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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 2021-04-17 08:34

哈罗德·布鲁姆:谢默斯·希尼(1939—2013)

张屏瑾



  在三十九岁的时候,华莱士·史蒂文斯写下了《我叔叔的单片眼镜》(LE MONOCLE DE MON Oncle),在几乎相同的年纪叶芝写下了《亚当之咒》(Adam's Curse)。四十岁左右写下的文本构成了一个卓越的群体,我能够立刻联想到布朗宁的《罗兰公子》(Childe Roland)和爱伦·坡的《尤利卡》(Eureka),我也邀请每一位读者和我一起想出更多(惠特曼的《跨出永不止息的摇篮》〔Out of the Cradle〕和《当我与生命之海一起退潮》〔As I Ebb'd〕也忽然进入我脑海之中,但还有许多其他作品)。我不能说北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在四十岁时已经出版了任何一首和《亚当之咒》一样好的诗歌,但《田间耕作》集(Field Work)中的抒情诗《丰收结》(The Harvest Bow)可能会显得那么强大,抵御住所有时间的侵蚀。《田间耕作》集中还有别的诗歌当得上与叶芝的《在七个树林中》〔In the Seven Woods〕(1904)相比较,它让我们有理由这样想:假如希尼能够保持《田间耕作》那样的深思熟虑、内敛克制,又那样具有权威性和普遍性的诗艺特质,并且能将这些特质持续稳步发展,那么,他又会成为一位多么了不起的诗人呢。《田间耕作》是他的第五部诗集,是他发表处女作《一个博物学家之死》〔Death of a Naturalist〕(1966)之后的十三年里最好的一部作品。
  那本书以其所描写的乡下人的真实以及生动的土地感觉,得到了赞赏,回顾地读来,像是一种关于诗性化身的阴暗旋律。希尼早期的诗含蓄地表达了他的中心比喻,土地的元音,进入了弃耕从文的愧疚感与诗学救赎两者之间的循环,“我押韵,为了看到我自己,让黑暗发出声”。《通向黑暗之门》〔Door into the Dark〕(1969)现在看起来,正如十年前我所感觉到的,主要还是重复,尽管具有一种更精致的调性。我记得我放下这本书时悲哀地想到,希尼是一个执着于粗犷但属极简主义抒情诗歌的人。我错了,我应该更加仔细地读读诗集中的最后一首,《沼泽》(Bogland),它是希尼开启通向北爱尔兰的道路以及自己内心深渊的双重之门。从《田间耕作》回过头去读(以及另外两本介于中间的书),我领会了诗人如何从单纯的描写过渡到了否定性的视野:

我们的拓荒者不断地开掘
向内,向下,

他们每掀起一层
仿佛都有人曾经住过。
那沼泽之眼许是大西洋的渗流。
潮湿的中心深不见底。


  这样的一个中心着实难以维持,希尼当时似乎正要成为一位表达北爱尔兰问题的诗人,现在他已经聪明地规避这样的角色了,但这种“规避”(evade)充满了道德意味,我后面会尝试分析这一点。《冬游》〔Wintering Out〕(1972)看上去比我七年前阅读它时更有感染力,当时的阅读就已开始改变我对于希尼的重要性的看法。这是一本关于接近旅程中心的书,同时也可将它看作诗人在严厉质询自己的语言——既属于又不是属于他自己的英语,鉴于希尼是德里的爱尔兰天主教徒。没有几本诗歌书籍在名称上花了这么多心思,以及在特定的字义上做出这么明显的功夫。重读的时候,依旧没有发现其中哪一首特别突出,因为这是希尼作为一个小心谨慎的学徒,朝着他那迟迟未来的荣誉而工作,所交出的最后一卷。《北方》〔North〕(1975)开启了这种荣誉,以任何标准而言都是一份至关重要的成就,或许它对于美国批评家们来说显得有点暗淡,因为这首诗歌和杰弗里·希尔的《某处有这样一个王国》(Somewhere Is Such a Kingdom)发表时间如此接近,后者在美国收录了希尔最早的三卷诗集。然而《北方》的力量在于四年的阅读使它增强,同时在我看来,《田间耕作》是近代英国诗集中仅有的,能够持续地与希尔1978年出版的杰作《熄灯礼拜》(Tenebrae)相比较的作品。
  希尼最早的三本书与当地和同时代的前驱者们进行着轻声细语的辩论;警醒的读者能够找到卡瓦纳和蒙塔古,泰德·休斯和R.S.托马斯的色彩与风味。像《田间耕作》对晚期的罗伯特·洛厄尔的精巧触碰,全都是“屏障记忆”(screen-memories),只作为障眼法而有意义。在《北方》中出现的,也在《田间耕作》中表现得很清晰的,是那真正的前驱,中期的叶芝——强大的爱尔兰诗人们都必然会同叶芝一比高下,成熟的希尼和金塞拉比斗的程度相当,这比斗本身确保了希尼和金塞拉在叶芝之后的爱尔兰诗人中,会比卡瓦纳和克拉克更加令人难忘。
  我在《北方》中的诗歌里听到了中期叶芝的《绿色头盔》(The Green Helmet)和《责任》(Responsibilities)的声音,而《田间耕作》强化了这种声音。叶芝的这一视野仍然计算着它人性的代价,而没有彻底投入魔性的存在和强度中:

我穿过手推石磨之眼,

谷粉注入古老的磨坊,
我脑海中浮现出
世界之树的平衡石块,
石磨成堆如脊骨,
骨髓落地碎散成渣。


  这是希尼《北方》集中的《贝尔德格》(Belderg),但我并不认为叶芝会不认它。《北方》集中最经久不衰的诗歌包括庄严的标题诗,以及《葬礼》(Funeral Rites)《亲属》(Kinship)《无论说什么,什么都不说》(Whatever You Say, Say Nothing),其中最好的,则是关于诗学化身的组诗,有一个叶芝式的标题,名叫《歌唱学校》(Singing School)。诗歌《北方》过去和现在都给予了希尼他的诗性特征,一个神话般的声音宣告了这位新的诗人与爱尔兰的过去的关联:

它说:“躺下吧,
在言语库存中,挖掘
你布满沟痕的大脑中
伏藏的线圈和闪光。

在黑暗中创作吧。
在长久的尝试中
期待北地极光
但不是光之巨瀑。

保持你双眼的晶澈
如冰柱中的气泡,
相信你的双手触知的
珍宝碎粒的感觉。”


  《田间耕作》的读者们意识到,通过训练,希尼的双眼是如此晶澈,如一个冰柱中的气泡般,又如后期的伊丽莎白·毕晓普那种美国人的眼睛。《葬礼》开创的模式则似乎注定要成为希尼的核心模式,不管他最终是选择了都柏林还是贝尔法斯特。《亲属》是更难的一组诗,向作为“我思想的内陆”的泥泞乡村致敬,随后进入一个宏大的比喻:

这是大地的元音
梦想它的根
处于鲜花和雪地中,

突变的天气
与季节,
飘零的果木腐烂在土中。
我在这一切中成长

像垂柳
倾向于
引力的欲望。


  这种表达的必然性如果仅仅是个人化的,那就足够了,那绰绰有余。而其宏大感在《亲属》的最后一节被扩大,希尼真正掌握了替他的人民发声的权力:

回到这座
“海洋之岛”
那里没什么是足够的。
读一下被埋葬者的脸颊

伤亡者和牺牲品的;
向我们坦白地报道,
我们如何屠杀
为了共同利益

把声名狼藉者
的头颅剃光,
女神如何咽下
我们的爱和恐怖。


  作为一位诗人,希尼此后的问题是,如何避免沉溺在这泛着血光的潮水中。他的伟大先驱是叶芝的《内战时代的沉思》(Meditations in Time of Civil War)以及《1919》,不能说在诗集《北方》中已经达到了这先驱的高度,即使在那首如魔幻术般丰富的《无论说什么,什么都不说》中也不能。但是《歌唱学校》做得还要好,奇异地融合了华兹华斯和叶芝,整首诗和诗集结束在一幅精美而悲哀的、自我接受的诗人肖像画,他仍然等待着只属于自己的词语来临:

我既不是拘留犯,也不是告密人;
我是一个内心的流亡者,留着长发,
心思缜密,林中的流浪汉

从大屠杀中逃离,
让树干和树皮
做我的保护色,
感觉每一阵风吹过;

吹起这些火花
求取微薄热量,却错过了
千载难逢的预兆,
彗星脉动的玫瑰红。


  这是真正的雄辩,好在并不是全部的事实,《田间耕作》的丰富性可以为证。希尼是土地的元音诗人,并不来自任何带预兆的彗星。《田间耕作》中,诗人向南行进,远离贝尔法斯特的动乱。他想起了在光景不佳的1846年,当美国的奴隶主们与墨西哥开战,爱默生的自我告诫:

虽不愿这不幸时代
唯一的爱国者悲伤,
但,我无法抛开
自己甜蜜的思想
去听神父的伪善之言,
或政客的夸夸其谈。

若我推却我的钻研,
卷入他们的政治——
那些不过是欺骗,
愤怒的缪斯
让我脑子乱成一团。


  像爱默生一样,希尼明白,自己禁锢起来的想法只有自己能去解放。《田间耕作》中的诗歌没有一首不具有鲜明的特征,在此,我要凭借着批评家的特权,来讨论最令我感动的诗歌:《意外》(Casualty)、《獾》(The Badgers)、《歌者之屋》(The Singer's House)、《格兰莫尔十四行诗》(Glanmore Sonnets)的十首组诗、《丰收结》(希尼迄今的杰作),以及美妙的挽歌《纪念弗朗西斯·莱德维奇》〔In Memoriam Francis Ledwidge〕(1917年在西部战线被杀的爱尔兰诗人)。所有这些抒情诗及沉思具有丰富的否定性,是一种有关意义被排除的艺术,是迷失于历史喉辅音中的土地的元音。希尼的爱尔兰女巫警告他:“我们长久以来以耳倾听的土地/被剥了皮,或生了茧。”柔和的哀歌《意外》巧妙地融合了叶芝的《渔夫》(The Fisherman)以及《1916年复活节》(Easter 1916)的方式,以葬礼进行曲终结,显示了希尼土地元音的海洋版本:

他们迈着均等的步伐
带着懒散的车头
那种习惯性的
缓慢的慰藉,
线绳拉起,双手
交替,冷冷的太阳
照在水上,大地上
一切在雾中倾倒:那个早晨
我被带上他的船,
螺旋桨打水,搅出
六英尺漫不经心的白色,
我和他一起品尝了自由。
清早出去,拖曳着
平稳地离开底部,
贬损所捕获的,微笑着
同时发现了一种旋律
在你之中作用,慢慢地,
将你带入理想的家园
那是遥远彼岸的某个地方……


  被杀害的渔夫的超验性与希尼捕获一首诗把诗人也送往“彼岸”的方式相融和,希尼也修正了叶芝的野心,他写了一首具备与《烦恼》(Troubles)中的永夜同样激情的挽歌。更有力的作品是《獾》,那是一首含蓄的,对自我有着深深质疑的诗歌,摒弃了挽歌特有的张力和任何一种过于简单的意义。感受到“一些柔软的回转”,无论是出自被杀害的人还是獾,希尼的难以理解让他的读者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拜访被认为是神迹。
在第二所房子里我听到
月桂树之下的冷裂声
听到有暗示的声音低语
关于得到模糊的荣誉。


  第一行诗并未通过艾略特的《枯叟》(Gerontion)回归到兰斯洛特·安德鲁,而是本身大胆地修正了《约翰福音》4:48,“若不看见神迹奇事,你们总是不信”,和《马太福音》12:38-39,“一个邪恶、淫乱的时代求看神迹”。那个冷裂声是獾的沉闷的声音,更重要的,也是华兹华斯的《序曲》〔The Prelude〕(第1323行)中的“低沉呼吸”。虽然是一种外在的萦绕,证明诗学桂冠“模糊的荣誉”,但无论文本内外,它们也是希尼在凶险的北爱尔兰艰难的呼吸。曾经那么简单粗犷,似乎是他唯一的姿态,希尼现在却进入了更为强有力的诗歌那种竞争性模式,必然更为艰深,更多影射,虽晦涩却令人信服。
  我从这个开篇读到《歌者之屋》的成功,我很想引用全诗,但我要克制住自己,只给出其结尾三个美好的小节,在其中,希尼哀悼失去了他的土地上那些应是“水晶般”的珍贵之物,且为自己无畏而坚决的艺术发现了一种必要的形象,这一形象将逆转哀叹与损失:

这里的人曾经相信
溺水的灵魂居于海豹中。
在春天的潮水里会改变形状。
它们热爱音乐,会为歌者游来

在夏季最后的日子里
站在那被刷白的草皮小屋前,
他的肩膀依靠在窗框,他的歌
像快艇在夜里远航。

当我初来此地你就一直在唱,
一种被拣选的提示音
在你的簸扬攀升和搏击中。
再唱一遍吧,歌手。我们仍然相信亲耳所听。


  最后一行的神韵即使对我这样一个美国读者来说,也是一剂良药,尽管我与所有能激励希尼和令他惊骇的地方性东西是隔绝的。与《纽黑文一个平常的夜晚》(An Ordinary Evening in New Haven)中平凡的夜晚更接近的,是独一无二的《格兰莫尔十四行诗》中从乡土上升起的普遍之思,开头同样伴随着希尼的中心比喻:“元音犁入其他/开垦地。”面对田间耕作之中美好生活的形象,以及从暴力中救赎出的艺术,如同新耕土地的“范式”(a paradigm),希尼甚至在第一首十四行诗中发现他的鬼魂们大踏步归来。他试图以鬼魂们为背景讲述他自己的故事:作为一个诗人他能留意到墨涅塔向济慈发出的,或者尼采向我们所有人发出的警告:“想想这片土地。”

然后我着陆在格兰莫尔的露天学校
并希望从壕沟边坡提高
一种从号角和缓慢的风笛簧管捕回来的声音,
它也许会继续、维持、消除、平息:
元音犁入别的开垦地,
每一首诗返回如犁掉头。


  然而在十四行诗第九首中诗人发出了真正的绝望之问:“什么是我对诗歌的辩护?”而第十首作为组诗的结尾,明显地呼应了怀亚特最富激情的时刻,又更深沉并压抑性地指涉了叶芝关于灵魂永恒纯洁的洞见:“可爱而痛苦的/肉体的契约;我们的隔离。”希尼最完美的抒情诗《丰收结》包含了更多希望,不过这一希望亦有所限定,我在这里引用全诗如下:

As you plaited the harvest bow

当你系好了一个丰收结
You implicated the mellowed silence in you
你表现出内心的成熟与和谐
In wheat that does not rust
健康的麦子熠熠
发光But brightens as it tightens twist by twist
随着一折再折变得越来越亮
Into a knowable corona,
直到变成一个可知的光环,
A throwaway love-knot of straw.
一个随手用稻草编织的同心环。

Hands that aged round ashplants and cane sticks
这双手常年拨动炭火紧握手杖
And lapped the spurs on a lifetime of game cocks
策马与斗鸡游戏中消磨了形状
Harked to their gift and worked with fine intent
它们听其天赋而劳作目的良善
Until your fingers moved somnambulant:
直到你的手指灵活如梦游一般:
I tell and finger it like braille,
我如盲童般触摸感受这丰收结,
Gleaning the unsaid off the palpable,
在可感知的之上把未说的采撷,

And if I spy into its golden loops
假如我朝那金色的环中窥看
I see us walk between the railway slopes
能看到我俩漫步铁道坡畔
Into an evening of long grass and midges,
在一个青草茂盛的蚊蠓之夜,
Blue smoke straight up, old beds and ploughs in hedges,
蓝烟袅袅,旧犁床在树篱里歪斜
An auction notice on an outhouse wall—
拍卖行的告示在那些墙上张贴——
You with a harvest bow in your lapel,
你往领子上套了一个丰收结,

Me with the fishing rod, already homesick
我背着渔竿,已经在思乡地向往
For the big lift of these evenings, as your stick
这些夜晚的兴致,当你的手杖
Whacking the tips off weeds and bushes
重重地拨开芦苇和灌木的尖顶
Beats out of time, and beats, but flushes
不合拍地敲打,敲打,但不曾
Nothing: that original townland
惊飞什么,那片原始的小镇土地
Still tongue-tied in the straw tied by your hand.
舌头仍然打结,在你手所系的稻草里。

The end of art is peace
艺术的结局是和平
Could be the motto of this frail device
可做这一脆弱装置的座右铭
That I have pinned up on our deal dresser—
我已将它在松木橱上钉牢
Like a drawn snare
如同一个张好了的圈套
Slipped lately by the spirit of the corn
最近让谷物精灵悄悄溜了过去
Yet burnished by its passage, and still warm.
但被它经过时擦亮,还热乎乎。


  在这首美丽的诗歌中,希尼找不到一个比稻草结更惆怅、更类似于克莱尔的象征,也没有一条比“艺术的结局是和平”更悲伤与温柔的座右铭。当然,作为一首爱的抒情诗,其表面歌曲(oversong)似乎是在反对叶芝那些佩特式的塔里敲钟人,后者为灵魂的婚典安排好了丧钟。婚姻之爱或许最终是和平的,艺术最终却是对抗,反对时间的“过去如此”,也反对先前的那些艺术。
  那双编织丰收结的双手是强健刚毅的,在婚姻之中它们却显得纤细雅致,带来了丰收。编织的行为所显示的,是成熟的寂静那种可知光环,而不是诗歌中不可信赖的知识;希尼作为一个诗人必须既热爱,又远离这智慧,父母的智慧。在遵循一种人类传统时,手指可以像在睡梦中那样移动,——正如史蒂文斯对小孩的描述,“在自己的生活中沉睡”。但希尼则必须“如盲童般触摸感受这丰收结”,因为那是诗人的工作领域:“在可感知的之上把未说的采撷,”在谷仓全满之后再来精细拣选。
  但他的想象,通过她的标志,在第三节中近似于真正的和平,它随后打破为一些富足然而更为孤独的东西。年轻的叶芝歌唱《欢乐的教区》(The Happy Townland),其中“树枝上长满水果与鲜花/一年四季”,“一场战争中被杀害的/生命再度苏醒”。希尼远离了年轻时代,在对清纯狩猎的回忆中听到一种音乐,“不合拍地敲打,敲打,但不曾/惊飞什么。”没有什么可让它发动,因为快乐或原始的小镇土地只属于那些“舌头仍然打结”在脆弱的丰收结装置中者。希尼的天赋在他的最后一则比喻里表现得再确定不过了,他几乎将前面那个象征全部抵消,在这里同心结变成了谷物之王新近逃离的圈套,他的逃离本身又擦亮并激活了婚姻那可知的光环。诗歌的争斗取代了爱人的立场,虽然含混,但是坚定地,附歌在诗歌的结尾处取得了胜利。
  我就要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了,希尼已经接近了伟大诗人的狡黠姿态,对于这种逃避,我要引述的不是美国的理论家和诗人,从爱默生、惠特曼到狄金森,再到弗罗斯特以及史蒂文斯,而是这种模式的首要英国大师的话语:

你们不懂那些诗人们谜一般的行为吗?
混乱,幻觉,关联,
躲闪,偶然,逃避?*

*出自丁尼生《国王的叙事诗》(Idylls of the King)


  这是丁尼生的先知,不是爱默生的梅林,也必然成为希尼的诗学,如果他要像叶芝那样超越大地的元音的话。对于诗人来说,这一过程是痛苦的,因为他更加具备华兹华斯、济慈、克莱尔(以及卡瓦纳、蒙塔古、R.S.托马斯)的自然主义视野,而非为摆脱大地而斗争。但《田间耕作》中有迹象表明这一过程正在进行中。希尼在这本诗集结尾作出了对但丁的乌格里诺的冷酷演绎,与爱尔兰的时代有着过于紧密的联系;还有他那首不十分成功的与诗集同名的诗,令人想起梅尔维尔的亚哈的诺斯替教金币。在这里我用对希尼崇高的四行诗《纪念弗朗西斯·莱德维奇》的解读来结束我的论述,我在其中读到强烈的,对诗人自己决不接受的命运的逃离:

在你,我们死去的谜题里,所有品种
在无用的平衡中交错纵横
当风拨响那警醒的青铜
我又一次听到确定的迷惑性的鼓声

你随之从博因河水来到巴尔干
但错失了你的长笛应有的朦胧音调
你的音色音调不像这些忠信者一般
虽然你们现在都已在地下混交。


  不是我要走的路,希尼告诉我们,因为他的音色音调与任何地方任何一位现在用英语写作的杰出诗人都不一样。品种纵横交错在他的诗歌中形成如此有用的平衡,以至于所有批评家和热爱诗歌的人都必须祝愿他千方百计存活下来。对于大西洋彼岸的本批评家而言,希尼已同杰弗里·希尔并列,作为一位如此严苛和紧迫的诗人,与他那些最强大的美国同代人要求获得同样多的注意,而且事实上是他们中间最强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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