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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孟德斯鸠:苏拉与欧克拉底的对话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12-28  

孟德斯鸠:苏拉与欧克拉底的对话

蔡乐钊


  苏拉从独裁官的位置上退下来之后的某天,有人告诉我,我在哲人当中享有的盛名使他萌发与我见面的愿望。他住台伯河边的家中,生平第一次享受着和平的时光。站在他面前,我并没有感到与伟人面对面时通常会在我们内心引起的那种慌乱。在只有我们两人独处的时候,我对他说,“苏拉呵,你自愿纡尊过一种平凡的生活,而多数人却把这视为一种痛苦。你放弃了你的荣耀和美德带给你的统御众人的权力。命运女神似乎为此而苦恼,因为她不能擢升你至更光荣的地位。”
  “欧克拉底呵,”他说道,“倘若寰宇众目不再盯着我看,那是属人事物的过错,而非我的过错,因为属人的事物自有其规定的界限。我想我已经实现了自己的命运,再没有伟大的事物可以追求。我生来就不是为了在平静中统治一个奴性的民族。我热衷于夺取胜利,建立或颠覆诸邦,缔结联盟,惩罚篡夺者:但是政府的这个小小的从属机构,特别适合中等资质的人。慢吞吞地执行法律,训练一支驯顺的民兵,这些都与我的精神不合。”
  我说,“真叫人啧啧称奇,你的野心竟混合着如此精细的情感。我们见过许多伟人,他们不为统治者垂手可得的浮华与虚饰所动;但是对于治理天下的快乐无动于衷,也不求人们把只配给法律的那种尊敬给予他的性情,这样人确属凤毛麟角。”
  “欧克拉底呵,我最不满的时候,就是看到自己为罗马的绝对主宰;当我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对手或敌人。我想,敢情有一天,我周遭就只剩下一群受到严惩的奴隶了。我反躬自问,你愿意在你的国家里再没有人受你的荣耀的感染了吗?你既确立了专政,你岂不明白,在你之后的那些君主,无论多么胆怯、卑鄙,恭维者总会把他们跟你相提并论,用你的名字、头衔,甚至你的美德来为他们增光添彩?”
  “主公,你大大地改变了我之前对你的行为的看法。我原以为你有野心,但不热爱荣耀:你有万丈雄心,这点我很清楚,可我未曾料到你有一种伟大的精神:透过你的一生,人们把你当作一个为权力欲所俘获的人,满怀着最具毁灭性的激情,欣然背负起与专制相连的耻辱、悔恨乃至龌龊。毕竟,你为了你的权力不惜牺牲一切;你令所有罗马人感到畏惧;你毫不可惜地卸下你的职务,辞去曾经有过的最可怖的官职。元老院心怀恐惧地望着一位如此绝情的保护者。苏拉呵,曾经有人问你,你要流多少罗马人的血才甘心;你是想要统领光秃秃的城墙吗?于是你发布了那些法律,决定每个公民的生与死。”
  “倘若不是血流成河,我就无法完成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行动。倘若我对罗马实行温和的统治,因厌烦、恶心或者一时兴起便退出政府,又有什么好奇怪呢?不过我辞去独裁官一职时,正值每个人都以为我的安全端赖于我被授予这职位的时候。我出现在罗马人面前,以一名公民的身份置身于我的公民们之间,我也有胆量对他们说,我为共和国流的那些血,我随时准备予以解释;所有来向我追讨他们的父亲、他们的儿子或他们的兄弟的人,我都要一一给予答复。全体罗马人在我面前默不作声。”
  “你讲的这个伟大的行为,在我看来十分鲁莽。你刚刚使罗马人惊呆了,这有助你达到目的:但你怎敢纵谈为自己辩护,拿这些对你有深仇大恨的人当你的判官?如果说当你还执掌权力时,你的行为只是过于严厉,那么,在你失去权力后。这些行为就沦为可怕的罪行了。”
  “你是把拯救共和国的行为称作罪行吗?”他问道,“你是要我默默地看着元老出卖元老院,因为那些人以为,像极端的奴役一样,应该有极端的自由,希望废黜一切权威?处于法律和元老院的势力之下的人民,总是千方百计想要推翻这两者。谁有足够的野心,帮助他们反对元老院和法律,也总有足够的野心成为他们的主宰。我们看到,希腊和意大利多少共和国就由于这个缘故而寿终正寝。”
  “为了防止这一弊端,元老院总是不得不把这些桀骜不驯的人民投入战争。它被迫(这有违它的倾向)蹂躏大地,夷平众国,而它们的臣服对于我们是一种负担。如今,普天之下再也没有与我们作对的敌人,共和国的命运将何去何从?如果不是我,元老院能够阻止为自由而陷入盲目的狂怒中的人民把自己交给马略,或者交给第一个给予它们独立的希望的暴君?
  “诸神(他们赋予多数人一种胆怯的野心)附在自由上的罪恶与他附在奴役上的罪恶几乎不相上下。但是,不管这种高贵的自由的代价有多高,诸神是定要索取的。
  “大海吞没了船只,整个国家葬身海底;但这一切对人是有用的。
  后人将对罗马迄今未敢加以检验的作出判决:也许,他们将发现,我流的血还不够多,马略的所有党羽都未被驱逐。”
  “我得承认,苏拉,你令我吃惊;嗳!你溅洒鲜血就是为了报效祖国?除了她你就一无所恋?”
  “欧克拉底呵,”他对我说,“我对我的祖国从未怀有那种显著的爱,在共和国的初期,倒是能找到许多范例:我爱科里奥兰努斯(Coriolanus),他把火与剑带到他那忘恩负义的城邦墙下,使每个公民为他们曾冒犯他而懊悔不已,正如我也爱把高卢人从朱庇特神殿赶走的那个人。身处一个人人与我平等的社会,但我从不自夸是它的奴隶或崇拜者:这种备受吹捧的爱对于像我这样雄心万丈的人来说,是一种太平庸的激情。我的一切行动都出自深思熟虑,而主要是出于我对众人抱有的轻蔑之情。你可以由我对待这世上仅有的伟人的方式,判断我对其他一切人怀着多大的轻蔑之情。
  “我认为只要我生于大地上,我就应该得到自由。倘使我生于蛮族之间,我定会图谋篡夺王位,不只是为了获得支配权,更是为了逃避服从。生于一个共和国,在追求仅属于自由人的荣耀的过程中,我获得属于征服者的荣耀。
  “当我领兵进入罗马时,我既没有发怒,也没有复仇。在对那些震惊的罗马人宣判时,我既不带厌憎,也不抱同情。你们是自由的,我说;你们却想过奴隶的生活。不行。你们得死;这样你们就可以得到一个自由城邦中死去的公民的好处。
  “身为一个公民,我把剥夺我所属城邦的自由视为万恶之首。我惩罚了这种罪行;我并不关心我究竟是共和国的善良守护神还是邪恶守护神。不管怎样,我们先祖的政府得以重新确立;人民为他们加诸贵族的一切侮辱作出了补偿;恐惧中止了敌意,罗马从未享受过如此完美的安宁。
  这就是促使我做出你们目睹的一切流血悲剧的原因。倘若我生活在共和国那段幸福的日子——那时公民安静地待在家里,把一颗自由的心呈献给诸神——你将看见我在隐居中度过一生,而现在我是付出许多鲜血和苦辛才换来了这种隐居生活。”
  “主公,”我对他说,“上天不肯过多地降下你这类人,这对于人类是件好事。我们这些天生只能居于中位的人是要被崇高的天才所制服的。为了一个人能凌越凡俗之上,其余人付出了太高的代价。
  你把英雄的野心视为一种寻常的激情;并且轻视理性野心(a reasoning ambition)之外的一切野心。你在某些公民的心中发现的那种无餍的统治欲,使你决心成为一个超凡之人:对自由的热爱决定了你要成为可怕而残酷的人。谁能想到,建立在原则之上的英雄主义,比建立在忿怒和冲动之上的英雄主义更具毁灭性?你说,罗马人见你解除了武装,便无意取你的性命。你躲过了一劫,但等着你的也许是更大的危险。也许某天,一个甘冒大不韪的人将利用你的节制(moderation),在一群臣服的人民当中挫败你。”
  “我获得一个名号,”他说,“它足以保我无恙,保罗马人民的无恙。这个名号阻止了一切企图;无论什么野心都因敬畏它而止步。苏拉活着;他的天才比所有罗马人的天才更强有力。苏拉身边环绕着喀罗尼亚(Chaeronea)、俄库曼努斯(Orchomenus)和西吉翁(Signion):苏拉在罗马的家家户户之内竖立了一个可怕的榜样:我总是出现在每个罗马人眼前,哪怕他身处睡梦中,我也会浑身淌血出现在他面前;他会以为他看到了致命的法律,在被逐之人头上见到他的名号。人们暗地里对我的法律发出怨言;唯有罗马人鲜血汇成的洪流才能洗刷掉这些法律。难道我不是处于罗马的中央?你还可以在我家里找到我在俄库曼努斯所持的投枪,我对抗雅典的城墙所持的盾牌。难道因为我没有侍从,我就不再是苏拉?我拥有元老院、正义与法律;我的天才、财富和荣耀则归于元老院。”
  “我承认”,我说道,“一旦某人使任何人感到颤栗,此后他几乎总能一直对他保持某种优势。”
  “无疑,”他说,“我实实在在地把人们震慑住了。你回忆一下我生平的故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从那个原则出发的;它已经成为我行动的灵魂。想想我和马略的争吵吧:我义愤填膺地看到,一个籍籍无名的人,以其出身微贱为傲,竟妄图推翻罗马的豪门望族,利用一群乌合之众去挫败他们;当时我承受着一个伟大的灵魂的所有重负。我还年轻,我下定决心,有朝一日,要让马略为他的凌辱之举给个说法。为达到这个目的,我拿他自己的武器来对付他,即是说,通过战胜共和国的敌人。
  “当我由于机运的无常而被迫离开罗马时,我仍奉行相同的计划:我跑去与米特拉达梯(Mithridates)打仗,不畏艰辛去消灭马略的敌人,藉此摧毁马略。在让这名罗马人享有对平民的权力的同时,我也狠狠地羞辱了他,迫使他每天去朱庇特神殿,感谢诸神带给他一系列使他陷入绝境的胜利。我对他发动的是一场声誉之战,比我的军团对那位蛮族国王所做的残酷百倍。我说的每个字都透露出我的大胆无畏,我最不足道的行动也总是充满倨傲不逊的意味,这是对马略致命的警告。最终,米特拉达梯请求和平;他提出的条件很合理;倘若当时罗马安宁无事,而我的命运也那么摇摆不定,我是会接受这一和约的。但是我这边的事态很糟,我只得定下更苛刻的条款。我要求他毁掉舰队,把他从周边诸王夺来的领土如数奉还。‘我只留给你,’我对他说,‘你列祖列宗的王国;你还得感谢我给你留下这只手,你曾用它签下一道法令,规定每天处死十万罗马人。’米特拉达梯惊呆了,身处罗马中央的马略也感到不寒而栗。
  正是这种大胆,帮助我反对米特拉达梯、反对马略、反对他的儿子、反对忒里西努斯(Thelisinus)、反对人民,使我的独裁专政可以维持不坠,在我辞去独裁官一职那天,也是这种大胆保住了我的性命;那天之后,我就获得了永久的自由。”
  “主公,”我说道,“马略也是这么辩解的,当他披覆着敌人和罗马人的鲜血,他证明他具有为你所惩罚的那种大胆。确实,你这边取得的胜利要多一些,也更加恣意妄为。在担任独裁官一职时,你为你所惩罚的那种罪行立了一个榜样。人们将效仿这个榜样,而不只是承认你的节制(moderation)。
  当诸神容忍苏拉成为罗马的独裁官而免遭惩罚,他们也就把自由永远地逐出了罗马。如今,他们须缔造数不尽的奇迹,才能清除每位罗马领袖的统治野心。你教会他们,有一条更稳妥的道路,可以通向专制统治,可以毫无危险地维持这种统治。你泄露了那个致命的秘密,移去了使共和国里的好公民变得过于富有和过于伟大的唯一障碍——那企图压迫它的权力感到的绝望。”
  他脸色大变,沉默了一会儿。“我只怕一个人,”他激动地对我说,“我以为在他身上看到了好多个马略。机运,或者,兴许是一种更有强大的宿命,使我放过了他。我的眼睛总是盯着他,我琢磨他的灵魂,揣测他那深藏不露的意图。不过,如果他胆敢图谋统驭那些我使之与我平起平坐的人,凭诸神起誓,我必要惩罚他的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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