级别: 创办人
UID: 2
精华:
12
发帖: 11801
赋: 73967 枚
注册时间: 2011-08-03
最后登录: 2025-03-09
|
谢默斯·希尼:格兰莫组诗
罗池 译[1] 致安妮·萨德勒梅耶,我们最衷心的友人[2] 1 元音犁进对方:翻开土地。[3] 二十年来最温柔的二月 是浓雾在垄沟上萦绕,深深寂寂, 难以抵挡远处那些咕噜咕噜的拖拉机。 我们一路蒸汽腾腾,田亩起身呼吸。 在此刻,好生活可以是横跨原野 而艺术是大地的范型刚刚从犁铧的 旋削中更新。我的草场在深耕。 老犁头饕餮着种种感知的底土 而我振奋于农地的芳馥 如同一枝在幽暗中含苞的玫瑰。[4] 等待着……直面浓雾,在播种者的围兜, 我的幽灵们正迈向他们的迎春苦路。 粒粒梦幻飞旋着,如奇异的复活节白雪。[5] 2 种种感知,从藏身地冒头探出, 词语几乎深入到触觉之中, 在它们的漆黑箱笼搜出自己—— “这些东西不是秘密而是神秘,” 几年前奥辛·凯利在贝尔法斯特[6] 告诉我,对石料的热望 要跟凿子串通好,就好比纹理 牢记着木槌一敲一击的知识。 后来我已落脚在格兰莫的篱笆学堂[7] 并在那些沟渠的背后期待着拔高 嗓门去唤回大军的角号和徐缓的风笛, 让它们延续、坚守、驱散、抚慰: 元音犁进对方,翻开土地, 一个个诗节回转如犁铧转耕。 3 这傍晚的布谷鸟和秧鸡 (好多,太多)在夕光里唱和。 都是晨昏性和抑扬格的。 在田野里一只兔宝宝 打探方向,我还知道野鹿 (我曾在屋里透过窗户观看它们, 像鉴赏家,探究着空气) 小心翼翼地走过落叶松和五月杉的林下。 我先前已经说过:“我不会再复发 我已给我们带来的这种奇怪的孤独。 多乐茜和威廉——”她打断我:[8] “你是不是要拿我们俩来做比较……?” 窗外的一阵微风窸窣掠过树梢, 轻轻柔柔地抚顺。是华彩段。 4 从前我常把耳朵贴到铁轨上, 大人说,这样就可以听到前方 火车开来的声音,一首钢铁之歌, 由动轮和活塞在大地上定调, 但我从没听见。来来去去只有 连挂和转轨的哐当哐当远在两哩外 树林上空升腾。但是当赛马 在栅门后把脑袋绕圈甩动,一片灰白 肌腱和鬃毛的翻转,我便已翘盼了 它立刻就会发出的踢踏声。 这两场之前,屋里,一阵小小涟漪 默默地震荡在我们的水杯里 (此刻正在我的心中震荡) 然后又消退在它似乎开始的地方。 5 乌莓子树松软皱褶的老皮, 嫩绿的幼芽,斑驳焊接的枝条: 它是我们童年时的安乐窝,长大以后, 一段青葱、滋润、鲜脆的回忆。 我已经学会将它称为接骨木。 我喜欢它花开满树像一碟碟小菜, 莓子像一粒粒黑黝黝的鱼子酱, 一汪汪蛙卵,一片捣成紫色的光。 接骨木果?它是天下梦想的美酒。 乌莓子树是窝妹子树,我在那里玩“碰舌头” 并感觉着对方的纹理在我舌尖的灵敏。 所以,研究词根和嫁接的语源学家, 我又回到了我的树屋,蜷缩在 那些小花苞萌发繁盛的地方,一言不发。 6 他住在那一片不可言说的光里。 他在雨蒙蒙的正午看见吊钟海棠, 夕暮中有接骨木花如月儿初升, 绿油油的田野在迎风的高地渐渐发白。 他说:“从前完美的迷雾和怡然的空无 我曾目光呆滞,我要打破……” 突然又必然,一个人甘冒冰裂的危险 骑着单车闯过莫欧拉的河面。 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人。但在那个冬天, 一九四七年,大雪过后 原野变得像摄影棚一般明亮, 严寒中事物会结晶或坍塌 而他的故事激活我们,一只野白鹅 天黑之后在浮屋上空被听见。 7 道格滩、罗卡礁、马林角、爱尔兰海:[9] 碧绿、迅疾的涌浪,北大西洋暖流 在那强风警报的声声召唤中 塌进一片齿擦音的半影部, 午夜,播音结束。海妖们在冻原, 在鳗鱼路、海豹路、长舟路、巨鲸路, 扬起她们在厚毛毡底下复合了风声的号哭 并把拖网渔船驱往维克洛的避风塘。 明星号、海鸦号、美人海伦号[10] 呵护着它们璀璨的名字,在这个早晨 擂钵一般折磨的港湾。这是奇迹 亦是实际,我大喊一声,“港湾,” 这个词深彻、清晰,就像别处的天空, 在明奇海峡、克罗马蒂湾、法罗群岛。[11] 8 雷闪于劈柴:雨珠 携着体温饱含着预兆 在斧铁溅开漆黑。 这个早晨,当跳顿的喜鹊 视察在林边熟睡的马匹, 我想到了盔甲和腐尸上的凝露。 我会遇到什么,一路上,血迹斑斑?[12] 蹲在木垛里的蛤蟆隐藏多深? 是什么翻腾在这片幽暗静寂的庄稼? 你是否记得在朗德省的客栈[13] 那位老太太抱着一个痴呆儿在膝上 摇啊,摇啊,摇啊,唱着小曲儿? 快到我这儿来,我正在楼上铺木瓦。[14] 哦,你看,桦木闪闪发光。[15] 9 厨房窗外有一只大黑鼠 在刺蓬上摇曳像颗烂果子: “它看穿我,盯透我了,我可不是 胡思乱想。你快去赶掉它。” 我们就这样对待野生动物吗? 我们在大门外种植了油亮的月桂, 古典,洋溢着隔壁农场 青贮饲料的臭味,像心灵的酸叶。 草叉上的血迹,糠皮和干秣上的血迹, 在脱粒机的水雾和尘埃里被刺破的老鼠—— 我的为诗歌一辩在哪里?[16] 我来到屋外只见空荡荡的刺蓬 瑟瑟作响,远处,屋里,你的脸庞 像一弯新月在菱花玻璃后面闪动。 10 我梦见我们在多尼戈尔的苔地 裹着毛毯睡在草坡上,我们的脸 整夜暴露在湿漉漉的细雨中, 像滴滴答答的桦树苗一样苍白。 大冷天里的洛伦佐和杰西卡。[17] 有待被发现的迪阿莫和格朗妮。[18] 黑暗中浴圣水沐熏香,我们被陈设 像高台上两个会呼吸的人偶。 在梦里我还梦见——你觉得这个怎样?——[19] 多年前我们在那家旅馆的第一夜, 你来时带着你深思熟虑的吻 要把我们提升到那些甜蜜又痛苦的[20] 肉体上的合约;我们的分离;[21] 我们水灵灵梦幽幽的脸上的休憩。 译注: [1] 格兰莫(Glanmore),位于爱尔兰东部维克洛郡的一个小镇,1972年希尼一家离开纷乱的北爱尔兰迁居于此,希尼开始职业作家生涯,他的妻子在当地小学教书,后来,希尼还买下曾住过的农舍作为度假别墅。这里也是爱尔兰著名戏剧家沁孤(John Millington Synge,1871-1909)的故乡。组诗10首原文均为十四行诗。 [2] 萨德勒梅耶(Ann Saddlemyer),爱尔兰现代文学史家,对叶芝、沁孤一代深有研究。 [3] 原文这一行有刻意的谐音效果:aʊ-aʊ-ʌ-əʊ-aʊ。翻开土地,参见《合并法案》一诗第2章结尾处。 [4] 参见莎剧《理查三世》(R3.IV.4.10),大意:王后哀悼早夭的王子,如含苞的花朵、初绽的芬芳,孤魂飘摇在灵簿狱等待审判。希尼诗中的幽灵在种子播撒中投生。 [5] 复活节白雪(Easter snows),出自爱尔兰民谣、传统风笛曲目“Diseart Nuadhain”(努阿隐修院,新的旷野),英语音译为“Easter Snow”(复活节白雪)、“Esther Snow”(雪白伊丝特)等,后来又被反过来译回爱尔兰语“Sneachta Cásca”(复活节白雪)。英语的复活节出自古日耳曼传说中的春光女神(Eostre),原是异教徒的春分节庆,诗中以此暗示循环交互的重生、更新(nuadh),参见本诗第2节结尾处。 [6] 凯利(Oisin Kelly,1915-1981),爱尔兰雕塑家,以爱国英雄像著称。 [7] 篱笆学堂(hedge-school),旧时爱尔兰乡村初级教育的一种形式,因18世纪天主教学校被英国统治者查禁,各地兴起民办教育,在乡村简陋学校为穷孩子授课。 [8] 英国大诗人威廉·华兹华斯的妹妹多乐茜(Dorothy Wordsworth,1771-1855)也很有文学天赋,他们生活在一起,共同经历过孤独、贫困。 [9] 英国电台播送海洋天气预报时经常提及的一些海区名,道格滩(Dogger)指不列颠岛中东部外海洋面,罗卡礁(Rockall)指爱尔兰岛西北外海洋面,马林角(Malin)指爱尔兰岛北方洋面,爱尔兰海靠近诗人所在的格兰莫以东。 [10] 原文为法语,指法籍船只,出处不详。 [11] 英国海洋天气预报的海区名,分别位于苏格兰西北近海、北方外海、东北近海。 [12] 血迹斑斑(blood-boltered)一词出自莎剧《麦克白》,凶手麦克白在雷鸣电闪中看到血迹斑斑的冤魂向他微笑(Mcb.IV.1.123)。诗中其他一些地方也有《麦克白》神秘气氛的暗示。 [13] 朗德(Landes),法国西南部滨海省份。 [14] 铺木瓦(shaking),常用义:摇动、颤抖。 [15] 桦树在爱尔兰文化中象征重生、永生等。 [16] “诗辩”是西方文学史重要概念,源于柏拉图,在英国有锡德尼(1595)、雪莱(1821)等人名篇。 [17] 洛伦佐和杰茜卡(Lorenzo and Jessica)是莎剧《威尼斯商人》中的一对情侣,杰茜卡是犹太人、高利贷者夏洛克的女儿,因为爱上基督徒洛伦佐而改宗,后来他们获得了夏洛克的财产。 [18] 迪阿莫和格朗妮(Diarmuid and Grainne)是爱尔兰传说中一对私奔的情侣。 [19] 参见莎剧《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将谋杀真相编成一台戏,演给母后和叔父看,然后问,“母后,你觉得这出戏怎么样?”(Hml.III.2.239)也可理解为:这出戏真像你呀。 [20] 参见歌德《浮士德》名句: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 [21] 合约(covenants),拉丁词源有相会、交合的意思,另参见《旧约》中割礼是上帝与犹太人立约的证据:这样,我的约就立在你们肉体上,作永远的约(创17: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