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楠祺 译
一位米兰的医生见到一个捕鸟人正准备带猫头鹰去捕鸟,便请求带他一起去。猎人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答应了。他们向蓝色的群山走去。在半坡上,捕鸟人停下脚步,布下网,让医生和猫头鹰待在旁边一间用树叶搭起的茅屋里,并嘱咐他保持安静,别吓着鸟儿。
不一会儿工夫,一大群鸟儿出现在天空。它们飞得很慢。医生立刻嚷道:
“鸟儿好多啊!快收网吧!”
听到声音,鸟儿都飞走了。又飞回了山里。
在捕鸟人的训诫下,米兰的医生答应不再犯错。随着时间流逝,鸟儿们在寂静中恢复了信心,又飞了回来,虽然数量少了一些,但翅膀扇动得更快,飞得也更高。于是,医生说起了拉丁语,他确信鸟儿肯定听不懂这种古老的语言:
“Aves permultae sunt !(鸟儿可真不少呀!)”
话一出口,鸟儿又立刻在空中消失了,再也没回来。
捕鸟人计划落空,狠狠地骂了自己同伴一顿,先是骂他违背自己的承诺,其次是骂他因违背承诺而打破寂静。可是,医生却问捕鸟人:
“Namquid Latine sciunt ?(鸟儿也懂拉丁语么?)”
这位Doctor Mediolanensis(米兰的医生)以为吓跑鸟儿的non ad sonum(不是人的声音),而是sed ad sensum verborum(他说话的意思),好像鸟儿们早就明白三十六计逃跑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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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则故事来自波焦·布拉乔利尼《妙语录》(Facetta)第一百七十九篇。讲的是一次夜间(nocturne)捕猎。“猫头鹰”一词在拉丁语中就写作noctua。首先,这则笑话有力地区分了psophos(声音)和phônè(人声)。其次,它强调了语言感知本身是怎样在话语中消失的。第三,它指出了因果关系(不过是一个与语言同质的巫术神话)是如何被擅自转移到铁定的真实当中。第四,它阐述了intellectam vocem(词义)支配人类心灵的四种方式:囫囵吞下承载它的词音;忽略供养它的肉身;忘掉孕育它的父母;丧失在反思自身时继续捕食的意识。第五,从波焦·布拉乔利尼的无神论立场出发,这则笑话最终成为了一个简短的神话,它指出了那位doctor(医生)为何会indoctus(缺乏)科学实践以及amens(傻瓜们)何以会相信一个无非是某种verbum(语言效果)的deus(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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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西多尔·利瑟[1]在其法译本《妙语录》序言中曾经自问:为了不冒犯读者,什么才是规避与性有关之词语的上策?如果说其中的方言过于露骨,已近乎触碰动物学中亲密行为的底线,那么我们就可以说,古罗马人使用的词语,无论是那些叫加图的还是叫波尔基乌斯的[2],都存在着一个缺陷,即他们都使用了声称要力图避免的下流词汇。斜体字本身发出的信号,就是想让读者知道哪一页最能满足其先睹为快的冲动。情色故事中,那些隐藏在拉丁语形式之下的不雅词语非但无意掩饰自己的龌龊,反而像页面中出现的众多晦涩的祭品一样,更粗鲁地向读者咆哮:斜体字让人联想起淫邪的肉体在春宵一刻中弄皱了身上的亚麻布衫,于是,兽性的残存遽然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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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预防措施如何,我们都察觉不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终此一生,我们都不知道自己何以会作为个体生命始终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活着。作为读者,我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遵从这种阅读的需求,也不知道它意味何在。我们压根不知道自己发给陌生人的所有信号。
无人听见那声音,那是一张脸。无人听见那音调,那是一个场域。无人听见那声音的变化,那语调简直像日本人的名片,在表达着某种企盼的社会归属感。虽无人听见,可所有人都听命于那个引领他们的声音、音调和变化的语调。我们的抱怨揭示出自己内心悲哀的快乐。我们的保护者指责我们。我们的恐惧症以一种比我们的梦想更不雅、更直接的方式讲述着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服装以拉清单的方式列出了我们的英雄。我们的罪恶与其说是一种快乐状态,毋宁说是一种不甚可怕的阴影。我们的肉身只是奴隶,被它认同的所有人所奴役,也就是说,被那些早已死去的家族暴君所奴役,他们更加强烈地压迫着这个肉身,因为他们创造了它,他们虽已入土为安,可我们仍渴望让他们回归我们内心,就像渴望将他们送进坟墓一样。我们的外表收紧了流浪统治的枷锁。我们的目光说明了一切,而墨镜更是如此。笛卡尔有一句格言,“Larvatus prodeo(戴上假面前行)”,这算得上是某种训诫了,可那是一种比真诚本身更不可能的命令,因为以我们的无知,我们连真诚都做不到:用拉丁语来说,若一个persona(人)戴上面具前行,其选择将是比immedita(眼前的)复杂性更多的“自我”(soi)。没有人知道他隐身时会有什么表现。卢西乌斯·阿普列尤斯[3]就描绘过这样一个非常不幸的男人,当他的朋友让他想起了一个既渴望他却又让他害怕的女人时,他嚎啕大哭起来。他用打了补丁的丘尼卡[4]遮住因痛苦而肿胀的脸,下半身从umbilico(肚脐)到pube(下腹)悉数走光。
三岛由纪夫[5]在一个特别的仪式上自杀前曾经写道:“生活在某个时代,就意味着无法理解这个时代的风格。我们可以下意识地挣脱自己的时代,但对其性质和作用却只能一无所知。”金鱼是感知不到盛放它们的鱼缸的,也感知不到摆放鱼缸的桌子。
三岛又补充说:“良心,意味着对我们用人头骨做成的酒碗喝酒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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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浑身充溢着语言能指,它溢出了我们自身,而我们对它却视而不见。我们吓跑了鸟儿。我们始终就是个孩子,是个四条腿的infans(孩子),总想说话,可一旦沉默,便再也无法清晰地表达。在《金驴记》中,变成一头驴子的卢西乌斯•阿普列尤斯设法逃脱了从主人那里偷走它的盗贼团伙。它飞奔过城市,闯进露天集市,到达了中心广场:“我站在一群人中间,全是希腊人,可说的是罗马人的语言,我试图呼唤凯撒的名字。我也确实设法发出了disertum, validum(一声独特、铿锵的‘咴咴’声),可再也喊不出Caesaris nomen(凯撒的名字)。”
盗贼们一听到这声clamorem absonum(出格的驴叫),就认出了是他们偷走的那头驴子,便冲进露天集市,跑到广场上,抓住缰绳,用鞭子猛抽它。
集市上,没有人明白这头挨揍的驴子是一个人,而且在用“咴咴”的叫声向皇帝求助。每个人都以荒谬的场景为乐,这是我们的恶习。
我们来不及说话时就会发出警报。无论做什么都会大呼小叫。无论表达什么都会闹出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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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比驴子、海洋或城邦更沉默的语言能指。书便是绝对沉默的语言能指。
形成文字的书籍证明(与翻译家的警告和哲学家的推论相反),在从属于某种语言的人到言说另一种语言的人之间,有些东西是可以自然交流的,而这绝不是其语言的文字。
波焦·布拉乔利尼和库萨互相认识,彼此友爱。他们最初的名望都要归功于他们在修道院和古墓中搜寻古籍,而不论是什么天气,也不论道路、海岸、山间的弯路、森林和道路的状况如何。
时任教廷文书的波焦·布拉乔利尼,其家族纹章是一只握着标枪的右臂。
在意大利中世纪历史上那些最血腥的年代里,那不勒斯陷入无政府状态,伦巴底被分裂,米兰和威尼托遭到破坏,教皇国和独立城邦要么被勒索,要么被掠夺。在这场不断爆发又不断遭遇新的威胁的风暴中,波焦·布拉乔利尼却过着平静的生活。他的房间里一片寂静。他右臂不戴纹章时两手都能用,他在读书。作为教廷文书的波焦对宗教事务漠不关心。他蔑视那些殉道者和异端邪说,也蔑视那些依附于中央政权、负责管理“永恒之城”秘书监的宗教团体。他收藏图书。有时,他会骑上骡子,再带上几辆马车,爬上倾圮的高塔去寻觅散佚的古籍。这就叫作“复兴”。这便是第一批文艺复兴人士。蒙特普齐亚诺的巴泰勒米(Barthélemy de Montelpulciano)曾经讲过波焦·布拉乔利尼在圣加仑修道院[6]的一间阁楼里发现全套昆提利安作品的故事,当时,这套堪称罗马思辨性修辞“索引典”(thesaurus)的作品上沾满了污渍和灰尘,波焦把这套书抱在怀里,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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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个世纪倏忽而过。书写这些作品的语言已然死去。然而,它们又怀着强烈的情感接受了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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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来了。医生和捕鸟人在返回米兰的路上。米兰的医生有点儿费劲地跟在捕鸟人身后,那捕鸟人扛着捕鸟网,换了个肩膀。
田野上,天亮了。
捕鸟人坐在一块岩石上,停下来等医生。他抬起头。看见星星在白昼里消失了。
星星在阳光面前不会退缩。
它们还在天上,还在自己的位置上,它们无动于衷。
惟有太强的光才会淹没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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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的医生累坏了,他坐在岩石上,这回轮到他坐在捕鸟人身旁。捕鸟人向他转过头去,张开嘴,他的呼吸变成了白色的雾气,在透明和冰冷的空气中,我们看到那雾气在他嘴唇上方盘旋了片刻,这让我们突然明白,人类的话语不仅仅是它所表达的意义之外的东西,也不仅仅是它所支配和使用的语言之外的东西,而且还是能让人类的耳朵听到的有声材料之外的东西。
译注:[1] 伊西多尔·利瑟(Isidore Liseux,1835-1894),法国出版人。
[2] 加图(Caton),或指老加图(Caton le Censeur,前234-前149),罗马共和国时期的政治家、国务活动家和演说家,曾任执政官,也是罗马历史上第一位重要的拉丁语散文作家。波尔基乌斯(Porcius)是加图家族的姓氏。
[3] 卢西乌斯·阿普列尤斯(Lucius Apuleius,约124-约189年),古罗马作家和哲学家。其小说《金驴记》(Métamorphoses,一译《变形记》)通过化身为驴的主人公的所见所闻,讽刺了罗马帝国的社会生活。
[4] 丘尼卡(tunique),一种宽大的、像睡袍一样的袋状套头衣,最初是伊特鲁里亚人的服装,后被罗马人继承,一般用白色毛织物做成,结构单纯,用两片毛织物留出伸头的领口和伸出两臂的袖口,在肩部和腋下缝合,呈T字形,一般袖长及肘,也有的无袖或长袖。
[5] 三岛由纪夫(Yukio Mishima,1925-1970),本名平冈公威(Hiraoka Kimitake),日本小说家、剧作家、记者、电影制作人和电影演员,日本民族主义者。1970年切腹自杀。
[6] 圣加仑修道院(l’abbaye de Saint-Gall),位于瑞士圣加伦(Saint-Gall),为一组文艺复兴风格的宗教建筑群。公元719年修建,后发展为欧洲最重要的本笃会修道院。圣加伦修道院图书馆是欧洲中世纪收藏最丰富的图书馆之一。1983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