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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 2018-10-09 08:23

草树:罗城往事




令人窒息的炉火
 
几个月前,正是春上
我坐在隔壁的操场
政委坐我旁边,一排
武警战士依次向我敬酒
他们的军装、姿势
仰脖子一饮而尽的豪气
如出一辙,无法区分
彼时,在罗城看守所
从监舍前往询问室的路上
我也无法认出高高的
岗楼上,那个吼叫的战士
他让我双手放在头上
蹲下,喊报告。我
身体弯曲,声音发不大
他说再喊。我拼尽力
喊出第三声。眉毛上
忽然窜着火苗。不是怒火
真的。我深知身在炉中
已是火焰易食之原料
而是我发现了这个炉子中
一只哑光的酒尊转眼
熔铸成雪亮的钢枪
炉火扑面,令人窒息
 
 
旁注之诗
 
1993年,在桂林英山少管所
接见室里一位母亲,隔着
一层玻璃,看见了她的
半年不见的孩子:背驮着
赤裸的上身,满是污水的涂鸦
整个人瘦得没有了人形——
他刚从禁闭半月的猪笼出来
正在洗澡,听到了母亲到来的消息
 
这个女人嚎啕大哭,说不出话
话筒在耳边不停地抖动
她不知道猪笼的存在:一个长
不足两米,直径约一米的钢筋
圆柱体,为坟墓丰富了形式
她不知道那一刻眼前的一幕
破解了一首伟大的诗的密码——
 
《有关无名士兵的诗歌》*,那些
队列中的低语所述,可能不是1892年
“关于坟墓如何训练驼背”
也不是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
因为战壕是敞开的,朝向星空……

*曼德尔施塔姆作品,诗人哀悼集中营囚犯的一首挽歌,迫于当时恶劣的时局,诗人将诗中情境置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背景下。详见《曼德尔施塔姆诗选》,杨子译。
 
 
痕迹
 
妇保院的出租屋
墙面满是女儿的涂鸦
房子退了。她再也无法欣赏
这些童年时代的作品
 
当我听到里屋的黑暗中
不断传来奶奶的呻吟
指甲,刻进了松软的门框
那些声音和刻痕,随着拆除的老屋而去
 
在罗城看守所,一天晚上
一个嫌犯在另一个的肚脐眼上画着
不一会儿,栩栩如生的女阴呈现
他们的笑声淫秽而空洞
 
没有气息的痕迹,无异于僵尸
马王堆汉墓的辛追夫人
在留存的梳妆盒、蚕衣和餐具中活起来
消失的檐廊依稀传来陪葬侍女的哭泣
 
 
麻雀
 
从气窗的铁栅栏之间
一只麻雀飞进监舍
它的啾啾声掠过心头
像一阵风吹过草尖
 
我想起它在天空的仓皇
和尖叫——那是在革命年代
伴随着阵阵竹竿的甩动声
它在晒谷坪偷食,在勺子塘
土砖青瓦的院落之间
仿佛在戏弄门口那个吼叫的
老人,像顽皮的孩子
而冬天,在梁上的红薯藤里瞌睡
它突然遭遇一道电光……
 
彼时在罗城,看守所下午的
无聊时光,它的到来
像一粒明矾落入喧闹的水池
所有人,包括我,望着
它飞出去,羽毛披着天光,耀眼一闪
 
 
淤泥之光
 
傍晚,铁门打开
推进来一个人,倒如劈柴
满身刺青和血迹,嘴巴张大喘着粗气
就像狼圈里丢进来一块肉
群狼竟立,蜂拥而至
不。准确地说,是“一团泥搅动了周边所有的淤泥”
一团浑浊。每个人是淤泥并深陷于淤泥
静止不动。慢慢澄清。渐渐积淀如一个胎盘
在黎明时分的呼吸声中透着光泽
 
在罗城,这微光,滋养了我的眼睛
 
 
窥视孔
 
铁门上开着
小小的方形孔
以一块小铁板覆盖
打开,仿佛一个长方形
框着两只眼睛
 
不聚焦,只扫描
像复印机一道激光掠过
不同于照相机聚焦于
瞬间,也不同于摄像机
关注人物的命运
 
不像那个不规则的小孔
面条站在马桶盖上
偷窥裸体的黛博拉*
不是匡衡凿壁偷光
一个流淌烛光的小洞
 
有一天,在罗城看守所
小孔中扔进来一封信
一封女儿的来信,信笺
在一个男人手中颤抖
一张脸顷刻化作奔涌的剑江河

*面条和黛博拉,为美国电影《美国往事》的男女主人公。
 

囚徒之夜
 
下半夜。此起彼伏的呼吸
从安静下来的身体溢出
鼾声,犹如天边响起轻雷
一只皮球越跳越矮
滚到了脚边
 
有一双眼睛一直醒着
就像夜海上随波动荡的孤帆
 
 
透明之物
 
活塞缓缓推进
透明的溶液注入静脉
针孔满布的大腿
像遭遇了蝗虫袭击
 
这东西让他们出离尘世
进入短暂的太空漫步
也分离了自身:躯壳在铁钉浮出的
通铺上,仰面朝天,眼皮颤栗
 
我想起孩子发烧那会儿
一个上年纪的护士一边责备我
一边把药液推入滚烫的身体
孩子不哭了,回到世界的花园
 
他们耗尽了世间的透明
母亲的项链,父亲的电机
邻居店铺门前停放的摩托车
无不在手中化作了这透明之物
 
他们静坐但已远走
他们奔跑却从未离开
彼时没有责备。我却有隐隐的
不安,恐惧和秋凉:一场什么样的雨
 
可以召唤他们回来翻耕后院的荒芜?
 
 
隐秘的路径
 
铁门打开那一刻
一个人拿起一个空桶
在垃圾车上倒扣,一只手
伸进垃圾深处
 
一堆人在角落拆开包裹
裤头的线缝,裂开一条路径
一个人走过另一个人
手在接触刹那,实现了传递
 
从隐秘的路径,源源不断运来
白粉、针筒、香烟,更严实地堵死
一条月光的小径
 
当月亮绕过岗哨,降低斜度,照临窗前
 

铁的教育
 
大头皮鞋横空
踢向一张脸
鼻子立即变成扁平
嘴唇颤抖,流出了血
 
声音更锋利,比炉火
更快啃掉所有的硬
毛刺或棱角,规矩跪成“二”
十二月的寒风刮过头顶
 
我想那张脸不是铁敦
骨头的硬不过稍强于木头
怎么看这里都像一个铁匠铺
又不是。我记忆中的
 
一个树荫笼罩的小茅棚
男人肌肉闪亮,小锤子起落
女人乳房荡漾,大锤应合
上下起伏合力打造一个理想形状
 
带着铿锵的节奏和呼吸声,火花四溅
 
 
邮筒
 
路边的绿漆邮筒
空虚了,开始生锈
近年它在无人的夜晚
又出现了动静
 
一封信掉进去,带着
动机和目的,而不是那台灯下
流淌的情感,就像一份借据
向另一只手开出
 
我想起过去走向它
带着怎样的期待和兴奋
仿佛看见了远方的人儿
一路走一路低头读,眉眼含笑
 
一个无人值守的情报站。如今。也不
打动了那个狱中人的信,正是从那儿寄出
 
 
无人
 
这个戴上脚镣的人*
他已经看见门边的死神
无所顾忌,不断滋事
被挂在铁门上,状如耶稣受难
——当然他不配这样的比拟
或罚做双倍的活,他都不屑一顾
目中无人。但当他关进禁闭室
一天,两天……第六天夜晚
走廊里传来杀猪般的嚎叫
嘶哑的声音竟夜不息,再没有
“钢铁战士”的架势,仿佛整个人
骨架彻底瓦解:他没受任何体罚
却被“无人”击溃……我又想起了淤泥
月湖的菖蒲和梭鱼草啊,如此茂盛,大有深意

*按照现行看守所管理惯例,判处死刑等待最高人民法院核准的犯人,关押在看守所,必须戴上脚镣。
 
 
台阶
 
去询问室的路穿过
长长的走廊,三道铁门
然后是带雨檐的台阶和空坪
看守我的人冷冷地说
“走下面。”下面是泥地
下着小雨。泥沙更加分明
 
一个词在意识中醒来,像
一颗钉子。我想起二战的华沙
雨中的街道,一个老人
后面一个声音把他赶下台阶
他回眸时露出幽蓝的眼神* 
 
雨后的黄泥街。那是几年后
我和女儿沿街一路走着
她不听我的,走下台阶,踩向积水
而台阶上一块松动的透水砖
吱的一声溅我满身泥水
她提着湿裤脚站定,朝我哈哈大笑

*波兰电影《钢琴师》里德国纳粹入侵波兰的情景。
 
 
隐喻
 
一口热气蒸腾的锅
底下柴火熊熊燃烧
最后一滴水在锅底
转遛,窜动,嘶的一声化为乌有
 
在那口锅里蒸煮过的竹子
失去了青翠。发黄。但更柔韧
 
 
雨瀑
 
“被两只铐子吊起
经受两天一夜,我听见
皮肤的撕裂声和骨头的咯咯声
我知道面对那架在凳子上
弓形的腿和挥舞的拳头
唯有保持沉默。但显然又不够
我圆瞪双眼,瞪着,直瞪得
他们心里发毛——终于放下了我……”
 
他说完嘴角露出微笑
手上淤痕就像聚焦的阳光
洞穿的黑边:着火了,没有一只手
把它摁熄会怎样?我想起
幼年玩凸镜的情景,一只手
甩着那从中间燃烧的纸
迅速摁在地上,甚至用脚……
 
不要说瞪,只管凝视
凝视那窗玻璃上的雨瀑
或一个母亲解开孩子伤口上的纱布
石子砸开的水慢慢平复如镜子
干硬的伤疤再度裂开从深层愈合如苔衣
 
 
低地
 
人在楼上
我在低处
隔着一层铁网
再往高处
岗楼的刺刀挑着落日
远处山峰壁立
一半阴一半晴
那低地上
两个人低头在玩
纸盒里的蛐蛐
脸上不时浮现
忘我的笑容
我也慢慢忘记了自己
在山峰上披着霞光的时光
一队蚂蚁爬上墙壁
随着慢慢移动的夕阳
消失在阴影里
 

鸟人
 
那个鸟人是真正的鸟人
精瘦,黜黑,来自天河
长年在剑江河流域的森林行走
回来。一笼子鸟,摆在镇上的集市
 
从他平静的言语中我仿佛看见他
猫在青石下,撮起嘴唇,鼓动腮帮
作各种鸟叫。一时群鸟欢鸣
树梢上的笼子,张着嘴
 
那天风场上空一只鸟啾啾几声
铁网下我看见他抬起头,嘴唇扇动,无声无息
 

编号
 
身穿淡蓝制服的干警
手拿名册,低头看着
报出一个编号,就抬头
冷冷看一眼那张应答的脸
 
我知道在那个编号里
“我”已经被取消
就像曼德尔施塔姆在沃罗涅日
或曼德拉在罗本岛
 
左边响起响亮的“到!”
一声比一声饱满、激昂
仿佛要将那个编号的空洞填上
这让我深感诧异——
 
那些编号露着坏坏的笑容

 

 
铁门,抵着胸口
一重重门,仿佛翻转90度
将我压在下面
 
早晨吱呀一声门响
小狗最先窜出去
晨光覆盖了原野
当夜晚的门轻轻一声
眼皮合上,伴随着暗锁的关闭声
呼吸越来越均匀
 
——那已经是梦。彼时我在喘息
胸口石头不断垒高
门的开启和关闭
改变了意义:那个人提着
一串重重的钥匙前来
不是那个为我开车门的人
门也不再由自己开启
不再有旋转门的拥挤和电梯门
如回忆之门缓缓打开
不是手术室门关闭之后的焦急
没有卷帘门的开启如火车门关闭
开始一天新的旅程
没有梦之门:一只误入黑暗
房间的小鸟,扑翅飞出
好在不是一扇门关闭
“音声可闻,而人已远去”
 
铁门砰的一声关闭后
一扇石头的门慢慢开启
我仿佛听见正在熊熊燃烧的木柴
从炉子传来垮塌声,如梦惊醒 
 
2018.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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