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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 2018-01-11 19:25

木朵:镜中瑕疵




半亩方塘一鉴开,
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哪得清如许,
为有源头活水来。
  ——朱熹《观书有感》

如果有人邀请我
创造一种宗教,
我便会想到水。
  ——拉金《水》

照照镜子去吧,给镜中脸儿报一个信,
是时候了,那张脸儿理应来一个再生。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第3首(辜正坤 译)



1

  当镜子与交媾联系在一起并且从博尔赫斯的具体作品上脱离出来时,你的这种断章取义的做法保证了那个漂亮观点的持久魅力,以至于涉世不浅的人都飞快地掌握了镜子的一层意味——一位小说家借助自己的小说树立了一种想像力的传统,尽管小说本身已经消失殆尽,然而镜子中的形象从深处浮泛出来,变成了镜匣上精心铭刻的图案。如果以博尔赫斯这次独具特色的想像为界石,往前追溯,镜子里显现的或隐匿的是哪些人所共知的形象?哪些作品为这些共同经验有过添砖加瓦之劳?往后,关于镜子的审视,又出现了哪些新鲜的心得?这将是一次纵身一跃,进入镜子深处的历险记。确实,当你说出“深处”这个词时,你不正是在为镜子添加经验的框架吗?
  确实存在一门“镜子考古学”,在镜子作为物质需求的最早年代,以及它的词源学意义得以确立之时,它那时拥有怎样的一种立场?它对应于当时人类现实生活的哪一些境况?它和水的关系保持怎样一种平衡?在什么处境下,它突然变成了他物,它甚至在一种冒冒失失扩延的空间中发现了自身的孳生和存活?各种物理属性不同的镜子在进化论的每一个台阶上扮演过什么角色?在任何两个阶距中,不同的时期分别给予了它怎样一些特殊的关照?在诗学史的哪一个时期,镜子猛然发现:它已经不再是当初的自身,而且无法返回到那一览无遗的表层上去?是什么力量在逐步掏空它的物理属性,而且这些力量又产生于怎样的土层?当你试图擦拭家里那些镜子的表面时,你会发现在这些并置的空间中不同时期的光影聚集在同一个层面,而且褪尽了自身的特色,变得浅不可测。它的考古学丝毫不逊于诗学的丰藏,当它的隐喻功能被开发出来进入诗作之时,两种学科的波澜交织在一起,发出沉寂的怒吼。摆在你眼前的出路恰好包括一条按照进化论模式来总结某一事物生老病死的小道。
  在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商务印书馆,2004)一书中,他在讲述“现代性的概念”时,恰好谈到了“大多数‘时期术语’的三重语义”:其一,它们常常意味着一种或积极或消极的价值判断;其二,它们以或多或少的具体性指涉了一个特定的历史阶段;其三,它们描述了一种“风格”。正如你意在探究“镜子”在诗学史上的线性时间各个阶段呈现出的意义上的同质性,也就必须廓清在它轻轻一跃,突然摆脱了本意而变得纠缠不清的那个时刻之前后数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重要事件。你也会估算到,中国镜子与阿根廷镜子、伊朗镜子、意大利镜子存在的不同光泽与风格,于是,当你借助博尔赫斯的“镜子观”来观察镜子千年以来的命运起伏时,就不可避免地陷入杂乱的时空背景中——仿佛你能够做到的只是表示出各种疑惑,而缺乏足够的策略去刨根究底。你无法为自己的受惑提供收获的耕具,这样,在这一次漫游中,你将惴惴不安地做一位毫无根据的旅客。
  镜子与交媾的关联,这是博尔赫斯的功劳簿上的一项发明;他第一次描述两者的关系,是在怎样的场合下?然后,他多次表达类似的看法,以致闻名遐迩;也许其中某两次的表达恰好存在不小的差别,他在后一次表述中做了一点变化,但是读者并不在意。既然读者不在意,他就只好作罢,任由他们深究最初的表达。实际上,镜子和某一物品的关联始终有待发现,在博尔赫斯之前一定有不少人尝试过,甚至也提到了镜子和交媾的这一组关系,然而,为什么勋章颁发给了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说出最初的意思之余,它就变成了它们——单薄的字面意义渐渐积累成层层叠加的内秀;飘洋过海以后,它们就具备了服务大众的多功能。正如诗人们轻易引述它们之一,本来不是博尔赫斯的初衷,但是把它假定为(更有趣的是严肃地认为)博尔赫斯宝冠上的明珠,就取之不竭,而且保险。为了节约时间,或者与自己的意思吻合,诗人并不去复原博尔赫斯某句话的实际含义,甚至他只是间接从另一处(比如某篇文章的引文)获得这句漂亮的名言,而是想当然地引博尔赫斯为同志。当然,他可以反驳:意思的追溯并不比意思的肆意扩展更有价值,况且许多人都不知道在博尔赫斯那里最初到底何谓,误打误撞也不是见不得人的坏事。他说这儿恰好是一种戏仿也说不定呢。引文本来就像一条健壮的泥鳅,甲觉得它的初衷是这样,可能乙偏偏认为意思在那里,犯不着斤斤计较,自讨没趣。

我是一个对镜子感到害怕的人;
不仅面对着无法穿透的玻璃,
里面一个不存在的无法居住的空间
反映着,结束了又开始;

而且甚至瞧着水面,那模仿着
深邃天空的另一种蓝色,那涟漪
上面有时候掠过左右相反的鸟
虚妄空幻的飞翔;

甚至面对着精细乌木的
沉默表面,那么光滑明亮,
显得像一个反复的梦,梦见
某些大理石或者某些玫瑰的洁白;

  (选自博尔赫斯《镜子》,王央乐译)

  当诗人说出——用一种严谨的词序来表述——“害怕”时,他已经进入了“后害怕”状态,换言之,他当初“对镜子感到害怕”,而现在他留意的是“害怕”这一心理、这个词:他想清晰地表述它。他在诗中罗列了三种同类之物——玻璃、水面和精细乌木的沉默表面——以交代他为何害怕。使之害怕的不是政治迫害、庄稼毁坏、海啸或者深林里一种古怪的鸣叫,而是来自于他视觉上的一种反应:他为反映在那些表面的现象而害怕,这些现象对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来说,并非险象,然而诗人为之害怕——他为一种躯体上的条件反射保持戒备,为一种经历而惊恐,为时间之谜而战栗,并在对象与身体反应之间建立了一种“害怕伦理学”。但是,那些无可名状的感受经诗的漏斗过滤一遍之后,“害怕”变成了一种纯粹之物,一种逻辑上的追根溯源行为,由此,“害怕”最初的份量眼下减轻了。诗人在寻找“害怕”的对等物,他想尽可能仿真或恢复那当初的“害怕”(其实“害怕”并非静物,只呆在“当初”不动,而会随着时间的累积而不断扩延自身,这里只是出于一种逻辑上的便利而将“害怕”当成了时间链条上的可分之物),比如“结束了又开始”、“左右相反的鸟”、“反复的梦”;使害怕心理获取措辞上的清晰,确似快刀斩乱麻,只是最初的“害怕”会因此受到损害。对于时空两异的读者来说,诗人的“害怕”变成了一个谜、一门学问,读者纷纷借助自己的肉眼去判断“害怕”之于诗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镜子造成了悬疑?众人拾柴火焰高,读者在诗人这儿找不出的镜子与性的关系,但在他的小说或访谈录中偶有线索,并且时常凭借非逻辑的一跃,终于见证了诗人的镜子里有性关系存在。“害怕”的对等物不是性关系,而是性关系关系到一种“结束了又开始”的生殖不息的前景。读者仿佛置身于镜厅之中,听见那诸多表面上涌动的、交织在一起的急骤声音。

2

  《红楼梦》第十二回写道贾瑞从跛足道人处得到背上錾着“风月宝鉴”字样的正面反面皆可照人的镜子。这是一块著名的镜子,它也涉足了性与“害怕”。镜子的两面性——一面是婀娜多姿,一面则“立着一个骷髅”——取代了小说家心目中看待事物的双重体验:镜子发挥了它应有的功效,人们将某一事物的禀赋悄然转交给镜子,使镜子成为简便易行的隐喻,去对应那些隐秘的波纹。镜子在不同的诗人心目中所唤起的印象定不一致,有害怕,也有眷顾,有取镜框、镜柄作为“镜子”这个意象的特性者,也有通过镜子涉足同类物品者。从美少年纳喀索斯在水面(可以称之为“水镜”)的顾影自怜,到金属镜上的精雕细刻,再到玻璃镜的形态万千,镜子的家谱寄托了不同时期诗人对“对照”的重视:在梳妆打扮、反光、驱邪、装饰等方面,镜子变成了含义百般之物。随着镜子自身的发展,它被赋予的意义也日渐复杂,人们既可以借助它了解到自身体貌,从而认识自己肉眼不及的身体部位,又可以用若干镜子来制造错觉,造成一种空间被拓展的视觉印象,关于驱邪,关于在天花板、浴室镶嵌镜子,人们会发现镜子成为了多种欲念的载体。
  当诗人在诗作中使用“镜子”这个词时,尽管能够通过上下文关系以及对他的写作特性的观察来判断它的意味,但是很难与诗人预想保持一体,原因有多方面;也许诗人写作之前的想法并没有被诗作所满足,“镜子”的安排并不占满他的初衷,而仅仅是作为诗前状态与诗作之间的信使。也许他并不强调“镜子”的全貌,甚至不确定那是一面怎样的镜子,诗中所需要的是他记忆中的某块镜子的花纹,或是这块镜子的来历,或是“破镜重圆”的心理暗示,或是相当于那样一面镜子的体积,或某块金属镜所处的历史背景,不一而足,于是,“镜子”成为仪态万千之物,诗使用了镜子的某种隐私,而读者无法确切地了解它。但是,在不少场合,“镜子”的出现会轻易地让读者和诗人达成一致,就像在一次势均力敌的拔河比赛中,双方正从绳索上感触对方的干劲。当博尔赫斯写道令他感到害怕的一面镜子时,读者的反应并不逊于他——极快地调动以往的经验,对号入座般地去验证诗人在镜子上的反应是否恰如其分。在对这种位置感的判断之时,读者更在意它的运用在此处是否增添了新意:诗人是否发明了一面新异的镜子?诗人所做的工作是把“镜子”安插进去,而读者要找出它的本意以及衔接处是否存在瑕疵,而那些引用诗中镜子的读者倘不小心,极有可能将自己怀揣的镜子当成了他人之镜,混淆了两面镜子的意义边界。引文的出现一方面承担了找出诗中之镜的使命,另一方面使诗中之镜被合乎目的地误解——它的意义直径被错误地测量。

3

  在《镜子》中,博尔赫斯并没有用修饰语去约定那是怎样的一面镜子,不是“幽幽发光的”,不是“鹅卵石大小的”,不“如一只沉默的小潭”;似乎这是一面人所共知的镜子——即使诗人和读者之间存在理解上的分别,但是随着真实触动的远离,二者终将达成妥协。它是古老而深沉的另一双明眸,取代了观看者的眼睛,或者说是那双眼睛的移步换位;它首先作为能够被观看的对象,然后扮演道德纠察队员的角色,最后在两双眼睛的对视之时播撒阵阵波纹,使观看者顿时陷入幻觉之中,由他与镜子所建立的空间关系转而变成了他与镜中之物迅疾衍生的时间关系。在他来到镜子前的一刻,发现了“一个不存在的无法居住的空间”,而且有着“决眦入归鸟”的效果,那镜中的空间随着他的目光转移而不断扩展,它对称于他设身处地的空间,惟有正反之分。但是他“无法穿透”它,尽管由此持有一种扫兴、沮丧之感,但诗人所摄取的是对“无法穿透”的提前预知,犹如他获悉了一个凶兆而寝食难安。当然,不可迁就这种书面意义的“无法”,经过诗的协调,实际生活中的触目惊心已经被减弱了,以至于看上去,他正在和未来的读者调情。那个空间“反映着,结束了又开始”,这才是更令诗人不安的无法控制的局面,同时也是那个空间的功能——从而空间上的“无法穿透”、“无法居住”所带来的恼怒变成了同样令人敬畏的时间上的循环往复。“无法”、“不”、“结束”这些具有否决口吻的词似乎暗示着一种秘密行动失败后的偃旗息鼓,同时,它们又传递给读者双层的感受:首先是诗人对镜子的一种反应,他的经验判断泄漏了有关他的成长环境、个性等方面的信息,读者凭此可以大胆地揣测他的履历;接着,镜子对他产生了反应(也许在他走到镜前之前,镜子里什么也没有),而这种被动的反应就是“反映”——赐予他镜中之物,引导他去深度观察,去浮想联翩。
  可以把目光放回《镜子》的前三节,在诗的体态和用意上观察诗人的胆怯和诡谲。在写出诗的头一行——“我是一个对镜子感到害怕的人”——之时,他已经被规定在“不仅……而且……”的复句关系中。千万不要小看“不仅”的作用,仿佛它忠实地描述了诗人思绪的铺展情况,以及诗人在一个较长复句中的应对自如。同时,从诗的章节设计来看,它为分节叙述、同类物品的罗列提供了语气上的预期。诗人很快想到了玻璃、水面和精细乌木的沉默表面,在三个物品中找到了气质相似的“郊区”。他在晓之以理,试图说服读者,如此,给读者的印象是:诗中词语的联合汇演有时并不出自真情实意,而只是为对仗工整、意义共振、结构紧凑以及满足于一个好词的不忍割舍的心理组合成临时家庭。他的目的不是刻画出这些“家族相似性”,而是消耗那些杂糅在一起的词语的能量,为它们划清界限,同时,也对明目而不张胆——一种关于观看的哲学——提出了看法,在看与不看、看与被看、正看与反看等多重关系中默默阐明自己的逻辑,而这一切似乎可以归纳为一种对失明的向往。在博尔赫斯的处理方法下,“镜子”从它的发展史上抽身,繁衍出“博尔赫斯镜子学”这一门新学科,如今,当后来者引述这门学问时,博尔赫斯本人以及他偶然的创见也成为了一面镜中之镜。以至于他们的诗中出现“镜子”时,不得不沾染着来自博尔赫斯的主张,而很难显得崭然一新。他个人的主观感受从此形成了他们的主见。一面被嵌入诗中的镜子不再是单纯的自身,它成为所有镜子的寄主,套用一句话来说,所有的镜子都是眼前之镜。博尔赫斯所见仅仅是其中之一,要是镜子的材质未有新变化,兴许诗人们只能老调重弹。由此,可以做这样一个小结:当“镜子”嵌入一首诗(不管是以之为主题,还是作为帮工)时,这首诗在某一层面确能焕发出一种相应的光泽——以响应诗人对镜子的百年痴心。

4

  水镜、金属镜和玻璃镜分别代表镜子的三种姿态,材质上、功用上和装饰及形状上的不同,会给镜子带去不同的属性,显然,当它是奢侈品还是日用品,也会给镜子造成不一的命运,而这些不一致的情况必然映照在不同历史时期的诗作中。如果你有雅兴,不妨在考察镜子发展史的同时搜罗各个时期论及镜子的诗作,以观看镜子在诗中的地位和表现。作为世俗生活中的物品,镜子被赋予了不少价值判断和趣味,从而变成了因人而异、因时制宜的情绪载体。它既可能充满着道德伦理,又可能事关人生际遇。孟郊说“贫女镜不明”(《杂怨》),似乎为镜子镶上了一个华丽的框,从镜子的命运中找出了对镜人的命运。他又说“夜镜不照物”(《寄张籍》),这是图一时之快而仓促下笔,他所言的“物”是有所限制的,并非万物——不过,他恰好也说出了人、镜、镜中之物三者的关系,而人的观看是这些关系得以促成的起因;然而,不去观看,就不见得镜子关了门,镜中一物不存,正如“红玫瑰在黑暗中也是红色的”。
  “镜子”在诗中的产生并不是为了梳妆打扮——在其中腾出一张化妆台,而是顺应诗人的各种需要,也许你觉得历来实写镜子的诗作并不多,诗人们感兴趣的不是镜子本身的发展史,而是镜子隐喻功效的治疗史。在众多诗作中,确有规律可循:或对女性容貌的褒奖,或对韶华易逝的苦恼。镜子成为一个隐秘的临时空间的核心,诗人站在镜子前,或瞥见佳人在镜前打扮,或者纯凭想像,他催促镜子引领他进入一个虚幻境界,“生平未得意,览镜私自惜”(岑参《西蜀旅舍春叹,寄朝中故人呈狄评事》)。诗人们为发掘镜子的妙用乐此不疲,在他们的砚台上始终存放着某些心腹般的狼毫小笔,随时以备驱遣——而“镜子”就是其中之一的不时之需。同时,每位诗人都想绕开同伴的照射,亲自在镜子里种植出兴旺之苗,尽管意味大抵一致,但是措辞上务求别开生面。镜子的治疗史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没有明显的发展,这似乎与镜子物理属性的一成不变也有密切关联。
  在镜子身上处处弥漫生活哲学,随时能够为细心人折射他所盼望的影像,在“浣花江上思,啼粉镜中窥”(元稹《赋得雨后花》)中,镜子的浮现既是对对仗的条件发射,也是经验在突发场面上的即兴发挥。面对可诉衷肠的镜子,佳人着实可以有鼻子有眼地哭泣,精神得以放松,而诗人偶然闯入镜子世界,才得以获得真知卓识——了解到佳人心中的委屈。当然,对于元稹而言,“啼粉”也可以仅仅作为想像的产物,或者说,它完全是在对仗的需求下应招而来——如此,为观察“镜子”的家谱提供了方便,从诗人对仗的实践上可以拾拣到“镜子”的诸多身世。“石镜通幽魄,琴台隐绛唇”(杜甫《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使石镜与琴台建立了看上去平滑无碍的关系,耳目连成一体;“金丹拟驻千年貌,宝镜休匀八字眉”(韦应物《送宫人入道》)则提醒读者注意:坐在镜前的佳人所能使用的身边物品、服饰以及服侍她的丫鬟、丫鬟举着的灯,乃至化妆时听见的打更声,都可以与“宝镜”建立不容置疑的诗中关联。在以镜子(尤其是镜子里那眼睛)为核心的范围里,神秘的叙事半径始终秘而不宣、蓄势待发。
  在美貌和衰颜这两端,诗人都能快便地掏出镜子,沾染尘埃的、破碎的、装在匣子里的、有着精雕细琢把柄的、嵌在墙壁上的……各种镜子都在吸收诗人的感受。“万壑与千岩,峥嵘镜湖里”(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讲述的是镜子与湖面的关系以及两者在倒映能力的如出一辙,“剑折有寸利,镜破有片明”(元稹《思归乐》)除了在剑与镜子之间找到了共性之外,还重视破镜的光芒犹冷,“晨兴照青镜,形影两寂寞”(白居易《叹老三首》)则将自我一分为二,表述着镜前的怔怔不言,“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王维《敕借岐王九成宫避暑应教》)则近似李白的感受,使镜子成为一种立体的容器,可以存放异物,“老罢知明镜,悲来望白云”(杜甫《怀旧》)与孟郊的“贫女镜不明”相仿,都表明镜子被长期忽视,仿佛镜子是贪睡的荷叶,镜子成为时间长河中一个猛然意识到的场合,“暗尘生古镜,拂匣照西施”(杜甫《赠崔十三评事公辅》)中的生育关系值得咀嚼,暗尘与“老罢”极为相似,“幽匣提清镜,衰颜拂故埃”(元稹《酬卢秘书》)说的也是此等搔头事。另有破镜重圆、“猪八戒照镜——里外不是人”等习惯用语,时至今日,镜子的功效差不多尽得开掘,再用容易生腻、讨嫌。

5

  一旦你引用博尔赫斯的镜子观,就开始了误解之旅;对于博尔赫斯而言,在他的眼前并不存在固定不变的一面镜子,你只能涉及他某时突然谈到的一面镜子,而不能笼统地把他关入单一的镜框之内。同样,你在不同场合听到过人群对诗人张枣《镜中》的敬重,他们赞语中的一致确实像意志的孤注一掷——他们也试图将张枣关进这一面镜子中。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他们在阅读中获得的有关镜子的印象需要通过落实张枣的写作风格来加以保证,不知不觉,夸大了这面镜子的映照范围,甚至以为镜面上还镂刻着一个著名的标签。张枣在诗中安插的一面镜子似乎完成了一代人的初衷,它使诗中所描摹的故事顿时获得了视觉上的形象,从而令读者嗅出了梅花的馨香。他并不着重于镜子的刻画,而是把它当作两个空间的界面,为照镜人以及看着照镜人的人个个一分为二提供方便。张枣并没有建立奇特的镜子观,只是得当地利用了镜面上那层雾霭。这面镜子随着这首诗的创作年代消逝,又因为这首诗的反复吟读不断复活,也许对于现在的张枣来说,他再一次运用“镜子”,会格外吝啬,而不会迁就于一面永远等候他的镜子。
  事实上,诗人们并不刻意追求在镜子上的花样翻新、独树一帜,在诗中亮出一面镜子,有时实在是不假思索、手到擒来,对于意思上的讲究来不及考虑——他们似乎仅仅借助这面镜子、“镜子”这个词来表述一次关于“看”的体会。“我只是在镜前停留一分钟/就有什么完成了”(臧棣《完成》),他们不是时时刻刻精神抖擞于深究镜子的底色,而只是在镜面上滑过,惊鸿一瞥而已。既不使某人照镜子变成邪恶之事,又不使之容光焕发。不假思索地往镜前一望,并不去感知什么已经发生,只是对“完成”有所感触。

灯前的窗玻璃是一面镜子,
莫掀帷望远吧,如不想自鉴。
可是远窗是更深的镜子:
一星灯火里看是谁的愁眼?

  (选自卞之琳《旧元夜遐思》)

  许多种“看”交织在一起,偷窥、侧视、了望、盯梢、蔑视、反复的观摩、回顾、瞻仰、直勾勾地瞅、瞄准、端详……共同生产着一面光怪陆离的镜子。正如博尔赫斯不一定对所有的镜子感到害怕,诗中所描述的一面镜子不可能是这些镜子的合计,这样,诗人所挑选的一种“看”为镜子提出了要求,但是在读者那边马上变成了活蹦乱跳的镜子集会。卞之琳有意提醒你:要想从镜子上看出什么名堂,就必须提供一盏灯——陷入夜色中的镜子还能照出什么来?而窗玻璃要成为一面镜子,除了有灯的提醒之外,还得有夜色作为底子;在卞之琳那里,帷幕后的镜子是经验的——你甚至有过许多次这样的体会,独自站在夜色、窗玻璃、灯所临时组合的空间里,突然看见自己的影像。“远窗是更深的镜子”仍然在你的经验中多次应邀而至,只是在这里,“镜子”已不同于窗玻璃,变成了一种遐思、游移和出壳。两种镜子共同构建一次境遇,它们应运而生,强调着因为凝视而造成了思想紧张,它们插足于波澜之中。正如有必要使用“波澜”这个词来对应心中的一次起伏,“镜子”在诗中的出现始终有章可循,就像挂在墙壁上的一架自鸣钟。一部分诗人设想能揭去镜子的隐喻气息,他们对这里面始终存在的微妙感到恼怒——他们认为直白地写一件事而不需镜子的加盟,是完全可以达成的;拒绝镜子多年来累积的主观气息,还原镜子的本来面目。想法咄咄逼人,而这种追求某种效果的想法与用一面镜子抵偿的做法并无二致:两者有着同样的追求——在行动前都有预设目标。
  还可以做这方面的研究:那些口口声声拒绝隐喻的诗人是否有某些难言之隐?他们希望这边的舍弃换取那边的增益,并且倾向于把这种顾此失彼的选择当作时代的选择吗?而那些迷恋镜子的诗人对于再造镜子的新颖性、怪里怪气是否充满了期待?他们的侧重点是独创一面私人的镜子,还是为镜子独闯诗中境界——为谋求“镜子”这个意象、这个词在诗中的位置——煞费苦心?
  用不用“镜子”,可以分成两个派别;如何置身于镜子的历史,去谋求某种幽谷般的回音,至少也可以分出左右倾。你会对这样的麻木不仁感到愤怒:诗人在使用比喻时,是那般迅猛、无意识,仿佛它从来就是这种模样;他来不及过问比喻的身世,为了省事,他快速地穿插,熟稔于这种上下文的衔接、过渡,甚至到了收笔时,才发现这个比喻有着别的意味——与当初那瞬间略有不同,但是这次发现并不能改变现状;他反而满意这种比喻运用中的漫溢的效果,过不了多久,他就默认自己在写作时确实如此考察过这个比喻。
  尽管你虚设了一种镜子发展史(物质上的和诗学上的),但是你对镜子的认识一定迥异于玻璃厂工程师、玻璃商店售货员、镜子收藏家,由于这种始终存在的身份限制,你无法穷尽镜子的历史,从这层含义上看,“镜子”在诗中仍然大有用武之地。仿佛游客不断捎来外省的镜子,它们在手柄、框架、匣子、花纹、材质、形状、功能诸多方面令你好奇,甚至本省的一面镜子因为照镜人的外地口音而变得不熟悉。如果“外地口音”这种说辞过得了关,那么,替代它的无数辞令将使镜子无尽繁衍,你会发现连熟视无睹的那一面也在偶发场合下陡峭起来。

这座豪华的房子有一个很大的镜
在前厅,一个很古老的镜,
至少也有八十年历史。

一个相貌很美的男孩——一个裁缝助手
(在星期天是一个业余运动员)
拿着一包东西站在那里。他把东西给了屋里的一个人,
那人接了过去,进屋取收据。
独自在那里等着的裁缝助手
走到镜前,望着他自己,
整理一下领带。五分钟后
他们给了他收据。他拿了就走了。

但是这个在它的一生中
见过那么多好东西的古老的镜
——数以千计的物件、面孔——
这个古老的镜此刻充满快乐,
骄傲于拥抱了
几分钟的完美无瑕。

  (卡瓦菲斯《前厅的镜》,黄灿然译)

  你的祖母是否留给后人一面有着八十年历史的古老镜子?它一定见识过许多场面、许多大小人物,但它从不刻意地记住什么;惟有当你被它看见时,你从它的沉寂中能够慢慢回忆出陈迹。诗中安放的一面镜子决定了你怎样去看:诗人在哪儿看谁?诗所交代的人又在看什么?古老镜子将如何显示自身的古老?在卡瓦菲斯的诗中,“镜子”并不作为隐喻去暗示什么,然而它出色地完成了自身的使命:用五分钟唤起八十年的光阴嬗变。他讲述了至少三种“看”:诗人的旁观、裁缝助手的对照、镜子的体察。镜子的历史被记忆史所替代,在这一次交织起来的多重观看中,镜子获得了记忆;可以设想,当卡瓦菲斯在另一个场合下再次看见那位裁缝助手(时过境迁,甚至“相貌很美的男孩”变成了老态龙钟的男人)时,“镜子”将再次被记忆,而获得了见证人的身份:它为两个男人之间存在的渺茫联系提供了惟一的线索。它也能促使诗人借机回想到那一年的其他往事、那时的欲望和体魄。
  最初由镜子为核心划出的空间范围,如今让位于以之为见证的时间辙痕。在卡瓦菲斯身临其境之际,那被他撞见的空间关系令人兴奋,短暂的几分钟所显露的“看”的欲望后来使他用笔墨记下来,再往后,就日益摆脱那种空间关系中的妩媚动人,而变成韶华已逝的时间关系。正如博尔赫斯有过真正害怕镜子的一段时光,在彼时,他不能容忍自身存在于镜子所能探察到的空间,也许他因曾经看见过镜子里倒映的一回交媾场面而恶心不已,空间容易被掏空,镜子早已易主,但是产生“害怕”的土壤尚有阴魂般的时间,那对“镜子”的体会可以归结为某时的宿命,这一切已无法改变,如今想起那面镜子,即便失明,也令人唏嘘不已。“里面一个不存在的无法居住的空间/反映着,结束了又开始”,原来绕来绕去,令你惊心动魄的不是镜子,而是“结束了又开始”的轮回——它表明了时间的两个端点,却没有注明什么结束了,然后又开始;这个“什么”似乎不能为镜子所解答,为了方便起见,只好把它当作“时间”。想想看,“时间”在人的一生中拾拣了多少事件,乃至于你悻悻地承认:时间收拾了一切。


200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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