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 |
2020-07-24 11:58 |
刘义:2020年上半年诗选
◎悖论的海
既然已经静止 对话就成了退潮后的空壳 个人与时代叠加的困境中 他又开始写作,写才能安抚 虚构的声韵中下降的自己 一条清寂的小路,通向环旋的孤独之林。
台灯的光照影响书中的局势 也加重夜晚的不安 但只有写作让他确切地感受到 波浪的触须推涌出强烈的爱力 他应该放弃这种窒息的快乐 与那片悖论的海吗?
◎春台 ——怀汤光瑢先生(1909—1995)
登临的意义是:过去的台阶向他走来 低头的光依附上升的阴影 他穿过二十世纪迷宫的脸 故人化作枝条遮覆新鲜的石碑 但爱与生命环旋,譬如木叶重构之手 堆叠成一个透明得接近于未来的屋顶。
◎青林 ——和昆凌先生
在很深很深的宁穆里 黑夜、白昼剧烈交替的变轨中 我关闭但丁地狱的场景与老杜晚期的诗章 让王摩诘的清流安抚我灵魂的动荡。 回返的光影切进辋川的深林 仿佛毗邻过去的感配寺围篱的枯山水 我没有资格做你精神的对谈者 但我可以给你铺纸磨墨,倾听你 讲述清风的形式,新雨构成的观念史 以及青林、仄径、危石塑造的春山的视野。 而静寂,就像一片巨大阴影的变容—— 是集权的云,还是民主的幽谷 是退入蔽隐的山中,还是走向倒塌的现代 我头顶的钢架屋顶承载着雷霆阵雨。
◎幽闭集(六)
漫长的假期终于结束—— 人生短暂如晨露中椭圆形的意义 但都接近于某种虚妄的透明。 很多事是没有答案的,譬如“爱” 譬如“命运”,所谓答案也许就是 我们永远处于疑惑中途的追寻。 你回信让我重读米沃什 其实我正带着另一册中世纪的书 走在熟悉的山道上与那张深陷于 绝望淤泥包围的空椅子相遇—— 它同样也感受到那种精神的呼吸 而现在我停下来,推敲湖面永恒的纹理。
◎雾灯
我又在读你20岁时读过的小说 一部有着亚热带气候的回旋式小说。
情境陌异,瑰丽,熟悉的路径在眼前展开 书中很多词,只有你用过,弹出节制的新鲜。
在明月与茱萸结对谈的纪念册内 善之木筏、恶之定律,迷茫的晚舟
归诸世事无解的纷纭。而这本书 陪伴我沿小区后山的路上徘徊。
傍晚与我观望隐褶的小山,我们的过去 从手机里取出,环绕众水的孤独,你的声音。
当那只白鸟掠过季节的堆叠,在回旋解构中变浅 携带晦涩音符,浸入小说中部无尽的雾晚。
◎合璧
取下数月长的鲜妍 欢愉的重枝突然引爆水面的破碎。
一颗疲倦的星星从爱的焰火中离去 回返到海天间茫茫无尽的岛屿。
但光害形成的气泡,环悬季节的长廊 他们低伏在迷雾的底部飞翔。
而古镜鸣叫出完整的叙述 聚合现代无常的光点
他在纠正与删改夜晚的谬误 他在反思的纹理中独步。
◎珊鱼
临海窗前,繁体的雨 在勾勒你抽烟的神态 少女时代,你旋转于舞厅中心 舞低岛屿所有的绘本月亮。 青涩海岸线,随你倔强的轨道闪耀 高跟鞋的清脆让西门町地板的命运开裂。 没有人能选择自己出生的水域 而你就是那条穿过风暴与洋流的珊鱼。 倾盆的闪电之后,雨是意念的饰品 当捷运通过边界激情的圆符 你跃出裂纹的水面—— 那片被爱折磨得像废墟的海。
◎雨的33页
第8面某个段落,你引用过 那时醒来总能收到你光亮的讯息 现在,台灯引领他进入目盲的世界 而雨的邮件被隔离在窗外。
◎记梦
我提取东湖水波的图案 于樱花林与你的边缘 ——那么静谧的浓烈呀 聚合,收缩,流进萤火虫的视野 意念中我们初次拥抱 将彼此催升为一瓣晚期的樱花。
捷运迅速流向过去的轨迹 我多想修复你的断代史 雨滴回响在行李箱中 我听到纷纷的情欲起落*
当你的眼神,和汇流的灯光 凝聚在携手漫步的八条通之夜 我们从中山北路转道林森北路 手机屏幕晃闪的讯息,你就在眼前 但生命区隔着梦中梦的盲区。
在上升的虚无中等待,此时你 途经前世冗长如白夜的剧场 站在真空的圆心翩然独舞,屏息专注 就像我穿过梦的国界来台北找你。
穿过稀薄的网络,穿过透明的时间 灵魂触及彼此若有似无的呼吸 在几个回旋与衣衫的呼应之后 我们仍须分别,又复合。
故事是你身上的衣饰,旧了就换 换不了的是哲学与诗提炼出的 爱的晶体;透澈的,美的,真理的胴体 (我是否只能在梦中拥有这种最高的纯粹) 通往永夜之林的途中,我们 曾拥有过深切而永恒的对视 ——在台北的樱花树下。
注:“纷纷的情欲”,引自木心的诗。
◎洪水
在圣经中,无所不能的洗涤罪恶的水还在翻涌 在史记的开端,滔天的水还在冲刷体制的屋顶 而现在,洪水淹没我们通向孤岛的路 吞噬了我们没有重量的灵魂的金属空壳。 但彭蠡泽收缩又扩展现代汉语的浑浊 而湖的凝神的瞳孔里,人类的愚蠢从来没有更新过 她根本不理会我们所谓的善恶对错 只按照永恒的秩序——扩展或收缩。
◎第一首诗
请再混乱一点,混乱已构成旧雪 狂欢延续,第三个十年开始 读入“死人”,参与分赃 新鲜的光顺从他们消失的手 抚摸我们肮脏的前额。
◎幽闭集(四)
注定这首把你设定为第一读者的诗 只能随那些禁运的语言邮件 退回到我们所在的现场——早晨的光 占领麻木的书桌,上面放的不是《鼠疫》 也不是《霍乱时期的爱情》,而是 你精心挑选的一枚1983年的硬币。
◎共病空间
等你们来的这段共病的空间里 夏雨在经济学的顶端浇灌甜味的律动 嘉树不是复古,而是春台上失业的高鼻子树 蝉鸣切割动物园的铁栏阻击虎啸上访的气流 当孕育的诗携带下午同步来到方桌的前沿。
在第一层提炼的僻静中,他完成了诗的初稿 然后独步到第三层修改,所谓修改就是 倾听那种理想的声音,但总会 掺和地摊小贩哀苦的叫唤声。他坐在 遗弃的椅子上或沿着四周的廊道踱步 他熨平意义的外衣,安排词语的席位,但 无法把握的还是教化的墙壁脱落的病毒空气。
歌颂与批判是无力的,投机与唯利是必须的 寻找自己与追求纯粹的透明一样是无解的 正能量与成功学合成的精英是恰当的 而像他那位兄长那样被消失却是肯定的 都将融入这座修缮前夜被替换过的舞台。
◎纹理颂
雪的围篱来自湖水的表达。 他把书与手都放进风衣口袋里 疏林递来鸣转,舒缓,叠褶的密境敞开。 对于一个不吃鱼的人来说 他永远体会不到她的快乐 ——那么专注,在对岸的浅滩 或湖心浮游的木筏上 (野鸭啄食水中游戏的云,像她指环上精致的闪电)
观察她与水面纹理的变化 他踩过没有人走过的松泥地 竹林隐蔽的圆弧状岸边 小野花旺盛的生命抵挡季节的推移 但还是像繁灯那样逃离卷曲的光 卵石小道从他身后一步步删除 水面波动收缩的指针,初秋已转向深冬。
她始终在对岸,隔离着湖的寂静纹理 而他站的小路,松针与竹叶纷纷层积 后面,挖土机持续工作到 入夜时分,斜式的雪在道观上闪耀。
◎间山
隔着旋转的玻璃倾听你的声音 仿佛间山岩石的默歌 而竹鸡的鸣叫从幽篁中转移边界的愉悦。
白日追随我往返在新修的柏油路上 毗邻的丘壑笼罩谜纱一般的岚菲 就像回到小时候的客厅走向北面的墙壁 指认那座古老得接近于邈邃的城市 搜寻你——月歌般的印记。
我们学步于山水的姿态 我们学步时间声韵的变化 我们浸浴霞光与晚云互换的色彩 我们共享一种早晨的明晰的爱。
◎夏日登春台兼怀易其尊先生(1920—2002)
每一条通向尖顶的路 都指向这座气候堆砌的楼台。 圆缓,折叠的台阶 像故人危险的分行。 转动铁门锁闭的园中园 那些层层遮覆的宋代寂静 足以供我们的登临与远眺 但总被青龙商厦的经济高度所阻挡 而怀古也仅仅适应于哈哈镜中变形的肉身。 当梅花鹿探出头来修复书院古老的缺口 让我们惊觉:所谓的追忆无非是 邂逅某一句声韵发黄的你 某一部被匿名的花纹笼罩的你。
◎正午的清风 ——给刘宜年先生
蝉鸣的翅膀传递紧张的韵律感 与塑造虎啸统摄的树林背后的虚空 形成了正午一段小波纹的清风。 你独自登楼,走向荒废的象征的楼 一册荷马翻开搁置在木桌的中央 宁静的气流铺卷在上面又溅起右派的斑点。 所有的时刻都在运动之中 包括那些离我们远去的人 通过远望,在放慢流速的秀江的对岸 你轻盈独步而去,忽而又折回给我 带来一册凝聚历史意识的书。 十五年足以让我们看清时间弯折的幅度 而你一点也没有变化 唯一感慨的是:自木子先生去后 整个地委大院再没有一个可以对谈的人。 但你很快又转向创造的思考之中 86岁了,还执着于发明一种崭新的观念。
◎开端
他用细竹篙搭傍晚的篱笆 给菜地铺上冬茅的叶子 松土,浇水,扯草,打叶 这些陌生的工作指向古老的技艺。 就像那个桐花的白色组装的四月早晨 他在山背上挖到第一颗黄牙笋 那股新鲜的气味带着理想的甘芳 仿佛他经过多年的努力 赢得的一次开端。
◎教我手艺的一位师父*
四年的变化足以让你在这个城市找不到方向 但冒着热气的川味宜春话,依然在手机的耳蜗里旋转。 我在广场的大理石圆形路障外向你招手 站在花木莲钢雕下的你向我微笑,像时代镂空的微笑 然后你加入讨论提速流逝的风景 我们走过商城嘈杂得令人恐惧的市场 挑了条过期的皮带,譬如水泵弃置的皮带。 你搜索的西门市场,早已变成拆迁后的废墟 但到哪里去给你买熟悉的烟叶? 我当然不可能跟你谈论诗歌 只能交流工厂,设备以及各自的情况 我用你拧螺丝的手去斟酌每一个字 我用你开启阀门的手去捕捉诗的声音 我接过你手里的红色帆布包 连它也体会到这个世界荒谬的褶皱。 当我们走在很窄的小巷寻找某家廉价的旅馆 我转身给你买了一条廉价的金圣牌香烟 一个正确得伟大的时代沉默缩小版的悲哀。
注:诗题引自米沃什晚年诗集《第二空间》。
(2020)
◎钢化玻璃般的寂静
像前面的道路那样你必须对自己进行选择 外在的光显然不能让你满足 那就追逐内部稳定的意义 与深渊相互凝视的绝对意义。 但你还是要顺从于生活本身 为一点点稿费在柜台前 等待很久:装模作样地读经 触摸秋日钢化玻璃般的寂静 直到叫号机呼叫第37号 它似乎在提醒你已经37岁了 还没有写出一首像样的诗。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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