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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 2011-09-08 12:33

王志军:《寂静之地》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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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之地

他半夜大哭起来。
先是呜呜哽咽,然后用脚猛砸着床垫嚎啕
像平日耍赖或被揍一顿。
屋里人全醒了。他妈过去哄他
奶奶在一旁走来走去。
而他哭得更凶,歇斯底里,让人害怕
轻碰一下就大声嚎叫。
他深入自己的梦如此之深
像落在磨盘盖住口子的深井。
他妈抱起他,他疯狂挣脱,力量比醒时还大。
我帮她,那小身躯在我胸膛和手臂间
剧烈地扭动,像在跟谁搏斗。
奶奶开始大声叫他的名字
试图唤回他。他妈也开始叫
王与溪!王与溪!不断拉高的声调
含有隐晦的驱走邪恶的愿望。
但他听不见。他眼睛紧闭
狠狠抓挠,没一点要醒的意思。
我开始有点担心,不知怎么
脑子里突然就闪现出那片荒草丛——
我感到一丝恐怖。那是在中午
我们在河边结束了“探险”
他在一处好几家带孩子的聚会中站了好一会儿
然后独自冲上旁边的土坡。
我和他一起冲了上去
大声鼓励他。那真是片很大的平台
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一条稍比脚宽的土路
从四边树木拢起的荒寂中横穿过去。
阳光炽烈,那里静得令人好奇。
右边三四十米,一棵向日葵支楞着十几个小花盘
孤单地缩在碗口大的影子上。
好看吧!好看。他说,
爸爸,我只要一支。我说好的
选一支送给妈妈。半枯的草很硬很高
剌剌秧抓着他的小脚。我背上他
绕过一个草掩的土坑,站到那棵葵花边。
我帮他折下最下面的一支
然后背上他走出那里。
在那条肠子般发亮的小路上,又回头看它。
空空荡荡,荒草和开始枯叶的树
让阳光更加耀眼。那里没有别的人
别的声音,脱离了我们闯入前那个世界,
就像脱离了某种真实感。
我没话找话,真好看,是不是?
他快乐地重复,真好看,是不是!
然后我们手拉手走出了那个高坡
穿过一片娇嫩如毯的三叶草
他看见了自家的帐篷举着太阳花冲了过去……
他还在不断哭叫,蹬着腿像要和谁玩命儿。
哭得眼皮红肿,精疲力竭。
他怎么能哭这么久?
他妈狠狠地说,“给我走,给我躲开。”
我坐在一旁,脑子里反复闪现那个荒凉的平台——
低矮多枝的向日葵戳在草丛
像个千手菩萨。一个深坑
黑洞洞的,我们从旁边绕了过去。
奶奶把三根筷子立在了盛满清水的碗中
它们真的就立了起来。
然后她用菜刀把筷子拦腰砍到地板上
把那碗水泼到门外边。
他在他妈妈怀里安静了一些
被她抱着在屋里转悠不再挣扎
还是哭,但开始喊“不开灯,不要,不要……”
最后他安静下来,睡在那
呼吸因抽咽而不平静。
奶奶又骂了两声,以确定有什么东西真的离开了。
这些我都不信。但在那一刻
他在我的怀中像个小魔鬼
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打心底升起
脑子里一个劲儿闪现那片荒草丛——
只是那一刻。光线凝固了一切
仍在上升的热度中有股腐烂气息。
我们居然在熙来攘往的奥体森林公园
深入到如此之深。它的静和美
吸附了那整片风景而成一方黑洞洞的静默。
那坑两米长,一米深
大小如一副棺材。
我平躺过来把手放在他滚烫的脊背
天亮之前几次醒来。  


  关于《寂静之地》,几乎所有我能谈论的东西都写在诗里了。我也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试着尽量简短地说说写它的过程,算不上经验之谈,只是一些切身感受吧。
  这诗来自生活中的一件事:一天晚上,我3岁多的儿子在睡梦中大哭起来,和平时哄一会就好不同,这次他越闹越凶,完全处在一种失神的歇斯底里的状态,持续时间之久,超出了正常能承受的底线,到了让人害怕的程度。一刹那间,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怖——不是理智,而是本能,将孩子的癫狂和白天我们在奥体森林公园一个荒凉处的经历联系了起来。那片正午阳光下寂静的荒草丛,那个不起眼但黑乎乎的土坑,如同幻灯一样不断地在我头脑中闪现。
  生活中的惊奇,是诗歌的泉眼。在我看来,当时的恐惧,就是一种过度的惊奇。那刹那间产生、又不断加深着迟疑的恐怖,随着孩子哭闹的持续而愈发强烈。那土坑就像一个漩涡,掳住了我整个身心,窗外无边的暗夜则加深了我完全无力控制的感受。那过程真的很漫长,等到他平静下来时,恐怖感觉还在我头脑中萦绕,直到最后变成了对这种恐怖为何产生的疑惑——我有点不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对此完全不相信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强烈、真切的害怕感觉呢?我想起白天经过那个土坑时,心里就有过不好的闪念,突然意识到,也许恐怖早就在心中埋下了种子,它来自内心,而不是外部的事件。
  随后几天,它仍然不时占据我的身心。我无法不去写它,它对我来说就是那种不得不写的诗,只有写出来,你才能摆脱它。而且我知道(并且期待),在写的过程中我会挖到一些更深处的东西。我喜欢清晰,而这件事给我的感受却是浑沌,因而当我把思想和情感集中在写作中时,除了释放自己积郁于心的那种轻微的不愉快,确实还有一种在黑暗中发现的乐趣。
  我最基本的构想是,必须再现这个过程。我所关注的是如何准确地写出事件、风景和感受。换句话说,我要写的是事实,而不是神秘。只有事实得到充分表现,站立在事件和风景的客观性之上,才有可能接近那一刻超然于现实之上的神秘。我尽量让事件和事物自己去说话,语言上力求平实,认真安排每个句子和字词。
  在这诗的写作中,我遇到并全力解决的最大的困难,是如何处理白天和晚上两个场景的交织和联系。一是要在两者之间实现自然转换,不破坏连贯性,二是要保持这二者的平衡和互相叠加递进,让它们互相推动,三是还要突出二者之间的对比,让白天的阳光、风景、寂静和晚上的哭闹、黑暗、不安之间紧张的对立构成一种张力。白天在公园的经历是父子一同探险的快乐体验,晚上则是一次偶发的不愉快事件,由于恐怖的产生,竟让不快实现了对快乐的逆反,这个逆反,正是我要探寻的这诗隐秘的力量来源。
  我通过重复来强调了一些关键的核心元素,比如三次提到那个土坑,一次比一次放大信号,到最后赋予它某种有神秘意味的象征意义。这个逐步强化的过程,确实是它在我头脑中真实发生的过程。于是我问自己,那个坑如何自我强化,最后竟吞噬了整片宁静的风景而成为一个黑洞洞的象征?答案令我惊奇:那坑的力量最重要的来源之一,竟是日常中的空虚。
  人的恐惧来自于空虚,它能够在身体内无限放大,并完成对日常生活中美好时光的吞噬和瓦解。我觉得,这是最大的恐怖。那一刹那的恐怖只是空虚力量的一个表现?这就让这首诗从这件事中走出来,转而面对生活和生命本身。
  但同时,我必须对这个发现保持克制,任由空虚泛滥会让诗歌精神涣散。在这首诗中,这种空虚对应的,正是阳光、风景、家庭、亲情等等所有现实世界的美好。也正是在写的过程中我意识到,公园那片人迹罕至的风景的宁静和坚实,才是最令我激动的。客观风景是这首诗中最稳定的部分,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代表的就是“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虽然空虚的力量无比强大,但爱仍然是最有力之物。家人对孩子的爱,人对生命的爱——爱的力量如此肯定,以致孩子的癫狂带来的苦恼,也有了积极的意义,因为他的脆弱唤起了我们的关爱、同情、怜悯和内省。情感上强烈的体验不是来自神秘的未知的力量,而是来自爱本身,爱与空虚的对抗,爱的治疗作用。
  这诗是我自己觉得并不特别重要,却因真诚而偏爱的那类诗。我从读者身上期待的并不是肯定,而是他们自身存在的爱和生命体验在诗中产生共鸣。它最大的意义在于替我保留了一份珍贵体验,一份对所有尚保有自我者之间精神的联系和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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