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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雅克·德里达:论《问题之书》中的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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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6-07-23  

雅克·德里达:论《问题之书》中的循回

        ——献给加布里埃尔·布努尔[1]

刘楠祺


  无论这儿或那儿,我们总能察觉出书写中存在着某种非对称的二分:一侧凸显出书的终结,另一侧则勾勒出文本的开端。一侧是神学百科和以其为范本而书写的人之书。另一侧则是缕缕痕迹,标识出已消失的某个冗余的上帝或某个抹去的人。书写的问题只能始于阖上书以后。于是,有关记录的欢乐漂泊便成了不归路。向文本开放,意味着冒险,意味着消耗殆尽。
  我们不知道书的终结只不过是诸多限制之一么?不知道惟在书中、惟屡屡折返书中才能获取我们的全部资源么?不知道必须始终不竭地标示出书之外的书写么?
  那就好好琢磨一下《向书回归》吧[2]。埃德蒙·雅贝斯用此标题首先就是想告诉我们何谓“放弃书”。若书的终结并非终结,那我们的抗议和解构就全属徒劳。

  “上帝接替上帝,书接替书。”

  但在此接替行动中,书写守望在上帝与上帝、书与书之间。若向书的回归在这种守望与终结之外完成,我们就不会被它禁锢其中。回归属于漂泊的时刻,它重复着书的时代,重复着两种书写之间整体的停顿,重复着其退缩及保留个中之物。这种回归走向了

  “一部其本身就是危险边缘的书……”
  “自从有了这本书……我的生命始终是某种在界限间隙处对书写的守望……”


  重复无法再现书,但可以在尚未属于自己或不再属于自己之书写的某个位置上去描写书的源头,而书写在重复书的同时也仿佛书中已涵盖了自己。书卷非但无法遏制或掩盖这种重复,那才反倒是首次的书写。它是本源的书写,是再现源头、追寻源头消陨之符号的书写,是附着于源头的书写:

  “书写,就是对源头的那种迷恋。”

  我们如今知道,影响书写的并非源头,而是源头的替身;但它未必就是源头的对头。影响书写的也并非取代了在场的不在场,而是取代了从未在场之在场的一道痕迹,还未曾有任何一物的源头以此肇始。于是书就藉这种诱饵度日;并让我们相信,原本被某种东西激发出的激情最终可以藉该物的回归而平静。那诱饵即是源头、终结、钓竿、扣环、卷册和中心。
  就像《问题之书》第一卷中那些臆想出的拉比在“扣环歌”中唱酬的一样:

  “塞阿柏拉比说,那线就是诱饵。”
  ……
  “阿基姆拉比说,我最大的忧惧,就是眼见我的生命为形成一个扣环而变成了圆圈儿,可我却无法停止它。”

  那圆圈儿一旦转动起来,那卷册一旦缠起自己,那本书一旦开始自我重复,其内在的一致性便包容了某种微妙的差异,这种差异可以让我们有效而悄然地即人不知鬼不觉地脱离那个终结。在重复书的终结的同时,将其一分为二。于是,我们就可以在同样的书、同样的线的两条通道之间,顺着相同的扣环悄然逃离那个终结,此即“在界限间隙处对书写的守望”。这种在同一之中脱离同一的做法是轻率的,但无足轻重,因为它对书本来就是这样思索和衡量的。所以,向书回归实则是放弃书,它从上帝与上帝、书与书之间溜进了那个中立的交接空间和那个停顿的间隙。所以,回归并非重新占有。它并没有重新占据源头。而源头也早已金蝉脱壳。应当通过主观的属格去理解书写缘何如此迷恋源头。正是源头割舍不下消极和褪色地书写。正是它希望自己能被记录下来。记录源头无疑就是书写其存在,同时也是在某系统中记录下它的存在,而它不过是该系统中某个场所或某种功能而已。
  照此理解,向书回归的本质即是循回。在这种循回的语境中缺失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这种缺失既看不到又难以确定,但它对书的重复和认可堪称完美,且因为它在环形线路上逐点重复而使得一切如故。不过这种缺失却使一切意义都发生了改变。同一条故辙不再雷同,同一个重复过的扣环与其中心也不再一一对应——源头走样了。缺失某物为的是让循环完美。但在循回中,书却是通过简单地重循旧路、扰动终结和线路裂痕这种方式去任人如此思索的:

  “于凯尔说:
  这种循环是众所周知的。把那条曲线打断吧。路重叠着路。
  书认可书。”

 
  这里预示出了向书回归的恒久方式。同一的重现无非改变了——而它绝对会这么做——回归同一。纯粹的重复虽然无法改变某物或某个符号,但其破坏力无限,颠覆力惊人。
  此种重复便是书写,因为重复自身所消失的正是源头的自我认同,正是所谓鲜活之话语的自我在场。正是中心。诱饵,那第一部书——即那部神秘之书——赖以度日且在全部重复中守望的那个诱饵,便是藏在游戏后的中心:它不可替代,它逃避了隐喻和换喻,它属于某类虽可援引却无法重复的不变的名字。这第一部书的中心不会在其特有的再现中重复。只要它听任这种再现——即只要它一旦被书写——只要我们可以从书中读出另一本书来,从源头中读出另一个源头来,从中心中读出另一个中心来,那就是深渊,就是无限重复的无底深渊。他者就在这同一之中:

  “内心里的他处……
  ……
  中心就是那口井……
  ……
  马蒂亚斯拉比吼道:中心在哪儿?遭到遗弃的水唆使鹰隼去追逐自己的猎物。
  或许,中心是那个问题的位移。
  没有循环之处也就没有中心。
  伯克利拉比说:但愿我之死能来自于我自身。
  因为我既依赖于那个圆圈又能让它停顿。”


  只要出现了某个符号,它就开始了自我重复。若无此能力它就不可能成为符号,就不可能名正言顺即有规律地返回同一的那种对自我的非认同。也就是说,返回其自身从自我分离中诞生的另一个符号。因而这种用于自我重复的字符既没有自然的场所也没有自然的中心。但字符丧失过这些东西么?它的偏离属于某种中心的偏移么?难道我们想确定中心的这种非参照性,却不为缺席的中心而哭泣么?我们为什么要哀悼中心呢?中心,这个缺席的游戏与差异,不正是死亡的别名么?那是让人安心、让人平静的死亡,但也是以其洞穴让人焦心、让人冒险的死亡。
  从负面的偏离中心通过无疑是必要的;但那仅仅是开端。

  “中心便是门槛。
  纳曼拉比曾经说过:上帝便是那个中心;这就是有些自由思想者宣称上帝并不存在的原因,因为,假如苹果或星辰的中心是那个星体或果实的心脏的话,那么什么又是果园和黑夜真正的中间地带呢?
  ……
  于凯尔说:
  中心便是那种失败。
  ……
  塞拉赫拉比说:中心在哪儿?
  ——在灰烬之下。
  ……
  中心就是葬礼。”


  既然存在对神学的否定,也就存在对非神学的否定。作为同谋,死亡在原本早该确认游戏之时却还在言说中心的缺席。但对作为游戏自身功能的中心而言,其欲求难道不是不可遏制的么?且在重复或回归游戏时,那中心的幽灵焉能不呼唤我们呢?恰恰在作为偏移中心的书写和作为肯定游戏的书写之间却游移无限。这种游移属于游戏并与死亡相连。它产生于某种无主体、无认知的“谁知道呢?”之中:

  “最后的障碍,最终的界限就是那个中心——谁知道呢?
  若果真如此,恐怕一切都是从黑夜和童年的尽头向我们走来的。”

  若中心确实是那种“问题的位移”,那是因为我们总是要给那口无从命名的无底之井起绰号,而那口井就是中心的符号;就是书打算填充的那个洞穴的符号。中心曾是一个洞穴的名字;而人的名字如同上帝之名,道出了那个发自洞穴、以书之形式行动的力量。那卷册、那羊皮纸卷轴应当就是以某种动物性的行为,如蛇或鱼的那种敏捷、无声、平滑、光洁而滑溜溜的方式进入那危险的洞穴、悄悄潜入到那危险无处不在的家园中的。此即书那种焦躁的欲求。它像一头海怪,像一块息肉,它黏性十足且寄生吸附,它以上千只嘴在我们的皮肤上吸着、吮着,留下上千个印记。

  “太可笑了,这种贴着肚皮的姿势。你钻着。你在墙脚下钻洞。你希望逃出去,像只老鼠。像清晨路上的影子。
  而这种保持挺立的意愿,不管疲劳与饥寒?
  一个洞,那只是个洞,
  书的运气。

  (一个章鱼洞,是你的作品么?
  那章鱼吊在屋顶上而它的触手开始发光。)

  那只是墙上的
  一个洞
  它那么狭小,你永远无法
  钻进去
  以便出逃。
  别相信那些家园。它们并不总是那么殷勤好客。”


  如此回归真是祥和怪诞。对重复产生绝望却乐于肯定深渊,乐于像诗人般住进迷宫,乐于书写洞穴,那可真是“书的运气”,而我们却只能身陷那本书里,以毁灭求保全。这是对令人绝望的经济学的一种舞蹈般的、冷酷的肯定。这不是一个宜居的家园,因为它像书一样将我们诱往迷宫。而在此,迷宫即深渊:我们一边在迂回地再现自己,一边却又陷进某种纯粹表面的水平状态中:

  “书是个迷宫。你以为你离开它了,却深陷其中。绝无任何自救的机会。你必须毁掉这部作品。但你拿不定主意。我记录下了这种缓慢,但确信你的焦灼在攀升。墙连着墙。谁在尽头等着你呢?——没人……你的名字正在自我反省,就像白刃之上的手。”

  《问题之书》的第三卷就这样在祥和中完成了。它始终保持着开放性,言说着非封闭性,在无限开放的同时又无限反躬自省,就像一只“眼中之眼”,像注释无穷相伴着那“既被排斥又被呼唤之书的书”,而那本书被某个非书内又非书外的场域不断侵蚀并重新占有,并自称自己就是无出口之迷宫的反射、反响、回归和迂回。迷宫是一条路,它在自身中关闭了自身之外的所有出口,也包括它自己的出口,它自我敞开了自己的大门,也就是说,它在向自己打开这些大门的同时,通过思考自身的开放而将自己关闭。
  《问题之书》第三卷对这种矛盾就是如此思考的。此即为何三重性是其祥和的密码和关键所在。也是其构造的关键所在:第三卷中说,

  “我是第二本书中的第一本。”
  ……
  “于凯尔说:
  三个问题
  引诱了书,
  而三个问题
  成就了书。
  结束了的,
  又三次开始。
  书为三。
  世界为三,
  上帝对人而言
  就是三种答案。”


  三:一切与虚无、缺席的在场、黑色的太阳、开放的扣环、隐秘的中心和回归的循回中存在着表里不一,但不是因为这种模棱两可最终会在某种论证中被概括或在某种易沟通的术语中被平复,而是因为在“拂晓或第一个问题”和“正午或第二个问题”之后,于凯尔在“子夜或第三个问题”中所说的那个“脚步”和“协约”便已是被认可的死亡的别名了。

  “于凯尔说:
  书曾引导着我,
  从黎明走向黄昏,
  从死亡走向死亡,
  萨拉,从你的影子,
  走进你的数码,于凯尔,
  走向我问题的尽头,
  走向三个问题的脚下……”


  死亡就在黎明,因为万物始于重复。只要中心或源头开始自我重复和自我重迭,其副本就绝不会是简单的一加一。副本分开了那个一,并且补位。随后就会出现一个双重的源头及其双重的重复。三,就是该重复的第一个数。它同样是最后一个,因为其节奏始终无限主宰着再现的深渊。毫无疑问,这个无限既非一,也非无,更非无数。其本质是三元的。二,有如《问题之书》的第二卷(即《于凯尔之书》)那样,有如于凯尔那样,它属于那本书不可或缺却又无关紧要的一环,属于献祭的介质,没有它,意义就不会成为意义,也就是说不会与其自身形成差异:这就叫作相关。环节就是罅隙。可以说,第二卷就像是《向书回归》第二部里于凯尔所说:

  “被赶走以前,他曾是书里的藤和枝肋。”

  若没有任何东西前在于重复,若没有任何当下守望痕迹,若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空无在深挖自我并以印记自我标注”[3],那么书写时光所循的就不再是变更后的当下之路。未来不会是当下的未来,昨天也不会是当下的过去。超越阖上的书既不为等待也不为重寻。它就在那儿,却又超越了那儿,它正在重复,却又逃脱了重复。它在那儿,像书的影子,他是捧着书的两手间的那个第三者,是书写之当下的延异,是书与书之间的距离,是另一只手……
  打开《问题之书》第三卷第三部,开篇就会看到《距离与重点》中的那首歌:

  “戴里沙拉比说:
  明天是我们双手的影子与反省。”



注释:
[1]加布里埃尔·布努尔(Gabriel Bounoure,1886-1969),法国诗人、哲学家。
[2]《向书回归》(Le retour au livre)是《问题之书》(Le livre des questions)第三卷的标题,出版于1965年。第二卷《于凯尔之书》(Le livre de Yukel)出版于1964年。请参看《埃德蒙·雅贝斯与书的疑问》(Edmond Jabès et la question du livre)。——原注。
[3]引自让·卡特松(Jean Catesson):《非私人日记与方位基点》(Journal non intime et points cardinaux),原载于《尺度》(Mesures)1937年10月第4期。——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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