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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 2021-05-29 08:50

陈东飚:华莱士·史蒂文斯诗歌的“朝向”




  被很多论者视为二十世纪最伟大英语诗人的史蒂文斯,由一个并非诗人的译者来翻译,不止一次,并且不止是翻译,还要谈论,即使译者本人都觉得是一件有点过分的事情。幸好我无意也无资格进行任何批评或“导读”,以使史蒂文斯在任何人手中变得不那么艰深,而只想整理一下我对史蒂文斯的认识,以供对我的译文有兴趣的读者参考。
  在我第一次翻译史蒂文斯时,我将他的最重要诗篇之一的题目译为“最高虚构笔记”,并以此作为那本诗选的书名[1],这应该是这首译诗诸多错误之中最大的一个了。原诗题为“Notes Toward A Superme Fiction”,在我第二次翻译的版本[2]中改成了“朝向一个至高虚构的笔记”——至少在字面上更准确了一点,同时也标注了我对史蒂文斯看法的改变。(注:以下所述都是我毫无根据,亦无法论证的一孔之见,为图方便一律省略“在我眼中”四字。
  “朝向”(Toward)在这里是一个不可省略的词[3]。史蒂文斯的诗是一种投射,将自身投向一个作为至高虚构的中心,同时它本身也作为投影呈现在文字构成的诗篇之中,“如其所是”,也许这可以用柏拉图的洞穴投影来类比。尽管在某种意义上所有的诗都是如此,一种抽象的诗的投射,但史蒂文斯把这一点变成了他诗歌的目的和每一首诗最终的主题,而非仅仅是一种(在诗歌自身以外的)诗学或哲学的诠释。换句话说,史蒂文斯的诗就是它的诗学本身,同时又是通向其诗学理想中的诗歌的途径——它通过朝向至高虚构的无尽上升来呈现它所不可能抵达的至高虚构,而这一呈现又反过来成为它由之而来的诗学(亦即诗歌本身)的理由和证明。至高虚构须以诗宣示其存在,而诗也正因其“朝向”的动作才成为其自身。史蒂文斯的诗正是这样,从自我否定和自我诠释中完成了它的自我肯定,如 “朝向一个至高虚构的笔记”这首诗之所为。
  把这首诗的三个段落(“它必须是抽象的”“它必须改变”“它必须提供快乐”)读成史蒂文斯为诗歌设立的坐标线,用以在想象的地平线上定位他的至高虚构,或是他根据理想中的至高虚构,划出诗歌的疆域,都无不可。重要的是,它让我们隐约看到了史蒂文斯诗歌的一条轨迹:一,世界,现实,或无论我们叫它为什么,并无意义,它必须从自身中被抽离,指向别的,更高的事物,比如一种理念或一种虚构;二,没有什么永恒的存在,心的行动(想象)始终改变着现实,生成新的现实,注入新的意义;三,为一切意义带来价值的是人的情感,诗的至高虚构之所以值得追寻是因为,它是情感所投射的方向,一种精神之极乐的所在。史蒂文斯在划出了这条诗之轨迹的同时写成了这首诗。
  事实上,史蒂文斯曾经讲过“诗人是一个神或青年诗人是一个神。老诗人是一个流浪汉”[4]以及“诗人是不可见者的传道士”[5];而在《朝向一个至高虚构的笔记》的献词中,史蒂文斯“催迫”的是那个“就在我近旁,日夜隐藏于我体内”的“最智慧者”;此外,“高贵的骑手”,“必要的天使”[6],“至大的人”[7],“喜剧演员”[8]等等也曾被史蒂文斯拿来指称诗人。诗人对于史蒂文斯来说是至高虚构这一世界的探寻者、创造者、信息传递者和表述者,一个具有神性的多位一体者,寻求“在个人内心中将美学缔造为一种比宗教更无限广大的事物”。[9]
  这个多位一体者的角色从来是游移不定的,在史蒂文斯的每一首诗中都有所不同,因为他所朝向的中心是未知并无可企及的,我相信史蒂文斯在心怀最大的信念的同时也无时不在经历着最大的困扰,因此他才如此看重诗人“阳刚”与“力量”的属性,并时常将崇高与怀疑和反讽的调性同时汇入诗篇之中,如一个置身荒野走向他看不见但却始终确信的目的地的人,在辨识、体验并且享受此时此地的每一种感觉。我猜想对于史蒂文斯来说,创造也就是发现,想象也就是知识,至高的虚构也就是至高的现实。
  史蒂文斯研究的大师海伦·文德勒曾经提到,在一次读诗会中,一位听者抱怨说他不理解史蒂文斯的诗歌,史蒂文斯的回答是“这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我是否理解它。”[10]海伦·文德勒对此的诠释是,诗歌将随时间而自我澄清。但我更倾向于把这解读为,史蒂文斯只是道出了自己对于诗歌的迷惘,迷惘正是领悟的一部分,也是诗歌在其中行进的空间。
  我把史蒂文斯的诗歌视为芝诺的箭,它们每一首都是静止的同时又朝向一个目标而去,它们每一首都自成一篇又连成一道朝向一个目标的轨迹。阅读史蒂文斯是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正如你抓不住那支箭,或者说你抓住的必定不会是那支箭,因为它已经不再是在那个空间,那个时间,出自那个射手,射向那个目标的箭了。或许重要的不是那支箭而是那个目标,或许射向那个目标恰恰就是那支箭的目标。
  当我们看着箭的投影之时,我们能做的是想象自己就是那个射手在射出那支箭,想象那支箭所朝向的那个目标,甚至想象自己成为那支箭,朝向那个目标而去。也就是说,每一首史蒂文斯诗歌的读者都必须成为史蒂文斯来写下那首诗。
  那么,翻译的工作是否更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是:我仅仅是将文字(也就是箭的投影)从一个表面(英语)移到另一个表面(汉语)之上,尽管这并非易事,但最难的部分依然是属于读者的。


注释
[1]《最高虚构笔记》(与张枣合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3月)。
[2]《坛子轶事:史蒂文斯诗选》(广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6月)。
[3]这个词亦有“关于”“对于”等义,按此原译并无不可,但只有现译能够完整呈现我理解的诗题含义。
[4]史蒂文斯:《箴言录》(Adagia)。
[5]同上。
[6]史蒂文斯:《必要的天使》(The Necessary Angel)。
[7]史蒂文斯:“一名年轻上尉的重复”“乡民编年史”“朝向一个至高虚构的笔记”(《运往夏天》)。
[8]史蒂文斯:“作为字母C的喜剧演员”。
[9]史蒂文斯:《箴言录》。
[10]文德勒:“华莱士·史蒂文斯的声音是‘拯救生命的’(Wallace Stevens' Voice Was ‘Life-Sa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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