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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空气之诗
王家新 译[1] 看,这就是那打开的对句, 第一枚钉子钉进去。 舱门依然显而易见, 仿佛一位客人就在后面, 这安静的客人(像松树 在门口——询问寡妇) 看上去安祥, 像一位客人赢得了 他的主人的邀请,主人的 青睐。这个不谈: 他很有耐心, 仿佛一位客人伫立在 女主人的标志下——沥青般的黑暗—— 一道闪电掠过仆人们! 男人或幽灵——一位客人 被那些不能敲门的 紧紧跟随;女主人的心 因而下沉 犹如斧头下的白桦树。 (潘多拉的盒子裂开, 保险箱充满了麻烦)。 不可计数的涌入, 但是谁,无需敲门,等候? 以静听的信念和时间, 并且,紧靠着墙, 似在期待耳朵的回应 (在我里面反射你的回声)。 进入的必然性, 一种必然的甜蜜徘徊 (而又表现得恐惧!) 手里带着钥匙。 越过这个丈夫和妻子们的世界, 对感情无动于衷; 一个像奥甫津那样寂静的修道院[2] 甚至放弃了钟的和谐共鸣。 灵魂不需要情感的 地层;赤裸如阿拉伯游民。 舱门由上而下, 耳朵是不是也如此? 它挺立,像农牧神的 犄角;像骑兵中队之火! 任何更多,而那舱门 将松开铰链 从在场的力量那里—— 它的背后!那是,激情的一瞬, 超越所有的可能, 血的器皿跳动。没有敲门声 而地板飘浮, 舱门跳落入我的手中! 渐渐地,黑暗退到一边。 *** 绝对的单纯。 毫不勉强。浅睡。 这是典型的阶梯, 典型的时刻(夜)。 有人贴着墙伸开手脚 躺着,呼出 花园的气味,有人有限定地 让我探出第一步—— 在夜的 充满的神性中。 苍穹的充满的高度 (像是落叶松的轻哼,或 河水冲刷着桥墩的声音……) 完全无视于 时间和地点; 完全不可见, 甚至在影子里。 (夜不再投掷黑色 在这绝对的黑暗里。 眼的虹彩成为朱砂和胭脂红…… 过滤的世界 ——进入你的眼睛—— 我将不再以美 来玷污它。) 一个梦?不。只能说—— 一种样式。在里面?在下面? 或只是看上去的那个样子?听着: 我们,不过相隔一步! 但并非迈着夫妇的 或一对孤儿的同等步子; 这还不是精神,我的。 (羞耻!不是他们撕开的—— 但我们仍得去修补。) 一些事物得分成等级: 或者你往下挪一寸 向所有的思想者—— 整个王国!—— 或者,即使我被听到 我也不再有声音。 *** 一个完美的韵律模型。 韵律,我的,生来第一次! 像哥伦布,我问候 这片空气的—— 新大陆。忘了那撕裂的 真实。泥土的春天返回 稳稳的,犹如 女人的乳房,在磨穿的 士兵的靴子下。 (母亲的乳房在孩子们的 脚下……) 逆着潮流 步入稠密的实体。 这条路并不容易 踩踏。推开空气: 犹如蹚过俄罗斯黑麦的波浪, 蹚过奇迹般的水稻, 并穿越你,中国! 仿佛是向大海挑战, (挑战意味着 服从于心)以群集的 加入的肩膀。我飞—— 像赫拉克勒斯。[3] 大地容光焕发。 第一层空气稠密。 *** 而我梦到你,我中的你, 一个问题,适于教授们的 灰色性。让我从中感觉一下: 我们,但是各自独立, 不是婚姻的成对的标志, 那会让两者窒息,—— 一种禁闭的孤独的 标志:“第聂伯河水是否 已漫过了你?”犹太人哀泣 伴着齐特拉琴:“我真变聋了?” 这里,一些事物设定好了: 或是你让出 那个标志 让出生活本身——我恐惧地问—— 或是,即使身处自由, 我也不再呼吸。 *** 时间的围困, 那就是!莫斯科的斑疹伤寒 已完成……那是承受的 苦难,在肺的 石袋里。现在,检查 粘液。空气的大门 升起——从寄居地的 栅栏,从一场遇难。 *** 母亲!你看它在来临: 空气的武士依然活着。 但是为什么这纯粹的空气 它自己——一种工具? 太空,铺展你自己吧 在这长翅的船下:它脆弱。 但是为什么这纯粹的光—— 它自己——一种绞索? 无声而致命……现在—— 别为领航员怜惜。 现在是飞行。 也不要把他的骨灰 裹进殓尸衣。 那条航行的轨道 是死亡,无甚 新奇。(那种搜索的 滑稽剧……失事?碎片?) 每一位空气的阿基里斯[4] 每一位!——甚至你—— 不要去呼吸光荣, 往下,更深处的空气。 航行的轨道 是死亡,但在那里却是 新的开始…… *** 光荣归于你,那俯瞰爆裂者: 我失去重量。 光荣归于你,那揭开屋顶者: 我失去听力。 太阳再次合并。我不再眯眼看。 一种精神,我不再呼吸。 泥土的躯体是死者的躯体: 地球引力失去。 明亮,比靠在云母海岸的船 更亮, 啊如此亮的空气; 稀薄——稀薄——更稀薄…… 嬉戏的鱼儿的游动—— 一只鲑鱼划出…… 啊空气的流动, 它如何汇流!像猎狗 追逐于燕麦地,然后远去; 稀薄的头发,拂动, 比任何纤维和韭葱的 倒伏,更为倾空…… 流动,伴着宝塔里 念珠和竹笛的音乐 一阵东方宝塔的嗒嗒声…… 飞溅!继续流动…… 为什么给赫尔墨斯一双翅膀?[5] 鳍:更宜于游泳。蓦地 一阵瓢泼大雨。彩虹女神![6] 丝绸女王! 一种舞蹈—— 向上!一条逃出 伤寒病房的路。 首先,你的手指 失去触觉,然后是腿脚…… 踩不到任何东西,而又比冰 更坚硬!所有缺席的法律: 首先,太空会拒绝 握持着你, 再说,你不被允许 拥有任何重量。水泉之神?仙女? 不,一个厨房花园的主妇! 身体没入水中, 古老的丧失。 (水风泼溅。 沙降下……) 就这样远离大地。 第三层空气虚无。 *** 灰发,像透过祖先的 渔网,或祖母的银发 看见的——稀少。 稀少:比干旱季节的小米 更细小(它们的穗头 荒芜。) 多么刺人的空气, 比一把用来给杂种狗 梳毛的铁梳子 更锋利。这是能杀死情歌的 空气的细薄性。仿佛 第一次梦游中穿过的 (那鼾声的睡眠——我们刚刚滴落) 谵妄的交叉路口—— 一种不可系住的细薄性, 啊空气是多么锋利 比剪刀或凿子 更锋利……刺进 痛苦,刺到底。 细薄性滲透了指尖…… 心,仿佛穿过争吵时咬紧的 牙关——进入使徒半开启的 诵读信经的口型。 空气是如何在过滤, 比创作者的筛选 更仔细(淤泥潮湿——不朽的干): 比歌德的眼睛和 里尔克的倾听更凝神……(上帝 悄声低语,他的威力 畏惧……) 筛选,也许,不只是 比最后审判的一刻 更严厉…… 为什么怀着孩子 进入收获的疼痛? ……进入所有未碾磨的, 从所有高度坠落的 谷物……进入这些非犁铧 进入的犁沟。 ——那来自大地的相互交流。 第五层空气是声音。 *** 鸽子胸脯的雷声 从这里开始。 空气如何哼唱, 比新年——这被非法连根砍断的 橡树的呻吟 充满更多的回声。 空气如何哼唱, 比雄蜂新生的悲哀嗡嗡 或沙皇的致谢声充满更多的 回声……马口铁的崩落 比巨砾的滚动有更多回声,一支歌 在它张大的嘴中,比珍宝库 有更多回声。夜莺喉咙的雷声 从这里开始。 那座白雪神学院的 哀泣,铜一般的哼唱 ——一个歌者的胸腔: 天堂之拱顶的上颚 或海龟竖琴[7]的背面? 空气如何哼唱, 比顿河充满更多回声, 比战场上的炸药更经久不绝, 一场盛典……它向下倾斜 比山的倒塌更使人畏缩, 它屈向声音的曲线仿佛屈向 非人类建造的底比斯的砌石。[8] 七——地层和涟漪。 七——神圣的七。[9] 七——竖琴的基础。 如果竖琴的基础是 七,那么世界的基础 就是琴声,就是底比斯的乡巴佬 所追随的神异的声音…… 哦,现在,在这锅炉房里 身体,“轻于鸿毛。” 身体通过耳朵消失了, 成为纯粹的精神—— 通过竖立的耳朵。 时间中留下的是文字。是纯粹的 耳朵或是声音移动了世界?入睡前 那一阵音调。狂喜的第一阵心跳。 在一场赤道的风暴中, 比洞穴充满更多回声, 在发作的癫痫中,比头盖骨 充满更多回声, 在肺中比胃中,充满更多回声…… 但是不再有回声 在复活节的棺柩中…… 但是在停顿中 充满更多回声,力量的 间歇:甚至充满移动, 在停顿中;一辆蒸汽火车 停下,为了装载面粉…… 通过神性的交换 以一个手势: 交换,以更好的空气交换。 而我不能说这是甜蜜的 停顿:它们是中转 从此地到星际—— 这些停顿,心的 暂缓,出自肺: 嗐!——呼吸的 喘息,鱼的 挣扎,断续的 潮涌,蒸气下沉 在脉搏中破裂——那模糊的话音, 在停顿中:一个谎言,如果它说, 在喘气中……肺的 无底洞,关闭 被永恒…… 不必那样 说它。对一些人是死亡。 是空气断绝了 大地。现在——是太空。 *** 心灵撕裂的音乐 一个标志,总是徒劳。 ——完成。在空气的 煤气袋里经受折磨, 挣出,向上—— 不需要罗盘!像父亲, 像儿子。那是遗传 被证明的一刻。 太空。完整的头脑: 出自碰撞。没有什么可分开它们: 头脑从肩膀上完成了 独立,从它们被排出 以来。地面是为了 高悬的一切。最终 我们就是你的,赫尔墨斯! 一种生翅心灵的 充分的准确的感知。没有两条路, 只有一条——笔直! 那就是,被吸入空间。 尖顶滴下教堂, 留给大地的日子。上帝并不 在日子中感觉,而是渐渐地 从残渣和废物中。弓弩一拉—— 向上。不是进入灵魂王国 而是进入头脑占有的 自我领地。限制?征服它们: 那一刻,当哥特式教堂追上 自己的尖顶,——数一数它们 有多少——数的尖兵队!—— 那一刻,当哥特式教堂尖顶 追上它自己的 意念…… (1927年5月),写于林德伯格日子,缪顿 注释:[1]1927年5月20-21日,美国飞行员查尔斯·林德伯格驾着“圣路易斯精神号”从纽约起飞,飞越大西洋,最后在巴黎降落,飞行长达33个半小时,在当时成为轰动性新闻。茨维塔耶娃受此激发,写下了这首长诗,它与诗人在这之前完成的《房间的尝试》《新年问候》堪称姊妹篇,其中“七层空气”的结构也可视为是对里尔克的“七重天”的呼应,不过,诗人在诗中只写到第一、第三、第五、第七层空气,因为她偏爱奇数,并视“七”为“神圣的七”。 [2]奥甫津修道院,十月革命前的一个修道院,位于卡卢加省。 [3]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 [4]阿基里斯(又译为阿喀琉斯):在希腊神话中,阿基里斯出生后被母亲倒提在冥河里浸过,因此除脚踵外,浑身刀枪不入。“阿基里斯的脚踵”成为致命弱点的隐喻。 [5]赫尔墨斯,希腊神话中众神的使者。 [6]彩虹女神(Iris),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为神的信使。 [7]海龟竖琴:在希腊神话中,赫尔墨斯用一个海龟壳制成了第一把七弦琴,并在后来把它送给了阿波罗。 [8]底比斯,希腊古城。据希腊神话,在赫尔墨斯的琴声中,石头自行移动,筑起了这座众神之城。 [9]“神圣的七”:“七”被视为宇宙秩序的体现:音乐的音调为七,彩虹的色调为七种,一个月为四周,每周为七天……茨维塔耶娃和里尔克在通信中都谈到他们最喜欢“七”这个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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