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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 2016-07-23 08:58

埃德蒙·雅贝斯:第三次接近本书:对一封来信的回复

刘楠祺


  上帝为其死于上帝的不朽渴望而生。


  你向我提出了不少问题。我着实无法一一作答,但我争取以某种间接的方式切磋其中提出的几个问题;这些问题会把我引向我曾经孤身走过的幽暗之路,那些路在黎明时分,在我经过的交叉路口将我抛弃了;这就好比旅程已启,行迈未及;又好比人虽待命出发,却十分清楚最终还是要返回那折腾人的起点。
  万事开头难。本书就是从词语的每个字母、从句子的每个字词开始的。
  因此,那些亲密的路,只有深入内心才能将它们一一穷尽,让这些路引导我抵近生命的初始状态,在那儿,一切都被托付给了渴望:我是想说,要在迷宫中探索匮乏,就如同在集市上吹制玻璃器皿,快乐的人群簇拥着你,盯着你,手指对你戳戳点点;那是座迷宫,谁都能看到你而你却看不到他人。经过反复的摸索,出口当然能够找到;但却是按照迷宫的规则设置的出口。该有多少出口我们根本找不到?
  我与你的想法不同,我觉得写作尤难。每当笔握在手中,眼前的每个出口就都关闭了。国家和世界拒我于门外。于是,在这个封闭的宇宙中,每个字词——即便是我自创的字词——都变成了我必须要去拉开的门闩。囚徒是说不清楚门在何处的。
  我每次进入自己的书时都有这样一种切身的感受,即没有谁会对我抱有期待,或者说在长久的期待之后,人们对我的到来早已不抱希望;就好像本书确实只属于字词,而这些字词已准备好了——或早已不再准备——加入到我必然会请它们参与的冒险中去。所以,这些在所难免、毫无把握的瞬间,这些在作品开始之前的犹豫,都要求证明这一探索有多么重要——或许本质上它就是虚幻的——作家无论有何不安和焦虑,都必须证明其合理性。实际上,对作家而言,更大的问题在于评估风险而非引诱词语跌入陷阱,否则作家会首当其冲成为牺牲品。在我看来,走向死亡,像制造自身的生命一样制造自己的死亡,这才应当是作家在书中的使命。为此,经过与词语的较量,作家将自己认作字词本身。在一个音节众多的宇宙,在得知每个字母都是一个名字后,他将会接受一个复合的名字。当他丧失了主动权之时,当他的声音不再事事率先垂范之时,他终于知道他能够书写了,知道他一直被书写着,知道他从此将代表那一小部分汹涌澎湃的并将毁灭他的书。他淹没在轰鸣的海水之中,在永恒的瞬间高昂起头;但那只是顺带着向天空的致敬,而天空并未泛起半点激情或凄楚的涟漪。
  书被书淹没了,但话语是无辜的,因为它听命于某个未知力量的紧急指令;那是一个远比话语声洪亮数倍的声音,是声音预言过的缺席,它震慑话语并令话语颤抖。死亡在其鼎盛时期,沉醉于我们之死的呼喊。我们也因意气相投而共沉浮。
  在我们准备靠近本书之前,数十本书在我们非在场的情况下,在某个被遗忘的、字词很少光顾的空间中绽放并死去。因而每个词语——除了其自身的生命系由众多存在过的生命编织且依旧陌生以外——在回应我们的恳求时,都避开我们曾梦寐以求的、想象中的存在,而我们让词语一窥其堂奥,就像它也能够成为那样的词语一样。千万别以为词语没有记性。在我们抹去一切的地方它都在场,在电闪雷鸣中,在一道单独的光中,在本该存在和曾经存在之地提示着我们的往昔。
  因此,当我们因毫无回忆而在本书面前挣扎时,那些难以把握的瞬间其实早就存在于本书的计划与期待中了。所以,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本书是否早已不在那本装满了问题、只向本书请教的前面的书里,而本书自身则仍在努力作答,好像此事与之毫不相干似的。
  在我们的追问和本书的自问之间,作品在我们的帮助下完成或取消。面对这一工作,我们在聆听真实,而这真实从不放弃,它只向那些曲折的、有伤自尊的回归虚空之路低头,而此种虚空非大海无以填补。本书的真实是时光的碎片,书只有挣脱整体,才能重新找回从一开始就被它打得头破血流的纸页、句子和符号。
  啊!追随本书的时候我们可曾知道,我们自己是多么没想法、没需求、没想象么?
  语言内在的纯洁与天真的人群一样,被希望与绝望吸引到某个其未来岌岌可危的固定的场所。语言展现出它的纯洁,直至它感到眩晕的瞬间,它宣称自己占有了真实。
  原罪会超越真实而永存么?我们曾为拥有这种真实而自豪。对自称已占有了真实的人,真实会无情地报复。有多少我们的同类死于它的投枪之下;又有多少作品被它用得心应手的武器毁灭。
  无法传递的真实是深渊和沉默的姊妹。空白的纸页会成为它偏爱的宝库么?所有空白都是暴力,就像高墙固执无语地阻挡我们的去路。所有空白都是上帝的色彩,他在无限真实的沉默中刺穿我们的双眼并将它们捏碎。作家的奋斗不正是这种荒诞的努力么?他想在靠近海滨的地方,在被海浪卷走之前,把自己的双手最后一次埋进沙滩。空白而焦虑的纸页,它拥有外海强悍的意愿,咆哮的海浪吞噬港口,不知疲倦地开凿海底。上帝就在那垛墙里。上帝就在大海之中。从今以后,我们的双臂、我们的呻吟只能尝试着纾缓他的暴烈,直至被迫投降。
  高塔内的囚徒早晚会发出惨叫,以逃避最残酷的惩罚:那是缺席的话语中窒息的话语。同样,作家和字词也将永远与其短暂的生命相隔。生命的这种悲怆呼唤,没有狱卒或读者听到后会无动于衷。
  呼喊变为花束,化作晨曦。陌生的大地,我们曾为它的幸存而欢呼,那死去的声音指出了路中之路,人们对此再不会视而不见;那是抵达应许之和平前的苦难的历程。
  难道书写只是单纯地奋而反抗沉默,只是死亡中生命的悸动,而最终死于自身的激情么?难道它与激情同归于尽,而这种死亡悄然潜入,令我们毫无警觉,就像西沉的落日一样丧失了能量了么?呵,黑夜,无垠的遗忘之墓。人们若能看到黑暗中闪烁着压抑的话语,一如永恒的秩序中冰封的墓志铭,那就绝非一般的巧合;但那能赋予我们一个完整无损的和平么?梦想不会对沉默的暴力俯首帖耳,而搅乱和困扰我们的下意识无非是缄默的话语。会有一种无梦无涯的长眠作为终结么?本书中肯定没有。
  围绕着未表达的和我们永远不知道如何表达的一切,我们在时光之外像聋子般言说,像盲人般书写;但生命仍在那儿步步紧逼,它来与我们相会,我们明知道缺不了它。它 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呢?它首先能对本书施加何种影响呢?呵,那是重要的序幕。所有步骤都被置于它的符号之下;它把死亡揽在怀中,而我们正是靠这一死亡哺育。
  沉默之处,话语让位,那同样是上帝示范性的死亡,每一株干枯的树根伴着我们的泪,在荒漠的中心承担起证人的角色。
  那么,言说是不是想填满上帝死去后留下的虚空呢?人们对上帝言说,一如人们对沉默的反面言说;换言之,人们是在对某个影子的影子言说,而那影子越来越亮,然后撵走了我们。
  你会控告我是个死亡作家么?你指责我在书名上抹去自己,似乎作家意识到了这点以后,除了宣告自己不可能存在以外就没有其他的选择?“虽然我不能存在,但请让这本书自此以后存在吧。我将藉本书而存在下去。”我不是不能作为个体存在,而是不能作为“参与者”存在,在与他的失败相一致的某个瞬间中燃烧;而是不能作为“参加者”存在,在某个星辰诞生时置身其中,并在随后去统计星星的黑斑。在那个与空白纸页格斗的人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吸引我们的注意。无论他强壮或贫穷,迷人或丑陋,和蔼或狂暴,他都是他变成的那个东西,而他变成的那个东西并不认识他。不过,这个缺席的造物仍然活着,他的生命轨迹就像是一道谜。就在他向生命俯下身去时,他便丧失了自己的真实。他也因此与自己命名的名字相分离。
  此时此刻,在穿越受到时间影响的空间的一系列变形中,言说是否能保证你的存在呢?因为时间在此爱莫能助。除此之外,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在话语中噤声并坐看一切漫不经心地向宇宙表达的忠诚呢?在那儿,话语在自己领域的极限处受到监视,像一只鸟儿一样被带往鲜花盛开的无限。
  最后一次起飞时,话语会不会让自己变得可视,并会创造出一种既神秘又宏伟的手稿呢?我们在地面上一直看着它写成,所以我们可以将这份手稿冠以己名;但从长远看,我们会不会受到话语的影响呢?若如此,则等于断言说我们承担起了在悬崖边或惊涛拍岸时的责任。不过,海洋和悬崖是不是也通过我们而自我定义;是不是也通过我们而相互沟通了呢?
  那是个典型的连字符,是作家为了重新找到立足点而希望自己成为的牢不可破的纽带。这条纽带是深渊上的活结,话语在此逃之夭夭,留下作家当了人质。首先,那是一个套索,随后,作家在这个套索里越来越不自在,直至动弹不得。到了早上,活结松了,他又重新找到虚空,直到灵魂被某种真实撞得鼻青脸肿,他便失去了他的脸。
  经过数十亿年的燃烧,仍有星辰在为我们闪耀。在死亡的彼岸,缺席诱惑着我们,而死亡正是进入缺席的正式入口。
  书写,难道只是这样一种简单的方式么——在书写中没有我们的参与而自我表达了的东西,又通过从我们的起源开始就再未间断地传下来的东西而再度自我表达,并且,字词又让我们发现了这种东西?
  我的目光只关注没有见到过的东西,我知道,那东西很快就会让我目眩神迷。道路在其两端延伸。太阳并非在黑夜里脉动而是在燃烧,或许是边燃烧边脉动,但肯定是在脉动。死亡是创世的同谋。死亡是缺席的场所,在那儿,本书正期待着死亡修成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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