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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 2018-02-07 08:44

创作谈:雷蒙德·卡佛专场(张永渝、木朵)




  木朵按:前两天收到来自内蒙古张永渝先生的一个邮件,是一位陌生作者在谈论雷蒙德·卡佛,这类不可预知的参与者也是挺宝贵的,除了鼓励我身边的朋友积极进行散文文本实践,我也对“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应验充满好奇。当然,我说的是哪些人正成为卡佛的知音或知情人,一旦得到身手敏捷的参与者更具实验色彩的文本捧场,我们将不但对卡佛有更多的了解,而且,对散文的观念也多有增补。这一次,依然难觅第二个参与者之际,我乐意再度出手,写一个东西,作为搭配,一起以卡佛专场“第五季”的名义亮相。目前正在进行的卡佛专场、昌耀专场依然欢迎各路好手参与评议,评议字数两三千字即可,言之有物,娓娓道来,尤喜文法迥异的散文应运而生。投稿信箱:moodoor@163.com



“那持续一生的事物”
张永渝 


爱工作。血液正在那儿
唱歌。它美好的高音
进入了工作。一个男人说,
我正在工作。或,今天我工作了。
或,我正设法使它工作。
他一个星期工作七天。
清晨被他年轻的妻子
唤醒,埋头在打字机上。
工作前的充实。
工作后的默契。
系紧他的盔帽。
跨上他的摩托,
想着家。
和工作。是的,工作。走向
那持续一生的事物。

  (雷蒙德·卡佛《工作——给约翰·加德纳,1982年9月14日》,舒丹丹 译)
   
 
  雷蒙德·卡佛诗全集《我们所有人》在我的背包里坚守了三年,因为一次芝麻酱泄漏事故,更加不成样子。一册封面左上角的标题已模糊不清,一册封底磨得白花花。靠近书脊,加厚订书钉像六个钢制的破折号,暗示着硬朗的风格。前勒口还剩一个,仅靠和订书钉大小、150克左右被磨薄的纸在折痕处连接。上有作者简介:“雷蒙德·卡佛(1938-1988) 二十世纪美国文坛最具蓝领情怀的大师,被尊为简约派文学典范……作品风格和他自身经历密切相关,包括极其精短的遣词和冷硬的语言风格”。小心将如上文字敲完,这个宽勒口结束了和那个“失败的”封面的最后一点联系
  约翰·加德纳是卡佛的恩师(教创作的老师),可以说,他改变了卡佛的生活,却活得比卡佛还短。1982年死于一场摩托车事故。网上查不到他具体的死亡时间,不知《工作》是不是一首悼亡(纪念)诗
  这首诗干净、朴素、坚实。洋溢着积极乐观的情绪。是一个作家对同行自己工作的赞美。开篇飙了一个高音儿(随后越来越平缓扎实),一个略显突兀的超现实的句子——“血液正在那儿唱歌。”连同下一个小短句,约等于汉语成句“精力充沛”(“激情满怀”有点过了)。一位自觉的、有专业精神的作家,在写作的感召下(在被妻子唤醒后),经过短暂的血流加速、脸红耳热,很快进入工作状态,在打字机上快速地敲击起来。从第七行开始,诗里的人称由“我”转为“他”。行文由喜悦地热烈转为深沉地亲切,像驶向小区门口的摩托一样——由一个具体的场景(“系紧他的盔帽。/跨上他的摩托,”)缓缓驶向一句如口语和呼吸般自然的格言——“是的,工作。走向/那持续一生的事物。”格言生成的节奏和“埋头在打字机上”的作家可以预知的运动轨迹精确地合拍,这种和谐,不是琵琶和小号生拉硬扯的协奏(毫无贬义),而是琴歌相和或琴与演奏者之“莫逆于心”的看重
  沉浸在写作之中不仅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美德。作家之专业精神要求他把写作看成一项“工作”,一项基础的和生命相互守望的工作。这和他们现实中的职业没有太大关系——一个在省级文联注册的“专业作家”未必比一个医生、牧羊人或小摊贩更具“专业精神”。里尔克说,无所谓胜不胜利,挺住就是一切。在金钱和调和的时代,一定要挺住。任何时候,于作家而言,写,都是挺住的前提,不间断且在写中成长,是持续一生的事业。同时,写,也是对阅读最甜美的犒赏
  王充闾因为《月圆想起了契诃夫》:“他反复强调,一个人如果不写作,不经常处于那种能打开艺术家眼界的艺术氛围里,那么,即使他有所罗门王的聪明,也会感到自己是空虚和无能的”。契诃夫是雷蒙德·卡佛最喜爱的小说家,或许,肺疾缠身的契诃夫的勤奋和专业一直在激励着他。
  同一篇文章,王充闾说:“诚然,他的个体生命是短暂的,不过四十四个年头……他的进入历史,入场券上写的是上千个短篇和五部戏剧,更重要在于后世难以超越的质量”。高尔基赞美契诃夫,说他的小说是“内容比文字多得多的作品”,这样的评价同样适用于雷蒙德·卡佛,以及他“绝不离开‘大地’的层面”(村上春树语)的小说、那平白如话却动人心魄的诗篇。
  对这些“撕开外表,尽力展现生命赤裸的质地”(王家新语)的诗,处于老少边穷地级市的社会底层、驮着保温桶的三轮车和穿行于夜市驮着小商贩的双卡摩托,有更深的体会。




我们人手一根尼龙线
木朵


这片天空,比如说:
幽闭,灰暗,
但雪已经停了,
这点总算不错。我冷得
连手指
也没法弯曲。
今天早上走到河边,
我们惊扰了一只
正撕咬着兔子的獾。
獾的鼻子流着血,
血溅在鼻子和锐利的两眼间:
    捕食本领和慈悲
    可不相干。

后来,八只绿头鸭飞过,
没有朝下望一眼。河面上
弗兰克·桑德梅耶正在钓鱼,拖着钓绳
钓虹鳟。他在这条河上
已经钓了很多年,
但二月是最好的月份,
他说。
纠结,没戴手套,
我对付着一堆迷宫似的尼龙线。
远方——
另一个男人正抚养着我的孩子,
与我的妻子同床共眠,同床共眠。


  (雷蒙德·卡佛《德舒特河》,舒丹丹 译)


  当他从白天所发生的事件/实践现场回到打字机旁,决定写一首诗时,他会如何选取诗的素材,并大致判断出这首正要写的诗之边界在哪里?对于敏感于事件现场的某个兴奋点的创作者来说,他已经足够老练,他懂得怎么围猎,蹑手蹑脚靠近目标或把猎物赶到精心设置的罗网之中;的确,他总是对诗中的一个亮点/兴奋点/转折点有所诉求,并把这个奇点的抓握当成写作的基本乐趣所在。更为关键的是,他不仅仅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来审视这个点位,还会预判未来的读者——尤其是第一读者——会被这个小数点一般的诗中事件一击中的。
  他当然为此付出了必要的代价,看起来流于琐细、泥沙俱下,任由本可舍弃的从句发出嘹亮的杂音,然而,这些铺垫倘若被理解为诗所必需的燃料——为了获得瞬间的一点光亮所必须忍受的过渡——我们今天的读者就不会嘟哝不休,还很可能把他的一系列作法当成诗艺共同讲稿上的一个漂亮的开场白。我们今天很多诗人还在从事类似的写作活动,而他昔日的逾越之志、之姿态都可以成为我们的助力,当我们猛然意识到雷蒙德·卡佛恰好在某些场合成为了我们写作中的一只渡船或一个渡口,我们懂得感激的同时才不会简陋认为卡佛的写法只属于卡佛本人
  我们总能从他这些站得住脚的作品中捡漏:有的人嫌这嫌那,但这股子嫌弃的心理从另外的角度也可建立起诗法的箭楼,而功劳非他莫属;有的人在写法上甚至还没有超出他曾反复蹀躞的领域,这样一来,揣摩他的风格也在做自我谱系的调查。我无法说服一位瞧不起卡佛的读者,我也不便硬塞一个转手的启迪给这个固执的小伙伴,在他的诗作中普遍存在的技法以及动人的情感仍有可学可思的大片余地。只要想到卡佛的写作仍然超出当下诗坛的平均水平太多,我们就不宜轻率地认为卡佛这一页早该翻过去,从诗艺的总图谱这一角度看,除非你能把卡佛放在恰当的位置——而不是以一种完全排斥的、不闻不问的心态抵触他——否则,卡佛的作法依然是这个时代诗人的梦魇,是绕不过去的一个分水岭。此刻,我倒有一个小小建议:有时不妨当他就是一位中国诗人、自己人(而非外人),而不是粗浅地以“西方小说家”或“翻译体”之类的尚未做深思的预判束之高阁。
  除了钓鱼这件事是他永恒的叙事基调外,他的婚史也常常摆在字里行间来端详。他跟一条河的感情之深浅暂且不论,但他总能利用这条河来摸索语言的深浅,尤其是他擅长在河边找到区别于人的动物世界来为诗必然迎来的人世沉浮做足铺垫。他在这方面干得很出色,而且屡屡得手。就从《德舒特河》这首诗的开头几行看起,我们最初的感想是开头六行太不经济,或可删除,直接从“河边”写起,犯不着从“天空”找什么征兆、设定什么叙述的节奏;我们完全可以相信这样的一个建议抵达卡佛耳边,他也有应对之策,确实不难直接从“河边”所见写起。但这个建议是想当然的观念的玉坠:我们缺乏对他的视野扩充法则的同情心,并对诗中次要的句子成分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判断。这几个句子是次要的,而那几个句子、那几行确实很关键,这种等级制而非折中主义很可能造成我们理解他的写作风格时的盲区。换言之,作为挑剔的读者,我们不妨停下来审视诗的不够给力的那几个句子到底起到了什么作用:发扬民主作风,给它们发表意见的充裕机会。
  具体到这首诗,开头就送出一片天空以及对天空的当前状况的比拟(“幽闭,灰暗”),这是漫不经心的即见即用吗?不见得。这种视觉上弥漫的感受会有本身波及的半径,它会悬留在写作者的脑海里,营造出后续步骤所需的情绪土壤(或有意无意地等待后援),譬如在这首诗里后面关键性的一瞥就来自跟天空气息一脉相承的“远方”——恰是这个不可兼得的“远方”平衡了诗之开端“天空”可有可无的乏力感。或可说,“远方”是蓄谋已久的动员,而“天空”已经悄悄透露了音信。
  当这只是一个自圆其说的尝试,取缔“天空”打开诗之帷幕的优先权,很可能会让作者本人不太习惯,在他看来,天空作为诗的曙色/黎明是挺自然的一件事,毕竟他还安排了“八只绿头鸭飞过”这一幕戏。但同时,我们可以设想诗人在回顾他作为当事人出去活动的那一天确实是先仰望了天空,也即他是从仰视者这个自我形象出发去寻找完整的自画像。我们不由得循着他所设定的视角来计数:他有过几次仰望,又在何时因何而低眉?
  事实上,以“天空”作为诗的出发点,实际上是一种空心而往的漫步,这也意味着,他期待着发生点什么状况,而且自信满满于能用装得下天空的诗句把诗情画意装进去。恰恰是有了天空这样的装置,他便步入了与事物尽其可能邂逅的熟悉环境之中。当他来到河边这个故事多发地时,突然使用了第一人称复数“我们”(诗中唯一的一次):造成对动物世界的惊扰主体不是孤独的一个人,而是人之众;这种合数虽没有多做解释,却明示着这首诗中不止一个人亮相,“我们”随时可以因地制宜地分拆出各持己见的你我他。
  獾撕咬着兔子、人钓虹鳟看起来都是在演绎食物链的上下游关系,但诗人在此并不打算过多纠缠其中的伦理(撇开类似“慈悲”的话题)。我们顺从那个没戴手套低头自顾“一堆迷宫似的尼龙线”的当事人,看不出人的“捕食本领”有什么高级——甚至还比不上獾那般赤裸裸显示天敌的威力。他并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旁观者,而是参与进去,与一个有名有姓的男人(这人也是“我们”中的一员)配合着捕鱼,硕大的天空在他的身前身后弯曲着,几乎快要沉没。
  这堆尼龙线足以令他心烦意乱的,而一条虹鳟还没有跃入诗的眼帘。手套-手指之间的简单呼应,其实也提示他用活来到他跟前的这堆尼龙线。这的确是一条不错的线索(既可以对应着心乱如麻,又能屈能伸于人与外界事物的或然关系,服务好邂逅的发生,并激起意趣的演变),也是一条醒目的分界线。选择尼龙线这个标的物来构造我们即将看到的诗之尾声,看起来有一点随手拈来的不讲究,但细思一下,读者又很快体谅他需要一个蹲姿,不只是陷入纠结的劳动场面,还得跟宏大的天空背景构成一个必要的斜角。就在我们等着诗人继后叙述还能玩什么花样时,尼龙线突然中断了可能的想象(从这一物延展到那一物),由劳作的目标(未完成、未理清)猛然转向至劳作的意义(正生成、正声称):他其实挺在意自己这么干、这么琢磨到底有何意义。挺无聊的、乏味的,尼龙线有什么趣味,纠结、看不出头绪,除非有更重要的事情/感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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