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ghtwhite 译
过去的短短几年间,没有哪位法国作家收到了比埃德蒙·雅贝斯更多的批评关注和赞誉。莫里斯·布朗肖、埃马纽埃尔·列维纳斯和让·斯塔罗宾斯基都广泛而热情地写过他的作品,雅克·德里达亦断然又不失自觉地评论道:“过去十年内在法国写下的一切无不在雅贝斯文本的某处找到了其先例。”从1963年面世的《问题之书》第一卷开始,继而发展出系列的其他卷册,雅贝斯创造了一类全新又神秘的文学作品——炫目得难以定义。既非小说也非诗歌,既非散文也非戏剧,《问题之书》是所有这些形式的综合,是断片、格言、对话、歌咏和评论组成的镶嵌画,它们围绕着全书的核心问题无尽地运动:如何言说不可言说之物。问题是犹太大屠杀,但这也是文学本身的问题。凭借想象力的惊人一跃,雅贝斯将其作为同一问题来处理:
我给你们讲了做犹太人的困难就是书写的困难;因为犹太教与书写无非是同一种期待、同一种希望、同一种消耗。(第129页)
身为富有的埃及犹太人之子,雅贝斯1912年出生于开罗的法语社区,并在那里长大。他同马克斯·雅各布、保罗·艾吕雅、勒内·夏尔建立了最早的文学友谊,并在四五十年代出版了数本诗歌小书,后被收于1959年的《我构筑我的家园》(Je bâtis ma demeure)。到那时为止,他已确立了其诗人的声誉,但因为他生活在法国之外,他还不太为人所知。
1956年的苏伊士运河危机改变了雅贝斯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和他的作品。受纳赛尔政权所迫,他离开埃及并定居法国——为此他失去了他的家和他的全部财产——第一次体会到做犹太人的重负。在那之前,他的犹太性不过是一个文化事实,其生命的一个附带元素。但既然他被迫受苦只因他是一个犹太人,那么他就成了他者,而这突如其来的流亡感也被转化为一种基本的形而上的自我描述。
艰难岁月随之而来。雅贝斯在巴黎找了份工作,他不得不在上下班的地铁上完成其大部分写作。当他的诗集在他定居后不久由伽利玛(Gallimard)出版时,那本书与其说是对未来事物的宣告,不如说是一种在他的新生活和不可挽回的往昔之间标记界线的方式。雅贝斯开始研究犹太文本——塔木德、卡巴拉——尽管这样的阅读并未开启一种对犹太教的宗教箴言的回归,但它的确为雅贝斯提供了一种确认他同犹太历史和思想之纽带的方式。不只是律法书的一手文献,关于犹太人流散的写作和拉比评论都触动了雅贝斯,他开始从这些书中看到犹太人所特有的一种力量,一种毫不夸张地将自身转述为幸存模式的力量。在流亡和弥赛亚来临的漫长间隔中,上帝的子民成为了书的子民。对雅贝斯来说,这意味着书已获得一个故土的全部分量和重要性。
犹太世界建立在成文的律法和不可否认的词语逻辑的基础上。因此犹太人的家园以他们的世界为尺度,因为他们的世界是一本书……犹太人的祖国是一个被其所催生的评论包围的神圣文本……
在《问题之书》的核心处,有一个故事——两个年轻恋人,萨拉和于凯尔,在被纳粹关入集中营期间的生离死别。于凯尔是一位作家——被描述成“证人”——他充当了雅贝斯的另一自我,两者的言词往往难以区分;萨拉是一位年轻女子,她被运送进一所集中营,疯癫地归来。但故事没有被真地讲述,一点也不像传统的叙事。它不如说被暗示和评论了,时不时就在萨拉和于凯尔的激情又执迷的情书通信里迸发,这些通信像来自于无处,如同离身的声音,传达着雅贝斯所谓的“集体呼号……持续的呼号”(第30页)。
萨拉:我曾给你写信。我正在给你写信。我曾给你写信。我正在给你写信。我藏在我的话语中,藏在我笔下哭泣的词语里,只要我还在述说,还在书写,我的痛楚就会稍许减轻。我与每一个音节结合,最终臻于元音为灵、辅音为躯的境界。这是魔法么?我书写他的名字而他变成了我爱的男人……(第149页)
而于凯尔,在书末:
而我透过你的裙子和肌肤读你,透过你的肉体和血液读你,萨拉,我通过我们语言的每个词语读你,通过我们民族的每道伤口读你,你是我的。我就像别人阅读《圣经》一样阅读我们的历史,那只能是专属于你和我的故事。(第188页)
这故事,作为全书的“核心文本”,被呈交给塔木德风格的广泛又难懂的评论。雅贝斯最为原创的一个特点就是发明了想象的拉比,他们参与这些对话并用他们的言谈和诗歌来解释文本。他们的评论,往往涉及写书的难题和圣言的本质,是省略的、隐喻的,与其余部分形成了一种美妙又精心制作的对位法。
“这是个犹太人,”托尔巴拉比说,“他背靠着墙,凝望白云飘过。”
“这个犹太人其实并不需要云彩,”雅莱拉比回答,“他是在计数自身与生命之间的里程。”(第17页)
因为萨拉和于凯尔的故事未被完全讲述,因为,就像雅贝斯暗示的,它不能被讲述,评论某种意义上就成了对尚未写成的文本的调查。如同经典的犹太神学里隐匿的上帝,文本也只凭它的缺席而存在。
“主呵,我因为不认得你而认出了你;因为你就是来的那个人。”
——洛德拉比(第137页)
那么,在《问题之书》中发生的正是《问题之书》的书写——或不如说是书写它的尝试,是允许读者见证其全部摸索和踟蹰的进程。就像贝克特的《无法称呼的人》(L’Innomable)中的叙述者中了“无法说话且无法沉默”的诅咒,雅贝斯的叙述不去往任何地方,只是绕着自身打转。正如莫里斯•布朗肖在其论雅贝斯的精彩论文中指出,“书写……必须在打断自身的行为中完成”。《问题之书》的典型一页映照了这困难感:孤立的陈述和段落被白色的空间分开,然后被插入的评论,被斜体的段落和括号里的斜体字打破,这样,读者的眼睛就绝不会适应一个单独的、未经打破的视觉领地。书被断断续续地阅读——正如它被断断续续地写下。
与此同时,书也被高度结构化,几乎在设计上成为建筑。它被仔细地分为四个部分,“在书的门槛”“而你将在书中”“缺席者之书”“生者之书”,在雅贝斯的处理中就像一个物理位置,一旦穿过其门槛,我们就进入一种魔法领地,一个陷于假死状态的想象世界。正如萨拉在某一刻写道:“我再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我知道。我不在任何地方。在这儿。”(第163页)在其维度上如神话一般,书对雅贝斯而言就是过去和当下相遇并溶解为彼此的位置。这些事实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古老的拉比能与一位当代作家交谈,绝美的图像能在极大毁坏的描述之外矗立,幻象与常景能共存于同一页纸。从一开始,当读者在书的门槛上遭遇作者时,我们就明白我们正进入一个与众不同的空间。
——这扇门背后怎么了?
——有一本书的书页在脱落。
——这本书讲了什么故事?
——关注呼号。
——我看到有些拉比进来了。
——他们作为特邀读者三三两两而来,与我们分享他们的思考。
——他们读过这本书么?
——他们正在读。
——他们是碰巧来凑热闹的么?
——他们已预感到书的存在。他们有备而来。
——他们认识书中的人物么?
——他们对我们的殉道者都很了解。
——书的背景在哪儿?
——就在书中。
——你是谁?
——家的守望者。
——你从何处来?
——我四海为家……(第9—10页)
书“以困难始——生存和书写的困难——以困难终”(第116页)。它不给出答案。也给不出什么答案——这恰恰是因为“犹太人,”一个想象的拉比声称,“用一个问题回答每一个问题。”(第126页)雅贝斯用一种才智和雄辩传递这些观念,不时让人想起塔木德在逻辑上的吹毛求疵——pilpul。但他从不自欺欺人地认为,他的言词超过了撒入风中的“沙粒”。在书的中心,有着虚无。
“希望,就是求知。”蒙代尔拉比说。但他的弟子们并不完全认同。
“那我们先得认同你对‘求知’这一词语给出的定义。”最年长的弟子说道。
“求知,就是提问。”蒙代尔拉比回答。
“我们能从这些问题中获得什么呢?既然令人不能满意的回答会招致其他问题,我们从这一连串问题中又能得到什么教益呢?”第二个弟子说。
“我们得到的是对一个新的问题的允诺。”蒙代尔拉比说。
“总有问不下去的时候吧,”最年长的弟子又说,“要么是我们的问题得不到满意的回答,要么是我们无法提出新的问题,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你看,”蒙代尔拉比说,“一个论证结束时,总会有一个关键项悬而未决。”
“既然我们永远不知道该学些什么,”第二个弟子又说,“提问就等于走进了死胡同。”(第126—127页)
尽管雅贝斯的想象和来源绝大部分来自于犹太教,但《问题之书》并不像我们说《失乐园》是一部基督教作品一样是一部犹太教作品。尽管据我所知,雅贝斯是第一位有意识地吸收犹太教思想之形式和特质的现代诗人,但他同犹太教教导的关系是情感的和隐喻的,而非严格依附的关系。书是他的核心意象——但这不只是犹太人的圣书(米德拉什中评论围绕评论形成的漩涡),也暗示着马拉美的理想的大书(大书包含了世界,将自身无尽地折叠起来)。最终,雅贝斯的作品必须被视为十九世纪晚期开始的持续的法国诗学传统的一部分。雅贝斯所做的是给这一传统融入了某种类型的犹太话语,并且他深信,两者的联姻几乎难以察觉。《问题之书》的产生是因为雅贝斯在发现自己是犹太人的同时发现自己也是一位作家。与茨维塔耶娃表达的一个观念的精神类似——“在这最基督教化的世上/所有诗人都是犹太人”——这样的等式就位于雅贝斯作品的正中心,是别的一切从中喷涌而出的内核。对雅贝斯而言,关于大屠杀,没有什么能被写下,除非书写本身首先被置入问题。如果语言被推向极限,那么作家就不得不给自己判定一场怀疑的流放,一片不确定性的荒漠。他必须做的,其实,是创造一种缺席的诗学。死者无法复生。但他们能被听到,他们的声音就活在书中。
《纽约书评》,1976年
引文出自雅贝斯:《问题之书》,刘楠祺译,叶安宁校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