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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 2018-12-10 08:38

傅义:姜夔詞劄記




揚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城。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據夏承燾所撰年譜,此白石二十二歲作品。夏(後仿此)云:“詞起句‘淮左名都,竹西佳處’切詞序‘過維揚’。周濟嘗評此二句為俗濫,實則不然。特以重筆點歷史名城,為的是反襯下文的劫後蕭條。”此說誠是。陳匪石、沈祖棻亦同。然周濟之說亦非便誤。出發點不同。按王勃《滕王閣序》起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仿者頗多,姜亦未免,故云俗濫。王撰此文,亦二十餘歲。何古代年輕才士之多也,令人羨煞。
  廢池喬木,猶厭言兵。以物擬人,本是常法。好就好在出新,為前人所未用。白石擅此。如“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皆是名句。惟王國維謂“如霧裏看花,終隔一層”。
  清角吹寒,此是緊縮句法,準確翻譯便很長。淒清的角聲吹了起來顯出荒寒的氣氛。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冷月在波心蕩漾,好理解。冷月自然是無聲,而猶曰無聲,豈非贅筆,然皆視為名句,似不可解。原來無聲並不屬月,于意義是反向並列。謂只有冷月,而無市聲。包括簫聲。蓋杜牧有詩云:“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由於冷月和上文連接緊,不意與下文結構忽較鬆散,通常思路已慣,轉彎不易。此實亦詩詞語言之獨特處也。


一萼紅 丙午人日,予客長沙別駕之觀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負古垣,有盧橘幽篁,壹徑深曲。穿徑而南,官梅數十株,如椒、如菽,或紅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蒼苔細石間,野興橫生。亟命駕登定王臺,亂湘流,入麓山,湘雲低昂,湘波容與,興盡悲來,醉吟成調。

  古城陰,有官梅幾許,紅萼未宜簪。池面冰膠,牆腰雪老,雲意還又沉沉。翠藤共、閑穿徑竹,漸笑語、驚起臥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喚登臨。  南去北來何事?蕩湘雲楚水,目極傷心。朱戶黏雞,金盤簇燕,空談時序侵尋。記曾共、西樓雅集,想垂楊、還嫋萬絲金。待得歸鞍到時,只怕春深。

  周濟又謂:“翠藤共,閑穿徑竹”,“記曾共,西樓雅集”為複。愚謂二共字殆作者有意佈置,提醒讀者前後對比,今之獨行異於昔之雅集,翠藤蓋謂藤杖,藤杖共,扶杖獨行也。既獨行,接下又云,漸笑語,當是漸聞有人笑語。野老林泉三句,按散文句法順敘,則是:林泉野老,呼喚登臨,故王台榭。詩詞固有嚴密的格律,敘寫也有與其相適應的靈活性。此即中國詩詞語言之奧妙。換頭由敍事轉入抒情,由今思昔。著一蕩字,表明曾泛舟於此間。目極綰合今昔。朱戶二句扣序中人日,此時登臨即昔日雅集之處,風景不殊,“空歎時序侵尋”,應序中“興盡悲來”。歸字則回應題中客字。


霓裳序中第一

  亭皋正望極。亂落紅蓮歸未得。多病卻無氣力。況紈扇漸疏,羅衣初索。流光過隙。歎杏粱、雙燕如客。人何在、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  幽寂。亂蛩吟壁。動庾信、清愁似織。沉思年少浪跡。笛裏關山,柳下巷陌。墜紅無信息。漫暗水、涓涓流碧。飄零久、而今何意,醉臥酒爐側。

  多病卻無氣力。卻字常用於轉折,此則非是。卻含義甚廣。作正、確、再解俱可通。李義山名句“何當同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卻即再。索,離散。《玉篇》:“散也。”韓愈詩:“孟生去雖索。”朱熹校注引孫汝聽曰:“索,離也。”亂落江蓮之後,則紈扇漸疏,羅衣初索,按時推進,故有流光過隙之歎。多病之中,又生此感,翻進一層,故用況。雙燕暗寓伊和我。客後分飛,故下云“人何在”,並非突然。此人即暗寓之伊,曾與並棲杏梁者。下二句活用杜甫懷李白詩:“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以示懷人之意。姜氏《齊天樂》云“庾郎先自吟《愁賦》”(說詳該篇),此以自比。笛裏關山,漢樂府橫吹笛曲有《關山月》,《樂府古題要解》“右皆言傷離別也”,王昌齡《從軍行》:“更吹笛裏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柳下坊陌,指妓院。元朱庭玉《祆神急》:“多應浪遊少年客,千金將買笑,柳陌花街。”此即自身之浪跡。上句言離,下句言聚,聚散無常,今則又起人何在之歎。墜紅回應亂落江蓮。暗水指樹蔭下之小溪,漫、溜,景中有情,極工。《世說新語·任誕》:“阮公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常與王安豐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詞謂無意于此,蓋伊人不見,情有專屬。


湘月 長溪楊聲伯典長沙楫棹,居瀕湘江,窗間所見,如燕公、郭熙畫圖,臥起幽適。丙午七月既望,聲伯約予與趙景魯、景望、蕭和父、裕父、時父、恭父,大舟浮湘,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煙月交映,淒然其為秋也。坐客皆小冠綀服,或彈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筆搜句。予度此曲,即念奴嬌之鬲指聲也,於雙調中吹之。鬲指亦謂之“過腔”,見晁無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過腔也。

  五湖舊約,問經年底事,長負清景。暝入西山,漸喚我、一葉夷猶乘興。倦網都收,歸禽時度,月上汀州冷。中流容與,畫橈不點清鏡。  誰解喚起湘靈,煙鬟霧鬢,理哀弦鴻陣。玉麈談玄,歎坐客、多少風流名勝。暗柳蕭蕭,飛星冉冉,夜久知秋信。鱸魚應好,舊家樂事誰省。

  欲言湘江泛舟,先言五湖負約,由遠而近,遠遊未成,就近一遊,亦可小補。則由失意之歎轉入寫意之舉。於是進入正題。卻不說暝入湘江,而說西山,乍看頗怪,當是由登山而涉水。誰喚我?是友人楊聲伯(見小序),卻不說他,說是清景誘人,把山水人格化,愈更親切。倦網三句鋪開,由暝入夜,夷猶與容與微複。點字極工。理哀弦成陣。上云湘靈,知此弦是瑟。《楚辭·遠遊》:“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錢起《省試湘靈鼓瑟》:“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以湘靈為堯女舜妃。妃聞舜崩,泣竹成斑,故云哀弦。鴻陣當由雁柱想來。雁柱一般指箏柱,謂其排列如雁陣,今移指瑟柱。調理弦柱,即彈奏。名勝,今只為著名風景或古跡,古亦指名人才士。《世說新語·文學》:“宣武集諸名勝講《易》,日說一卦。”冉冉,一般只作漸進或柔弱之貌,以形飛星,俱不可通。應作匆匆解。《楚辭·悲回風》:“歲曶曶其若頹兮,峕亦冉冉而將至。”何遜《聊作百一體》:“生途稍冉冉,逝水日滔滔。”曶曶與冉冉,冉冉與滔滔。皆互文見義。結用張翰思歸之典,謂歸亦不得。以發慨始,亦以發慨終。


清波引 大別之幽處,無壹日不在心目間。勝友二三,極意吟嘗。朅來湘浦,歲晚淒然,步繞園梅,摛筆以賦。

  冷雲迷浦。倩誰喚、玉妃起舞。歲華如許。野梅弄眉嫵。屐齒印蒼蘚,漸為尋花來去。自隨秋雁南來,望江國,渺何處。  新詩漫與,好風景、長是暗度。故人知否。抱幽恨難語。何時共漁艇,莫負滄浪煙雨。況有清夜啼猿,想人良苦。

  玉妃可指雪,可指梅。此指梅,小序載明步繞園梅,可證。梅如起舞,則是落英繽紛。而時正歲晚,梅方盛開,故云倩誰喚,即無誰喚,未起舞,蓋歲華如許也。然後才從正面說:野梅弄眉嫵。惟序云園梅,則非野梅,姑且存疑。眉嫵則恰與今言美眉同,非僅謂眉之美好。此以物擬人。自隨三句,敘秋由古沔(今漢陽)來湘浦(指長沙)後懷念古沔勝友之情。杜詩:“老去詩篇渾漫與。”是隨便寫寫,並不刻意為之。但此詞所言,則是無心為之,故“好風景長是暗度”,謂虛度也。故人指古沔勝友。難語者千頭萬緒,總之是不得意。滄浪煙雨,小序稱為古沔佳景之一,地居漢水入江處,漢水經由滄浪洲來,故云。句意是想回古沔。結二句頗費揣測,或系活用孔稚圭《北山移文》鶴怨猿驚之典,謂欲回古沔隱居。


八歸·湘中送胡德华

  芳蓮墜粉,疏桐吹綠,庭院暗雨乍歇。無端抱影銷魂處,還見筿牆螢暗,蘚階蟲切。送客重尋西去路,問水面、琵琶誰撥。最可惜、一片江山,總付與啼鴂。  長恨相從未款,而今何事,又對西風離別。渚寒煙淡,棹移人遠,縹緲行舟如葉。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羅襪。歸來後、翠尊雙飲,下了珠簾,玲瓏閑看月。

  首敘初秋景色,送別之時令。疏桐吹綠,楚辭:“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一葉下。”故用吹,妙。無端三句敘客去後,用“抱影”(謂孤身)、“還見”以示之。銷魂處,分別處,江淹《別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客已去,還不走,故云無端,見情深。螢暗,當是白天。且暗通黯,蓋承上句銷魂而來,謂黯然也。切,淒切。杜甫《十二月一日》:“新亭舉目風景切。”仇注:“切,乃淒切之切。”《紅樓夢》三十八回《殘菊》詩“半床落月蛩聲切”當是據此。下由佇立到重尋送客路,尋,循也。謂循原路回去。“問水面、琵琶誰撥。”全用白居易《琵琶行》。人已去,惟別時琵琶聲猶在。最可惜三句,歎時光易逝,美景空過,更生悵惘。換頭三句,意脈藕斷絲連,歎相聚太短,分別何速。於是補敘送行情景。情節本是單純,組織卻錯综變化,最不易學。此下掉轉筆鋒,從對面寫。倚和步,坐立不安,閨人盼歸之切。再由歸前寫到歸後,杜甫《月夜》:“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乾。”是懸想,此則事實。下了珠簾,玲瓏閑看月。依散文語序,則為下了玲瓏珠簾閑看月。上疆村民《宋詞三百首》評曰:“著一閑字,尤得神味。”蓋不僅指時間之閒暇,更謂無迫切之心情。
  最後說說鴂字。鴂與鴃眾說紛紜,頗多異同。《康熙字典》視為二字,《新華詞典》、《現代漢語詞典》從之。舊《辭海》謂鴃為鴂之變體,《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從之。二者之中又有小異。鴃,《康熙字典》引《集韻》:扃闃切,音狊(ju第二聲)。《新華字典》《現代漢語詞典》皆音jue,與鴂同音。《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皆一音jue,一音gui。其義,鴂,《康熙字典》:鶗鴂。《新華詞典》同,又云杜鵑的別稱。鴃,二書並釋為伯勞。舊《辭海》有二義,1、寧鴂,2、通。實與《康熙字典》同。《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相反,謂鴂音jue者為伯勞,音gui者為杜鵑,為子規。按此詞當指鶗鴂。《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洪興祖補注,繁征博引,欲考古說,殊堪參稽。其中謂子規鶗鴂二物也(俞平伯谓,鵜鶗字通,見《唐宋詞選釋》),又立一說。辛棄疾據此说賦《賀新郎》:“綠樹聽啼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


小重山令·賦潭州紅梅

  人繞湘皋月墜時,斜橫花樹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誰知。東風冷,香遠茜裙歸。  鷗去昔遊非。遙憐花可可,夢依依。九疑雲繞斷魂啼。相思血,都沁綠筠枝。

  人,抒情主人公。湘皋,扣潭州。斜橫扣梅。浸愁漪,梅倒影入湘水中,鎖住前二句。愁則是一篇之骨。接下即寫愁。先虛寫一筆,才寫具體。一春幽事,為有相並賞花之玉人,今已歸去。非惟人不見,連江上閑鷗也不見了,情景全非,只茜裙和紅梅交相輝映之印象卻猶縈腦際。亦只能遙憐夢繞。結三句用湘妃事,相思淚化成血,尤為淒絕。且竹血與梅紅裙茜相應,形象鮮明,融為一體。


眉嫵·戏張仲遠

  看垂楊連苑,杜若侵沙,愁損未歸眼。信馬青樓去,重簾下,娉婷人妙飛燕。翠尊共款。聽豔歌、郎意先感。便攜手、月地雲階裏,愛良夜微暖。  無限風流疏散。有暗藏弓履,偷寄香翰。明日聞津鼓,湘江上、催人還解春纜。亂紅萬點。悵斷魂、煙水遙遠。又爭似相攜,乘一舸,鎮相見。

  侵字妙,侵沙,謂長滿了沙洲。前三句是引子。垂楊院,杜若洲,看損了眼睛,還未歸去,本為遣愁去,而愁猶在。於是引入正文,愁中信馬而行,來到了青樓,尋了一夜歡。但到分別時,又是魂斷。不如把她娶了回來。情感似真,戲言似實。無怪妒婦將他撕破面皮。謔而虐矣。


浣溪沙 予女須家沔之山陽,左白湖,右雲夢,春水方生,浸數千里,冬寒沙露,衰草入雲。丙午之秋,予與安甥或蕩舟采菱,或舉火罝兔,或觀魚下;山行野吟,自適其適;憑虛怅望,因賦是阕

  著酒行行滿袂風。草枯霜鹘落晴空。銷魂都在夕陽中。  恨入四弦人欲老,夢尋千驛意難通。當時何似莫匆匆。

  丙午為淳熙13年(1186),白石32歲。序長,白石將其壓入詞首二句中,實為起興,所謂因賦是闋也。接謂銷魂都在夕陽中,仍然是寫沔遊的自適其適,卻悄悄地進入主題,集中突出地表現了其詞風的清空。銷魂者,唯别而已矣。他要寫的正是别情。這别情正是由憑虛悵望所觸發。清空不是朦朧,下闋便落實銷魂情況。卻不是接寫自己如何如何,仍是憑空悵望,懸想對方是如何如何。白石在合肥所戀者,是一擅彈琵琶的女伎。四弦即琵琶。她將離别之恨寓於四弦聲中。正如潯陽江頭的琵琶女“低眉信手續續彈,說尽心中無限事”。人欲老,“憂傷令人老”也。她做梦也想他,梦中尋遍千程萬驛也見不到。想到這裏,他悔恨極了,當時何似莫匆匆。但悔也無可奈何了。


探春慢

  衰草愁煙,亂鴉送日,風沙迴旋平野。拂雪金鞭,欺寒茸帽,還記章台走馬。誰念漂零久,漫贏得、幽懷難寫。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閑共情話。  長恨離多會少。重訪問竹西,珠淚盈把。雁磧波平,漁汀人散,老去不堪遊冶。無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東下。甚日歸來,梅花零亂春夜。

  此應蕭千岩招遊苕霅(今吳興)留別古沔友人之詞。起三句寫歲晚淒其景象,平野表明為途中。去系乘濤(见小序),揮鞭,是憶別前。下用还记点明,并以走马应挥鞭。飄零久,自歎失意,反跌下文,惟友情堪慰,為惜別張本。轉入下闋。長恨二字用重筆寫離情,舉重訪竹西(揚州)以例其餘。雁磧三句與衰草三句互補,一點時令,一指路徑。又與上闋拂雪三句對舉,今非昔比。序稱:“予自幼從先人宦于古沔,女嬃因嫁焉。中去復來几二十年。”按夏承燾所著《年譜》,姜從宦方九歲,姐嫁,十四歲,至作此詞三十二歲。即云老去,頹唐之甚,與“幽懷難寫”相應。又逗起“無奈”。照我之照,他本作喚,應從,蓋借指千岩之招。結尾擬明春回沔。夏譜謂自此不復返。生涯固難自料也。


翠樓吟

  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層樓高峙。看檻曲縈紅,簷牙飛翠。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  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西山外。晚來還卷,一簾秋霽。
篇前有小序,十年後所作。實為跋,應置篇後。

  漢酺,秦時禁民聚飲,國有慶典,皇帝下令開禁,謂之賜酺。見《史記·秦始皇本紀》,實始于秦。漢承秦制,遂為定例,故稱漢酺。酺者,大飲酒也,即宴會。序稱武昌安遠樓落成之宴,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據《宋史·孝宗紀》,謂“是年正月庚辰,高宗八十壽,犒賜內外諸軍共一百六十萬緡”。則賜酺指此,又似慶祝萬壽之宴。或者安遠樓即為慶壽而建,落成亦慶壽。人姝麗三句,沒說是什麼人,什麼事。但一般婦女不能與會,只能是官妓,來奏新翻胡部曲。歌此詞之小姬亦即官妓。只道其美,不稱其技,此輩皆訓練有素,不言可知。從虛處落筆,卻不晦澀。如此盛會,也宜有超然脫俗的詞人參與。作者自己亦预其中。與君遊戲,君,謂在座諸人;遊戲,逢場作戲,非歌功頌德。自然也是想到崔顥《黃鶴樓》詩,藉以點明此在武昌。玉梯,謂安遠樓。芳草萋萋千里,全無戰時或備戰跡象。不由得慨歎南宋君臣文恬武嬉,只圖苟安。此即所謂安遠。這是虛寫,令人想像。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才是實寫。一介書生,有心殺敵,無力回天,只得仗醉酒迷花,來排除一片江山都付與啼鴂之深愁,消磨躍馬橫戈收復失地之英氣。此所謂度曲見志,極為可悲。最後三句,略一振起,稍以自慰,在此盛會,亦不能不裝點些光明。

附作年考(舊稿)

  白石此詞作于淳熙丙午,悉無異辭。所據皆其小序。若此序作爲後記或後序置于篇末,自無疑義。陳匪石《宋詞舉》只錄其前半,至度曲見志止,免生歧見,然非治學之道。後半卻正是作詞緣起。聞故人言,感慨更生,遂複命筆。上片興懷昔遊,下片傷今之離索。詞與序合,正是白石特點。故當作于後十年。再說“玉梯凝望久”回敘登樓所見,惟芳草萋萋千里,就地取材,正在武昌。又引出天涯情味。爲傷今張本。言是年已離武昌,自此漂泊天涯。若在淳熙丙午,依夏譜年才三十二,依岳丈居鄂州,繼寓漢陽姊氏,饒有親情,頗似悠哉遊哉,未必便有天涯之感。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冠以仗字,漂泊多年,有志不遂,尚能生存者惟仗此耳。言下何等沈痛,豈一時一事之偶感耶。
誠然淳熙丙午曾度此曲,十年後猶有人歌之。所謂“此詞”即當時“度曲見志”之詞,但未必即“月冷龍沙”一詞也。惜其詞早已不存,否則必無可疑。


踏莎行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怎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東坡嘲張子野詩:“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鶯燕為二人,此則合二為一。言其既有燕之美態,又有鶯之嬌聲,能歌善舞。剛敘及從夢中見到,便調轉筆鋒從對面寫,薄情一語,既怨又愛,嬌嗔如聞如見。春初句昵訴情腸。書辭、針線,無不染上相思,猶不止此,還離魂出竅。悄悄地追隨郎的腳步,走了很遠,才進入郎夢中。情深如此。為郎者怎不感動。庸手在此,必大力渲染,作者卻一句不說,只是脈脈含情,此時無聲勝有聲也。直至離魂不得不回轉之中、才吐出深深的掛念。千言萬語,盡在於是。王國維《人間詞話》謂“白石之詞,予所最愛者,亦僅二語。”即此词结拍二句,王氏主意境,而白石並不甚致力於此,即如此篇。能符合王氏意境之旨者,惟此二語,故獨賞之。此固甚確,究不如張炎所稱清空為知之深也。


杏花天影

  綠絲輕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少駐。  金陵路、鶯吟燕儛。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

  序云:“道金陵。北望淮楚。”據夏承燾考據,姜夔有戀人在合肥(見《姜白石詞編年箋校》)。淮楚指此。金陵有桃葉渡,為王獻之送妾桃葉處。到了此處,見到不獨宿的鴛鴦,不由得想起戀人,引發愁思。將去又不忍去。換頭暗承上結,不知者以為留戀此繁華之地,只有潮水才知我來去無定之苦。何況青春作伴不成歸,其苦更甚。以致歸舟懵然不知移向何處。寫情層層逼進,愈進愈深,肝腸欲斷。


惜紅衣

  簟枕邀涼,琴書換日,睡餘無力。細灑冰泉,并刀破甘碧。牆頭喚酒,誰問訊、城南詩客。岑寂。高柳晚蟬,說西風消息。  虹梁水陌。魚浪吹香,紅衣半狼籍。維舟試望,故國眇天北。可惜渚邊沙外,不共美人遊歷。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

  此詞序稱作於吴興,為自度曲,詠紅荷。準確說,是寫殘荷。取調名冠以惜字,便寓此意。寫荷實亦甚少。“不共美人遊歷”,良時虛度,方是主題。東坡謂“賦詩必此詩,定非知詩人”。白石正能放得開,但也收得攏。邀字、換字極工,倘云乘涼、度日,則村學童語矣。晝寢初起,常觉無力。與誠齋“日長睡起無情思”略同。冷水自灑,欲清神舒體。東坡“喚起謫仙泉灑面”是遇暴雨,此是自灑水。清真《少年游》:“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此破瓜果。拿起并刀,暗思纖手。遂添客中孤寂之感。城南詩客,指杜甫,也借指自己。杜甫《夏日李公見訪》:“远林暑气薄,公子过我游。贫居类村坞,僻近城南楼。旁舍颇淳朴,所须亦易求。隔屋唤西家,借问有酒不?墙头过浊醪,展席俯长流。”這裏是反用其意,縱牆頭可以喚酒,也没有誰來。岑寂之中,只聽得“高柳晚蟬,說西風消息。”又驚秋了。過片三句在虹梁魚浪陪襯下,才直接寫荷,已是紅衣半狼藉。吴興望白石故鄉彭澤不眇在天北(眇,遼远),其戀人所在之合肥才合。云故國,諱辭。或視之如故鄉。“可惜”以下,又返回到惜紅衣。白石作詞,最擅騰挪。所居吴興在太湖之濱,又有苕、霅二溪,正是水邊沙外。荷花很多,可惜不能和那天北的美人同遊共賞。與并刀破甘碧,有草灰蛇線之妙。三十六陂,在扬州。常泛指湖泊多。此指吴興。也關系到荷花。王安石《题西太一宫壁》:“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 白石在吴兴另有赋荷花的《念奴娇》词云:“三十六陂人未到 ,水佩风裳无数。”


石湖仙·壽石湖居士

  松江煙浦。是千古三高,遊衍佳處。須信石湖仙,似鴟夷、翩然引去。浮雲安在?我自愛、綠香紅舞。容與。看世間、幾度今古。  盧溝舊曾驻马,為黄花、閒吟秀句。見說胡兒,也學綸巾欹雨。玉友金蕉,玉人金縷。緩移筝柱。聞好語。明年定在槐府。

  石湖居士,范成大也。蘇州人。吳江流經,故首舉吳江三高。成大曾官參知政事,時已歸隱,故獨標三高中范蠡以擬之,鸱夷,即范蠡也。事蹟略似,且又同姓。浮雲安在?謂古人已矣,前事休提。但愛當前景物,荷葉荷花。成大壽辰在六月,即以此狀其高潔,就地取材。我,代指成大。容與三句,謂其幾經沉浮,屢歴滄桑,寵辱不驚,今則悠遊自適。換頭二韻,敘石湖曾使金事,此其平生宦履之最著者。玉友三句,富貴氣象,亦儒雅风流。最後二句,祝願之辭,望其东山再起。此篇上闋,突出人物精神狀態和高尚品質,頗堪嘉賞。下闋不為溢美,便亦不俗。


點絳唇·丁未冬過吳松作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随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随住。今何許?憑阑懷古,殘柳参差舞。

  此行既在冬天,有雁無燕,燕應是燕地,燕雁即北雁。無心與隨雲相合。陶潛《歸去來辭》“雲無心以出岫”也。燕雁何心?實是自謂,強調只是隨意走走。把漂泊無定之生活,習以為常,說的很輕鬆。實際是清苦,卻不肯直說,移於眼前之青峰。以其時當黃昏,密雲欲雨,陰暗籠罩,狀似清苦也。青峰無知之物,卻寫得有知覺,能言語。數峰相聚,狀如商略。而商略恰顯示雨晴未定之際。擬人不難,難在人所未察。此所以垂譽千古也。天隨,唐詩人陸龜蒙,共字說得像是同時人,所謂尚友古人,不僅謂讀古書。擬,有此打算,尚未落實,故下云今何許,仍是飄泊中。今何許又直貫至篇終。今在殘柳參差舞處,喻衰世也。辛稼軒《摸魚兒》:“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懷古傷今,都在虛處。辛沉痛,姜幽微,豪放與婉約之別也。


夜行船

  略彴橫溪人不度,聽流澌、佩環無數。屋角垂枝,船頭生影,算惟有春知處。  回首江南天欲暮。折寒香、倩誰傳語。玉笛無聲,詩人有句。花休道輕分付。

  彴,獨木橋。略形容其小。小溪流澌,只有淙淙微響,如佩環之琮琮。喻甚新切。序云尋梅,枝影自是謂梅。船遙應彴不度。算唯有句,謂梅難尋而終於尋得。江南點序中吳興。折寒香,用陸凱寄范曄詩,卻難逢驛使。見梅方喜,折梅又生悵惘。小令亦用拓折。無聲者,似輕分付,有句則非輕分付也。敍述終不肯平直。


浣溪沙

  春點疏梅雨後枝。剪燈心事峭寒時。市橋攜手步遲遲。  蜜炬來時人更好,玉笙吹徹夜何其。東風落靥不成歸。

  序略谓客吴兴,收灯夜俞商卿呼之共出,记所见。《汉典》:旧俗农历正月十五为灯节,正月十三日谓上灯,正月十八日谓收灯。宋姜夔《浣溪沙》词序:“己酉岁客吴兴,收灯夜闔户无聊。”宋范成大《浣溪沙·元夕后三日王文明席上》词:“宝髻双双出綺丛,妆光梅影各春风。收灯时候却相逢。” 《詩經·小雅·庭燎》:“夜如何其?夜未央。”此詞只取其上句,言不知夜深否,遊興猶濃也。東風落靨句,當指吹落靨飾,则遊女仍未歸。


琵琶仙

  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春漸遠、汀洲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鴂。十裏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  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裏匆匆換時節。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序云感遇,開頭四句即敘其所遇。唐圭璋認為來者即其故人(見《歷代著名文學家評傳·姜夔》),陳匪石《宋詞舉》、沈祖芬《宋詞賞析》認為似故人而非故人。我取後一說,因為敘所遇後無一字說及重逢情事。便承飛花寫景,乍看出人意外,實則偶然相遇無事可寫,即有亦無須寫。寫景實是寄寓離情。春漸遠,鴂已啼,所思之人適曾於此殘春季節分離,因所遇触及所爱而生感也。正當敘其所感,這才吐出昔日情愛之事,十里揚州,謂所愛之人,三生杜牧,乃自謂也。卻剛一提及,便又打住,前事休說,說來傷懷。有人認為這是倒煞前面皆追憶之筆,恐未注意序中感遇二字。實則僅倒煞春漸遠以下。此闋先寫遇,後寫感。換頭以又還是提起,表明上闋所敘景色乃是回憶,此後所述,方是現在。雖節序相近,卻充滿今昔之感。別後裘葛屢更,皆在愁中度過。前事不欲言,又忍不住不言。然言之又有何益,滿腔芳思都付與了落滿空階之榆莢,美好景況,都成過去,只剩淒悲。見榆莢之委塵,情緒大挫,見細柳之舞雪,忽又飄舉。仿佛回到玉人身畔,歌舞筵前。楊柳又為離別之象徵。陽關三疊正是客舍青青柳色新。無故人此時雖未說出,已含其中矣。初別看是點到即止,卻是有餘不盡。陳匪石云:“全篇以跌宕之筆寫綿邈之情,往復回環,情文兼至。”可谓的評。


鷓鴣天

  京洛風流絕代人,因何風絮落溪津。籠鞵淺出鴉頭襪,卻是淩波縹緲身。   紅乍笑,綠長嚬。與誰同度可憐春。鴛鴦獨宿何曾慣,化作西樓一縷雲。

  序云苕溪記所見。開門見山,一起就是所見之人在場,這是一位姿容絕世的美人,不知因何像風中柳絮飄墮溪津般從京洛來至苕溪,充滿歎息之意。接著描繪此女形象。穿著淺幫尖腳鞋,露出淩波襪,徐步在煙波飄渺中,簡直就是洛神。與起處京洛關合。這主要是寫其風姿。換頭則寫其面貌和情態。紅綠以顏色代本體,美豔鮮明。紅是唇,綠是眉(《大業拾遺記》稱蛾綠)。乍與長,下字極有分寸。以下便接寫長嚬之故:與誰同度可憐春,不是无谁同度,而是朝朝暮暮,供人取樂。可愛的春光实是可怜。行迹似鴛鴦不獨宿,但她卻無鴛鴦般的溫情。她是所謂朝雲暮雨的神女。結句一縷雲即指此,出宋玉《神女賦》。


念奴嬌

  鬧紅一舸,記來時、嘗與鴛鴦為侶。三十六陂人未到,氺佩風裳無數。翠葉吹涼,玉容銷酒,更灑菰蒲雨。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  日暮。青蓋亭亭,情人不見,爭忍淩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風南浦。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序稱在武陵、吳興和西湖皆嘗賞荷,詞則不分何地,總而言之。首云鬧紅,即指繁盛之荷花。宋祁《木蘭花》“紅杏枝頭春意鬧”,陳亮《水龍吟》襲之,“鬧花深處層樓”,今姜夔又襲之。
  鬧紅一舸,是說一隻小船穿行於鬧紅之間。故嘗與鴛鴦為伴。花鳥俱美,不說人而人在其中。許多池塘人還沒到,就見著無數荷花。李賀《蘇小小墓》:“風為裳,水為佩。”如此裝飾,視之如仙。此處移以飾荷,亦視之如仙。荷葉風動如扇,故曰吹涼。玉容謂荷花,如美人酒意初消,臉猶帶紅潤。再灑上幾點雨,更是嬌滴滴。灑菰蒲的雨,不也是灑荷花荷葉的雨,此是詞人狡獪,為免荷字屢重。繼寫其風姿,嫣然搖動。這一笑一動,冷香就飛了出來,飛到詩句上了。是物是人是仙,渾然莫辨,筆調極靈極活。上片寫荷之繁盛,下片寫荷之衰落。以日暮起,一以喻荷。一提示將歸。此時只餘荷葉,荷花不見了。卻說情人不見,情人即指荷花?抑是自指?人花之戀,倒不如說人神之戀。上片已視之如仙,下文又說淩波去,視之為洛神。


浣溪沙

  釵燕籠雲晚不忺。擬將裙帶系郎船。別離滋味又經年。  楊柳夜寒猶自舞,鴛鴦風急不成眠。些兒閒事莫縈牽。

  據夏承燾考證,姜夔在合肥有一戀人,序云發合肥,即別此女。釵燕是端有燕形之釵,句謂此女子一頭蒙在密雲裏,形容其滿面愁容,一晚不忺。擬將裙帶系郎船,此則異於平素以清剛之筆寫委婉之柔情,而是委婉至無以復加,幾於柔腸寸斷。手法非常新穎。楊柳句不是寫柳,而是寫人,謂此女子為送行而起舞。此前俱從對方著筆,說到鴛鴦方才是雙方。並以互相叮嚀作結。


滿江紅

  仙姥來時,正一望、千頃翠瀾。旌旗共、亂雲俱下,依約前山。命駕群龍金作軛,相從諸娣玉為冠。向夜深、風定悄無人,聞佩環。  神奇處,君試看。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電,別守東關。卻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瞞。又怎知、人在小紅樓,簾影間。

  詞序頗長,大意是泛巢湖,逢祀湖神,忽憶曹操自巢湖入江之濡須口退兵,因幻想為湖神之力。仙姥即湖神。仙姥來時,正一望、千頃巨瀾。境界壯闊。旌旗共、亂雲俱下,依約前山。寫仙姥雲擁而下,旌旗佈滿廟前之山,儀衛甚盛。命駕群龍金作軛,相從諸娣玉為冠。駕群龍,從諸娣,金玉輝煌,仙家富貴氣象。卻不免有庸俗氣,語句即在詩中亦覺生硬,更不類詞。白石詞惟此二句,素所不喜。歇拍卻好,向夜深。風定悄無人,聞佩環。印象極深,方有此幻覺。換頭總提一筆,便全寫神奇處。君試看,君,泛指。試字有味,事之有無,姑試為一觀。奠淮右,阻江南。遣六丁雷電,別守東關。卻笑英雄無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瞞。急鼓喧天,一氣直下。如蘇軾《赤壁賦》敘曹操舳艫東下,《史記》記項羽巨鹿之戰,極為傳神。豈道如詩,且如最佳古文。此在姜詞中,最為豪放。一位女神已寫成威風凜凜所向無敵的將軍,又怎知、人在小紅樓,簾影間。哪里知道竟是婦女。真是出人意外。結尾筆勢急轉,為一大頓挫,亦極精彩。小紅樓與上闋大場面不合。正是真與幻的懸殊,方顯出神靈威力的巨大。


淡黃柳

  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惻惻。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強攜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此客居合肥时作。见小序。空城曉角,《揚州慢》亦云:“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与扬州俱是近邊。“巷陌淒涼,與江左異”(詞序)。首二句便是營造此種氣氛。馬上句寫感受。不僅衣寒,恐心亦寒。繼承垂楊寫街景,柳色初微黃,漸成嫩綠。已經看够,只此方似江左。下闋寫寒食前一日。正岑寂中,就已近春暮。為破除岑寂,攜酒尋歡。著一強字,本非所欲,別無他法。小橋據說是姜舊相識,青樓女子。強攜酒又一原因,是怕春天過盡,轉眼便成秋色。時易過,人易老。此句時間跨度很大,中隔一個季度,一般作者恐怕不敢這樣寫。尾三句,謂燕子來时,春光正盛,却如已逝,惟池水自碧而已。战争破坏之惨,于此可见。俞平伯注燕燕為雙燕。引《詩經》“燕燕于飛”為證。今按,傳、箋俱無此說,疏謂燕燕,“古人重言之。”朱注亦然。姜词盖亦此意。俞氏引經,本應據權威解釋。若有新解,也应说明。


長亭怨慢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浦縈回,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只有并刀,難剪離愁千縷。

  序稱“桓大司馬云: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按桓溫語只後二句,且樹本為木。實皆出庾信《枯樹賦》,前人多已指出,此姜氏偶有誤憶,不必為之飾。
  詞寫離愁別恨。前四句寫離別時地,絮和綠皆為柳,以此貫穿上闋。此居者所處,由此啟行。云零亂,見非己一舟,向何許,實是歎息,往來奔波,人生勞碌,究是為何。而且都擺不脫一個情字。情字方是一篇之骨。翻用庾賦,旋開旋合,抑揚頓挫,富有震撼力,顯得十分感慨。換頭後,寫旅途。回望不見高城,只見亂山,那處人家自然不見。但那家玉人臨別囑咐之語,卻永遠不會忘,離情便也不能斷。韋郎至為主四句,注家皆據《雲溪友議》謂為韋皋別情人玉簫時,約期來娶,逾期不至,玉簫絕食而死。此詞卻不說玉簫,而說玉環,豈詞家慣用借代。或因其絕望而死,不忍提其名,兼藉以自警。第一二句是玉環分付之语。紅萼是玉環委婉自喻。情深意重。白石詞清疏,此首可為範例。


醉吟商小品

  又正是春歸,細柳暗黃千縷。暮鴉啼處。夢逐金鞍去。一點芳心休訴。琵琶解語。

  春歸時節,柳色暗綠,今云暗黃,不知何謂。夢逐金鞍去,即《踏莎行》“離魂暗逐郎行遠”也。一點芳心休訴,琵琶解語。白香山《琵琶行》“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也。


摸魚兒

  向秋來、漸疏班扇,雨聲時過金井。堂虛已放新涼入,湘竹最宜欹枕。閑記省。又還是、斜河舊約今再整。天風夜冷,自織錦人歸,乘槎客去,此意有誰領。  空贏得、今古三星炯炯。銀波相望千頃。柳州老矣猶兒戲,瓜果為伊三請。雲路迥。漫說道、年年野鵲曾並影。無人與問。但濁酒相呼,疏簾自卷,微月照清飲。

  先寫初秋時節,引入牛女故事,斜河舊約謂此。但牛女間情意,久已無人領會。空剩得三星輪值終夜,銀河千頃。柳宗元作《乞巧》文只是據民間傳說,寫婦女們向天孫乞缝織之技,與牛女事無關。鵲橋也不需說,無人過問了。慨歎情侶分離,無人關心,誰都不管。己亦無可如何,只呼朋共飲。序謂“戲吟此曲,蓋欲一洗金釵鈿合之塵”。涉及李楊故事,而詞中未見,當借指男女情愛。意為牛女故事塵封已久,為之洗滌,即重又提起。


淒涼犯

  綠楊巷陌。秋風起、邊城一片離索。馬嘶漸遠,人歸甚處,戍樓吹角。情懷正惡。更衰草、寒煙淡薄。似當時、將軍部曲,迤邐度沙漠。   追念西湖上,小舫攜歌,晚花行樂。舊遊在否,想如今、翠凋紅落。漫寫羊裙,等新雁、來時系著。怕匆匆、不肯寄與誤後約。

  序稱“合肥巷陌解種柳”,客居於此,遂先寫秋柳,從視覺上反映邊城蕭條,再從聽覺上表現戰後人口稀少,只剩戍卒,十分淒涼。突出邊城特點。情懷正惡,由此而起,四字是全篇中心。下面又從秋風和戍角上加以渲染。衰草寒煙,城市如同沙漠。可見戰爭破壞之殘酷,也顯示了作者對國事的感傷。下片換意,追念西湖舊歡。還不知其人在否,只怕那裏也已是秋景淒暗。因而題詩敘離情,訂後約,鄭重其事。這又從另一角度反映了作者對時局的憂慮。吳無聞先生注釋謂寓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諷刺意味。(見《姜白石詞校注》)。恐過於求深,欲褒反貶。
  此詞上下兩片似截然無關,細按卻意脈潛通。讀者不可忽略。


秋宵吟

  古簾空,墜月皎,坐久西窗人悄。蛩吟苦,漸漏水丁丁,箭壺催曉。引涼颸,動翠葆。露腳斜飛雲表。因嗟念、似去國情懷,暮帆煙草。  帶眼消磨,為近日、愁多頓老。衛娘何在,宋玉歸來,兩地暗縈繞。搖落江楓早。嫩約無憑,幽夢又杳。但盈盈、淚灑單衣,今夕何夕恨未了。

  上片秋夜獨坐,直至天曉。從視覺、聽覺錯雜著寫,露腳,露滴。李賀《李憑箜篌引》:“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白石即據此以露腳斜飛指月亮,接以雲表,謂月斜出雲天之外,對皎月墜濃筆渲染。此闋著重表現孤寂的處境,引起和離鄉相似的情懷。這情懷自然是離別相思,下闋就敘寫明白。王荊公詩:“平昔離愁寬带眼,迄今歸思滿琴心。”帶眼消磨,正為離愁。衛娘,出李賀《浩歌》:“衛娘薄髪不勝梳。”未見李詩注本,上海辭書本《唐詩鑒賞辭典》謂原指漢武帝衛后,固亦有據。不如原指衛宣公夫人惠公之母為切。《詩·鄘風·君子偕老》:“鬒髪如雲,不屑髢也。”朱注:“人少髪則以髢益之,髪美則不潔於髢而用之矣。”此謂衛母髪稠,賀反用之。上文有句云:“箏人勸我金屈卮。”衛娘即指此勸酒之箏人。羅隱詩:“衛娘清轉遏雲歌。”白石所思之衛娘亦即指歌女。宋玉,作者自指。及至歸來,那歌女已他往,仍是兩地縈思。雖與歌女有密約,但其身份不能獨立自主,不足為憑。只有傷心。結今夕何夕,回應上闋。


點絳唇

  金谷人歸,綠楊低掃吹笙道。數聲啼鳥,也學相思調。  月落潮生,掇送劉郎老。淮南好。甚時重到。陌上生春草。

  金谷原為晉石崇洛陽花園,後人也用以指豪華處。啼鳥實是說人。月落潮生,時光推移催人老。掇送,催逼。元邵亨貞《點絳唇》:“萬里風埃,掇送流年度。”亦此意。劉郎當指《幽明録》中重游天台之劉晨,此則借以自指。又提淮南,不忘那琵琶女。結句變“陌上花開”為生春草,言下之意,仍是“可緩緩歸矣”。


解連環

  玉鞭重倚。卻沈吟未上,又縈離思。為大橋、能撥春風,小橋妙移箏,雁啼秋水。柳怯雲鬆,更何必、十分梳洗。道郎攜羽扇,那日隔簾,半面曾記。  西窗夜涼雨霽。歎幽歡未足,何事輕棄。問後約、空指薔薇,算如此溪山,甚時重至。水驛燈昏,又見在、曲屏近底。念唯有、夜來皓月,照伊自睡。

  玉鞭一作玉鞍,連下倚字,作玉鞍是。起三句惜別。繼加申說,大橋小橋當指《琵琶仙》中桃根桃葉。說的是兩姐妹。《浣溪沙》“恨入四弦人欲老”,是彈琵琶。此篇是彈箏。撥春風和移箏可能要合起來看:這兩姐妹都打扮得很美,又擅長箏琶等弦樂。雁啼秋水,喻樂聲之哀怨。柳怯雲鬆,吳無聞注為腰肢柔軟,雲鬢鬆亂,甚是。惟柔軟還不如說柔弱。寫女子臨別時沒精打采,無心梳妝。平素打扮美,此時不打扮也美。道郎三句是女子道與郎初見情況。《後漢書·應奉傳》李賢注引謝承《後漢書》:“造車匠於內開扇出半面視奉,奉即委去。後數十年于路見車匠,識而呼之。”《聊齋志異·嬰寧》:“女子露半面來窺。”可為注腳。下闋直至甚時重至仍是那女子說道,情辭哀怨,委婉纏綿。以上全是水驛燈昏中的回憶。此下方是寫現在。仿佛見著伊人就在曲屏後自己睡覺。令人憐惜。此詞上下片一氣貫穿,較為罕見。


玉梅令

  疏疏雪片。散入溪南苑。春寒鎖、舊家亭館。有玉梅幾樹,背立怨東風,高花未吐,暗香已遠。  公來領略,梅花能勸。花長好、願公更健。便揉春為酒,剪雪作新詩,拚一日、繞花千轉。

  據序,此詞作于范石湖家,石湖方病未出,玉梅背立怨東風,指此。下闋則勸其出去吟賞。拚一日、繞花千轉。逸韻悠然,雖有誇張,大概石湖只是小病。
暗香、疏影
  一般讀者都熟,不錄,說者亦多。今只說二句: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少時讀至此,曾懷疑翠尊何能泣,主謂不相搭配。難道也學稼軒“杯,汝來前”人格化?但那是整首詞都這樣寫,很明白,這裏卻突然,不好懂。下句明顯是擬人,卻著一耿字,弄得不順口,何不說鎮?不知詩詞有其特殊語法,介詞常被省略,翠尊句即省對字。著一生硬字,正是夏承燾所稱以健筆寫柔情,為其特色。


水龍吟

  夜深客子移舟處,兩兩沙禽驚起。紅衣入槳,青燈搖浪,微涼意思。把酒臨風,不思歸去,有如此水。況茂陵遊倦,長干望久,放心事,簫聲裏。  屈指歸期尚未,鵲南飛,有人應喜。畫欄桂子,留香小待,提攜影底。我已情多,十年幽夢,略曾如此。甚謝郎、也恨飄零,解道月明千里。

  序云:“黃慶長夜泛鑒湖,有懷舊之曲,課予和之。”起即點序中黃慶泛鑒湖,黃慶,人名。兩兩沙禽,暗示懷舊。紅衣指荷花,舟行荷花影裏。青燈扣夜泛。《左傳·重耳出亡》:“所不與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有如此水,仿此,誓詞。言思歸之心甚確。司馬相如病免後居茂陵。李義山《寄令狐郎中》:“茂陵秋雨病相如”以相如自喻,此喻黃慶。李白《長干行》以少婦自述的語氣寫她思念外出的丈夫盼其歸來,此以長干代指黃妻。俗謂喜鵲報喜。馮延巳《謁金門》:“終日盼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小待下省君夫婦。以上皆寫黃慶,至我已情多方自述。杜牧《遣懷》:“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略曾如此,謂心情與此大略相同。謝郎謂謝莊,有《月賦》云:“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


玲瓏四犯

  疊鼓夜寒,垂燈春淺,匆匆時事如許。倦遊歡意少,俛仰悲今古。江淹又吟恨賦。記當時、送君南浦。萬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揚州柳垂官路。有輕盈換馬,端正窺戶。酒醒明月下,夢逐潮聲去。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羈旅。教說與。春來要、尋花伴侶。

  疊鼓,重重疊疊的鼓聲。垂燈,掛燈。春淺,春近。扣序中歲暮聞簫鼓。江淹《別賦》:“送君南浦,傷如之何。”卻云恨賦,別固恨事也。官路,俗稱官馬大路。晏幾道《于飛樂》:“曉日當簾,睡痕猶占香腮,輕盈笑倚鸞台。”司馬光《西江月》:“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輕盈本系少婦的姿態,即用以指少婦。古樂府有愛妾換馬,見《樂府解題》。別本作喚馬,與下句對看,更工。王沂孫《眉嫵》詠新月亦云:“故山夜永。試待他、窺戶端正。”此處端正如谓月,與下句明月重。句法上應與輕盈相對,也指少婦。柳永《晝夜樂》:“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 《琴操》載:昭君,齊國王穰女。端正閑麗,未嘗窺看門戶。可參。據夏譜,此詞夔客紹興作,近海,夢逐潮聲,乃就地取材。結拍又回到懷人主題。此篇略近辛詞,筆法較為放縱。受稼軒影響非僅次、贈數首。


鶯聲繞紅樓

  十畝梅花作雪飛。冷香下、攜手多時。兩年不到斷橋西。長笛為予吹。  人妒垂楊綠,春風為染作仙衣。垂楊卻又妒腰肢。近前舞絲絲。

  序曰:甲寅春,平甫與予自越來吳,偕家妓觀梅於孤山之西村,命國工吹笛,妓皆以柳黃為衣。詞與序全合,幾可謂序為詞之注腳。惟序云自越來吳,而詞所寫皆越景,豈來吳時追記耶?詞最後二句謂楊柳妒妓之腰肢,人與柳一箭雙雕,而柳尤具人性,十分嫵媚。


角招

  為春瘦。何堪更、繞西湖儘是垂柳。自看煙外岫。記得與君,湖上攜手。君歸未久。早亂落、香紅千畝。一葉淩波縹緲。過三十六離宮,遣遊人回首。  猶有。畫船障袖。青樓倚扇,相映人爭秀。翠翹光欲溜。愛著宮黃,而今時候。傷春似舊。蕩一點、春心如酒。寫入吳絲自奏。問誰識,曲中心,花前友。

  角招,招通韶。《孟子·梁惠王下》:“為我做君臣相說之樂,蓋徵招、角招是也。”宋詞或襲其聲而異其辭。
  一開頭便突出傷春。接寫柳,意味著傷春復傷別。先寫自看,再寫記得,由景聯想到同遊之人。人一走,紅梅就亂落,情緒變低了,美景也變衰了。他乘船離開行都臨安,只令人留下回憶。過片湖上遊船,湖畔青樓,還有美女,爭妍鬥豔。頭戴溜光的首飾,額抹喜愛的宮黃。(著,塗抹;宮黃,化妝品。)但自君去後,我傷春似舊。雖春心似酒濃,譜入琴弦也只能自奏,無人識。按序稱與俞商卿遊西湖,夔自度曲,商卿歌之。商卿作吏離去,無復此樂。詞中當亦此意,倘不讀序,則必視為與麗人傷別。


鷓鴣天

  曾與君侯歴聘來。去年今日踏莓苔。旌陽宅裏疏疏磬,掛屩楓前草草杯。  呼煮酒,摘青梅。今年官事莫徘徊。移家徑入藍田縣,急急船頭打鼓催。

  序略稱:與張平甫自南昌同遊西山玉隆宮,是日為平甫生辰。明年平甫生辰不復來,歌以壽之。按玉隆宮故址即今之西山萬壽宮,祀許真君。真君名遜,晉南昌人.曾為旌陽令。
  君侯,張平甫曾宰山陰,故稱。歴聘,杜甫《早發》詩:“薇蕨餓首陽,粟馬資歷聘。賤子欲適從,疑誤此二柄。”仇兆鼇注曰:“舊注:蘇秦、張儀,歴聘六國,諸侯皆以粟馬迎之。”又曰:“言不能抗節高隱,如夷齊之窮餓;又不屑屈己逢人,如儀秦之歴聘。”似與詞意不合。只宜作遊歷訪問解。旌陽宅,傳說舉家仙去,其宅為觀,至宋,稱玉隆觀。有楓,旌陽曾掛屩(草鞋)其上。換頭煮酒摘梅,既是說去年,也是說今年,作過渡,極妙。徘徊,遲疑,莫徘徊與徑入呼應,促其下決心,不要留戀官事。杜甫《去矣行》:“未試囊中餐玉法,明朝且入藍田山。”仇注:“餐玉藍田,蓋將托之以遺世矣。”結二句更是催其歸隱。無案牘之勞形,亦養生之一法,故以此為之壽。與恭維祝人壽者大異。


阮郎歸

  紅雲低壓碧玻璃。惺憁花上啼。靜看樓角拂長枝。朝寒吹翠眉。  休涉筆,且裁詩。年年風絮時。繡衣夜半草符移。月中雙槳歸。

  紅雲是荷花,碧玻璃是湖水,惺憁是鶯,長枝是柳枝,翠眉是柳葉。詞人喜用代詞於此可見。補充說明:元稹詩:“燕巢才點綴,鶯舌最惺憁。”惺憁原是鶯聲,即以代鶯。換頭是說口占。繡衣是繡衣直指之省,稱檢察官。符移是公文,指夜半禁遊之禁令。所以即歸。序稱為張平甫壽,是日同宿湖西定香寺。據載杭州西湖有此寺。全篇只記西湖夜遊,又一首才祝壽。


  又旌陽宮殿昔徘徊。一壇雲葉垂。與君閑看壁間題。夜涼笙鶴期。  茅店酒,壽君時。老楓臨路歧。年年強健得追隨。名山遍遊歸。

  此篇應與《鷓鴣天》“曾與君侯”序及本文參看。首句便是序稱與張平甫同遊西山玉隆宮。雲葉,樹木之密葉。笙鶴期,期望旌陽許真君像王子喬吹笙駕鶴而歸。換頭即序所稱是日即平甫初度,因買酒茅舍,並坐古楓下。老楓即掛屩楓。年年,由昔及今以至將來,承轉得非常自然。至篇終方是最好的祝壽詞。


齊天樂

  此篇詠蟋蟀,亦膾炙人口者。不必錄。說者甚多。今只說兩點。一、序謂蟋蟀“善鬥,好事者或以三、二十萬錢致一枚,鏤象齒為樓觀以貯之。”此乃太史公筆法,寓褒貶於敍事之中。二、“豳詩漫與。”沈祖芬《宋詞賞析》謂“其病在與下文不連“。吳調公說是故作騰挪,虛拓一筆。表示了受《七月》的觸發,即景填詞(見《唐宋詞賞析辭典》)。按《七月》云:“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蟋蟀入我床下。”只表示時序之推進,並無寓意,即所謂漫與也。下云笑籬落呼燈,世間兒女。他們捕捉蟋蟀,只是隨意為之,不知别有傷心無數。亦有如豳詩之漫與,這笑是苦笑。又蟋蟀所在,露濕銅鋪(衔着门环的底座),即在宇,苔侵石井,即在野。似只寫實,實是據典。渾化無跡。


慶宮春

  雙槳蓴波,一蓑松雨。暮愁漸滿空闊。呼我盟鷗,翩翩欲下,背人還過木末。那回歸去,蕩雲雪,孤舟夜發。傷心重見,依約眉山,黛痕低壓。  采香徑裏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誰答。垂虹西望,飄然引去,此興平生難遏。酒醒波遠,政凝想、明璫素襪。如今安在,唯有闌干,伴人一霎。

  此詣梁溪(無錫)經吳松所作。蒓波松雨,點明地點後,即突出一愁字。呼我盟鷗三句,是身世之愁。白石一生未仕,似隱士,與鷗為侶,可又終生依人,又非隱。故鷗欲随聲飛下,卻又背我而去。人也可自稱。盟和背非率意落筆。那回歸去至上結,是懷人之愁。前三句是回憶五年前攜石湖所贈侍女小紅歸吳興過此地(見序及夏譜,下同)。後三句回到現在。有人說此詞是懷念小紅,且此處又說重見,似是。依約眉山,黛痕低壓,固是寫景,亦是懷人。但這是愁苦之容,非“小紅低唱我吹簫”(《過垂虹橋》)的魚水之歡。原來他又想起了另一人,即合肥那個戀人。就是這年初,他在合肥和戀人分別,她“釵燕籠雲晚不忺”(《浣溪沙》),滿臉愁雲,眼前仿佛見著的黛眉低壓正與之相似。思路是由新歡聯想到舊好。這年冬,在無錫還想去合肥,寫了《江梅引》。對她是念念不忘。下闋寫起采香徑好像是突然轉換,其實是相距不遠。舟還需往前行,就更與采香徑近。此時是冬而此云春,可見此乃嚮往之辭。他想去那裏歌舞一番,又恨無誰應答。西施與宮娃固早已作古,但同伴三人皆工詩,怎無人應答?蓋無愛侶耳。其實仍是懷人,是別離之愁。垂虹是吳江利往橋上一座亭,其西即太湖。像范蠡攜西子扁舟遠引,乃平生所願。可是這只是醉夢,醒來凝想,西施安在?自己所愛之美人又何在?身世之愁與離別之愁渾然莫辨。有謂明璫素襪指小紅者,那怎會而今安在?顯誤。下二句甚明,不贅。


江梅引

  人間離別易多時。見梅枝。忽相思。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今夜夢中無覓處。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濕紅恨墨淺封題。寶箏空,無雁飛。俊遊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暉。相約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罷淮南春草賦,又萋萋。飄零客,淚滿衣。

  《诗》云,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離別易多時也。在此區間,忽見梅枝,引起相思,其人不俗。又曾幾度夢中攜手。今夜夢中不見,徘徊在相思,睡覺在相思,全神貫注,被寒不覺,愛得多深。寫成相思信又無法投寄。舊遊處又空有回憶。想去淮南相見也未去成。唱罷淮南“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的歌詩,尤其傷心。詞淺情深,無一浮泛之詞。


鬲溪梅令

  好花不與殢香人。浪粼粼。又恐春風歸去、綠成陰。玉鈿何處尋。  木蘭雙槳夢中雲。小橫陳。漫向孤山山下,覓盈盈。翠禽啼一春。

  殢香,迷花。許渾《送別》:“莫殢酒杯閑過日。”殢,迷戀也。起二句言好花不與迷花人在一起,被大水隔開了。又恐春歸花落盡,綠葉成陰子滿枝。玉鈿形容花朵,但玉鈿又是婦女的首飾。作意實是雙關。原來好花和殢香人說的是一對戀人。他想去尋她。又怕去晚了也是枉然。没有去成,這就很自然地轉入下闋。過片兩句,說他乘着船,睡梦中見那情人也橫躺在船艙裏。梦中雲,化用楚襄梦見行雲神女之典。橫陳用義山《北齊》的小憐。但現實中路遠難致。只能象征性地向西湖的孤山去尋找。盈盈雙關,指水,也指美人。古詩:“盈盈一水間。”又:“盈盈樓上女。”暗應開頭浪粼粼和好花。漫當作枉解,覓不到人,只見翠禽。其悵惘為何如,不言可知。此以景作收之妙。
  按白石曾在淮南的合肥與一青樓女子相好。《江梅引·序》:“予留梁溪,將詣淮南不得。”本篇序稱:“丙辰冬自無錫歸,作此寓意。”梁溪即無錫。歸杭州後作此詞以寓其懷人之意。


浣溪沙

  花裏春風未覺時。美人呵蕊綴橫枝。隔簾飛過蜜蜂兒。  書寄嶺頭封不到,影浮杯面誤人吹。寂寥惟有夜寒知。
  剪剪寒花小更垂。阿瓊愁里弄妝遲。東風燒燭夜深歸。  落蕊半粘釵上燕,露黃斜映鬢邊犀。老夫無味已多時。

  此詠臘梅。開在春前,故春風未覺。晁補之臘梅詩云:“越使可因千里致,春風原自不曾知。”美人或即羅浮仙子,或泛指殢香人,俱通。對綴于梅枝的花蕊呵之使暖。隔簾句寫梅香。陸凱折梅寄范曄,宋之問過大庾嶺詩:“明朝望鄉處,應見隴頭梅。”鄭谷梅詩:“何言落處堪惆悵,直是開時也寂寥。素豔照尊桃莫比,孤香黏袖李須饒。”皆善於化用。
  王安石《春夜》:“翦翦輕風陣陣寒。”翦翦,寒氣侵襲貌。臘梅正是寒花。阿瓊,指美女。馮延巳《相見歡》:“曉窗夢到昭華,阿瓊家。欹枕殘妝一朵,臥枝花。”弄妝當指作壽陽公主梅花妝。陳後山《臘梅》詩:“北風驅雪度關山,把燭看花夜不眠。”落蕊二句細緻描畫弄妝,極香豔。後山又有詩云:“我今嚼蠟已甘腴,況此有韻蠟不如。”反用之,以適合老年人心情。


浣溪沙

  雁怯重雲不肯啼。畫船愁過石塘西。打頭風浪惡禁持。  春浦漸生迎棹綠,小梅應長亞門枝。一年燈火要人歸。

  此歲末過吳松作。石塘在蘇州,過石塘即吳松。行舟中,濃雲密佈,風浪大作,很受折磨。旅途固然辛苦,但春季即將來到,離家一年家裏人正在日夜盼其歸來,想到這些,一番擔驚受怕之後心情漸漸轉好。亞門,將有門高。


鷓鴣天·丁巳元日

  柏綠椒紅事事新。隔籬燈影賀年人。三茅鐘動西窗曉,詩鬢無端又一春。  慵對客,緩開門。梅花閑伴老來身。嬌兒學作人間字,鬱壘神荼寫未真。

  首言按習俗進椒柏酒以點元旦,舊時代元旦開門一般都在天亮前。持燈出門敬神,遇人則互道恭喜。作者開門晚,只是隔籬望見。相傳毛盈三兄弟學道成仙。三茅觀在句容,據《臨安志》當地亦有三毛堂。無端寓感歎,妙。老了,無心應酬,仍如平時賞梅。教嬌兒寫人間字,不是神仙字,不是鬼畫符,是寫能捉鬼的神荼鬱壘,卻寫不像。頗有興味,亦見舐犢之情。


又·正月十一日观燈

  巷陌風光縱賞時。籠紗未出馬先嘶。白頭居士無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隨。  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遊人緩緩歸。

  巷陌觀燈時,富貴人家很豪華,有紗燈寶馬,眾人前呼後擁。他只有一個騎在肩上的小女跟隨,很寒酸。花當指花燈,寫燈僅此一句,看燈更是看人。年輕人愛熱鬧,勁頭很足,自己當年何嘗不是如此,而今就只剩悲哀。少年情事老來悲,饱含身世之感。沙河塘,杭州街名。


又·元夕不出

  憶昨天街預賞時。柳慳梅小未教知。而今正是歡遊夕,卻怕春寒自掩扉。  簾寂寂,月低低。舊情惟有絳都詞。芙蓉影暗三更後。臥聽鄰娃笑語歸。

  天街点明行都。元宵前放花燈為預賞,昨有預賞,因未聞知,未觀看。今日元夕,一定有燈,卻不去觀看,怕春寒,實更怕心寒。想起北宋汴京燈夕的繁華,不禁有滄桑之感。直把杭州作汴州,更不忍目睹。《絳都春》詞“融和又報”就是反映汴京元夕放燈盛況的,見《草堂詩餘》。芙蓉,此处是蓮花燈。吳注引陸游《元夕有感》詩:“芙蕖紅綠亦參差。”可證。下首注红莲引欧阳修《蓦溪山•元夕》词:“纤手染香罗,剪红莲满城开遍。”更明确。不知亡国恨者岂徒商女耶!


又·元夕有所夢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裏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首言肥水,明所憶者為原在合肥之人。水流不盡,正如別恨無盡。故不如當初不曾相知。今又夢見,不如畫像清晰,而且忽然天即放亮,被鳥聲驚醒。梦中人就不见了。王安石詩:“春風又綠江南岸。”今尚元夕岸尚未綠,而髪已先白,古诗“思君令人老”也。人間別久不成悲句,要特別注意人間二字,常人別久逐漸淡忘,誰教我忘不了,誰教二字極沉痛。歲歲應別久,尤其在這華燈盛放金吾不禁的元夜,不僅我在想她,她也一定在想我。愈見相愛之深,相思之切。元夜詞最著者,歐陽修《生查子》,辛棄疾《青玉案》,此篇風情與之相近,殆可鼎立而三。


又·十六夜出

  輦路珠簾兩行垂。千枝銀燭舞僛僛。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  歡正好,夜何其。鼓聲漸遠遊人散,惆悵歸來有月知。

  吳自牧《夢粱錄》有“至十六夜收燈”之記載。華燈最盛的元夜不出(見前篇),次夜收燈才出,大概是由於昨夜有所夢吧。词起首二句寫行都花燈盛況。東風句化杜牧“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即喻其所夢者。誰識句則明以杜牧自喻,蓋同是“落魄江湖”。惟是伊人不在,紅樓美女雖多,誰為知己!懷人之中,兼及身世之感。下闋燈罷獨歸。兩結互相照應。《浣溪沙》“春點疏梅”阕亦記收燈夜出遊,“蜜炬來時人更好,玉笙吹徹夜何其。東風落靨不成歸。”遊興多高。與此恰成對比。
  僛僛,音欺。醉舞欹斜貌。《诗·小雅·宾之初筵》:“宾既醉止,载号载呶。乱我籩豆,屡舞僛僛。” 毛传:“僛僛,舞不能自正也。”后用以形容轻盈摇曳状。此词虽出自《诗经》,后世罕用。


月下笛

  與客攜壺,梅花過了,夜來風雨。幽禽自語。啄香心,度牆去。春衣都是柔荑剪,尚沾惹、殘茸半縷。悵玉鈿似掃,朱門深閉,再見無路。  凝佇。曾遊處。但系馬垂楊,認郎鸚鵡。揚州夢覺,彩雲飛過何許。多情須倩梁間燕,問吟袖、弓腰在否。怎知道、誤了人,年少自恁虛度。

  客一登場,便無蹤影,遊移其間,殊所未解。攜壺為賞梅,而梅已凋零。幽禽也不理睬,所見皆令人惆悵。更有甚者,所愛之人已不可再見。先寫花鳥,實為起興。今所見者惟身上春衣是伊親手縫製。半縷殘茸猶似有依戀之情,不忍拂去。但是,“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朱門猶侯門也。卻路遇也不曾有。明知如此,而癡心難改,猶凝佇於其舊處。只見曾系馬的垂楊,認郎的鸚鵡。其室則邇,其人則遠。傷感何極。揚州夢覺,顯系用小杜詩十年一覺,謂相悅多年。伊人今在何處?風度依舊否?皆在念中。具見情深。倩燕句照應朱門深閉。結似直白,正語淺情深,悔恨無極。


喜遷鶯慢·功父新第落成

  玉珂朱紫,又占了、道人林下真趣。窗戶新成,青紅猶潤,雙燕為君胥宇。秦淮貴人宅第,問誰記六朝歌舞。總付與,在柳橋花館,玲瓏深處。  居士,閑記取。高臥未成,且種松千樹。覓句堂深,寫經窗靜,他日任聽風雨。列仙更教誰做,一院雙成儔侶。世間住,且休將雞犬,雲中飛去。

  吳注引《浙江通志》:白羊池一名南湖。宋時張鎡功甫構園亭其上,號曰桂隱。《齊東野語》稱其園池聲妓服玩之麗甲天下。按張鎡,大將張俊之子。白石此詞只在桂隱的隱字上做文章,實亦暗砭其侈麗。道人,白石自指及其同類人。
  開頭三句像是破題。說的不就是桂(貴)隱?卻很有風趣,也很親切。接三句扣新第落成。然後從反面寫,將秦淮貴宅而今是花街柳巷,微示警意。換頭又從正面寫。功甫自號約齋居士,直呼其號。閑,常也。鄭重其事。言今雖不得退隱,也要在居處上做些準備。日後好過著神仙般的生活,和開頭呼應,還又以風趣語結束。全篇筆調輕鬆,而主題嚴肅。在全集中別具一格。


徵招

  潮回卻過西陵浦,扁舟僅容居士。去得幾何時,黍離離如此。客途今倦矣。漫贏得、一襟詩思。記憶江南,落帆沙際,此行還是。  迤邐剡中山,重相見、依依故人情味。似怨不來遊,擁愁鬟十二。一丘聊復爾。也孤負、幼輿高志。水葓晚,漠漠搖煙,奈未成歸計。

  起三句入題。旋即寫舟行所見所感。離此不久,變化很大。繼由環境說到自身,奔走半生,迄無所成,只贏得滿腔詩思,也還是白身,哪能不倦。記憶江南三句的意思也是依然故我。下闋欲沉醉於風景中,卻雖覺親切,見的也是似怨還愁。想要像謝幼輿有一丘一壑也不可得。水葓是空心菜,並非當地特產,寫來當非無意,似暗示空有歸心。


驀山溪·題錢氏溪月

  與鷗為客,綠野留吟屐。兩行柳垂陰,是當日、仙翁手植。一亭寂寞,煙外帶愁橫,荷苒苒,展涼雲,橫臥虹千尺。  才因老盡,秀句君休覓。萬綠正迷人,更愁入、山陽夜笛。百年心事,惟有玉蘭知,吟未了,放船回,月下空相憶。

  溪月當為園名。吳注謂錢氏為錢良臣,曾任參知政事。故以唐相裴度綠野堂喻其園。可從。則鷗應為白石自指。詞首言至其園。柳是當日仙翁手植,後闋又用懷念亡友之山陽夜笛,當是錢良臣已故。下言寂寞,言愁,荷盛橋橫,意亦不僅在寫景,更注入物是人非之感。下闋說自己,君指今主人及同游者。老友已逝,心事誰知。迄至結拍,不勝慨歎。


漢宮春·次稼軒韻

  雲曰歸與,總垂天曳曳,終反衡廬。揚州十年一夢,俯仰差殊。秦碑越殿,悔舊遊、作計全疏。分付與、高懷老尹,管弦絲竹寧無。  知公愛山入剡,若南尋李白,聞訊何如。年年雁飛波上,愁亦關予。臨皋領客,向月邊、攜酒攜鱸。今但偕、秋風一榻,公歌我亦能書。

  起首即效稼軒散文句法。很奇特。意為雲遊思歸。回首平生,只如揚州一夢。訪古尋勝,“贏得一襟詩思”,也覺無謂。以上全說自己,至此始言及與稼軒交遊。時稼軒起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已近晚年,故稱之為老尹。李白有詩云:“此行不為鱸魚鱠,自愛名山入剡中。”實以李白喻稼軒。下二句意為我亦欲尋李白而不得見。又以蘇軾喻稼軒,蘇事見《後赤壁賦》。最後敘訪晤稼軒,互相唱和。與上結相應,而更深一層。


又·次韻稼軒蓬萊閣

  一顧傾吳,苧蘿人不見,煙杳重湖。當時事如對弈,此亦天乎。大夫仙去,笑人間、千古須臾。有倦客、扁舟夜泛,猶疑水鳥相呼。   秦山對樓自綠,怕越王故壘,時下樵蘇。只今倚闌一笑,然則非歟。小叢解唱,倩松風、為我吹竽。更坐待、千岩月落,城頭眇眇啼烏。

  此在紹興蓬萊閣。春秋時越都也。故敘吳越故事。相爭殆如弈棋,固由人事,或亦天意。看來稼軒“誰向若耶溪上,倩美人西去,麋鹿姑蘇”之句,白石不甚附和。大夫種有大功於越而受誅,故有千古須臾之嘅,富貴復何足戀。不如范蠡扁舟五湖,還有水鳥相親。大發吊古幽情。而猶未已,秦山長在,越壘已蕪,世事如此,只值一笑,難道不是嗎?姑且聽名姬呈歌,松風奏樂,人工與自然大合唱。徹夜留連不舍。變深沉為曠達,風格頗近稼軒,語言亦頗似之。


洞仙歌·黃木香贈辛稼軒

  花中慣識,壓架玲瓏雪。乍見緗蕤間琅葉。恨春風將了,染額人歸,留得個、嫋嫋垂香帶月。  鵝兒真似酒,我愛幽芳,還比酴醾又嬌絕。自種古松根,待看黃龍,亂飛上、蒼髯五鬛。更老仙、添與筆端春,敢喚起桃花,問誰優劣。

  起三句寫貌圖形,見其美盛。然後寫韻。卻先承湘蕤添上一筆。緗,淺黃色。唐宋婦女作興額上塗黃,因以比擬黃木香之花。春盡花謝,故有恨。然而留下的藤條嫋嫋婷婷,月下垂香,仍有風韻。換頭還又寫其色美。鵝兒真似酒,小鵝毛色嫩黃可愛,鵝黃又為酒名。杜甫《舟前小鵝黃》:“鵝兒黃似酒,對酒愛鵝黃。”用杜句隱去黃字正是顯示黃,甚妙。繼又直言愛其花嬌勝酴醾。此後便拓開來寫。說要親自把黃木香種于古松根,待其枝條纏在松髯上,再請稼軒題詩,與桃花比賽。把對黃木香之愛推向高巔,藉以表達對稼軒之敬愛。


念奴嬌·毀舍後作

  昔遊未遠,記湘皋聞瑟,澧浦捐褋。因覓孤山處士,來踏梅根殘雪。獠女供花,傖兒行酒,臥看青門轍。一丘吾老,可憐情事空切。  曾見海作桑田,仙人雲表,笑汝真癡絕。說與依依王謝燕,應有涼風時節。越只青山,吳惟芳草,萬古皆沉滅。繞枝三匝,白頭歌盡明月。

  昔遊湘澧,後來杭州隱居。兒女承歡膝下,獠、傖皆賤稱,實亦昵稱。秦東陵侯召平種瓜于長安城東青門。因以青門稱隱居之處。又可泛指都城之東門。或其寓處即此。臥看車馬過門而暇豫自安。以為此即自己專享之一丘一壑以終老,可憐廬舍卻被毀,願望落空。雲表仙人滄桑巨變都曾見過,一舍之毀,還那麼可憐,真是癡絕可笑。假設仙人笑己以自嘲。又仍設仙人開導以自解。歷史證明,富貴不久長。個人也好,國家也好,皆歸沉滅。說得十分達觀。但宅已被毀,無枝可依,將何以寄身?又徹夜難眠。


永遇樂·次稼軒北固樓詞韻

  雲隔迷樓,苔封很石,人向何處。數騎秋煙,一篙寒汐,千古空來去。使君心在,蒼崖綠嶂,苦被北門留住。有尊中酒、差可飲,大旗盡繡熊虎。  前身諸葛,來遊此地,數語便酬三顧。樓外冥冥,江皋隱隱,認得征西路。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問當時、依依種柳,至今在否。

  首敘登樓見景,引發懷古幽情,人生感慨。遠望揚州隋煬帝迷樓,近看該山孫權劉備議事處的很石,這些人早已不存。世人水陸往來頻繁,到頭也是一場空。使君稱稼軒,時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他本是心在煙霞,不求聞達,而朝廷委以國家重鎮,義不容辭。唐相裴度兼太原尹、北都留守、河東節度使,有旨曰:為朕臥鎮北門。作者以名相裴度擬之。他整頓軍備,旌旗鮮明,準備北伐,充滿豪氣。“京口酒可飲,兵可用”,是晉征西大將軍桓溫的豪語。此以桓溫期之。繼又以諸葛亮許之。數語便酬三顧,慷慨受命。樓外三句,意為雖有困難,意志堅定。以桓溫征西立有大功期其北伐。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長淮金鼓。大聲鏜鞳,簡直就是辛詞。結拍以神京耆老語氣,寄望稼軒,雖又用桓溫典,卻仍較婉約。白石與年輩較長的稼軒酬唱,有意稍稍效之,此詞受其影響最為明顯,但影響遠不及稼軒原唱。


虞美人

  闌干表立蒼龍背。三面巉天翠。東遊纔上小蓬萊,不見此樓煙雨未應回。  而今指點來時路,卻是冥濛處。老仙鶴馭幾時歸。未必山川城郭是耶非。

  序云:“括蒼煙雨樓,石湖居士所造也。風景似越之蓬萊閣。(下略)”首言樓之形勢,建立在括蒼山脊上,巉崖青翠接天。繼言登此樓須看到煙雨才能見其風景之美,知為名副其實。過片謂山高路遠,來路而今遊人已不甚清楚。建樓的石湖居士幾時若能化鶴歸來,未必便有山川城郭是耶非之感。表達了對逝去的石湖深沉懷念。


水調歌頭·富覽亭永嘉作

  日落愛山紫,沙漲省潮回。平生夢猶不到,一葉眇西來。欲訊桑田成海,人世了無知者,魚鳥兩相推。天外玉笙杳,子晉只空台。  倚闌干,二三子,總仙才。爾歌遠遊章句,雲氣入吾杯。不問王郎五馬,頗憶謝生雙屐,處處長蒼苔。東望赤城近,吾興亦悠哉。

  富覽亭在浙江永嘉縣(今溫州市)。永嘉近海瀕甌江,亭在山上,山水之間頗有可樂,卻是盲目地來到了。既然近海,就想問問桑田成海之事,但無人知曉,問魚鳥,它們互相推諉。仙人王子晉的玉笙也聽不到,此間只剩空空的吹笙台,自亦無從問。一神話傳說,偏要再三詢問,可謂癡絕。但愈癡愈是對時局的關心。可是這也枉然。好在同遊者都是仙才,大家還是對酒當歌,不問王羲之曾否出守永嘉,只憶起謝靈運曾登此山,可惜其屐跡己蕪。幸赤城山近,相看兩不厭,興亦悠然。此篇反映了知識份子的特點。


卜算子八首

江左詠梅人,夢繞青青路。因向淩風台下看,心事還將與。  憶別庾郎時,又過林逋處。萬古西湖寂寞春,惆悵誰能賦。
月上海雲沉,鷗去吳波迥。行過西泠有一枝,竹暗人家靜。  又見水沉亭,舉目悲風景。花下鋪氈把一杯,緩飲春風影。
蘚榦石斜妨,玉蕊松低覆。日暮冥冥一見來,略比年時瘦。  涼觀酒初醒,竹閣吟才就。猶恨幽香作許慳,小遲春心透。
家在馬城西,今賦梅屏雪。梅雪相兼不見花,月影玲瓏徹。  前度帶愁看,一餉和愁折。若使逋仙及見之,定自成愁絕。
摘蕊暝禽飛,倚樹懸冰落。下竺橋邊淺立時,香已漂流卻。  空徑晚煙平,古寺春寒惡。老子尋花第一番,長恐吳兒覺。
綠萼更橫枝,多少梅花樣。惆悵西村一塢春,開遍無人賞。  細草藉金輿,歲歲長吟想。枝上么禽一兩聲,猶似宮娥唱。
象筆帶香題,龍笛吟春咽。楊柳嬌癡未覺愁,花管人別離。  路處古昌源,石瘦冰霜潔。折得青鬚碧蘚花,持向人間說。
御苑接湖波,松下春風細。雲綠峨峨玉萬枝,別有仙風味。  長信昨來看,憶共東皇醉。此樹婆娑一惘然,苔蘚生春意。

  此次曾三聘梅花八詠,時三聘任吏部考功郎,江西臨江人。
  一、江左指三聘任職地都城臨安。淩風台出何遜《早梅》詩。庾郎,指庾信。白石《齊天樂》“庾郎先自吟愁賦”,亦指庾信。信有梅花詩甚著。初仕梁,別庾郎,謂別南京。林逋處是杭州。這組詞即作於杭州。
  二、首句說杭州,次句說南京,與前篇過片二句相應。蘇軾梅詩:“竹外一枝斜更好。”白石自注:“水沉亭在孤山之北,亭廢。”故云悲風景。花影入杯中,故可飲。
  三、首聯即石斜妨蘚榦,梅榦上有蘚。松低覆玉蕊。玉蕊,指梅蕊。涼觀,寺觀名。與竹閣都在孤山。見自注。猶恨二句言梅尚未開,稍遲即將春深了,急不可耐之辭。
  四、自注:“馬城在都城西北,梅屏甚見珍愛。”梅屏,列梅成屏。不見花,料林逋定會愁絕。
  五、庾信梅詩有句曰:“樹動懸冰落。”《晉書·夏統傳》:“賈充欲使之任,俯而不答。充令妓女盛服,繞船三匝,統危坐如故。充曰:此吳兒石人木腸也。”恐吳兒覺,怕木石心腸人發覺,因為他們不知賞花。說得很風趣,典出正史,不可謂僻,但少見應用。
  六、自注:“西村在孤山后,梅皆阜陵時所種。”阜陵宋孝宗墓,即以稱孝宗。孝宗死後,西村冷落,對此不免惆悵。以前歲歲有御輦來遊,至今還歲歲長吟想。枝上兩句,可謂絕妙的宮詞,白石集僅見。實是對孝宗的懷念,也隱然有滄桑之感。
  七、象筆,象牙做筆管的筆。持筆在梅香中題詩。古有竹杖化龍的故事,故稱竹笛為龍笛。王維《新竹》:“樂府裁龍笛,漁家伐釣竿。”楊柳二句,像女兒詩。原來是寫離別詩,龍笛為別咽。下闋是別後途中。自注:“越之昌源,古梅妙天下。”青鬚碧蘚花,是古梅的特色。又被她陶醉,暫忘了別離之愁。
  八、自注:“聚景觀梅,皆植之高松之下,芘蔭歲久,萼盡綠。”《武陵舊事》:“聚景園在清波門外,孝宗致養之地。”又:“甯宗奉成肅太后臨幸,其後蕪廢不修。”長信,漢宮名,太后所居。此指成肅。太后來。她自己高興,梅樹也歡樂的舞蹈起來。樹上苔蘚也有喜色。可是僅此一度,又惘然失意。
  此八首詞,似隨作隨錄,非若詩之聯章體。夔雖布衣,有些篇章也有不忘君之意。


好事近·賦茉莉

  涼夜摘花鈿,苒苒動搖雲綠。金絡一團香露,正紗窗人獨。  朝來碧縷放長穿,釵頭罣層玉。記得而今時候,正荔枝初熟。

  茉莉開在夏秋間,涼點時令。摘花做花鈿。因而搖動了繁盛的綠葉。絡是馬籠頭,即以代馬。露應涼夜,香露帶露的花。上片言夜間摘下茉莉花,騎馬送給愛人,她正獨自睡在紗帳裏。下片說她早晨拔線紮著一朵朵的花掛在釵頭,長長地垂下,像長串的碧玉。最後二句當不是毫無寓意。他打馬送茉莉,如同李三郎命人飛馬送荔枝給楊玉環,都是為了愛。


虞美人·賦牡丹

  西園曾為梅花醉,葉剪春雲細。玉笙涼夜隔簾吹。臥看花梢搖動一枝枝。  娉娉嫋嫋教誰惜。空壓紗巾側。沉香亭北又青苔。唯有當時蝴蝶自飛來。



  摩挲紫蓋峰頭石。下瞰蒼崖立。玉盤搖動半崖花。花樹扶疏一半白雲遮。  盈盈相望無由摘。惆悵歸來屐。而今仙跡杳難尋。那日青樓曾見似花人。

  梅花盛開時,牡丹才開始生葉。她只在簾內吹著笙,躺著看它的枝椏搖動。後來開花了,很美,但也不甚愛惜,空放在頭巾邊。這大概是花朵太大,不便插到頭上。精彩的是懷古二句。與李白《越中覽古》:“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鷓鴣飛。”劉禹錫《石頭城》詩:“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猶過女牆來。”手法如出一轍,卻不露痕跡。
  紫蓋峰是衡山七十二峰之一。白石《昔游》詩曾云:“昔遊衡山上。”以及“下窺半崖花,杯盂琢紅玉。”此詞即可能作於衡山。玉盤形容牡丹花。花雖茂盛,長在半崖,半被雲遮,不可摘。《古詩十九首》:“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只得惆悵歸來。卻並不只為此花,見花憶起青樓上如花之人,而今連面也見不著。其惆悵當更甚。


憶王孫·鄱陽彭氏小樓作

  冷紅葉葉下塘秋。長與行雲共一舟。零落江南不自由。兩綢繆。料得吟鸞夜夜愁。

  紅葉喻詩人,行雲則神女也。同是江南淪落人,情意纏綿,不能自由結合,料必夜夜吟愁。


少年游·戲平甫

  雙螺未合,雙蛾先斂,家在碧雲西。別母情懷,隨郎滋味,桃葉渡江時。  扁舟移了,匆匆歸去,今夜泊前溪。楊柳津頭,梨花牆外,心事兩人知。

  上片專寫一女字,梳著兩個螺髻,還沒合成一個,還是婚前少女的裝飾。先還是雙眉收斂,儀態莊重。別母和隨郎兩樣情懷,兩般滋味,突出了新娘子的心態。桃葉是王獻之之妾,喻此女亦是作妾。題言戲平甫者,戲其納妾。但王獻之是送妾渡江,此是迎妾渡江。活用死典。扁舟緊承渡江,過片仍不斷線。卻過渡到兩人共載同歸。泊舟處風景很美,楊柳梨花都是動情之物,但途中尚未成禮。因以心事兩人知戲之。此種題材,重在掌握分寸,不為已甚。


訴衷情·端午宿合路

  石榴一樹浸溪紅。零落小橋東。五日淒涼心事,山雨打船篷。  諳世味,楚人弓。莫忡忡。白頭行客,不采蘋花,孤負薰風。

  《吳郡志》:“合路橋在吳江縣管下。”石榴點時令,夏曆五月。零落應一樹。雖盛美,卻孤立。正是屈原的象徵,言念及此,心事淒涼。山雨打船篷,愈添淒涼。此日即端午,故吊屈原。下片則自寬解。楚弓楚得,孔子且謂人遺人得,何必楚。(見《孔子家語》)朝代總是經常更換,世味如此,何必憂心忡忡。自己只是個過路的老頭,還是採摘蘋花以自娛吧,否則辜負了解慍的薰風。按劉希夷《江南曲》:“君為隴西客,妾遇江南春。朝遊舍靈果,夕采弄風蘋。果氣時不歇,蘋花日以新。以此江南物,持贈隴西人。空盈萬里懷,欲贈竟無因。”柳宗元《酬曹侍御過象縣見寄》:“ 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皆是采以贈人。與此略異。劉禹錫悼柳子厚詩云:“隔簾惟見中庭草,一樹山榴依舊開。”白石則未必援此。


念奴嬌·謝人惠竹榻

  楚山修竹,自娟娟,不受人間袢暑。我醉欲眠伊伴我,一枕涼生如許。象齒為材,花藤作面,終是無真趣。梅風吹溽,此君直恁清苦。  須信下榻殷勤,翛然成夢,夢與秋相遇。翠袖佳人來共看,漠漠風煙千古。蕉葉窗紗,荷花池館,別有留人處。此時歸去,為君聽盡秋雨。

  杜甫詩:“風含翠筿娟娟淨,雨裛紅蕖冉冉香。”又:修竹不受暑,輕燕受風斜。”運用杜詩寫竹的清涼,很典雅。李白詩:“我醉欲眠君且去。”把君且去反用作伊伴我,很靈活,很得當。加上一枕涼生,多麼愜意。把別人的贈品說得這麼美,還富有詩意,這是很好的回報。又用華貴的象牙床無真趣做反襯,愈是脫俗。還以黃梅時節的熱風吹出溽暑,慰問竹榻的清苦,以物擬人,又覺親切。此君,指竹。《世說新語·任誕》:“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下榻恬睡成夢,夢中以為是秋天,可見此榻涼爽已極。杜甫《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用此增添風趣,但境界開闊,毫不庸俗。《史記·貨殖列傳》:“渭川千畝竹。”有了竹榻,才知蕉窗荷館外,別有留人處。真的到了秋涼,竹榻收起,“為君聽盡秋雨”餘味悠然。


法曲獻仙音

  虛閣籠寒,小簾通月,暮色偏憐高處。樹隔離宮,水平馳道,湖山盡入尊俎。奈楚客,淹留久,砧聲帶愁去。  屢回顧。過秋風、未成歸計。誰念我、重見冷楓紅舞。喚起淡妝人,問逋仙、今在何許。象筆鸞箋,甚而今、不道秀句。怕平生幽恨,化作沙邊煙雨。
    
  此賦張彥功杭州鉄冶嶺官舍。起三句寫此舍。承三句寫環境。楚客寫自己,在外淹久思家。沈佺期《獨不見》:“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杜甫《秋興》:“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頭急暮砧。”秋深了,婦女們在為遊子趕制寒衣。砧,擣衣石。有謂實為擣衣料之石。換頭接著思家寫,章法緊密。思歸未成,深感孤單。於是自出奇想,把梅花當作淡妝人,向她打聽林逋。本是聊以自遣,但問到甚而今、不道秀句,又不禁感慨橫生。想必是怕平生幽恨,完全落空。但說得非常含蓄,且自啟途徑,並不落套。


側犯·詠芍藥

  恨春易去。甚春卻向揚州住。微雨。正繭栗梢頭弄詩句。紅橋二十四,總是行雲處。無語。半脫宮衣笑相顧。  金壺細葉,千朵圍歌舞。誰念我、鬢成絲,來此共尊俎。後日西園,綠陰無數。寂寞劉郎,自修花譜。

  劈頭提出問題,答案就是揚州芍藥甲天下(見吳注引《能改齋漫錄》),可不言而喻。起勢猛,卻甚自然。微雨好蒔花,芍藥枝頭正蓓蕾初綻。繭栗狀蓓蕾。山谷詩:“春風十裏珠簾卷,仿佛三生杜牧之。紅藥枝頭初繭栗,揚州風物鬢成絲。”在詩人看來,這就是詩。杜牧詩:“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行雲即玉人也。半脫宮衣謂花半開,形容雖切,微覺欠雅。通觀全集,唯此一處。持酒賞其細葉繁花和圍繞它的歌舞,又不免歎老嗟衰,自傷身世。到了夏天,花也謝了,只有濃蔭。韶光易逝。吳注據《宋史·藝文志》有劉邠《芍藥譜》,劉郎當即劉邠,惜此書已軼。


小重山令

  寒食飛花滿帝城。慈烏相對立,柳青青。玉階端笏細陳情。天恩許,春盡可還京。  鵲報倚門人。安輿扶上了,更親擎。看花攜樂緩行程。爭迎處,堂下拜公卿。

  此賀人迎侍其親之詞。重在敍事,略覺平平。


驀山溪·詠柳

  青青官柳,飛過雙雙燕。樓上對春寒,卷珠簾、瞥然一見。如今春去,香絮亂因風,沾徑草,惹牆花,一一教誰管。  陽關去也,方表人腸斷。幾度拂行軒,念衣冠、尊前易散。翠眉織錦,紅葉浪題詩,煙渡口,水亭邊,長是心先亂。

  此借詠柳以敘離情。初見官柳飛雙燕,今則柳絮亂因風知誰管。用杜牧“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暗指對方亦青樓中人。卻是一見鍾情。謝道韞“柳絮因風起”是詠雪,此只用其字面,以增雅麗,亦是用典一法。換頭二句,隱括王維陽關三疊全篇,好筆力,且與上片香絮因風有草灰蛇線之妙。拂行軒(行進之車),飛絮猶未免有情。還念著人們易散。下面從聚散上拓開。翠眉由柳葉聯想到美女,猶今言美眉。織錦用蘇蕙典敘離別。紅葉句用于祜典說天緣巧合。渡口亭邊,常有柳,也常系離情。最後歸於本旨。


永遇樂·次韻辛克清先生

  我與先生,夙期已久,人間無此。不學楊郎,南山種豆,十一徵微利。雲霄直上,諸公袞袞,乃作道邊苦李。五千言,老來受用,肯教造物兒戲。  東岡記得,同來胥宇,歲月幾何難計。柳老悲桓,松高對阮,未辦為鄰地。長干白下,青樓珠閣,往往夢中槐蟻。卻不如、窪尊放滿,老夫未醉。

  先疏大意。上片概說交情久厚,即專敘辛克清,不為罷官而抱怨,不羨高官顯宦,寧願作無用於世的人。老來學《老子》,效法自然。下片才遙承開頭再敘友情。曾有結鄰之約,卻未實現。繁華都會,青樓美女,都是虛幻。不如放量飲酒。本篇用典多,楊郎事見楊惲《報孫會宗書》。《古文觀止》就有。諸公袞袞是縮腳詩,原句是“諸公袞袞登臺省”,出杜甫《醉時歌》。苦李見《晉書·王戎傳》。主要是說“樹在道邊而多子,必苦李也。”蘇軾詩:“君知先竭是甘井,我應得全如苦李。”五千言,即《老子》,見《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胥宇,看房子,出《詩經》。柳老悲桓,已見《長亭怨慢》。松高對阮,吳注引阮籍《詠懷》:“瞻仰景山松,可以慰吾情。”夢中槐蟻,見李公佐《南柯太守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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