“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胡桑:形式是一只夜莺——关于张慧君的诗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3-03-06  

胡桑:形式是一只夜莺——关于张慧君的诗




  诗歌,在最为抽象的层面,可以觉悟未知;在最为具体的层面,则体贴着现实和想象世界里每一样已知事物。然而,诗歌的写作一直在危险的平衡木上搜寻那个隐幽、微小的节点。在张慧君的诗歌里,这样的节点可以是一个“醒来”的时刻:

我醒来,广阔的草原,穿过
一株被囚的绿草。纯粹的理性、
饱满的感性,联合头脑里所有的
天赋观念,和我一同醒来。
  ——《清晨》

也可以是一道突然来到的充满可能的“界限”:
在我生命的深处,时间像白帆
朝前推进了许多里程。
一片明亮的疆域突然敞开。
那里,出现了一道界限——关于“新生”
  ——《我从未去过的地方》


  诗歌携带着如此缠绕的、萦绕着阴影与魅惑的辩证,在显现与虚无、现实与理想、实有与潜能、在场与缺席之间不断辩驳、抗击。因为诗人毕竟在世界之中,诗歌是人的生存境遇的拓印甚或负像。于是,形式之于诗歌,犹如笼子之于野兽,给定了残忍的束缚,同时预留了温柔的自由。如果形式仅仅指向段落的安排、句法的摆布、修辞的锤炼以及心灵世界的摈除,那么,张慧君的诗歌写作与之毫无关联。她的写作是在与一种至高的精神形式的对话和抗辩中展开的。这表现为她的诗歌中的极度清醒以及与梦幻之间自觉保持的距离,以及有意为之的含混——这种含混大概源于加速的抽象导致的对具体事物和情感的无暇顾及。相较于她最初的写作,这几年的诗歌在克服含混与粘稠的向度上用力过猛,以至于出现了神秘的跳跃所余留的深渊。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阻挡她在语言的智性中编织突如其来的诗意。体现一个诗人才赋的正是如此这般的语言上的意外和例外。
  张慧君的诗歌往往清晰、透彻、精确,有着晶体般的结构与光泽,这是因为纯粹的精神形式开始在她的语言世界里搅动了一个个猛烈的旋涡,推动了一切词语和事物高速运转——然而无论语言如何加速运转,都无法掩蔽精神向着纯粹形式的攀升。她的诗歌与心血来潮的幻象无关,与不负责任的游戏无关,与虚造的对词语的狂热无关。在积极的意义上,她的诗是自觉形式化的,然而真正奇异的是,她的诗又是高度爱欲化的。她的诗歌,是暴风雨中不安的候鸟,让即兴的词语获得了可以席卷融化一切的、幽深而又清晰可辨的精神形式。
  不过,在张慧君最初写作的诗歌里,随处可见极端的感性,情感随着锋芒嶙峋的词语隐秘跃动。然而在近几年的写作中,她却发明出了一种给人带来惊异与召唤的抽象。这种抽象又索性与充满爱欲、忧思和悲伤的存在猛烈地相遇,构建出令人不知所措的语言景观。
  在《书写之手》一诗中,张慧君思考了写作中的伦理状态、写作与爱的关系:

有一刻钟,我们谈论到写作中
的地狱、炼狱和天堂的阶段问题,
你没观察到,一种常绿树木的、
成熟苹果般的气息,像激情全部
弥漫在我身上。我伦理般颤抖。
我还是虫豸的灵魂,难以想象,
某一天,有人可以拥有,和其他人一样
一种属于自身的历史。就像拥有宽度的
爱,炫耀它,与不败坏等同。就像“挚爱”,
爱中的不完美令人难以忍受。
但真理海浪般进入事物,
变得清晰、质朴、恒常如新。
真理总是,在所有的激情过后,
两种的它相遇,打碎手中所拥有的
一切,当生命喷涌,爱是宽容。


  她这几年写作的特征之一就是毫不忌讳地使用概念。不过,她从不将诗歌降低为对哲学理论的一厢情愿的解析。她的诗中充盈着对于概念的满是爱欲的使用。在她的诗里,是概念变形为了动人的词语,而不是词语脱变成了枯燥乏味的概念。
  “写作中的地狱、炼狱和天堂的阶段问题”大概探讨的是诗歌上升的路径。撇开宗教的论述,一个诗人如果不能让自己的诗歌形式不断演进、让内在的精神不断上升,那么诗歌就只是情感宣泄的出口甚或词语的修辞练习。诗歌借由语言面向可能性的世界——这倒不是说诗歌必定要处理灵魂救赎之类的形而上问题,而是说,诗歌,尤其是现代诗歌,必须具备一个开放的形式,具备一个不断流动甚至持续跃升的精神空间。诗歌是流动的艺术,是可能性的艺术。
  然而,诗歌又需要一个可靠的载体。于是,张慧君迅速从说教的危险中撤身出来,进入到对自身存在境况的书写:“一种常绿树木的、/成熟苹果般的气息,像激情全部/弥漫在我身上。”假如缺失了这种“常绿树木的、成熟苹果般的气息”,那么诗歌,尤其是具体到一首诗,就十分容易蜕变为丑陋枯朽的皮囊。正是常绿树木的生命力量、成熟苹果的圆满状态,约束了一首诗的可能漫无边际地超逸出去的精神空间。
  然而,至此,一首诗依然可能是空洞的。接下来,张慧君充满智性地安排了一句耀眼的诗:“我伦理般颤抖。”这句诗出现在此处,让语言开始流动起来。伦理,尤其是现代伦理,就是对不可能性的表达。在现代世界,善、爱和友谊,已经不再是无需任何反思的先验原则。我们通晓它们,却无法在行动中朴素地、全然地实践。这就构成了现代人的伦理困境。在《新篇章》这首诗里,张慧君引用了薇依的话作为题词:“为善就是善而感欣慰。”然而,张慧君大概明白,薇依这话并非意味着善就能直接获得或践行,尤其在现代世界的伦理的缠绕下。诚如张慧君自己所写的:“爱中的不完美令人难以忍受。”(《书写之手》)“人生的羁绊,在消逝中到来。”(《八月》)然而,这一困境必须克服,至少是暂时的。不然,生存,一如写作,就无法进展下去。
  在“颤抖”这个词里,可能性的秩序突然坍塌,变得不可能。而“我”的加入,又让这首诗具备了叙事性和个体性。张慧君最近两年的诗在许多关键部位都会涌溢出个人叙事,比如《存在》中的写字楼、格子间,《八月》中的母亲、丈夫、孩子,《路过精神病院》中曾经工作过的精神病院,《清晨》中的婴孩,《新篇章》中告别了的教会与牧师,《冬日,一次出游》中的旅行,《母与女》中的溪溪和妈妈,《我们,一代人》中的知春路,《僭越》中睡去的丈夫和孩子等等。这是对当代汉语诗歌的叙事传统的吸纳,然而,她并不臣服于这个传统,或者说,她的写作并不直接来自这一传统。当代汉语诗歌并不缺乏对个人经验的执着描摹(配合着绚烂的修辞演练),然而倘若缺失了对精神秩序的真诚探寻,个人经验和语言形式都只是僵死的百足之虫,诚然可畏,却并不能自由地行动、开拓和跃升。张慧君可能并不关心形式主义和历史主义对当代汉语诗歌的双重侵蚀,然而她在诗歌里触及了写作主体的伦理问题。伦理地存在,伦理地书写,本是一切形式和历史的起点,但这一起点并非许多诗人写作的常识。
  在张慧君的诗里,形式没有极端历史化,没有被支离破碎的日常叙事说掩蔽,历史也没有被极端地形式化,被空洞的语言装置裹挟而去。在她的写作中,形式和历史保持着清澈的朴素与具体的敏感。她甚至怀疑“历史”的获得:“我还是虫豸的灵魂,难以想象,/某一天,有人可以拥有,和其他人一样/一种属于自身的历史。”(《书写之手》)这导致了她的写作拥有必要的谦逊,而不至于落入一厢情愿的雄辩。她从来不是形式上的智性主义者、智性上的形式主义者。事实上,因为试图向着不可能的秩序让历史敞开,她的诗歌形式略显散漫甚至凌乱。然而每一首诗歌却是清晰可辨的。在她的诗歌里,能够清楚地看到她试图一次次挽救自己身上的散漫甚至凌乱的现实和历史印迹。她前几年的诗歌尤其如此,比如《暮春小记》、《在天桥上》、《听雨》、《仲夏》、《春天》、《蓬蒿剧场》、《妇人》等。这些诗往往沉浸在对现实或内心的描摹中,语句较为冗长,感性世界所形成的篇幅并不小,诗歌后半部分试图做出的提升略显力不从心。这类诗的动人之处在于保留着对于风物的困惑和主体的略带犹疑的在场,其中不乏佳作。有时候则显得含混,语言漂浮不定而无处着陆。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张慧君这两年的诗歌在两个向度上着力增强清晰与准确:个人生存和精神形式。于是,她几年的诗中突如其来的是一些看似抽象的概念,然而每一个概念都包含着深切的生存内容。换句话说,她在诗歌上的努力,反而让她的形式意外地、巧妙地承载了抽象与绝对的负荷,构成了心灵最深刻的观看。正如在《代代重复》中,她写道:“我的爱欲,从来不缺少意义,/只是在独自的根深叶茂之中,/形式是一只夜莺,/狂热地繁衍着永恒和绝对。”她在“独自的根深叶茂”中清醒地观看自己的内心、肉体以及日常生活,也观看他人、事物、风景和生活的境况。在这一“观看”之中,张慧君发现了,“是些美丽的东西,在征服你。”(《麻雀》)尽管这一“观看”常常游移不定,充满着自我的怀疑、担忧、否定甚至厌弃,以及对他者的困惑、意识到与他者存在的距离,然而,它们都具备诗歌意义上的真实,具有存在论上的伦理属性:

不,解开我意识的黑色废墟的缠绕,看一看我是谁。
  ——《女性的时刻》

那些质地精纯的白色面纱、白色裙子
不再是你!那些手工地毯上
小世界里的小太阳,也不再是你。
  ——《蜜蜂》

我醒来。第一眼,看见一双
明亮生动的
婴孩的眼眸。
  ——《清晨》

丈夫和孩子在床上睡去,像灯盏熄灭。
  ——《僭越》


  对自我和他者的观看源于对生存处境的忠实和对语言有限性的敏感。自我与自我之间、自我与他者之间,总是存在着不可克服的距离。当然,只要语言起始于对自我和周身世界的伦理性的表达,就有可能获得精神的秩序,当然也可能倒过来,已然知晓了不可或缺的精神秩序,就有可能拥有打量自身和周身世界的仁慈的目光。于是,她的大多数诗歌拥有坚定的核心。
  张慧君的诗歌中不仅处处显露出对生存处境的体认,而且可以通过将抒情主体决绝地抛入生活的风暴,置于命运的悬崖,尽可能去实现诗歌自身的律令。诗能够超越哲学的就是揭示存在的晦暗的图景,让潜能世界在词语的裂隙里发出嘶嘶的鸣响。她的诗并不避讳个人在亲情、友谊、爱欲上的困难。她直言不讳地诉说着自己。这是她的诗歌的动人所在。“你成为你的发现者。”(《蜜蜂》)“选择未被选择的。”(《子宫独白》)“让那些被遮蔽的事物,再一次显露。”(《路过精神病院》)言说自己但并不仅仅是为了揭示自己的内心的晦暗存在。张慧君试图在诗歌里找到一次次绚丽的蜕变,她渴望通过诗歌成为自己的发现者,去选择那未被选择的,让被遮蔽的事物得以显露,最终,让自我以及自我与他人之间的伦理潜能极大地释放出来。
  现代性所催逼出的历史意识,日益增强着诗歌与时代语境的召唤关系。现代诗歌的困境就曲径通幽地成为了时代的困境。诗可以自觉不自觉地昭示永恒知识与个体存在之间的难以克服的深渊。正如张慧君的诗句所显示的:“我完满的自我破裂。”(《蜜蜂》)她的诗歌触及的就是个体与他者之间那道看不见的界限,“一片明亮的疆域突然敞开。/那里,出现了一道界限。”(《我从未去过的地方》)
  “爱”这个词在张慧君的诗歌中出现频率之高,已经到了令人诧异的地步。一个诗人当然需要属于自己的核心语汇,然而,诗歌与思考之间存在着柔韧的地带。也就是说,诗歌必须通过感性的审美说出理念世界的秘密。这里面,除了张慧君对诗歌形式本身的执拗,还有她对于爱欲的极度渴望,从而催促她言说出个人生存的境况。打开的疆域并没有叠合在生活上,也没有将身边的他人召唤到语言秩序里来,才构成了生存的不幸。在张慧君对“爱”这个词的运用中,我们能够看到一道巨大的深渊:

爱欲是必需,不是临时。
就像精心清理从海底打捞起的古代雕塑,
爱是恢复。是身上的高的部分。
在爱的建筑里,它更是那块拱心石
联合两旁的弧。它让愿望点燃,又被熄灭。
  ——《给今生》

眸子里流动对依恋的恳求。
唯有它们,能赋予
普遍的、概念的人类以爱。
  ——《清晨》

一部分人在喧嚣的热闹、
语言的困境中轻易地谈论着大词;
另一部分人,
从来不能够说出
“我爱”、“我‘幸福’又‘满意’”。
  ——《失去的生活》

而我也已完成爱和信赖的公式,
剩下只需细微调整事物的局部秩序,
更美好的生活,将由答案给出。
  ——《独立日的光荣》

而完整的爱,是一种存在
将绝对性赋予另一种存在,并创造文明。
  ——《僭越》

  爱,是个体的完成,迈向完整的必经之路。爱搭建起了精神的阶梯,让诗歌的跃升获得了有效的途径。张慧君的诗歌里有着逐渐退却的神性的爱(圣爱):“我是掌握离别艺术的人,数年前/又离开了教会和牧师,我不再/将银质十字架戴在漂亮的锁骨间炫耀,/不再在唱诗班中歌唱,不再……”(《新篇章》)有着若隐若现的理性的友爱:“那么夜晚,就应在友人的胸怀,/卸下月亮的晦暗。”(《我们,一代人》)然而充溢在几乎所有诗行中的是感性的爱——爱欲。她并未刻意突出自己的女性意识。除了在《子宫独白》《女性的时刻》《身体的故事》少数诗篇中涉及了女性的生存境况,她的诗更多地在处理个体与世界之间的张力。这一张力呈现在语言层面,则表现为具体的感性事物与抽象的概念词语之间的对话甚至抗辩。这一安排应该可以视为张慧君近期诗歌的新变。在积极的意义上,这让她的诗歌获得了比较完满的又不乏意外的形式感。当然,倘若处理不当,诗歌很容易就滑向说教。在她的一些诗歌里,这一危险并没有消失。
  必须指出的是,“爱”在张慧君诗歌中的大面积蔓延,与她对陌异世界的发现和肯定息息相关。爱联结了个体与他人之间的深渊。“爱是一种方向,而不是一种精神状态。倘若不了解这一点,那么一旦遇到不幸就会立刻陷入绝望之中。”(薇依,《爱上帝与不幸》)如此,个人的孤独处境就获得了现象学的充满力度的澄澈。爱的必要性就在于不可获得,因为它是一种牵引目光向外眺望的方向。在眺望中,深渊得以暂时地跨越。个人的封闭的孤独也获得了短暂的慰藉。爱在伦理中颤栗。爱和伦理,构成了张慧君诗歌的两个孔洞,其光芒溢满在她的诗句的字里行间。伴随着“爱”的孤绝姿态,张慧君对世界的朴素的眺望开始出现:

为着生活,我学会
眺望。这透彻的目光,那朴素的东西,
那些被光所照亮的,我的命运
到来。那些色彩、形状,那些源泉
在我的生命,种下第一株苹果树。
  ——《八月》

……驶向
那个名叫宽容的未知地,我将目光
朝向更多人。唯有那个陌异者,仍
在我之中,曾经他只有在祈祷时,
揭示他自己,现在他随时随地
都会出现。
  ——《新篇章》


  从“看”,到“眺望”,到“朝向”,可以看到张慧君在诗歌里渴望逐步打开自我的渴望,并试图清理掉阴郁的“意识的黑色废墟”。在《书写之手》结尾,张慧君终于写到:

但真理海浪般进入事物,
变得清晰、质朴、恒常如新。
真理总是,在所有的激情过后,
两种的它相遇,打碎手中所拥有的
一切,当生命喷涌,爱是宽容。


  “爱是宽容。”这依然是一个方向,然而在方向的引领下,她的诗已然捕获了“清晰、质朴、恒常如新”的事物,并且能够让“生命喷涌”。在她最触动心弦的作品里,诗歌写作变成了“爱和未来的工作。”(《麻雀》)
  形式是一只夜莺,这只夜莺形象鲜明和鸣声动听。借由对世界、生活、自我和真理的爱,张慧君的诗歌在语言的光泽和声音的质地之中,适宜地化身为了绝对的、又包含激情的存在——这就是她的诗歌孤绝幽深、节制清醒、澄澈开阔的核心。

2018年11月2日,上海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