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翔、戴阿宝 译
精神分析往往强调我们生命的某一个维度,而忽略另一个维度。它高估了我们生物和生殖意义上的诞生,却低估了另一意义上的诞生——启蒙意义上的诞生。精神分析忽略了这一点,即,如果我们生物学的诞生是由两个存在体来主宰,那么,当他者(有时就是我们的父母)对我们造成诱惑,这些他者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我们启蒙意义上的父母。此种二度诞生是对第一次的补偿,尽管俄狄浦斯冲突被精神分析描述得如此详尽,但它真正关注的仅仅是第一次诞生。
第一次诞生强加给我们一个历史,俄狄浦斯式的历史——压制与无意识运作的历史,情结与哀悼的心理学历史,与父亲、法律和象征秩序之间始终被阉割和被禁欲的关系的历史。而精神分析学没有看到,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所幸总是别的东西,一次无先例的事件开创的不是历史而是命运。并且,它的绝无先例把我们从起源和历史当中解放出来。这一没有先例的事件就是诱惑。它没有起源,来自别处并且来得出乎意料,它是纯粹的事件,一举抹杀全部意识的和无意识的决定。
我们都是被生产的,我们也都必须被诱惑。这是唯一真实的“解放”。它超越俄狄浦斯情结和法律,将我们从某种严酷的精神受难地(Calvary,骷髅地,即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地方——译注)解救出来,也将我们从由性而来的生物学宿命中解救出来。
只有对那些厌恶诱惑的人行不通。确切地说,是无先例事件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那些人。他们从未知晓第二度的、启蒙意义上的诞生,正因如此,他们依然受缚于自身俄狄浦斯式的历史并且注定要经历精神分析。精神分析将他们置于某种欲望经济学的基础之上,即是说,置于某种对欲望的拒斥之上。对于封闭这类人,精神分析所起到的作用可不止一星半点。
因为,个体关于其自身欲望进程的那些不可思议的错觉来自精神分析(当然,并不仅仅来自精神分析)。如莫妮可·施奈德(法国精神分析学家和心理学家,出生于1935年,1958年获得巴黎高师教师资格考试第一名,在通过题为《情感与表现》的论文答辩后,在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工作,后任教于巴黎七大。施奈德著作颇丰,集中于弗洛伊德,尤其是女性/阴性、男性/阳性以及唐璜等。作为弗洛伊德作品的严格的注释者,她耐心地改革了对这位奠基者每部作品的研究——译注)在其著作《弗洛伊德与愉悦》中所描述的那样,在19世纪“心理学革命”中,在这场对个体心灵经济学、力比多、自身欲望及其俄狄浦斯式反转的疯狂取代中,最终是精神分析取得了胜利。因为他者作为无先例事件的原初性、诱惑性和致命性,因为惊奇,因为世界与符号的巧合,而这些符号使得你不再是主体,而是选择和诱惑挑中的对象。
令你存在的并非你的欲望之力(那完全是19世纪能量与经济学的虚构),而是世界与诱惑的游戏。召唤你进入存在的,是戏耍与被戏耍的激情,是幻觉与表象的激情,是来自别处、他者、他者的面孔、语言和手势中困扰你、诱惑你的东西。它是一种遭际,是对于某物先于你、外在于你并且独立于你存在的惊讶,是对于纯粹客体、纯粹事件以及全然与你无关之事的非凡外在性的惊讶。好一个解脱!单这一点就足以诱惑你了。一直以来我们总是被要求作为每一个事物的原因,被要求为每一个事物寻找原因。矿藏、夏至、感官对象和戈壁,这一切都具有诱惑性,因为它们与我们的欲望经济学毫不相干,还因为,从根本上讲,存在对其自身的存在毫无兴趣。它什么也不是。只有当它被从自身抽离出来,进入到世界与诱惑的眩晕的游戏中时,它才存在。
而精神分析采取了一种截然相反的立场。它形成一套假说,关于作为入侵的外部世界,关于防御与投入的自我,关于作为纾解紧张的愉悦。对弗洛伊德而言,问题就在于如何摧毁狂野的诱惑事件。
一旦分析梦境,情况就陷入两难,因为,从致命角度来讲,梦是一个事件,然而在分析当中,梦又无非是一种症状。对于疯狂、神经衰弱和行为倒错,同样如此——精神分析从各个层面上错过了这些行为突发、迷幻而诱惑的力量,忽视了它们的事实性,而仅仅将其视为症状。精神分析从事物的侵袭当中、从表象的魔法当中、从它们所暗示的挑战当中剥夺了其主导权,迫使它们退回到特定的解释主体当中去。正是针对所有这一类精神分析,欲望主体、无意识的鲁滨逊才应运而生,宣示了某种孤独的经济学,某种对所有外部侵袭的驱魔。即便是作为失调根源的外部世界概念以及作为决裂征兆的内驱力自身,也仅仅是症状性的。主体唯一的命运应该是解除其张力,净化其内在的兴奋,消除不断以崩解威胁心理学壁垒的邪恶力量的入侵。这甚至已不再是一种驱动的命运,而是一种驱逐的命运。正如尤利西斯那样,对任何外在形式的咒语封闭之后,主体的唯一任务将是把自身从本能的能量中解放出来。在某种防御组织当中,愉悦被视为原则(!),死亡则是解决之道,甚至,死本能(death drive)也被作为摆脱这些紧张感的方式。
莫妮可·施奈德说明了理论家弗洛伊德早在诱惑(或诱惑的概念)开始第一波进攻之前是如何放弃了立场,通过对精神分析的心灵装置的组织使其惊鸿一现。它从一开始就围绕着整个个体,即,一个纯粹本能的附属品注定要管理自己的欲望,要分散自己的投资,要发明自己的对象关系,要幻想自己的形象。那就是在本质的个体进程中,基本上所有事情都发生在其内部的一种存在;而在双重进程中,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在其外部。
至于说到俄狄浦斯返回底比斯城及其恋母问题(与母同眠及象征阉割的失明等),斯芬克斯终须一死,即是说诱惑及其眩晕必须得有一个了结。谜团和秘密必须得有一个终局,以利于某种隐微的历史,此种历史的戏剧性全然存在于压抑之中,而其关键在于解释(谜底永不揭穿,它凭借一种占卜秩序上的秘密的明晰来实施诱惑)。为了致命的真理,诱惑性的谜必须被终止。
同样的,对于弗洛伊德来说,为了走上高贵的俄狄浦斯式的精神分析解说之路,为了进入无意识的国度,为了与精神分析共寝,而最终后果之于我们,其戏剧性恰如俄狄浦斯的冒险之于他的臣民,弗洛伊德同样不得不终止诱惑,不得不杀死禁止“心理现实”入境的谜样野兽——现象的斯芬克斯。弗洛伊德私下延续着勾引者的此种施为,希望借以消除或埋葬自我当中那种古老的母系诱惑:斯芬克斯、女巫或是放荡的护士。
尽管如此,倘若说莫妮可·施奈德明确指出精神分析的驱邪术以及整座弗洛伊德大厦都建基于诱惑的符咒,那么此处,她也无非是以弑母者取代了弑父者。因为对她而言,诱惑仍停留在原始母系的意义上,停留在贪婪的勾引者的意义上,停留在融合的子宫的意义上。诱惑被贬抑为勾引者,而勾引者则转向了女人和子宫那深不可测的吸纳力。这是现代女性主义的无耻花招,其自身已被精神分析所误导:某种意义上讲,它正与弗洛伊德同心合力地将女性复苏为危险、古老而毁灭的力量,它们的目的乃是以父之名禁制母系吸纳欲的力量。假使诱惑仅仅是融合的问题,那么我们也像拥有律令一样拥有俄狄浦斯情结。事实上,该类型的诱惑也无非是透过俄狄浦斯情结和律令的棱镜所看到的诱惑,恰似某种恶魔般的光谱,是乱伦的引诱。正如伊俄卡斯忒(俄狄浦斯之母)一度是诱惑的真正形象、谜样的斯芬克斯,她已遭毁坏和牺牲,而其重生却毋宁说是另一重堕落,因为她重生于被恋母情结、复仇和诱惑的反噬所败坏的世界上。但这已然是不同的形象了——于斯芬克斯是复调和谜;而于伊俄卡斯忒,则是母性与乱伦、古老与融合。
也难怪弗洛伊德对此类吞噬性的母亲望而却步,然则,诱惑却是一种截然不同之物。如果说精神分析(或曰律令,或曰父系等等)将你从母亲的融合欲望那里撕裂出来,并使你重新听命于自身的欲望,那么,诱惑则将你从自身欲望那里撕裂出来,并使你重新听命于世界。诱惑将生命从幻想、压抑和原初场景的精神分析领域撕裂出来,使之重新听命于表象那肤浅又眩惑的游戏。它将生命带离隐喻的统治,使之重回变形的王朝。它将生命与物带离解析的统治,将其再次交付给预言。诱惑具备初始的形式,从而恢复了符号的力量。因而,诱惑无法与那种只能赋予符号仅仅一个意义(并且不是一个愉快的意义)的原则并存。
然而,梦境却绝不仅仅是“物质”。它们施魅并且具备魅人的预言性质,当然这是在它们湮灭于解析之前——在解析中,梦境承担它所应该承担的意义。这样一来,梦境便既不具备诱惑性又不具备致命性,它们变成了暗示性的。梦境曾一度拥有秘密,而弗洛伊德却以意义取而代之;梦境曾一度与命运比邻,而弗洛伊德却使之趋近欲望。但梦境之魅(即便是恶意的那种)业已失落,转而让位于潜意识的运作。作为表象的梦境的游戏允许我们不再循着潜意识和隐喻的路径前进,而是循着诱惑的效果,循着重大事件秩序的轨迹,梦境是它的一部分,正如在故事中那样,不是作为一种症状,因为在此处梦境仅仅是朝向其意义的符号而已。作为纯粹事件的梦境具备某种预言的质感,然而,随着分析式解释的介入,梦境被降格为一种潜意识的经济学和拓扑学,其预言性质已遭破除。
自此,梦成为精神分析式的,跌入通灵的秩序。它已丧失其诱惑性。大体上就像是神经官能症,就像是幻想、倒错性行为、癫狂和疾病这些被精神分析隔离到无意识区域并神圣化为病理学的症状,而对于所有这些症状都已分配好其天命般的解析(弗洛伊德此举仅次于直接对智慧予以践踏)。
“只有在梦是整一、无损并且神秘的情况下,我才能够忍受它们。梦是如此不可思议,以至于我们只能极为缓慢地对其予以理解。那些太快理解梦境的疯子是不幸的,因为他将失去这些梦,并且永不可追。
同样,我们也不能将毫无共通之处的梦堆砌在一起。它们的重要性与它们在现实中的展布是确切匹配的。无论如何,关键在于梦的实现:不再是在精神分析当中,却是在童年里,以及类似的那些业已逝去的东西里。而梦总会以传统破译者想象以外的方式实现。为了激活现实,梦必须以各种可能的方式来洞透现实,从各种可能的方向奔赴现实,尤其是从我们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无实体之物总归有其形式,这由它对现实的介入所决定,而我们不应该从外部为它强加一个形式。
梦的解析所造成的伤害不可估量。改变虽说微不可见,但梦之一物,却敏感如斯。只有极少数人意识到了梦的殊异之处。怎么还会有人竟敢将梦层层扒光,直至它与庸见了无区别?”
——卡内蒂
我认为,梦具备某种本质(正如所有东西都具备本质),亦即一种理想型,而其虚幻的力量已被精神分析所窃取。我还认为存在某种表象形式,它是表象的理想型,而其幻觉的力量也已被解析所剥夺。
精神分析是符号的恶意。它把每一个符号都转译为症状,把每一个行为都转译为口误,把每一种话语都转译为潜在的意义,把每一种表现都转译为欲望的幻影。此类解析的近视程度是多么不可思议啊!与思想的诱惑力相对,精神分析实现了隐藏动机的面面俱到、无远弗届。对表象起疑、被症状和潜在意义讹诈、揭穿谜题——精神分析绝对是不幸的一部分,绝对是被尼采认定为所有保守世界源头的恶意的一部分。
不过,诱惑自有其制衡之道。它讽刺性地对梦境予以重构,使之在梦的治疗中重现为这样一种众所周知的形式:尝试对分析师进行引诱,并借以逃避分析本身。但这不算什么,解开谜题与斯芬克斯之死将引爆俄狄浦斯关系中所有潜在的淫猥之处——谋杀、乱伦以及最终那伴随着真相昭然而来的眼盲。我们永不应触碰谜题,承受跌堕至淫猥的痛苦,而为了逃离此种淫猥,俄狄浦斯除了变瞎之外也别无他途。是的,斯芬克斯大仇已报——她正是以她的死将俄狄浦斯禁锢在了这一整个谋杀的历史当中,也正是这样,她将弗洛伊德禁锢在了阉割的历史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