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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 2018-02-15 08:13

创作谈:昌耀专场(陈腾、木朵)




  木朵按:当我们读到一首印象深刻的他人的诗,由此也打算写个东西回应一下时,往往有两个方面的选择:其一,以诗论诗,在自己的新诗中隔空喊话,跟心仪之作展开跨时空对话,既可以评价那首诗,也可以借用那位诗人的某个作法为我所用;其二,在散文中尽可能靠近这首诗的苦衷与夙愿,这种有别于诗的文体如何在沟通方面、技艺方面不成问题,正是散文作者要用心考察的,散文中所呈现的诗学观念倘若能与那首诗的观念不相上下,那么,散文与诗并肩而行就顺其自然了,神秘的友谊也就缔结了。四个创作谈的专场仍然等待同时代的作者积极响应:雷蒙德·卡佛专场(已完成第五季)、昌耀专场(本次为第二季)、臧棣专场(已完成第一季)、咏物诗专场(尚未开启)。投稿邮箱:moodoor@163.com



动静参合,臻于化境:响板的妙用——读昌耀诗《听到响板》
陈腾


静啊。听到响板模拟山林。
是绿林响马月下失足折断幽篁老根。三两声
是响板,骤然地三两声拍击灵魂。情节诡谲。
空荡荡是影子,黑黢黢僵仆,倒地急促。一片
秋的肃杀。冷汗之后,过了好久好久,静啊。
惊心又是响板出其不意,是三剑客照面三岔道
击掌初交手。亮相。帩头落地。秋的一片肃杀
静啊。三两声响板,是谯楼敲击更鼓?

  (昌耀《听到响板》)


静啊,响板动静参合臻于化境
 
  静啊。两粒词儿,静中的惊讶感叹!始于发端,独立成句,分置于句首或句尾。在所处的位置发声,整体的呼应,形成动静一体的诗篇结构。以响板的音声呈现剧情演变与视觉感官的效果。
  静啊。一点阳能,静中发声,静而生动,动静参合,三番连缀出场。静中的爆点发音,阴阳生反复,普化一声雷。静生异动,是惊心胆颤的耸人听闻。那是萧杀的秋,是秋的萧杀,是山林的静,是月夜的追逐与厮杀,诡谲突兀的情节。
  静啊。是虚拟视听的响板。模拟的何止山林。是山林里的故事,响马与剑客的传奇。大象无形,大音希声,静之所极的幽冥。山林月下的静谧,恍惚马蹄的的,风过林梢沙沙,竹叶微微颤动,“骤然地三两声拍击灵魂”的是午夜时分山道的潜行三岔道上的伏击,所闻所在者梦醒于惊魂与动魄的诡谲。
  静啊。静的铺垫背景,动静参合臻于化境的音声触及灵肉的感动,诡谲惊悚于所闻人心。动中之静,是活力而非死寂,是蓄势而发的潜隐必须。动的发声是静中的弹力发射,三两声的是奇袭耳鼓而来的直击。
  静啊。静中的三两声,连缀与联袂出场的音声演绎与冷战谍战的演义,大地之上的萧声与传奇。无声的静与急促,突兀而来的三两声,虚实相间,是响板的妙用与神奇。三两声的冷不丁地拍击天灵盖顶,直抵灵魂,摄人心魂,动人胆魄,冷汗心惊。

静啊,复迭句法联袂出场的妙用
 
  静啊。静中的所闻,是结语,是绿林的响马月下失足折断幽篁老根的仓皇败走,是空荡荡的影子在厮杀打斗,剑客的交手肉搏,是恍惚中远处隐隐传来的谯楼更鼓的几声鼓点?不可确信的所指。经由叙述与感叹,起伏跌宕期间的声闻与最终未了的疑虑。辗转于情节的可能想像。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源于几块板儿彼此的拍出撞打发出的声响。这是怎般的神奇?艺术的境地?而诗者何为?诗者不过寥寥数语,同样抵达所在的境地而置读者于其间的感同身受。
  静啊。静中的三两声,复迭变换所处的位置,铺排模拟山林的场景,秋的萧杀,诡谲节目。长短的句式相间,奇与偶数的句式相连,语句的气息声律起伏跌宕而来。开端起于二八平稳的一对偶数句,末端收尾于五七的奇数句。期间突兀惊悚的是三两声,反复出现的白描简笔勾连急剧变化的场景,的确指,自始而来的所闻,是事实场景的认定结论,而最终指向所闻的能指与不确定性。复迭的运用,是静啊的词句反复响应一贯而下,的结语造成了紧张与最终的疑虑,而期间的叠声词空荡荡、黑黢黢令人恐怖的冷汗直出,而一片秋的萧杀,与秋的一片萧杀反复与词序的变化出场,不过是厮杀争斗背景的概括描述。
  静啊。期间三两声的拟声变奏,是模拟山林的故事,发韧于响板,始于幽篁的剧幕,其实所闻的又何止三两声,音声里的细微在故事情节中展示,有竹叶的沙沙清音抖簌,有僵仆于地的滞重闷响,有亮相,帩头落地的音声?恍惚于更鼓的传响?或清晰或恍惚或于想像的微茫视听的幽冥。
  动静参合的冲突,长短句式的变化,短句的截钉削铁,导引呼吸,所闻的气息流转惊变,或所见所闻所在者无不宁神屏息,或冥想,或紧张急促的喘息,此间的高潮莫过于响马的月下失足三两声的惊魂,黑影的厮杀冷汗直冒与剑客的交手赤搏。接二连三的惊魂之后的喘息秋的一片萧杀之后的静啊,三两声的,是远远的谯楼隐隐传来的数声鼓点的传响?剧情的结尾悬念自山林切换转置于谯楼?

静啊,隐于无名的所闻所在者
 
  静啊。无主的听者,存在在者,只是听,响板的说唱隐于虚无。无以言说的,是无名的响板,几块板,只是听,只是响板,无名的响板,在模拟怎样的山林世界,怎样的时代?
  听者已无我,无名的听者却在场,但在场的所闻只是萧杀,是月夜山林的厮杀,不见血的杀戮,难道还会有其它的所闻,而末尾的更鼓也许是个转机?
  所闻的无名,不是著名,响马与剑客的指称,没有名姓的指代,这秋的萧杀,是怎样的一座无名的山林?是一段怎样的无名的杀戮,正与邪的交锋?亦或无所谓的正义,不过存在,历史的隐讳?这里的生生死死,皆葬身于虚拟的静谧的山林,无名的听众沉浸消失于响板之中,而听者以致敬无名的响板,响板也只是叙述传唱故事与传奇的记录。三者关联,指向是同一的在者,存在过的。
  而于此,曾经默默无名的诗者也已远逝,渐行渐远的,留下的只是文字,生花妙笔的余声,是传说的传说,故事里的故事与传奇,因此沿继了这座山林,这世间的往昔今生过往。
  接续而来的是什么呢?一如更鼓的古代传响,余音于耳鼓的缭绕?



人间的昼夜二分醒
木朵


静夜。
远郊铁砧每约五分钟就被锻锤抡击一记,
迸出脆生生的一声钢音,婉切而孤单,
像是不贞的妻子蒙遭丈夫私刑拷打。
之后是短暂的沉寂。
这一夜夕投宿者感觉特别长。
及天明,混在升起的市廛嚣声之中
你未能分辨出任一屈辱的脚步。
你只觉得在新的港湾风帆万千忙于解缆启航。
你只觉得解缆启航才有生路,而顿感呼吸迫促。

  (昌耀《人间》)


  这被拎出来的一个静夜,面对司思之人,待语言试试,实施一次方寸之内的盘旋。看起来仅仅是一个夜晚,但过夜之人总不免会绞尽脑汁于早先的夜晚的凝练,拼尽全力于一夜,从而造成一夜之器皿的夸张。头绪从页边涌来,也许只是宿舍一张便签,但要从这个物质之场所撕扯夜边的动静,谈何容易,其实,说到底,是对自我作为一个夜晚的见证人的信心不足:我又能看到些什么情况呢?凭什么是这些信息而不是那些将导入/捣入诗行之中?
  但这并非是咏夜之调,夜、夜夜、夜夜夜莺,都不是这首诗的主旨,而是应有之义的首饰穿戴。夜,把它从复数状态中请出来,成为一个个体,不再是复述它已被应用/吟咏的多样性,而是用它计时,当成半个乾坤,为人间塑造一个冥思悬想的玄机。夜,这份可见的黑暗,不可见的光明,尽是视觉上的欺骗现象,暂不管天体运行的原理,在此,夜,赢得了它应有的时间属性,并足够从绵延的本不归属它的时间序列中现身而来。然而,当它一旦吻合时间因素而来,就转变成一个包容着万物的空间体,并催促当事人成为它的乘客,诚恳地从本不属于它的场域中搜索意象与人声,精巧而有私地,把时间上生发的一连串因故统统收入它的可言之洼地。
  于是,词也来到,与夜相遇,并且不得不感激于夜带来的际遇;看起来,夜提供了一个无私的、不收酬金的舞台,任由夜的子民在这里演出、驰骋,愈是成功的表演,愈加快速地成为它的忠实子民。不可见之处,被引发为可听之处,本不是它所掷出的缕缕清音却变成它的有意为之。当事人只好去听取,这清苦的福利。但音调何其多矣,为何选中某一个?不是蛙鸣,也不是风声,是对应了心魔的某一记重击:难以判断声源地离此处多远,更别说谁挥动了那夜之重锤。但这就是一个送上门来的声响,在夜之烘托下,寥寥清音亦可想象出一幅神像,亦可想象出一个受难的场面。
  意义施予于其中,并开始计数,等待意义最清晰的一刻,在两次抡击的间隙,意义溜进槽口,这时,有太多的配料可供派用。旷野上奔跑而至的一个声响,正在剥离它(们)的可循环使用的本意,而变作一个赤裸的转义;这正是夜赐予的第二件礼物:凭空得到了空中足音递过来的家庭生活的一个真相。声响增发了它本不具有的涵义,也摒弃了抡击之人当初的心境,现在,从天边而来的只是这样的一个声响:“婉切而孤单”。这个短语最可能是描摹当事人——即将成为诗人的听闻之人——夜间猛然生发的心悸。但此夜何其漫长,倘若仅此一项惊悚,未免草率行事,唯有从句法结构上另觅办法,使之不致成为夜之丰腴的单调索取,也避免继续举例说明夜之无端的附加任务。
  到此为止,几近吝啬地,妻子-丈夫这个简朴的双向模型就把夜的无端变成了一个顿悟:“不贞”(的想象)真的很折磨人。“像是……”这个从句匆遽地跳脱出从属性角色、地位,重又把听觉上的悠长难辨转化为视觉上的触目可及。这的确出现得偏早一些,乃至于“婉切而孤单”的后话欲言又止,堵住了当事人思考夜之深度的进路。声响的想象如此迫切,时间上的反复酝酿和筹备,一下子就被“像是”一声呵斥而化为乌有。声响于此成为了一个不可溯源的配角,本是夜递给的第一个礼物,而现在,诗人已无法一表夙愿报答夜之慷慨。
  或许,检讨的责任还可以前置,到“婉切而孤单”这个对声响的定性之判词上来。为何要这般定下基调?这个五字判词的结构太不可冒犯,看上去严丝合缝于声响的本质,合乎法理与真义,且又不得不发出这个断言;哦,这就是诗人尚未克服的语言之积垢,到此为止,声响已然没了活路,断了退路,进退两难之间的滋味油然而生,倘若,诗人未曾立下雄心壮志一探夜之纯音的根蒂,那还好办,权当是用这五个小卒烘托出“像是”之从句中的那“不贞”的主义来。但如果夜间的重击之声响其终极意义只能走到“婉切而孤单”这一步,我们就不禁为诗人欲罢即能的干脆而惋惜。或可说,“不贞的妻子”才是棋盘上早已布局的主帅,而“每约五分钟”相对精确的计数也只是为了排兵布阵,烘托一下气氛。我们的确见多了比喻从句中那暂处后手的主旨如何反客为主、后发制人。
  1980年代中后期,夜间的锻锤之击算不算常见现象?这个声响所对应的劳作场面或经济活动本身也有时代色彩,这里也有应有之义可供对号入座,但诗人在听闻之夜并未以之为时代的号角/嚎叫,也利索地避开了这一由声及人的上溯,没去趁机例举这等声音到底在怎么生硬地剥夺个人空间的安宁,仅仅是一次听闻而已,更何况,诗人当时也只是一个“投宿者”,一个过客而已,他认领的这份动静不牵涉共和或独裁,而保留其听觉效果上的陌生性与惊悚气氛。他更从容地拾取这份动静所带来的人生顿悟/启迪上的转机,往家庭生活真相上打探一番,既是夫子自道也可能更近人性,合乎人间真相普查的诗之初衷
  不知道那有规律的抡击之声何时终止,但除了“不贞”的想象为之涂抹色彩之外,诗人还悄悄剪取了抡击参与夜的改造之际导致的被“短暂化”的沉寂;夜,本来就是冗长的沉寂,但抡击之声参与其中所获得的沉寂已经不是本义,而是被改造过的、甚至值得听闻之人倍加珍惜的沉寂,沉寂在抡击“之后”才又恢复,这已是沉寂意义的倍增。事实上,“婉切而孤单”被用来形容“一声钢音”也是迫不得已的,一次抡击之声太快发生也太快歇息,留下的只是“之后”的不可闻状态。听闻之短暂比起之后的沉寂之短暂,那是更为短促而易逝,幸好有五字短语使之稳固,又有“不贞”添油加醋,但最后,到头来,诗人得到的不是进一步打探声响意趣的邀约,也不是对“不贞”的望闻问切,而是一个对比模型沉寂之短暂-感觉之特别长
  长短之间的连番掐算,已经看得出诗人的价值取舍。任由什么细节丧失,不去接二连三打开好几个观念桎梏,又只顾从对比或二分模型中望风而逃,留下一地的爪印浅浅地亏欠着读者的人情。“感觉特别长”——这是怎样的感觉?感觉一度系于钢音之“婉切而孤单”,一度系于“不贞”,系于抡击-拷打的类比关系的初步合理,但是,被拎出的这些词、这些意项,都将服务于欲求其长而必先得之之短。长短之组合的塑形,方是诗之句法结构之精髓。“特别长”这作为感觉的特诊,实际上并未摸到感觉的脉搏,但也只能如此罢手了。长夜之长短皆在前述,“之后”,诗还能再做点什么,才好维持诗一贯管用的二分结构观?
  如我们所料,夜到底是需要一个黎明来清除其气味的。而“人间”亦是夜晚-天明的二项组合:人间的昼夜二分属性自然而然地在诗的结构中吻合着。夜间独思的投宿者形象偶尔品尝到了人间的非人间性,也即运思之人脱离了人间的万有引力,从夜间乍然生发的现象中实现了凡人向贤人的自觉过渡,只是这种身份上的有意转变并不是诗的主题,反过来说,与其说诗人投宿于此,这个偶发之地,渴望找到此时此地的个性/个人的声音,那掷地有声的诗之动静,不如说他已经承认了重游人海的乐趣远大于自我形象醒目于命运锻锤的抡击之处,他甘愿找机会重返人间的人间性,从非人状态——哪怕是在这里个人得到了精神的超脱、升格——重归是人状态。而白昼确实一个精妙的庞大掩体,跻身其中,个人的投注就泯然众人矣,不再突出、明晃晃的,免除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尴尬。
  所以,诗习惯性地步入黎明,而不是想方设法休止于夜的更精湛的含义之中。投宿者需要一个出口、一条出路,并借此完成人间意义的双重触摸,使之饱满如初。混迹人群之中,这已经是“之后”的事态了,此举既可以混淆你我(以及旧我与新我)的面目,也可以对“不贞”的臆想进行得体的平复,也即,在人群之中,他愿意承认“不贞”只是一个假象,在这里,并无任何的屈辱,并无分辨是非的余地。因为声音的属性也出现了不同于夜间声响的另一面:市廛嚣声。这是更多的声响。声响的意蕴的无比增扩,已经使得既定意义变得格局微小而不值一提了。投宿者前夜肉体上遭受的抡击之音,此刻成为一个教训或谕令,要求他进行必要的自我说服、自我教育,并启动第二人称“你”来增强一种对话效果。就好像是夜投宿者之他(旧我)跟诗人打了个赌,赌注就是他明天早上能够找到力证以验明声音中的伦理。但旧我很快失去了信心,“未能”之词已把旧我再次抡击,直至砸出一个新我出来,这个新人看着旧我在街上穿行,引导他认清自身的无能
  那夜“特别长”的感觉含蓄地判断出是夜收获不小,即便是沮丧与不安,也算是“长”夜之盈利。但是,“及天明”,静夜之思如此不堪一击,锻锤的存在也显得可疑,基础不牢,很可能导致长夜的怅然若失转变成真切的丧失,如此,诗必须重启一次启程。对夜间景象的一次纠正,对夜间占卜的一次清算,意义的残留成分很可能进行持久的嘲讽,分辨之理屈词穷已经把黎明的担子变重:他确实有必要从自我之中单挑出一个小我部分来承担全部的责任,这个小我就是被驻留在对面的“你”,由其承担起新生的义务是极为迫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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