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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唐弢:所谓“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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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23-02-05  

唐弢:所谓“文气”




  古文家有所谓文气,也叫作气势,至今老先生们在论文的时候,还有“气充词沛”“气盛言宜”“浩荡磅礴”“条达酣畅”等等的评语,有些人甚而至于说“气势纵横,笔力足以辟易千人!”足见那力量的宏大,以及气势的被重视了。唐宋古文家如韩愈、柳宗元、李翱、苏洵、苏轼等辈,都是很讲究气势的,刘禹锡称道柳宗元的文章,说他以“气为干,文为支”;韩愈论文,也以为“气盛而言之,高下皆宜”。他们简直把气势看作文章的生命。侯方域说“秦以前之文主骨,汉以后之文主气”,这确是实在的情形。
  然而这转变是怎样来的呢?
  现在试读周朝的文章,大都简短,朴炼,不常看到虚字,真有点风骨嶙峋的样子,到了战国,辩士辈出,这些纵横家大都善于嚼舌,说话的技巧逐渐进步,因而影响到文章的写法:层次的分明和转折的加多,从此虚字也就交起好运来。所谓“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一书,可以作为这时候的文体的代表。其后屈原胸怀不平,所做的文章也就波澜起伏,论气势,是颇为旺盛的,这就是后来的楚声的发端。但正式提出讲究文气的主张,却在汉末魏初的时候。
  汉魏之间,讲究文气最力的,是曹丕。他在《典论·论文》里,特别提到文章的气势,说道:“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他既主张诗赋不必寓教训,又把文气看得天生似的,恁地自然,所以鲁迅说他是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这见解很不错。不过就文论文,魏晋文章的所以能够抑扬有致,曹氏父子的功劳,是不能抹杀的。
  然而照曹丕说来,“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才分注定,连最足以影响我们,最为我们敬爱的爸爸、哥哥,也都没有法子想。则所谓文气这东西,岂不是太过神秘了么?仔细想想,其实是并不尽然的。我们绝不会相信文曲星之类的胡说,因此也并无注定的才分,无论哪种东西,都可以学得,由学习而了解,而进步,而成功。
  不过首先应该明白什么叫文气。
  中国的所谓气,大都不可捉摸,但是,文气虽然不像氢气、氧气那样有实例可证,却也并不像理学上和医学上所讲似的玄妙,我想,倘能说得具体一点,举出例子,实在也易见分晓,不至于和丈二和尚打做一路,摸不着头脑的。然则究竟什么是文气呢?我们知道,一句句子的构成,或长或短,或张或弛,彼此是并不一律的,因此读起来的时候,我们从这些句子所得到的感觉,以及读出来的声音,也就有高低,有强弱,有缓急,抑扬顿挫,这就是所谓文气了。
  这里,我们且先来看看句子对于文气的关系。
  标点是传达说话时的语气的,所以,从标点上,往往可以看出文章的气势来。大抵用句号则声音由高而低,文气也就由扬转抑;用疑问号和感叹号则尾音较高,文气也就由抑转扬。一篇文章里的句子,绝不能全用疑问号和感叹号,也绝不能全用句号。掺杂应用,使文章抑扬有度,读起来不单顺口,而且悦耳,应心,这才算作上乘的作品。于此,我们可以知道文气的跌宕,其实是根源于声调的转动的。
  但是,一面也有关于句法的变化。
  就长短说,大抵句短则气促,句长则气和。就张弛说,大抵句张则气势紧凑,句弛则气势松懈。凡属较长的句子,在顿逗处意义即已完备,随时可以截断的,是弛句,读起来费时较多,气势也就松懈,例如:

  房东太太从楼下跑上来,慌慌张张的告诉他们,说衖堂里已经有人连夜搬了家,警察并不阻止,看来情形恐怕不大好,她也想暂时到租界上去避一避风头,问他们怎么样。——柯灵:《乐土》

  这里,在“来”“家”“止”“好”“头”各字上,都可以停止,把逗号改做句号,在意义上也能独立。倘是张句,这就非一口气读完全句不可了,例如:

  和往常一样,当我和母亲打着黄昏的石路从码头上回到家里来的时候,一踏进矮小而积尘的门框,便又瞧见父亲在屋的角落里动颤着手脚在编织竹篮或鸡笼。——碧野:《夜航》

  上面这句句子,必须从头读完,才能明白所含的意义,这就是张句的例子。按照通常的习惯,凡属意义相类,调子相似的排句,都属于张句的范围,文气因此也较为旺盛。但是,我们绝不能从松懈和紧凑上来区别文章的好坏,句子的或张或弛,文气的或盛或迂,完全是随着事实的需要的。
  在下面这一篇文章里,我们将看到盛迂两面的实例:

  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许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虽然,受地于先王,愿终守之,勿敢易。”秦王不说。(以上平叙。)安陵君因使唐睢使于秦。(平叙。)秦王谓唐睢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听寡人,何也?(略急。)且秦灭韩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为长者,故不错意也。今吾以十倍之地,请广于君,(平叙。)而君逆寡人者,轻寡人欤!(转强。)”唐睢对曰:“否,(强。)非若是也。(强而缓。)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强。)”秦王怫然怒,谓唐睢曰:“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高而急。)”唐睢对曰:“臣未尝闻也。(缓接。低平。)”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高而强。)”唐睢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低平。)”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低平。)”唐睢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平而急。)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平而急。)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平而急。)要离之刺庆忌也,苍鹰击于殿上。(平而急。)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平。)与臣而将四矣!(高极,强极,急极。)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平而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高极,强极,急极。)”挺剑而起,(急。)秦王色挠,长跪而谢之曰:(平叙。)“先生坐!(平弱。)何至于此!(平弱。)寡人喻矣!(平弱。)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平弱。)”——《战国策·唐睢不辱使命》

  这一段文章里,文气的抑扬疾徐,是十分明显的。而且也合于事实的需要。中间的对照和急转,尤为出色。秦王说的“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高亢急疾,完全是盛怒的天子的口吻,而唐睢的答语“臣未尝闻也”,偏偏缓缓接上,真是从容得很!其后唐睢历数三个刺客的故事,平铺急叙,到了“与臣而将四矣”,突然转到顶点,像一个迅雷,高极,强极,急极。形式配合着内容,在这里,细细吟味,就可知道上面那篇文章——推而至于无论哪篇文章的字里行间,实在是充塞着所谓文气的。
  再如,在下面这阕词里,也有着同样的情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岳飞:《满江红》

  这一阕词,正合于古语的所谓“悲歌慷慨”,在情调上,是壮烈的,所以通篇气势,如骤风急雨,十分紧凑。第一句“怒发冲冠”,陡然而来,第二句“凭栏处潇潇雨歇”,却轻轻接上,一张一弛,借眼前凄清冷落的景色,来加强胸中的悲愤,以文气论,可以说是曲尽蓬勃之致的。此外如秦少游《生查子》里的“月色忽飞来,花影和帘卷”,上句急促,下句迂缓,也有着同样的气度。
  古文家里面,文章的气势最为汪洋排荡的,是韩退之和苏东坡。据金圣叹说,明末清初的时候有一句话,说韩退之的文章像海,苏东坡的文章像潮,几乎成了两人的定评。这种见解,我想,也是着眼于韩苏文章的气势的。韩文如《原道》《应科目与时人书》,苏文如《战国任侠论》《潮州韩文公庙碑》等,都饶于气势,其中尤以《潮州韩文公庙碑》为有名,王懋公说它奇气“横布万世”,历代的文评家也一致推崇,可见文气是十分旺盛的了。但所以如此的缘故,其实不过在文章里多用调子相似的排句。在句子里多用前后呼应的虚字——就是现在的所谓接续词,使文气连贯,波澜增加,看起来十分壮观而已。
  然而单靠看,这种波澜是看不出来的,前人的所谓“浩浩荡荡”“洋洋洒洒”,都是念诵时候的感觉,无论文言白话,除了看之外,我们还得下一点读的功夫。从前私塾里的教育方法,最重要的就是读,教师对学生不讲文法,不作解释,教会了字音,只是让他们一味死读,从《千字文》《百家姓》《幼学琼林》到《四书》《五经》一直读下去,读得多了,偶然也给讲一点文义,文法是莫名其妙的,可是记住了一定的格套,久而久之,居然也有读通的人物。到了现在,这种捉迷藏式的教育方法,早经淘汰,然而读的功夫的重要,却不能不郑重地加以提出。因为字句上的有些好处和毛病,是读得出,却看不出的。我想,即使白话文不便于朗诵,但在文气的调理上,至少也得做到默诵的地步。
  对于初学写作者,这功夫尤为必要。
  为了理解别人的文章,我们需要默诵;为了修改自己的文章,我们也需要默诵。鲁迅说过,他在写好一篇文章之后,总要复阅好几遍,“自己觉得拗口的,就增删几个字,一定要它读得顺口”,这所谓“顺口”,我以为也是专指气势的。
  苏联文学顾问委员会《给初学写作者的一封信》里,讲到作家们修改自己文章的故事,那里面说:

  托尔斯泰把杂谈哥萨克写了十余年,这个作品的各种草稿有五百余页。大家都知道,托尔斯泰把《战争与和平》曾改写了七次。莱蒙托夫一行都不苟且,写一行要改好几次。契诃夫曾说:“稿子要让它躺下医治。”冈察罗夫当时说道:“我的写奥勃莫洛夫,犹如斗牛一样。”冈氏的这部小说写了十年。

  虽然这修改未必一定为了文气,然而使句子顺口,词儿通达,毕竟还是属于气势的范围:著名的作家尚且如此,初学写作者当然更应该谨慎将事,再三默诵,使文章的气势强弱合度,缓急适宜,这才是作文的主要的门径。

选自唐弢《文章修养》,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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