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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多少红白事,尽付烟雨中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23-02-10  

木朵:多少红白事,尽付烟雨中




羲和推车出不得
  ——王安石

遗却白鸡呼喌喌
  ——施肩吾

按其含义,一辆车或是翻倒了,或是推翻了。
按其含义,或是流溢,或是灌注。
  ——帕斯卡尔

现在,为了从这种杂多中形成直观的统一性(如在空间中表象的那样),就有必要首先将这杂多性贯通起来,然后对之加以总括,我把这种行动称之为领会的综合,因为它是针对直观的,直观虽然提供了一种杂多,但却没有一个伴随出现的综合,它就永远不能将这种杂多作为一个这样的、并且是包含在一个表象中的杂多产生出来。
  ——康德

真实与诗了无干系。
  ——波德莱尔

谁是那个总是走在你身旁的第三人?
  ——T.S.艾略特

我们对某些事情不理解的一个主要根源是我们不能综观词语用法的全貌。——我们的语法缺乏这种综观。综观式的表现方式居间促成理解,而理解恰恰在于:我们“看到联系”。从而,发明或发现中间环节是极为重要的。
  ——维特根斯坦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红色手推车
袁可嘉 译

那么多东西
依靠

一辆红色
手推车

雨水淋得它
晶亮

旁边是一群
白鸡







  诗意的发生来自于念头一闪,受到了减法原则的激发,有一种从多到一或者说从整一到独一的观念上的跃进,减去一些繁杂的事务和意向,保留最核心的那个可称之为唯一性的元素,这样一个选择,这样一种删繁就简的审美准则立刻按部就班地运转起来了。在这方面,诗人颇有经验,合乎心意者,来者不拒。从审美的具体发生场景来看,受其青睐的那个唯一性元素并不是最先映入眼帘的,而是通过必要的、一系列的审美运动才达成一个富有决断意味的精简效果。即便诗人有能力颠倒主次与先后关系,但诉诸笔端之际,仍然会下意识地遵循事物由多到少、由边缘向核心进发的审美机制。这其实是一个好习惯。宽泛而言,不仅仅审美活动是这样做的,大千世界的发展规律和运行原理教会人们基本的为人处世的法则也都是这个道理。不光是诗学才用到这些招式,诗人才拥有如此灵敏的感觉。所以,当诗绪始于多(的发现),并不奇怪,也不少见,这是一个普遍的措辞结构,也是减法原则启动前的一个蓄势以待的表现。我们也可以说,在人类的心灵反应中,在语言通行的领域里,不是“太初有道,道生一,一生二……”这样一个由一到多或无中生有的顺时反应,而是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语言的泥淖之中,诗人必须反其道而行之,不是去重复太初的奥义,而是从一开始就置身于无穷无尽的繁复的感觉和筹划之中,就好像诗甫一开始诗人不得不做出关键的选择。取舍成为当务之急。看起来是轻飘飘的随性的出手,但这令人惊艳的一展身手,怎么看都不简单,不免让人觉得背负着太多的经验主义色彩。
  他当时一目了然的事物实在是太多。整个世界同时并存于一瞥之中,无一遗漏。每一个被看见的或只用余光瞥见的或已在视网膜里接收​到了信号但还没有在大脑里找到对应符号的对象全都各就各位。一切尽在不言中,如同它们在现实世界中的秩序一样,在诗的经验世界中也正秩序井然地坐等安排,这是肯定的。但问题是,诗人并不是要达到一个乾纲独断的效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要的不是多,而是一个萃取、提炼、结晶的进度与效果,或者他爱上了一个并不是去变得更贪婪的自我形象,而是一个单纯、节制、自律的真实自我形象。(读者在诗句中虽然看不到诗人的形象与表情,但是就他从多到一锐减进度中的作法与观念来看,仍不难发现这里存在一个特别讲究的真实的人的心声。读者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可以听见他的心。)他做了一个选择,从无中心的外部环境中选择了一个点,然后将自己的灵魂施加其上。那个点就成为大千世界一个临时的唯一性元素,周遭的事物于是形成了边界、半径和圆心。无数个同心圆浑然天成,瞬间供应,并使人获得了一个核心位置。周遭状况虽然层出不穷,但是都来不及一一标明或赋名,结果是个个都匿名着,共享同一个名分:多。这些东西中的每一个都不具有可供言说的个性,被压抑着、排挤着,发不出自己的声音,因为它们早就被预先安排好了自己的命运,以一个整一的方式、一个统一的方阵等待唯一性元素的召见。这里没有分类法和列举法,只有悄无声息的情势的转变。
  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多并不以“多得”或“多如”的句法结构继续演变,而是止步于多,不再做更多的说明。多成为这些东西唯一的特征。共冶一多,谁都难以分辨杂多中到底是拥挤不堪还是疏密有致,是急躁还是淡定,是昌盛还是凋零。就这么多,不会再有了。读者要想象何等程度的多才能达到诗人当时领教的分量,这一点并不苛求读者能做到,也不是理解这首诗的开端及句法结构的前提条件。读者带来的关于多的经验最终会变成这首诗的体验的一部分。诗人早已允许读者夹带的私货掺杂其中。他早已预感到再多的不可名状的、莫名其妙的事物都将被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多”所慑服、吸纳和改造。对于已经慨然减去的事物又被读者加倍地拖拽回来,他只会会心一笑,既不反对也不褒奖。如果有读者追着多来探问少的可能性,就这一辩证法的小纠缠,他可能早已想好了摆脱的办法。他可不想自一开始就坐实了多与少的必然关系,使得跨行转换中撒上了这一不可突破的对立统一法则的阴霾。这本是极简主义的潇洒做派,不露痕迹,言简意赅,孰料还有人从中找到了把柄,在句与句之间仍然盯着草绳灰线不放。真实的情况是,他并没有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甚至半个句子都没有说,结果被来意不明的读者猜个不停。对于他们的揣度热情,真是防不胜防。句子并未完整地展示出来成为一行,而是变成了多行,甚至多节,其中句法结构及句与行的借贷关系就带来了不限于探问写什么还包括怎么写的一系列作法观念的响应。诗人要有多大的信心,才能将读者无尽的质疑顶回去?
  无依无靠的众多事物接下来该怎么办?找到一个主心骨。你觉得它们无依无靠,只是你一时之感觉。万有引力不就是它们的依靠之一吗?不能因为你没有看出来、理解到,就真的认为它们是自然界的弃儿或人类生活的无关紧要之物。兴许诗人正是意识到这里存在一个自我纠偏的可能性,他才挺进其中,探查一番,看看那么多的东西到底受到什么意愿的支使,得到了什么力量的依靠。难道此前真的没有注意到,而此刻一旦注意到了,就导致本人连同那么多的东西一并获得了新生或新的悟性吗?所以,再三思量,就会发现“谁依靠谁”的这个问题使得人在自然界中理解主客关系多了一些活力,问题意识使得人类在征服或改造自然的进程中变得更具理性,也更为客观地看待彼此的天性与处境。“依靠”这样一个动词的确定,使得一时之下当事人看待外在对象的方式出现了一个明显的逆转,纷纭复杂的外在景象开始通过这个动词所形成的阀门汇入一致性的管道之中,返回太初有道的本真面貌中去。也可以说,诗人面对此情此景之时如何诠释从多到一这个进度,构成了一个确确实实的考验,这一次他选择的是“依靠”这个词,一个既客观又主观的造势之词:它已改变了万事万物天真烂漫、歧义丛生的本性,见证大地上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主宰者如何驱使那么多东西朝着既定意义的轨道奔去,毫无怨言。仿佛那么多东西都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将自己的思想感情统统托付给了一个人,甘愿受其驱使,任由他发号施令、肆意妄为。这个人成为了它们的依靠。




  掐头去尾的瘦身之法不但没有造成意义的萎靡不振,反而显示出一种以少胜多的精简法则带来的丰盈效果。那么多东西富有生气的姿态难以逐一言表,唯有通过一种精简策略方可为它们的天性与形貌的复苏留有余地。任尔怎么说都说不尽道不明它们的天性,唯有挑紧要的说,寥寥数语,方能起到一种浑身是嘴都说不清的逆转效果,仿佛在以少胜多的精简法则作用下,一切该说的都已经说到位了。这就是减法原则的奥妙所在,由多到少减至一,看似人太霸道了,泯灭了万物的天性,但是真的抵达了唯一的状况之时,这个独一的存在之物又会萌生出一种返祖溯源的强烈夙愿,使人明白无疑地感觉到杂多的簇拥与涌现。杂多哪里去了?它们从来没有构成一个问题,一直在一的左右、一的周围、一的可理解性中和可逆的意识流中。被整一所分割的杂多随后又被独一所整理,荡过来荡过去,好像是一个无关利害的可以被整一和独一踢来踢去的皮球,但是,在明白了杂多就在独一的左右活动之时还不够,还得意识到独一亦能被杂多所左右。于是,在诗的开头,你既可以认定独一在吸引、驱使杂多向它看齐、靠拢,但也可以理解为那么多东西主动而积极地营造了同心圆,以便使自己隐晦的形貌灵光一闪。这是一个非常友好而低调的示意,就看来人接不接得住。杂多既可以变成一只皮球,也可以化身为飞鸽,或立于山顶变成一只灰色无釉的坛子,当然还可以浓缩成诗人接下来要看到的一个醒目的标记。如果独一是被杂多左右的,就有可能是任意而随机选取出的一个幸运儿,集万千事物宠爱于一身。
  那么多东西都没有名字或名分。而紧接着,成为唯一性元素的那个一却有一个一目了然的称谓(“一辆红色手推车”)。尽管作为一项资产,并未指明它归属于谁,或作为一个工具,也未说明它准备做什么或刚刚做了什么,尤其是它有什么用。它是已经发生的一件事的存留之物或见证之物,还是等在那里,经过那么多东西的簇拥或拥戴之后,去启动一个新事件的发生?很明显,这个独一性形象并不是一个休止符,不是从多到少的缩减运动中的一个终点。不是说画出几个精妙的同心圆,确立了多与一之间的相互关系之后,就什么也不做了。一辆红色手推车太醒目了,极容易成为一个被寄予希望或感情的中介。它存在于斯,就已宣告了接下来还要发生一点什么状况。毕竟消耗了那么多东西的热情,总不可能就孤零零地、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空耗着元气。同时,它也必须为自己的不可替代性正名。它的出现有没有某种必然性色彩,而不是一个偶然出现的状况?在那么多东西的备选项目中,只要诗人愿意,他完全可以选择一个别的什么目标来替代这道颜色或这辆车。一(辆),在这里确实不露声色地强调了自己的唯一性,而不让人心存疑虑地设想这样一种状况:本来这里有两辆手推车,而蓝色的那一辆刚刚被妻子推走了,而丈夫本该推走那辆红色的,却因为来迟一步,这时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但这样塞进去的叙事元素有过度阐释之嫌,因为诗人所做的这道减法题并没有留出丝毫任人瞎想的空隙。一(辆红色手推车)本来就存在这里,不需要做任何的操持和运动,固定于此,安守本分,现在因为外力的闯入而一改再改原初的意义。
  读者要做的并不是将诗人可能减掉的重新拿回来,补充上去,为重建这首诗自上而下的文法运动添加诸多的逻辑。诗人不鼓励也不反对别人这么做。因为就他的视点来说,所见所闻已经足够充分,且易于言表(并不会因担心漫溢出来而伤脑筋),不需要再增加什么才能说得通或理解得透。事情就是这样,一辆红色手推车就停在那里,成为了那么多东西的依靠。别人也的确不需要知道到底是哪些东西,到底是怎样的依靠。这已经够了。这是对一个单句的分行的讲究与反思。读者更值得花时间去揣摩的是,一个单句怎么就变成了两个小节或四行。句与行存在什么样的关系?在如此狭长的书写通道之中,单句如何裁剪才能既保留本色又一跃成为诗行或诗节?很明显,诗人这种作法并不是唯一而不可仿效的,也许仅仅是替换掉那辆红色手推车算不上高级的改写,但句与行的关系陡然生成却有迹可循,这种写作思路是可以重走一遍的。其实,“那么多东西”作为一个单句的主语所引发的句法结构的思量跟它最初所携带的一股子意、气的长短急慢也有关联,如果是出于赞叹,这口气一定会找一个令人愉悦的落脚点,如果是悲叹或惋惜,就会在随后的步伐中找出一个令其衰减的反制措施。口气或气量一时学不来,但是一个单句折算为诗行的策略却可以反复揣摩,化为己用。读者不妨也可以一试,将脑子里突然冒出的一个单句断开,分成几行,来观察这一句折断为行的作法带来了怎样的句意变化,这是一个关键。如果觉得自己写下的这个单句换算成诗行缺乏诗意,不怎么起劲,就可以反复尝试,稍加修饰。但跨行、断句这一基本策略,以及每一行长短的感知力培养这几方面的意识就会逐步建立并完善起来。
  作为被依靠、仰仗的对象,红色手推车要怎么才能不负众望?读者不由得会进而一想那么多东西为什么要依靠这辆红色手推车呢?这是一些可以被装载的泥土或砖块一样的东西吗?凭借我们的生活经验想一想,给你一辆手推车(似乎不太像是超市里购物车那一种形式),你会用它来做什么?可不可以利用这样一种究其所以然的方法,推导出那么多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诗人所掌握的信息与这首诗的读者并不对称,而且读者大部分不会在此逗留太久,一扫而过,就知道下文会出现怎样的承接,合乎期待也好,超出预期也罢,这么短促的小诗瞄一眼就过去了,并不打算和诗人在全知全能方面斗智斗勇。谁有这么饱的劲呢?与其在这首诗已经精简的效果中去做一次耐心的复盘推演,还真不如借用这个套路和模式为自己写一首新诗。这也许就是诗人最为鼓励读者去做的事。如果得到实惠的读者趁势将这首诗比喻为一辆红色手推车,这样的理解就有点过分了,太不客观了。但诗人已经约束不了这股闯劲。的确是有一些东西天然地会被工具理性所运载、装卸,乃至更改产权。没有工具理性介入其中,那么多东西就只能待在原地,一文不值了。东西不能移动,或应该有所变动的东西缺乏载具,那就真的只剩下立锥之地,成为白茫茫的大地上草芥一样的无名生命,就不能成为称之为多的事物中的一个。既然已经被“那么多”的名义所吆喝、召唤,再狂野的心灵也会被驯服,向非自然生存的红色手推车一样的工具理性示好。至此,一个相对完整的单句画上句号。红色手推车的肩膀上靠着那么多示好的小生命。这是一张怎样的全家福啊?




  除了多与一所形成的时空关系以外,红色这一视觉刺激源也格外引人注目。要知道,这可不是大自然里一朵鲜红的花儿,而是一件工业制成品。这种红是人为的上了一层油漆的感觉。不但只有一辆,而且是红色的,这两个讯息足够强烈地吸引了诗人的目光。甚至可以说,红色构成了一种更为强烈的有别于独一色彩的噪音,使得那种悄无声息、不动声色的由多到一的思虑进度受到了干扰,人的注意力很容易被红色有声有色地抢夺了过去。乃至于红色孤零零的存在预示着独一不再是一个万物的主宰者,变成了红色这一主题的佐助与修饰。红色凭其强烈的可见光芒镇住了独一的喃喃自语所散发的精神之光。红色意味着视觉感受力的一个极端,一个顶级的效果,到目前为止,它成为唯一可以明说的一种色彩(这种独存性很容易受到挑战,从文法运动的角度来预判,随后诗节中可能会出现另一种色彩发出分庭抗礼的诉求)。实际上,那么多东西如果不是特指空气和水,或精神上的一些意念、想法,其实都会有具体可言的颜色。世界本来是五彩缤纷的。但显然诗人单挑红色来说事,表明他受到了某种内在的指引,想赋予这种日常可见却在此时突兀出来的颜色以某种精神气度,人的情绪想转移到这种颜色所涂抹的物质上去。所以说,这里有一个类似于从多到一的更为隐蔽的进度:精神外化为物质,内在兑现为外在,虚与实的试图结合。红色压抑了其他颜色力图共组一个五光十色的小宇宙的建议。但幸好这种红得发紫的倾向因为其载体是无动于衷的一辆手推车而受到了抑制。红,即便是代表着一种新生与喜悦之情,也不可能从手推车这一工具理性中跳脱出来成为一个僭主。
  红的意义和主张很可能消解在手推车的工具属性之中。而手推车在一个单句所分割成的四行两节的阵势中由一个被依靠者、一个宾语正试图反客为主成为下一个单句的主语。这个想法有可能实现吗?这时,诗人引导我们看到了以红色手推车为圆心的同心圆范畴中突然添加了一个新成员,空间感得到了延展,雨水的来到使得原先以先后关系、主次关系所构成的二维平面立体化了。雨从天而降,以其广袤性和众生平等的理念覆盖了此前形成的既定秩序观念。我们所期待的红色手推车反客为主的那一幕好戏并没有上演,它在第三个小节中被一个第三人称所替代,再度成为一个被动的客体,成为雨水所生发的威力中的受益者之一。雨水一下子拉长、扩宽了诗人的视野,又似乎是为那么多东西卑微的声名进行了抗辩与逆转,以无所不能的禀赋宣告着它也是那么多东西之一。那么多东西不仅仅依靠红色手推车形成了一首诗的汪洋恣肆,而其活力之源方面能够凭借内在成员的本能适时予以自给自足。当然,将雨水理解为一个例外,打破了原有的二元关系也说得通。如果当雨水是“那么多东西”之一,就要明了依靠与淋得这两个动词的关系在逻辑上怎样才说得通,如果雨水是作为一个新的增量出现,是原有秩序的一个外来闯入者,我们就得了解它带来的边际效应是否助推了这首诗文法运动的完备。我们头脑里那一辆红色手推车该怎么做或被当成什么,才能在那样一幅画卷中继续产生影响与活力?我们突然明白过来了,哦,这是一个雨天啊!有可能一直在下(诗人真有耐心啊!先不说雨,而是在等待时机),也可能是在诗人行之至此时,来了一场及时雨。
  红色手推车的工具理性或属性仍然没有被激发出来,仍然缩手缩脚似的待在原地不动,显示出一种劳作之余的静穆状态。雨水并不需要它来承载、运输,所形成的弥天气势可能有助于红色更为醒目,洗礼中独成雨幕之中的一抹亮色。雨水既诠释了红色手推车的活力,又没有去做进一步的解释,或者说红色手推车晶亮的效果本来就有,雨水的来到无非是使得它更为晶亮了,出现了一个比较级效果。但这一效果并没有促成此前多与一的关系更新,以及人们对红色手推车属性进一步的理解。看起来并没有取得什么进展,只是多了一个气候方面的附加条件。这是减法原则上的一个妥协。因为貌似又开始反其道而行之,诗人在做加法呢。原先那么多东西依靠的是红色手推车,而现在这种依靠让渡给了无微不至的雨水。如果没有雨水这样一个外在条件的兑现,红色手推车怎么会变得晶亮呢?晶亮这一效果的产生全靠雨水相助。可见,“依靠”这个动词得到的便宜、沾到的好处,就像耳边风一样,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红色手推车好不容易挣来的面子、得到的权柄,很快又让渡出去了,它再一次成为了一个中介、摆设,赋予它的它又转手赠予了他者。这么看来,雨水很可能成为了一个僭主。雨水所获得的这个地位,成因有二:其一,它以一个增量或一个承接者的面貌出现,延续了上一个单句向行转换过程中的情绪与情感;其二,作为一个新的单句的主语,它姿态十足地占据了有利地形(在一首诗的中间位置,承上启下),并使人们富有经验地接纳它从天而降的普遍性特征,没有人会提防着它篡夺了谁的地位。
  很明显,手推车的工具属性与被雨水淋得晶亮的外表元素一比而相形见绌、暗淡无光。发光发亮的再也不是手推车的承载能力与推送属性,而是那赫然入目的外在色彩,那一种不可名状的吉利欢喜。不但人只取它的红色属性(以貌取车),而且雨水从不声明它在浇灌一颗茁壮的灵魂,同样服务着这份红色的外表。这里使用的动词并不是普降甘霖时用到的“滋润”、“浇灌”(更强调施与者的美德,而不是受益者的感受),而是一个被人为感觉修正为中性的“淋得”(尤其是“淋得”就像“多如”、“多得”一样,强调的是客体得以展现的一种效果,受益效果一旦摆明了,目的就达到了,句法就完成了)。晶亮的不是手柄、车腿、车身,而是一如既往的、犹如手推车皮肤的那份红。晶亮是红的一个示意/释义。红色在那么多东西中间本来就足够显眼了,现在又被雨水挑出来,成为众目睽睽中的一颗明星。红得更亮了,大致如此,没有更多的信息了。欲言又止,又仿佛情绪表达已经到了诗人想要模拟的顶点。晶亮之下,似乎该得到的都得到了,一切都圆满了。不过,相比于上一个单句而言,雨水所组织的这个单句、局面只限两行,篇幅上只有前者的二分之一。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是一个配角、陪衬、衬托,是一个中继环节,是锦上添花。可见这首诗的重心并非在诗的某个中间环节而是在诗的端绪生成的那个地方。从感官上来看,雨水的存在并不会迟于那么多东西依靠着谁的感觉的发生,甚至雨幕早已布置,但是安排在次席上场亮相,这是一个叙述势能的设计,也是文法结构赖以形成的一个重要推手。




  红色几乎成为一个喧闹的主人,要夺走所有来宾的颜色了,可谓是喧主夺宾。乃至于给人的感觉是,那么多东西依靠的不是一辆红色的手推车,而是一辆手推车的红。红成为减法原则用到最后的唯一之物、最后一吻了。这既是即时之红,红得晶亮的一抹亮色,又是经验之红,红的意义在不断输出,在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但是,在字面上诗人再也不露声色,点到为止。他的预判在于人们很容易就这样一个情境下的一抹红达成共识,日后每一位读到这首诗的非在场者都将不禁遥想这一抹红,诗人眼前的情景已不可复原,但读者可以调动自己阅历上的经验之红。的确是这样,英雄所见略同,他们到时候会感激诗人这般轻而易举地描绘了人人心中的那抹红。譬如,一个人在出席朋友的婚礼时,突然看到那对新人喜庆的红衣,会不禁想起这首诗和这首诗里的那一抹红。顿时觉得异曲同工,这个婚礼现场其实就是那一幕漫天中雨之下手推车红红的一诉衷肠。如果他碰巧是一位诗人,就完全可以将字面上的红与他亲眼目睹的现实生活中的红叠加在一起,写出一首诠释红之意味的新作。诗人似乎很满意这一点:日后个别场合上的一抹红,经过沉思之后,都将不可避免地回溯至此,与这首诗的这一抹红互致问候。每一次人们使用红的名义来抒发怀抱时,都将绕不开这里的红。这首诗的一抹红成为了一个典故。于是,从最广阔的视角来看,这首诗就是茫茫宇宙之中静静安放的一辆红色手推车(没有什么能比一首诗更能珍藏、回放这一幕)。敏感的人将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重新看到它,并飞快地识破红如何由小到大地完成过一次宏大叙事。这一抹红友善地款待了他的观赏者,并将他诠释为一名慧眼如炬的诗人。
  雨脚如麻,但它并不是数量之多的诠释者,而是红的谦卑解读者。雨的来到没有打乱红色手推车的阵脚,仅仅擦亮了人的眼睛而已,很快就会退居幕后,重返那么多东西的笼统色彩之中。观赏者眼里将只会剩下那一抹红。多好的红啊!几乎可以和一首诗画上等号。到此为止,红作为五颜六色中的一员尚没有得到其他成员的挑战,这仿佛是诗人的诡计,故意将其他的色彩按下不表。就在“红”红得情不自禁、难以言表之际,诗人注意到了一个旁白的角度。(从文法上来看,旁逸斜出总是常规的拓展思路的办法,能够为自上而下的顺当递转提供稳妥的正副、主次关系。)的确,不便从正面去讨论(或突破)这一抹红,就可以从侧面推敲一下红的耐力与品性,也就是说,引进一个竞争者来观察红的反应与逻辑判断力。不管是从语感上,还是从关系学层面,仅仅是红还不够,既有单调之虞,也会失之于独享其成的霸道。更何况,当时当地诗人的确看到的不只是一抹红,还有与之构成鲜明对比的白。当然,那么多东西陈列在眼前,五光十色,任君采撷,就看诗人怎么想怎么用。正在红快要冷场的时候,或形成了一个僵局之际(这样一个阵仗未免太严肃而冷峻,毕竟这一抹红来自工业制成品而不是自然界,尽管它是喜人的,但通常认为它缺乏生命气息,雨曾经想赋予它第二次生命,但是它仿佛还没有借到最精妙的气力,诗人转而一想,不妨让它向同类学习一番),于是旁白出现了。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红,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白。这既是诗人匠心独运的效果(得于心),也是事实摆在眼前的两个选项(应于手)。
  雨水是一个倾诉者,会发出一些匀称的声响,但是此刻它带给人的只限于视觉冲击力。一辆红色手推车就在漫天中雨(雨有多大?诗人也没有交代,字面上不易判断)中,为何没有在下雨之前将它推回车库,以免风吹雨打,造成不必要的毁损或锈蚀?难道就让它默默忍受这一份折旧、这一份弃儿般的感受吗?难道它归属于邻居家而不是自家的财产?手推车在雨幕中的处境似乎还不至于失意狼狈,在诗人眼里,所看到的不是这一倾向。然而,令人纳闷的是同在雨幕之中还有一群白鸡,面对浩瀚的雨珠,避之不及,就这样硬撑着,沐浴着尚可承受的雨的重压与洗刷。从这一点来看,或许这是一阵小雨吧,也不至于是一场冷雨或冬雨。人类要相信散养的家禽的智慧,它们一定具备一种自我保护的基本天性,看天行事的能力一点也不比人差,除非它们觉得来到头顶的不是一种伤天害理的暴力。它们是可以自己走开这个地方,是实实在在的活物和生命,而不像手推车需要人力才可挪动一个地方。但既然它们选择不离开,驻守在一旁,就像一群洁白的护卫,一定有它们的道理。至于它们为何从一开始却不被诗人看中,认定为雨中情景的核心元素,它们天然的洁白为何在这一场戏剧中逊色于红,红与白之间的较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势均力敌,这也一定有诗人的道理。白,在这里也是一个倾诉的符号,但并没有颓丧的倾向,诗人不会使消极的情绪弥漫开来。他要维持一个适可而止的、中性的分量与程度,只负责搭建出一个基本的情景框架,而审美对象会激发出人的怎样的情感,这就因人而异,各取所需,诗人并不干扰他人的主张与撷取。
  相比手推车的一辆,白鸡偏偏是一群。转转回回,原先由多到一的进程又转回了由一到多的进展,数量上的折返跑确实使诗的文法运动形成了一个对称与闭环。倘若只有一只白鸡从旁协助,那种镜头感肯定有所不同,因其弱小与坚韧,以及落汤鸡楚楚动人的样子,有可能削弱红色手推车的唯一性色彩,并凭借着白鸡同样醒目的外表以及弱小的生命体征唤醒诗人的爱恋之情。这首诗就可能呈现出不同的情感取向,红白之间的注意力分配就会出现争执,诗人想一碗水端平,恐怕难度不小。白鸡幸好是一群,使得群体之中的每一只白鸡都无话可说,归于无形,维护着群体的整体形象而无丝毫个体主义的冒失。要么雨来得太突然了,令人猝不及防,来不及去收拾场面与工具,要么这已经是阵雨之中相持了一段时间以后的中间环节,人既然已经来不及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车已经成为雨中之车,鸡已成为落汤鸡,那么多东西都在红与白平分秋色的事态中与人隔雨相望。让这一情景就这样再维持一会儿,不要去改变它。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一定有它的道理。切莫以为人定胜天,人可以改变眼前这一切,只要他愿意。且不说改变,只怕是说出眼前的一切,写下眼前的形象与动静,诗人都不能自诩太甚。红色手推车今日成为了一个依靠,这是偶然的,但也有其必然性。人长日里会不免觉得自己才是这大地万物的依靠,不料就在某一天的下雨时分他大权旁落,仅仅是一个旁观者、书记员。上天安排了这一场好戏,唯独没有一个角色给予人。人老老实实退居幕后,不是以一个卓越的组织者形象,而是以一个忠实于客观视野的回忆者角色,向无缘一睹此情此景的人们传递着这儿发生的一切。一切的发生仅凭诗人怎么能说得完?以一当百,得之一二,或许这才是跟诗人的抱负与天资相匹配的实情。

202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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