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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 2017-05-21 07:51

莫里斯·布朗肖:田园牧歌

杜云飞



  在他——这位异乡人——刚进入这座城市的时候,便被引领到了宅邸。他的护卫在路上告诉他:“也许你会反对我,但这是一项准则——没有人可以逃离幸福的美好景象。”
  “的确,”异乡人说,“那么这座宅邸有什么可怕之处吗?”
  “没有,”护卫突然警觉地回答,“完全没有。”
  他们穿过了一座空荡的花园,然后按响了一座大房子的门铃。
  “我现在要走了,”护卫低声对他说,“但是我劝告你听取我的建议:不要相信表象。”
  来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女子,她长着圆形的脸型,手掌红润。
  “你好,”她对他说,“不要害怕,这座房子是对你敞开的。”
  她带着他进入了接待室,一个肩膀挺拔的年轻男人面色和善地站起身向他致意。
  “这是我的丈夫,”年轻女子说道,并请他入座,“他人很好,你会喜欢他的,每个人都喜欢他。”
  “当然,你也会喜欢我们所有人,”年轻男子高兴地补充道。在打量一番后,他注意到他沾满泥浆的衣服和蓬头垢面的样子,于是问他,“是否可以问一下你是从哪里来的?”
  异乡人感到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稍后,”女子说,“稍后你会向我们讲述一切的。”
  她带他走出房间,上到二楼有一大排淋浴的地方,递给他一把梳子,一个刷子和一块香皂。
  “稍后见,”她轻轻推了他一下,信任地说,“洗干净,我们这里非常注意卫生的。”
  但当她关上门的时候,这位异乡人感到了疲惫,喊道他饿了。他坐在地板上,当水流开始从天花板上的喷头洒下的时候,他感到一阵不适,随即失去了意识。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床上,身边有一位护工,在用一块湿毛巾替他擦拭脸颊。
  “别紧张,”他亲切地对他说,“觉得饿又不是犯罪。”
  但异乡人还是紧张地看着他,问他是否可以很快返回到共同体的生活中去。
  “共同体的生活?”护工问,“每个人都生活在一起,但并没有什么共同体的生活。”
  “不”,异乡人喃喃地说,“我在说的是一种自由的生活。”
  当他起床时,他看到那个年轻女子站在门边,友善地看着他。
  “好吧,”她说,“你可以下次再洗澡,你能走路的话就到餐厅来,我会在那等着你。”
  护工帮助他穿上了难受的拖鞋,接着整理了异乡人的衣服,打理好他的头发,并除掉了溅到他衣服上的泥垢。当他开门的时候,他在他耳边说:“要是你先去见见你的同志们会更好。”
  在厂房内,大概有二十个人聚在一起打呵欠、玩牌或者喝酒。
  “这是位新来的”,护工差不多告诉了每个人,但最主要地介绍给了一个躺在一堆货物上的老者。“他们在餐厅里等着他呢,你们过一会就会了解他了。”
  年轻的女子独自充当侍者,她眼神明亮光彩照人,在异乡人吃饭时就徘徊在他身边。但在他用餐完毕后,她握着他的手问他:“你认为我的丈夫怎么样?”异乡人听到这个问题愣住了。
  “为什么问我?”他试着摆脱这个问题,“我只是一个漂泊者,我并没有时间去观察别人。”
  他想他知道她希望从他这里听到的话。
  “噢!”她逼问的更紧了,“就等几天吧,然后你再来找我谈谈他,再来看我一次。”
  他从未见过任何像她这么高兴的面容。
  “嗯,再见啦,亚历山大·阿基姆。”
  这个陌生的名字很适合他,也适合其他人:他在这里仅仅是某种意义上的乞丐。一回到棚屋里他就躺在了地上,他们在他身边玩耍、歌唱。但他并无法让自己从那张面孔的记忆里脱身。
  “你从哪里来?”老者蹲在他身边问。
  “所以你也是个密探,”他不高兴地回答,“我从哪个国家来很重要吗?我是个异乡人,就是这样。”
  老者用顺从而平静的表情看着他。“我出生在旁边的地区,”他说,“在萨玛德。当你过桥后可以在一片小栗子树林附近看到那里。如果你爬到山那边,你甚至能够认出穿越过那个地区的河流。我在那有十个兄弟,其中有三个都有适婚年龄的女儿。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以后可以见见她们。”
  “谢谢你,我已经有妻子了。”亚历山大·阿基姆说。
  他贫乏的幽默感并未让老者不快,他对旁边打哈欠的一个人说,“以赛亚·希洛克,过来和我们一起玩会。”
  纸牌被打乱重洗、切分,并由人发牌,但异乡人拒绝了和他们一起玩,他在边上厌恶地旁观着正常的出千行为。
  “听,”老者中断了牌局对他说,“像你看到的一样,我在这是最老的。对于我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所有的激情都消磨殆尽了。再过些日子,我就要离开宅邸,回到我的国家去了,我也将会忘记这可怕的过去。相信我,那时候,如果有什么困扰你的事情,你可以信任我。”
  异乡人感谢了他,但说并没有什么事情困扰他,他只想睡觉。所以他独自呆在角落里,睡眼惺忪地看着昏黄灯光下这些粗野而懒散的人。最后,他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当他在早晨醒来时,他本以为作为新来者,他会受到惩罚被人责打一番,但是他只是被带到了友善的主管那里。
  “亚历山大阿基姆,”在邀请他坐在自己身边的沙发上之后,主管说,“我并不会按照准则来问你问题,我很年轻,不会固守成规。你从哪里来?你为什么离开你的国家?你在路上是否偷了什么东西?这些问题也许有它们的用处,但是它们并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的想法在别处。我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家庭上了。”他说完,沉思了几次,手轻轻地沿着阿基姆的手臂滑下,轻声问:“你结婚了么?在你开始担心中年的时候,你知道找到一个比其他人都更有活力、能够完全理解你、能够一直挂念你、寻找你也是你自己所寻找的、一直都在你身边的年轻女人对你意味着什么吗?你经历过这些么?它会让你为之狂热的。”
  他在起身时感到战栗,从屋子一端走到另一端,显然心烦意乱。但他很快恢复了冷静,从桌上拿起一本相册,和他的客人一起翻阅。那些都是在他订婚期间的快照,照片都很传统,但不可能不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印象:两个光芒四射的人始终面向彼此,就好像他们是一张脸的两个侧面那样。这最后让亚历山大阿基姆非常不快,他的眼睛不再敢盯着看这种共通的标志了。当主管终于结束了会面之后,他如释重负。
  主管说:“我们欢迎你,我希望你在居住期间不会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事情。”
  之后不久,他被带去了采石场和其他的男人们一起工作。他们被一个巨人监督着,那个巨人面貌丑陋但本质上是个好人,总是充满焦虑而沮丧。工作内容是将城市工人每天从山上挖出的石头运到一个大坑里。在炙热的阳光下这是一项颇为劳累的任务,令人疲惫且毫无用处。为什么要把石头运到坑里等卡车来运走呢?难道不能直接让卡车在石头挖掘的地方整齐地按堆装载吗?但是漂泊者们只能被分派工作,而漂泊者的工作从来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亚历山大阿基姆和工头交情很好,后者经常私下里给他白兰地和罐装食物。他们在夜里并不回宅邸,一个在山中的空旷山洞就是他们的住处,他们休息、睡觉、吃饭都在那里。在这个小社会中并没有什么同志情谊,时不时会有争执爆发,但这些暴力的时刻并不持续很久,往往以一种混合了粗俗行为的沉默作终。和穿着灰色与绿色条纹衣服的城市工人稍作交谈并不违反规则,他们在山脚工作,大都外貌整洁,清醒而严肃,只有在责备这些乞丐般的乌合之众的酗酒和懒散时才会主动交谈。有一天其中一个和亚历山大阿基姆约好了在茂盛的草原上见面一起午休,他甚至都没有看阿基姆就宣称——“当你触犯了法律,你就应该被剥夺食物和住宿,也不应该被允许舒适地住在城市里任何美丽的建筑中。”异乡人没有理他就离开了,但马上就遗憾没有痛揍这位道德权威。工头帮助他明白了要求他去做的事情。没有主要的义务:几项规则需要被遵守,但只是在特定的日子里——比如说,在工作期间要列队行走并且不许交谈。因为老者并不在那,几乎没有人关注这位新来的人,他也同样回避和他们混在一起。这个地区的一切都是如此荒芜:太阳整个白天都在炙热地燃烧,而夜晚总是被沉默和寒冷占据,其他人的在场似乎只有通过梦境才能被看到。在黎明时分,他们就不得不穿过矿井走到有一处泉水的海滩上去,饮水是这些囚犯们唯一感兴趣的事情。在白天的剩余时间里,他们会传递一块浸过酒精的布来沾湿嘴唇,最受欢迎的人也许还能喝上几小口——那酒精灼烧着他们但却给他们了一种新生活的幻觉。一周后,阿基姆回到了宅邸。在他离开的时候,工头对他说:
  “我也结过一次婚。但女人们都不喜欢我的工作。和漂泊者一起生活的人们是不受待见的。”
  满身尘土、面部干裂、手掌满是伤痕的阿基姆被送往医务室,尽管接受了精心的治疗,他还是患了重病。每个下午,当太阳的记忆开始显现之时,他感到他似乎进入了一个谬误的夜晚,没有带给他睡眠和凉意,而全部是火焰与暴雨。他们把冰凉的床单裹在他身上,但依旧无效,他的身体灼烧着他,他不停地索要水,但却没法喝下一口。
  主管过来见他了。“你怎么了?”他低声说,“为什么突然生病了?每个人在这里一直都很健康,你是受到了什么打击吗?”
  病人用一副厌恶的表情看着他。
  “你对我太残忍了,”他低声说,“一只狗一只猪都有权利得到更多的尊重。我会记得你的款待的。”
  “这是什么话?”主管喃喃地说,被他激烈的感情愣住了,“你的话太让我失望了。我做了我能做的所有事情来让你轻松一些,你有被冷落过一点吗?”
  “是的,事实上我一直都被冷落了,”他叫了起来,完全被愤怒控制,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只是尖叫着,“滚出去,滚出去!”于是主管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他在继续接受治疗期间呆在一间黑暗的小房间里。只有微弱的光线穿过通风口,他感觉到好像他已经永远和世界分隔开来了,沉默异常宏伟。护工试图安慰他。
  “当然,”他说,“你的自由被剥夺这件事确实让你很难过。但是其他人就是自由的么?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行动么?不幸福的原因何其之多啊。”
  “谢谢你,”亚历山大阿基姆说,“但是用他者的不幸福是无法安慰我的。我的苦难只属于我。”
  他发烧的度数在上升,异乡人在一个比噩梦还要漫长的梦境里放弃了离开他的监狱的希望。
  “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个牢房?”他问,“我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么?在谵妄状态中你是无法为你所做的事情负责的。”
  护工前去帮他询问。
  “我找不到主管,”他回来时说,并且又带有恼怒地补充了一句“气氛简直是暴风雨一般。”
  但是,他最后还是被带出了牢房,阿基姆回到了他的同志们之中。他对他们的活泼感到十分惊奇,尽管他们一看到他就回复了平静,他还是注意到了他们脸上那种满足或使人不快的神情。
  “现在怎么了?”他生气地说,“你们到底向我隐瞒了什么?”
  “安静点,”老者对他说,“你的职责又不是告诉我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每个人都有他的牢狱,但是每个人在其中都是自由的。”
  男人中的一个,那个叫以赛亚·斯洛克的人,不加掩饰地冒犯了他。“密探”,他冲着他大喊,“告密的家伙。”两个人扭打在一起,阿基姆被扼住了喉咙。他看到他对手极其丑陋的脸——大而招风的耳朵,没有虹膜的眼睛。老者将他们拉开,大声咒骂起来,但他突然不做声了,因为一个侍者从窗外敲了敲他的头,邀请异乡人去见主管。
  “听好了,”老者将他推到角落里说,“你已经注意到了主管和他的妻子互相憎恨,那是没有缘由的沉默的恨意,一种会瓦解整座宅邸的可怕感觉。它甚至不需暴力就可以被感觉到。你可以听到叫喊声穿过墙来,相比于出现在他们面前,还是被关在牢房里比较好。”
  “是这样么?”异乡人说,“你真是充满了恶意,以至于当我需要冷静时,你还想用谎言来试图烦扰我。为什么你想毁了我?我到底做了什么?”
  他被带到了他第一天就去过的大接待室,花朵散开摆在地上,还有些已经被做成了花环放在桌子上。
  “好吧,怎么了?”主管问他,他显示出十分苦恼并且身体不适的样子,“我只有一点时间。”
  异乡人偷偷看了看他,问:“我可以见你的妻子么?”
  “可以,当然可以,”主管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但是今天是她的生日,最好再等一会。”
  异乡人道了歉,接着陷入了沉默。
  “没别的事情了?”主管不耐烦地问。“你没有其他的问题要问我了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打扰我?”
  “我在这里只是因为你叫我来的。”
  “没错,”主管困惑地说,“原谅我。我状态不太好。我愿意为了你受到的惩罚向你道歉。对一个病人做出这样的事情让我很不好受。尽量忘记它吧,然后回来见我。”
  阿基姆正要离开,但是主管叫住了他,说:“我会去叫路易丝的,和你说几句话她一定很开心。”他们一起回来了,她靠在他的手臂里,他低头看着她。阿基姆被他们两人身上青春的气息所打动了。主管看上去完全恢复了正常。他微笑地,还幽默地走着小碎步。
  “留下来和我们喝杯东西吧,”她伸出手对他说,“皮埃尔告诉过你今天是我的生日么?”
  过了一会,她在出去的时候说,“明天过来,我们聊一聊。”
  他回到棚屋里就躺下了,决定和他的同志们保持距离。但是他们都聚在他身边,他不得不让自己远离他们,刻薄地反驳每一件他们说起的事。
  “从这出去,”老者喊道,让人们离开了。然后,他又一次蹲了下来,“原谅我,亚历山大阿基姆。你一直病着,一直和他人分隔着。我本应该更好地陪着你。你今天愿意听我说话么?”
  “让我睡会。”
  “好的,你要睡觉了。但是先听我说句话。我不想让你讨厌。我只是请求你,谦卑地祈求你。你也许认为我是想要诽谤主管吧?”
  “我才不管你怎么想!我病了,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没错,你认为我反对他。但并不是,他是个好人。他对我总是很慷慨。他本可以把我送走,但是他一直留着已经这么老的我,他要为他的不幸福负责吗?不幸福有什么令人羞耻的地方吗?什么样的不幸福可以比恨——而非爱——你自己更可怕呢?”
  “你说的够多了,否则我要叫工头过来了。”
  “最后一句。在你看来,他们之中的谁应受责备呢?她是个淫荡的女人,一个被溺爱的孩子,但他却如此忧郁,如此苛刻,要如何和他生活呢?”
  看到异乡人转向另一侧拒绝交谈之后,他叹息着离开了。第二天早上,阿基姆去了医务室,年轻女子正在那里治疗几个来自城市的穷人。她向他做了个友好的手势但并没对他说话。他继续在宅邸的大厅里闲逛,一间间空屋子里又都找不到他存在的踪迹。那天整座房子都向他打开着。他走进了管理员办公室,在那里的文件和装满文档的架子上,有一朵在框架中的花,这幅令人感动却又无用的物件激起了一种无瑕的爱的记忆。他徘徊在半关的抽屉旁,好像那些他不敢阅读的字母都要向他证明那种感情仍然存在。他进入了主管的公寓,墙上没有装饰,贝壳,石雕,彩绘玻璃器皿都用于装饰家具和罩套。看上去好像一条河流流过了这些房间,将土壤的残骸和被根除的种子留在了花瓶的图像中。绿色的树枝长到了天花板上,难以判断这勃勃生机明天是否会凋零或者这楼层上的花园是否不久就会长出花和新叶。在他发觉这些稚气的装饰如何被放置在一起时,路易丝回来了,他很惊讶,她也愣神看了他一会儿。
  “我的屋子在大厅附近,不过我们就呆在这儿吧。”她说。
  他们仪式般地坐下了——他坐在椅子上,她坐在长凳上。
  “你真是个异乡人,”她评论道,“也许你会开始适应我们生活和工作的方式,但是如果你忘记了你的国家,那我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阿基姆没有回答。
  “你的城市里让你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它的大小?它过高的建筑?它狭窄的街道?你被宅邸拖延了么?你有没有离开你所思念的人?我想要帮助你。”
  “你可以帮助我的。”阿基姆直了直身子,一种新的出乎意料的表情在他脸上变化,“我正在受难因为我没有自由,让我成为我以前是的那种人吧。”
  “但是那很简单啊,”她说,“你的隔离几乎要结束了。如果你愿意,你明天就可以游览城市,和当地的居民们聊聊天。”过了一会,她又说,“我想告诉你我的故事。”
  他倾听着她稚气而又冷漠的声音在讲述,不难猜到,是她订婚的故事。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信任我,”他打断了她,“我知道你很幸福,即便人们不这么说,但在我看来我不会混淆进在我之上的人们的私生活。”
  他感谢了她,又回到了同志们那里。他的第一次城市漫步并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房子都很庄严宏伟,但是街道都狭窄而不规律,空气也不新鲜。他外省人的缓慢步行方式被本地人认出来了,在他进入书店时,他被店主好心地问道:
  “你对宅邸的生活满意吗?那里多么奢华,多么舒适啊!城市的人们都乐于拥有它,因为那儿可以使他们用最好的可能方式去迎接陌生人。我们不喜欢人们在我们之中离群索居。”
  阿基姆略带恼怒地听着。
  “而且主管多好啊!”书店店长说,“他受过教育,是个正直的人,他所能引起的麻烦就是让你越来越喜欢他。”
  “谢谢你的好意,你有没有城市和周围地区的详细地图?”
  “城市的地图,有,但是我们不是很关注其他的地区,另外,这里还有一本关于宅邸的好书。”
  这本作品中有大量的图解,而且正如他所预料的,还有许多对惩罚方式的赞扬——那是对国家来说骄傲的源泉——酷刑和怀柔的结合,自由与限制的结合。这些都是长期经验的结果,很难想象一种更加公平或合理的系统了。当他返回宅邸的时候,他发现主管四肢伸展开来躺在花园的长椅上,面如死灰。
  “你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叫人来帮忙?”他问。
  “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主管回答,“我只是突然有点难受,我宁愿自己待会。”
  花园陷入了沉默,被野花和彩色草所装饰的房子不仅仅是一个快乐梦想的场所。
  “一座悲伤的房子,”护工对他说。他心烦意乱地穿过离他应该出现的工作场所很远的大厅,“两个年轻人怎么就这么对待彼此呢?谁逼迫他们去折磨彼此了吗?他们没有陷入沉默的绝望的唯一时刻,就是他们爆发愤怒的争吵的时刻。无论什么时候他们看到或触摸到彼此,立刻而来的都是颤抖,都是在他们口中、眼中、手中的痛苦。”
  在棚屋里,工头正在鞭打一个年轻的囚犯——不幸的尼古拉斯·帕夫伦,由于患了高烧,他之前几乎赤身裸体地走在城市里。阿基姆看到了对他的鞭打折磨是多么的非人道。在第十下抽打时,受害者昏厥了,行刑者,因为自己的暴行而精疲力尽,开始发抖,好像某种毒药突然入侵了他的血液。老者对阿基姆说:
  “明天我的拘留就结束了。但是我已经到了这把年纪,不再有对新生活的希望了。在经受过这么多无用的痛苦之后,还会有什么幻觉呢?我还可以结婚吗?我还有足够的信念和一个女人平静地生活吗?不。对一个离开了监狱的人来说,一切都结束了。”
  “你今天有什么好抱怨的?昨天你还感谢主管没有因为你的年龄而摆脱你。住在宅邸里究竟是一种特权还是一种诅咒?”
  老者没有回答。他转过身对几个囚犯说了句话,他们正在向那个不幸的年轻人身上泼水清洗血迹。
  “要是他日落之前还没醒,他就回不来了。”
  他没有醒过来。血液不再从他身体里流出了,男人们用他曾经在夜里用过的长毯子盖在他身上,。即便阿基姆对这个年轻而粗鲁的同伴没什么感情,他还是觉得好像他的心里泛起了痛苦,他让老者晚上陪他待在一起——呻吟,抱怨,漫谈。
  “什么让他们成为敌人?”他说。“缺少家庭?孤儿从来不会幸福。他们没有深藏在家庭中的温柔的共同天性来适应与他人的生活。他们自己也不会有孩子,他们痛恨可以让他们的生活变得简单的一切。”
  “他们犯了致命的错误,”他接着说,“他们认为爱会将他们吸引到一起,但是他们只会憎恨彼此。某些预兆会让他们以为他们的命运是捆绑在一起的,然而那只是一种通过反驳和折磨而使对方痛苦万分。他们这样愚弄自己多久了?当他们最终发现自己身上那种往日亲密的标识时木已成舟,这些标识只会向他们证明,愤怒已经将他们紧紧困住。他们为了继续恨对方,不得不继续爱着对方。”
  “她欺骗过他吗?”他说。“不,没有,她一直都很谨慎,她已经拒绝了他保持距离的可能性、呼吸其他空气的可能性、另一种也许没有暴力感觉的生活的可能性。她没有离开他,从而可以以其亲切诚恳的态度压制他。这使得他看到她对他所有的恨意,她对她的超然态度。她处处跟随着他,好像她唯一存在的理由就是去再现他生活中的空虚。他比她更冷静,但是没什么能够帮他脱离绝望。他沉默,即便讲话也不关心自己在说什么。当他什么也不说时,他的沉默显得无尽的忧伤、屈辱又卑劣。不幸福的年轻人。悲伤的房屋。”
  “住口,”被这些杂言乱语消磨尽了耐心的阿基姆说。但当他摇晃老者的时候,他看到了他空洞的眼神和红肿的眼眶,就好像他喝了用水勾兑的酒精之后的样子。他匆匆为他盖好被子,在环绕着死者的冷静的夜色中离开了。
  尼古拉斯帕夫伦的葬礼非常体面。一桩被无数鲜花围绕的棺材放在了宅邸最大的房间里。人们轮流上前吊唁,被痛苦所压垮的工头并没有离开死者,一直坐在纪念碑后面的小椅子上,沉浸在他的残暴行刑带来的深深遗憾中。队伍缓缓地行进在城市中。异乡人花了些时间研究消失在黑暗夜空中的高楼以及狭小的商铺和高层部分显得格外空旷和优雅的公寓楼。他被告知葬礼将在城市中心举办,它将延伸到山的一侧的潮湿地区内有围墙划分出的一块围地中。仪式的庄严,为死者哭泣的城市居民的悲伤,囚犯们穿上正装的朴素,都让阿基姆觉得恶心,要不是害怕受到惩罚,他会立刻离开队伍。在这时主管向棺材上放了一束花,旁边便是坟墓,主管说了一些场面话,阿基姆情不自禁地喊道:“这里是在干什么?这是一场闹剧一个笑柄吗?堕落之人的复仇?”不过当身边的人都认为他是因为悲伤过度时,他便后悔说了这些话,他本可以做些别的什么。回到宅邸之后,他不得不参加另一场典礼:老者的离去。所有的囚犯都在接待室内,依旧残留着死亡的气味。并不逊色于之前棺材上的花让这次离别仪式看上去更像是订婚聚会。老者满怀感情地喝醉了,他认为死亡的不公让他得以苟活,他请求着原谅,在桌椅之间地走来走去。
  “你为这个机构带来了荣誉”,主管笑着说,“你已经完全被改造好就要回家了。我确信你在这里的生活并不总是愉快的,当一切都不可解释的时候、当你责怪爱你的人的时候、当惩罚看上去荒谬而残酷的时候,总会有一些黑暗的时刻。但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这样。主要的是你有一天要离开监狱。”
  每个人都鼓掌赞同,阿基姆想要问些事情,但他耻于在众人面前开口,便沉默地缩回了角落。在宴会之后,主管对他说:
  “我感到你不耐烦地想找麻烦了。这可不好,这会让你的新生活越来越艰难。在我看来,你错误地看待了事实本身的样子:你在一座我们都了解你想法的房子里,你应该告诉我们,不要担心不愉快的事情。”
  主管站在桌子边上,他的妻子坐在他身边,在听他说话的时候面带微笑。“他们彼此憎恨是可能的吗?”阿基姆问他自己。“不,这座城市里的一切都很滑稽。他们彼此相爱。他们最多是像那些年轻已婚夫妇那样经常吵架罢了。”
  “我没有想找麻烦”,他回答。“我不理解宅邸里的习俗,我觉得很不适应,仅此而已。如果我得到允许回到我的国家,我永远都会记得你们绝佳的款待。”
  “他是个异乡人”,路易丝高兴地说,“我一直这么觉得——他从未适应这里的生活。”
  “你想让我当囚犯多久?”他问。
  “囚犯?主管皱着眉头说,为什么你要说囚犯?宅邸并不是一座监狱,你不被允许连续出门多天是出于卫生的考虑,但现在你是自由的,可以去城市里你喜欢的任何地方。”
  “对不起”,阿基姆说,“我是想说,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宅邸?”
  “过一阵子”,主管略带恼怒地说,“过一阵,另外,亚历山大阿基姆,那由你决定。当你不再感觉像是背井离乡的时候,再次成为一个漂泊者也就没什么问题了。”
  他笑了。阿基姆想要配合他的笑话,但他太悲伤了。
  “你的妻子解释过了,我永远都会是来自他乡的人。”
  “拜托您别这样。我的妻子一直心直口快,你没必要当真。”
  他靠着路易丝,搂着她的肩膀。阿基姆看了一会儿他们,就回到了棚屋。
  游手好闲的人们虽然已经享用过了食物和饮料,但依旧在痛饮狂欢,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唱着一些悲伤的歌曲,诸如:

生育我的地方啊
我为何离你而去
我丢失了青春年华
与悲伤一同生活
如今无人怜爱
被永远囚禁
死亡也不再是我的仇敌


  他们温和地向阿基姆致意,但不久以赛亚和一个叫格里高利的囚犯开始了争吵。其中一个指责另一个人从他那里借了钱。
  “把我的钱还回来,”格里高利说,“我不生气你拿了我的钱,但今天我需要钱,快点,还给我。”
  “闭嘴吧,你这个醉鬼,”以赛亚说,“你从哪里赚钱的?你偷了钱,这就是你的所作所为。”
  “偷了钱?”格里高利被突然而来的指控吓了一跳,“偷了钱?如果有人是贼的话,那就是你,我通过工作赚的钱,是从我的工作赚的我的钱。”
  “听好了,”以赛亚不耐烦地说,“你喝多了,说的也够多了。这里根本没有工资,如果你真的赚了钱,那是因为你被付钱来监视我们。我来教教你当密探是什么下场。”然后他跳起来扼住了格里高利的咽喉。
  这些关于监视的控诉频繁出现,但也许是真的。毕竟,为什么不背叛这些你不喜欢的人呢?这里没有什么团队感,每个人各自为营,甚至团队的异质性本身都被认为理所应当造成秘密的仇恨。老者的缺席对阿基姆来说事关重大。老者一直是他唯一可以交谈的人。那个晚上,他觉得他不得不和某个人交谈,如果他不能抛开这些想法他会窒息而死的。关于主管和他妻子的回忆非常残酷地折磨着他,以至于他觉得他为那些无人知晓的激情而迷醉。他憎恶他们,因为他们造成了他的流放;但无论何时,想起在他内心天真质朴之处的他们,就又会有一种温柔的感觉触动他。是的,有些时候他希望绝望感可以拆散他们,他们会被无尽的折磨拽进深渊,恨意将会是联结他们二人的唯一纽带。在世界上除了恨意和折磨还有什么别的在等待着他呢?你仍然可以向着真相闭上双眼吗?回忆两张俊俏的脸庞、他们交换的表情、他们自然的微笑,感受当幸福的障碍在你面前时产生的苦涩的平静,这些让他不堪重负。他尝试唤醒工头,他因为白天的情绪感到疲惫,正在睡觉。
  “为什么关于主管有这么多谎言!”他大喊。
  被从睡眠的抚慰中扯开,塞回到一直折磨他的现实的悔恨之中来的工头呻吟起来,说出一连串愤怒的词语。
  “我不是一只随时可以被叫醒的驴子,我需要休息,离我远点。”
  阿基姆再一次摇了摇他的肩膀。
  “让我在房子边上走走吧,这里快没有空气了,我快窒息了。”
  工头咒骂了一番,用手臂挡住了脸。
  “行行好让我出去吧。”阿基姆最后说了一次。
  他用靴子踢了睡着的男人的肋骨,他几乎发狂地缓缓站起来,双眼无神,接着摇摇晃晃地好像试着在睡眠和清醒之间找寻一条中间道路一样。突然一阵痛苦冲上了他的脸颊,阿基姆没有时间离开了,他看到了这个男人表情痛苦,开始呕吐。在室外,风呼啸着撕扯树枝,叶子摩擦的刺耳噪音提醒他这是沙尘的荒芜延伸。一阵寒冷的味道随着风吹了进来,先是令人清醒的、愉悦的,然后变成了一股恶臭;沼泽让夜晚变成了圈套,陷在其中是不明智的。异乡人坐在长椅上,想象着和工头的对话。
  “谎言?”工头说,“我了解他们太久了,甚至都不想再聊起他们。就让这些故事自生自灭吧。”
  “啊”,阿基姆说,“一个了解他们很久的人正是我所需要的。他们并不像其他的故事那样,对吗?”
  “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个去分析和重复的故事。它对你很重要吗?”
  “不,不,并不重要。”阿基姆说,“但是回答我的问题:他们是幸福还是不幸福?”
  工头抽了抽鼻子,异乡人不敢再重复他的问题了。他说:
  “他们已经结婚很久了么?”
  “两年。”
  “他们结婚的时候,表现得和现在一样吗?”
  “是的。”
  “你看”,阿基姆说,“如果没有什么已经改变了,那就意味着他们一直很幸福。幸福是无法欺瞒的。我确定他们是因深刻而了不起的联系所结合的。”
 工头继续抽动鼻子。
  “那是你的观点么?”
  “不要问我关于这个话题的观点。我是个看守,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到过的东西。”
  “确实如此。告诉我你看到过什么吧。”看守继续沉默着。“好吧,”阿基姆说,“你害怕说这个。我会自己去发现一切的。”
  “不,亚历山大阿基姆,不要试图去发现,那有什么好处呢?我会敞开心扉和你交谈,我会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当他们结婚时,我已经在宅邸里工作了。我也有妻子。在最初的几天,他们没有离开他们的房间。在房子里有一种奇怪的沉默,一种懒散的感觉。除了所有的工作,你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一周后,一些陌生人来了,我不得不去告诉他们,在第一间屋子里,我没有找到任何人。家具上落满了灰尘,好像已经几年没有人在这里住过了。我很害怕,叫喊了几声。接着我走进了小办公室,但那里也没有人。所有东西都错落有序,但我知道有些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站在那里等了一会。我想逃跑。我认为他们都已经死了。但最后,我打开了一扇吱呀作响的门,撩起了门帘,他们正分开坐着,互相不理睬,其实他们什么也不理睬。我从他们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唯一一件感受到的事情就是屋里的空气稀薄,让我想要逃开。是的,这种和黯淡而沉重的缄默相符的空气对痛苦而言十分冷漠,没有任何人的苦痛。我感到我无法再待下去了。我正要走,他看着我说,‘是的,是的,我来了。’”
  “就是这样吗?”阿基姆问。“但是你描述的不正是一种宁静的幸福,一种脱俗的状态,一种无言的真正幸福,一种在每个田园牧歌的核心中的感觉吗?”
  “真的吗?”工头说,“真的嘛?那就是你的结论?”
  异乡人再一次听到了叶子的噪音,他们使得风看上去干燥而荒芜。这种气味变得令人窒息。在房屋周围,一条沟渠正在形成,那里聚集了城市中所有潮湿的腐朽气味。他转过身来,发现工头又在一堆包裹上陷入了睡眠。但是到了早上,工头充满恶意地警告他:“夜里不要出门。否则你会被鞭打五下的。”
  下午刚刚开始,他正准备去城市里闲逛,老者和他的家庭成员们到了宅邸——两位有棕色皮肤的年轻而寡言的男子,还有三个娇小而丰满的女孩。老者对他的同志们说,这些是我兄弟的孩子,并且向最年轻的女孩介绍了阿基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裙子。这些一开始都有些胆怯的女孩,想要去游览一下这座著名的建筑,因为在囚犯被释放之前囚犯的家人是不允许进入的。她们像白痴一样在大厅里跑来跑去,穿到了有浴室的一楼房间里,向下一直到了在地窖下面挖出的黑暗的单人间。
  老者说,“我在村庄里没认出任何人来。”
  “我感到在我的人民中我是个外来者。家乡的记忆终究被时间的流逝所消磨了。”
  阿基姆认为这两句话可以抚慰他,但是它们只是损害了他的希望。
  “我得到了热烈的欢迎,但是如果善良仅仅来自于陌生人的话,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太老了。”
  女孩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她们的眼睛闪烁着光彩,她们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们并不好看但令人愉悦。
  “我会回来的。”老者对阿基姆说,“要向未来看。”
  即使他只有很短的时间游览城市,他还是再一次进入了狭窄的街巷,去拜访了书商。
  “你这真的没有任何关于周边国家的作品吗?”他问,“没有明信片也没有照片?”
  “如果我有的话我自己都觉得吃惊。”书商说,“但是我会去找找的,如果那能让你开心的话。”
  当他爬上梯子迅速地从书架上选书并放到自己口袋里的时候,阿基姆问他:
  “主管和她的妻子的传言是真的吗?……”
  “什么是真的?”书商说。
  “他们不幸福吗?”
  “如果你都不知道,谁又能知道呢?”书商说。“囚犯们总是信息灵通,我们从他们那里了解了不少事情。”
  “好吧,我相信他们的婚姻一直是真正的田园牧歌。我很少看到这么完美的关系。”
  “好吧好吧,”书商从梯子上爬下来说,“我想我找到了您需要的东西。”
  那是一本讲述整个地区的历史的旧书,甚至包括了几张图片。阿基姆问是否有最近的书。
  书商不理解地说:“这是非常罕见的,你可以在你闲暇之余研究研究它,但是我不能允许你把它带走。你可以在这张书桌上阅读。”
  阿基姆坐在了高脚凳上。享受着店铺里的宁静,他从阅读中了解到了许多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路易丝是我的学生,”书商突然说,“她经常在这间店铺里玩耍,她也从我的书当中学到了很多。”
  “就在这里吗?”阿基姆问。
  “是的,这里。她一直是非常活泼的孩子,但行为表现很好。图和漂亮的雕花字体都让她爱不释手,她非常擅长描摹它们的形状。谁会不愿意看到她幸福呢?”
  “还是看看谁会好奇吧。”阿基姆说。接下来,在研究了几幅插图之后,他问道自己是否能描摹一些最美丽的内容,他得到了许可,但随着天色将晚,他急忙地离开了书店。
  在宅邸内,一场工作聚会正在等待着他。一组看起来不甚高兴的、面容枯槁且精疲力尽的男人,都是从街上被接来关在这座封闭庭院里的囚犯。已经熟悉宅邸的异乡人不得不和他们轮流照看那些新来的人,使其更快地习惯隔离于此带来的焦虑。阿基姆对这些悲惨生物之中的一个人说:
  “你会了解到在这座宅邸里,想成为一个异乡人是极其困难的。你也会了解到停止成为一个异乡人也并不容易。如果你想念你的国家,每一天你都会找到更多理由去想念它。但是如果你设法忘记它并开始爱上你的新处所,你就会被遣返回家,接着,随着你再一次被赶出所在之地,你将会开始一段新的流放。”
  这些话语被报告给了主管,主管传话阿基姆如果再有下次,他定会严惩不怠。阿基姆立刻要求亲自见到主管本人,但他的请求被拒绝了。第二天,他不得不和新来者一起去采石场,即使他一直被引导去认为再也不用前往如此折磨人的地方了——因为他的疾病,因为他被告知的一切,因为他成为自由人之后的行为。他发现自己在一个被酷热所焚烧的地点,纪律严明的工人们在贫瘠的山上像昆虫一样采石,周围是巨大的被石头填满的沟壑,而其中的石头又会一点点地被卡车拉空——他曾经感到十分得意,相信他会珍惜这糟糕的与世隔绝,也会找到方法去获得自由。他咒骂着在他的谵妄中出现的现实的零星碎片,他跑向一个工人那里,夺过他的镐,蛮力地将它摔在了岩石上。对他来说,他似乎可以在工作中找到新的尊严,这比流浪者的工作要更有用,他挥下的每一镐都让他感到好像在击打另一面囚禁他的墙壁。同时,他在太阳下品尝到了一些陌生的新鲜感,好像是在磨难的绝望中,在所有憎恨的冲撞中,保留下来了一些纯粹而优雅的感觉。但是紧接着,被谵妄所撕裂、被关在山洞里的他坠回了沮丧与失望之中,使他对时间的流逝麻木不仁,不久他发现他自己和囚犯们在被护送返回宅邸的途中。那位老者皮奥托——他无法用他的真名——和他最年轻的侄女一起热烈欢迎了他,这一次她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裙子,头发上插着一些罂粟花。
  “我每天都来看你,”他对他说,“我真的非常喜欢你,我想要帮助你,你可以和我的侄女结婚。”
  阿基姆从阅读中得知,一个结了婚的囚犯就可以立刻和妻子一起离开宅邸。但是他害怕这种做法,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
  “你拒绝里充满了谨慎,”皮奥托说,“这只会让我更加佩服你。但是好好想想我的提议,你会战胜阻止你接受提议的抵触感。”
  在他返回后的那一夜,他听到了令他战栗的可怕哭喊声。他猛地推开守卫,冲向了房屋,发现穿着薄纱睡衣的路易丝从大厅里跑过。她的脸十分苍白,双手伸向前方,像是在推开面前的黑暗。
  “我的天啊,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他在那里,”她指着接待室的门说,“他要杀了我。”
  门开了,皮埃尔出现了,他的外套搭在肩膀上,他的脸甚至比他妻子的脸还要苍白。她再一次发出了哭喊,声音可怖地回荡在房屋中,然后她晕厥摔倒了。皮埃尔走向异乡  人,在可触碰到他的距离时问道,“这是首田园牧歌么?”“这真的是田园牧歌吗?”接着他转向他的妻子,在阿基姆的帮助下将她带回屋内,让她坐在了一把大椅子上。光在屋里闪耀着,看上去好像是庆典上的光束摇晃着屋内盛开的花朵。某种纯粹的东西让沉默变成了一种年轻灵魂的奉献仪式。阿基姆慢慢离开了屋子,但是在关门之前他还是对皮埃尔说:
  “一首田园牧歌?当然是的,为什么不是呢?”
  第二天,他早早地前往书店去描摹那几幅他颇感兴趣的图片。城市早晨的空气十分清新,好像是被夜晚洗刷一新。但是在夜里一种毒药从土壤中挥发出来,带着比最深的沼泽还要沉重污浊的臭气。书店老板高兴地向他打招呼。
  “我有本新书要给你看看,”他说,“你会发现一副大地图和许多细节,它非常珍贵。”
  阿基姆粗略地描画了不太简单的路线,其他的他决定全凭记忆。
  “我也许要结婚了。”他告诉正好奇打量着他的工作的书店老板。
  “啊,好啊!婚姻!”书店老板说,“那可是年轻人巨大的希望!去爱,去和你爱的人生活,去进入一个新世界,其中你自己和另一个人都在家里,当然那就是梦想了。”
  “我是为了离开宅邸才要结婚的。”阿基姆说完,继续他的工作。
  “好主意,住过那是你的命运,我只能支持你。但是也许你不应该这么急着做决定。宅邸也有很多好处,向你提供食宿,让你享受所有的现代便利,只需要一点点不费时的工作作为交换——这种生活也并不赖。我们这些人都很羡慕你。”
  “要自由,那才是重要的事。”阿基姆站起身来说,然后小心地把文件放进了衣兜。
  在回去的路上,阿基姆从一个在破旧房子顶楼开花店的年轻女人那里买了些鲜花,她的花在他看来美丽极了。
  “我就要结婚了,”他告诉她,“替我选一些能开到明天的花。”
  他给了她一点钱(他同样沾染了偷窃的习惯),在返回之前他一直在城市中游荡,仔细地研究街道的布局,询问路人,表现得好像他作为异乡人的日子即将结束了。在下午的早些时候,他看到了皮奥托——他越来越驼背了,甚至比一个老头还要老——他对他说:
  “忘记我昨天对你说过的话吧,我很高兴娶你的侄女。她跟我在一起也许不总是幸福的,因为我经常情绪化,觉得离乡背井是件痛苦的事情,但是我会表现得像一个忠诚和坚定的丈夫。”
  这两个人去了主管那里。
  “婚姻?”他用一种体贴而宽厚的声音说,似乎他是每个不幸之人的兄弟那样,“这是个好消息,亚历山大阿基姆。我会马上告诉我的妻子,她可以赶来为你的幸福时刻做准备。”
  路易丝当然非常高兴。她希望多等几天,因为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打理了。
  “不,”阿基姆说,“就在明天。”
  “是的,明天,”皮奥托说,“在我这个年纪,你不能拖延欢乐的事情了。”
  对于婚姻这一庄重而重要的庆典来说,有太多需要敲定了,也需要很多的准备。有要装饰的鲜花;必须点亮整幢房子的灯光;每一个无论地位的居住者都被允许和新市民一起进餐;还要利用这一场合参观这一著名却不广为人知的机构。在天花板上,悬挂装饰需要一天换两次,在早上会是灰色和黑色的窗帘,去象征一个男人永久地被祖国放逐在外,在下午会是明亮的多彩的帷帘遮盖着装饰物和精致的徽章。异乡人的身份会在早晨死去,在下午他被替换为一个老朋友的身份。会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在他臂弯里,她会惊异于她被一个不再陌生的男人陪伴。主管将阿基姆带到一边,说:
  “一旦结婚了,你就不可以回到宅邸来了。你必须与过往告别。”
  “我准备好了。”阿基姆回答。
  未婚妻到了,被她的姐妹和兄弟们簇拥着,一大家人都静静地观察着将被在几天前宣布为她的新郎的男人。这里都是粗野的男人,他们的脸上有划伤留下的疤痕,但是可以看出他们身上一种天真的善良,阿基姆已经将他们视为了自己转型的见证者——一种他们帮助他达到的转变,但并没有理解它,也许甚至没有注意到它。
  “伊丽丝,”他对她说,被她的朴素所打动,“你还处于一个并未理解一切的年龄,但是你可以感觉到许多其他人根本不知道的事情。我要先请求你原谅我我以后会带给你的痛苦和让你难过的不幸,也许如果别人拥抱着你,给你幸福的承诺会比我更好。为什么命运选择了你?我很抱歉,但是我也同样为其感到高兴,因为在纯洁的灵魂上留下痕迹是很幸福的事情,即便以悲伤为代价。”
  “等到明天。”他说,然后亲吻了她的手指。
  路易丝派遣了所有人以便她能够清静地只考虑聚会的事情。她带阿基姆熟悉了正式流程,告诉了他如何去表现以及要使用的语言:在整个白天,宅邸的主管应该作为他的父亲,他会将他介绍给一个新世界,他会保护他并帮助他。阿基姆记下了这些事情,接下来,在感谢她并告诉了她他们夫妻一直是帮助他经过了这么长不幸时期的人,他又补充了下面这些话:
  “如果我结婚了,那是因为我相信你的幸福。你们强加给彼此的绝望和折磨,你们对彼此的恨意,你们之间大量的道歉——每个人都看到这些事情。但是我只能看到你的爱,我认为在这样一种美好的田园牧歌中生活一定是幸福的。”
  他回到棚屋,他必须在那里度过最后一晚。被白天例外的事件启发的工头想要告诉他关于自己婚姻的故事,那令他自己既幸福又不幸的故事。
“爱,被爱,”他说,“那还不够。婚礼也必须是美好的。我的妻子能够和一个住在如此令人不安之地、还在一对不幸夫妇的房子之内的男人维持婚姻吗?她离开了我,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在哪。”
  夜晚对阿基姆来说格外漫长,坐在没有睡意的巨人身边。另外的囚犯被白天非凡的希望所温暖,试着接近被快乐围绕的这个男人。他们中的几个也想到了婚姻,没有那种家里的孩子苦苦等待结婚的家庭吗?对他们来说,看上去机会选择了为阿基姆带来幸福的,命运,而他们也准备好声称同样的权利。
  “你们太吵了!”阿基姆说,“如果你们被惩罚了,明天就没有聚会了。”
  但是当寂静和睡眠到来之时,夜晚依旧很长,异乡人不得不走出去为夜晚画上句号。在外面,即使没有星星或月亮,他还是发现了门,开始沿着路走下去。空气有点污染,但是很轻柔。这座熟睡中的城市隐藏在雾中,让他穿行其间,他毫不费力地认出了街道。不久,他到达了墓地。坚不可摧的围墙和大门拒绝让他进入。他仍然必须穿过这一区域,因为他不知道这一沼泽延伸到了多远,唯一确定的路就在墓地之间。他设法爬过大门,在坟堆之中辨认出了去往城市中人口最稠密地区的道路。就在他离开墓地的时候,他感到了腐朽空气中的奇怪效果,他有点憋闷,但是并没有经历痛苦的窒息感,相反,他感到被一种美好的醉意控制了。在门外,他清醒了过来,慢慢地在陌生街道中找寻道路。他在那天早晨做的地图在他心里十分清晰,但是城市已经变化了,一个摞着一个盖起来的房子,在黑暗中显得更为混乱,尴尬地朝向人们会经过的巷子开放着。看上去好像进入这些街道后,他就进入了这些房子之内,庭院和公共广场混杂在一起,桥梁从一座建筑物通向另一座建筑物,横跨过那些看上去有着无尽阳台的房子。只要你找到了一处开放的小空间,那就意味着你被关在了花园里,要发现一处新的出口,你需要爬上楼梯并且在你根本不知道是否能让你出去的建筑之间乱冲乱撞。
  在无望地闲逛之后,阿基姆到达了一处被静止的树木围绕成的巨大通道。也许这就是城市的尽头了,也许这是新生活的开始,但是因为他被疲惫冲垮,他摔倒了,一个守卫不久发现了他并带他回到了宅邸。再一次陷入高烧的昏迷之中的他在主管面前出现了,而主管将要作为审判的角色处置他。
  “你的扰乱行为是有罪的,他难过地说,你已经欺骗了一个女孩向她提出结婚,在此期间你只想着逃开这里。你通过让我们减少监控而欺骗了我们——在准备婚礼的托辞之下。你已经打乱了这座房子的秩序,你有任何逃脱惩罚的可能吗?”
  阿基姆只想不带打断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惩罚很少,”主管继续说,“但是它们是必要的。我不知道在你的国家公正是怎么运作的;每个地方都不同,去想象另外某个人的风俗并不容易。但是无论不同的人们之间有和差异,罪行并不能被消除,重大的罪责也必须接受严重的惩罚。你接受这一原则吗?”
  “我等待你的审判。”
  “我的审判基于你所做的事情,”主管说,“你将受到十下鞭笞的处罚。”
  阿基姆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很气愤,亚历山大阿基姆,我能想象到的气愤也不过如此,”他靠近了他,继续说,“为什么你要让我采用这种必要的措施呢?谁建议你像这样逃跑的?你不想要自由了吗?想想那个从昨天就一直等待你的女孩吧。”
  阿基姆继续盯着他看。
  “好吧,”被激怒的主管接着说,“在惩罚之后,我们会尽力忘记这些事情,我祝你好运,工头就要来了。”
  如往常一样,在棚屋内进行惩罚。阿基姆喝了一杯就,工头根据习俗,请求他的宽恕,但他的真诚和悲伤却是出乎惯例的。另外的囚犯们都沉默而呆滞,毕竟相比于婚礼他们更害怕被处以刑罚。在第一鞭之后,阿基姆就失去了意识,但第三鞭的时候他又清醒过来,感到了致命的痛楚。在每一鞭之间,他必须等到工头恢复力气,他不知他是否能活着撑到下一鞭;他已经遍体鳞伤,颜面尽失,为要活着忍受足以致死的巨大痛苦的想法而恐惧。在第六鞭的时候他听到了为了结婚典礼奏响的小号声。囚犯们突然被他们所苦苦期待的乐曲的欢快提醒了,劝告他坚持下去。工头想要赶紧结束拷打,阿基姆离开拷打者之手时依旧活着。
  主管带伊丽丝去到她未婚夫的床边。她并不美丽并且大哭了起来。不过,他冲她微笑着,只是他浮肿的嘴唇和半睁的眼睛以及绽开的脸颊让他的表情看上去颇为恐怖而嘲讽。
  “好吧,都结束了。”主管说。“我很高兴看到每件事的结果都是最好的。没有理由再提起这件事了。”
  护工并不允许照料收到刑罚之后的囚犯。他们彼此尴尬地相互帮助,满怀着对必须处理伤口的特殊厌恶。
  “很痛吗?”主管看着异乡人顽固地盯着他的黑色眼睛,流血的嘴唇,被汗水所粘湿的双手,愚蠢地问道。
  “跟他说些什么吧,”他侧过身对伊丽丝说,并把她推向前去,“告诉他你对他所做的事并不抱怨。”
  但是啜泣的女孩害怕地缩了回来。
  “仍然有人必须去帮助他,”他补充道,他被顽固地持续盯着他的黑色眼睛而感到不安。他不想说说话吗?
  皮奥托进屋来,后面跟着他的家人,即使这违反了规定。
  “如果他睡着了,一切就结束了。”
  “也许在他的国家有死亡的仪式,”主管说,“看上去好像他在等待什么。他没有跟你们中的某个人说过这件事吗?”
  “死亡,就是死亡,”老者说,“让他自己清静一会吧。”
  客人的脚步声清楚地在棚屋里回荡,人们被计划的改变所搅扰,但他们同样十分沮丧,一言不发地在周围走来走去。路易丝走进了屋内,挽着伊丽丝的手臂。
  “这不是年轻女孩该待着的地方,”她说,“出来跟我在外面等消息吧。”
  但是女孩被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挣脱了路易丝,紧紧地靠在老者身边。
  “他到底想要什么?”主管看着那些明亮的大眼睛,那些不同寻常清澈的牢牢盯着他大眼睛,问道。
  “他想要死,”皮奥托说,“相信我吧,没有其他的了。”
  在行刑之后,工头被巨大的疲惫感笼罩着近乎要睡过去,现在他从他的咒骂中清醒过来,开始哀嚎。
  “请安静,”主管说,很高兴能够将他的头转向一边。“有人要保持那残忍的安静。”
  “看,”老者说,“他在动,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路易丝再一次挽上了女孩的手臂。
  “和我出来吧,”她说,“我们过一会就回来。”
  女孩毫不抵抗地出去了。
  “你想要什么东西吗?”主管问。“我可以帮你吗?你不要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吗?”
  他的眼睛依旧看着他,只是变得有些暗淡了。他轻轻地抬起手。
  “太糟糕了!”主管叹息地说,“我们不能知道他需要什么吗?”
  “安静,”老者粗哑地说,“现在他什么也不想要,他就要睡过去了。”
  男人们开始谈起,脱下了他们的帽子,擦了擦他们的脸。
  “是的,”主管说,“结束了。”
  他等了一会,仔细看了看微微抖动的脸,在用他的手帕为伤口止血之后,轻轻地合上了不再能看到世界的眼睛。
  “你们失去了一个好同志,”他对其他人说,“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一架大棺材在入口处安置下来,客人们都接着参加了葬礼。太阳正以温柔的照射闪耀着光芒。花园里依旧有些潮湿的鲜花开放了。树枝穿过了窗户,在屋内轻轻颤动着。
  “我亲爱的,”路易丝对捂着脸哭泣的女孩说,“别再这样哭泣了,亲爱的。”
  她用手指机械地敲了敲她的膝盖,然后望向了至高无上而胜利的天空,那无视死亡与泪水的天空依旧在春天的魔镜中将她与不可动摇的信仰的镜像紧紧相连。她站起身,开始履行作为房屋女主人的职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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