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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 2023-03-13 09:13

于坚:诗解放生命:《漫游》后记




  我大约十年出版一本诗集。上一本是《彼何人斯》。这本,体现的是我最近十年关于新诗的写法。十九世纪以降,文垂死。“天雨粟,鬼夜哭”,自汉字问世四千年来,文人第一次对文产生了怀疑。去汉语,能否获得一种现代存在?最近一百年的种种实验证明不能。失去汉语,中华民族就不存在了。这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教训。语言即存在,新诗不是革命,新诗是对汉语的再发现、再认识,贲相穷白,贵乎返本。汉语回到了它起源时代的言文合一,怎么说就怎么写。白话文运动是对汉语的一种解放、拯救,令文能够重新文以载道(道的本义不是宋以来被窄化的理。道乃道不可道之道)。一百年来,汉语摇摇晃晃,各种运动力拔山兮气盖世。最极端的时期,汉字被新青年知识分子斥为万恶之源,用毛笔写文章的文人主张汉语拼音化。又经历了史无前例的“文化革命”和汉语工具化运动,“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终于站住了,汉语没有像在日本、越南那样被弃用、消灭,现代中国依然是汉语中国。我依然得以用甲骨文上的那些笔画写作,我的写作是在对汉语的感激和思考中进行的。诗是一种对语言的沉思。必须重申那些已经被二十世纪遗忘的汉语诗歌真理。汉字起源于对神谕的记录。诗言志,志就是记录,结绳记事。诗这种言是一种记录。最初的甲骨文就是贞人(文人、诗人)对神谕(诗)的记录。谕,告也。(《说文》) 结绳记事、文身。语言是道法自然的转喻。“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这匹非马就是语言。汉语不是追求概念、确定性的抽象工具。“仁者人也”“不学诗,无以言”。诗就是仁,不仁非人,不仁就是物,人就不存在。汉语是一种引领人去存在着 (此在)的语言。这是一种“道法自然”的转喻式存在。“修辞立其诚”(《易经•系辞》)诚就是存在。中国先知早就意识到语言即存在。语言就是人与世界、人与人的各种关系。文如其人,你怎么说,怎么写,你就是谁。世间一切皆诗,语言即世界。作者们在语言的此在(造句)中存在。诗是写语言。作者语言对他者的语言勾引。诗言志。志,一方面是看不见的黑暗无名之心,感觉、灵魂,另一方面就对不可见的心灵世界、感觉的记录。感觉、心灵,无、神、知白守黑的黑……都是异名同谓。文导致了文人的产生。道可道,非常道,说不可说,不可说的黑暗。通过文明,以文照亮生命本具的“被抛”的无法选择的物性。这个古老的使命近于宗教。在宗教开始之前就已经开始。“郁郁乎文哉!”在中国地方,文是一种救赎,文像时间一样穿越时间。汉语是天然诗性的、宗教性的语言。语言即宗教,文教。诗解放生命,文明,通过文敞开黑暗无名的动物性生命。诗是人的此在的敞开。诗解放生命。语言不是“至诘”以确定的概念、主旨之类的工具、载体。而是道法自然的转喻式的不确定的混茫、存在。确定性将语言视为确立概念的工具。诗这种语言是对不确定的持存。杜甫说:篇终接混茫。有无相生,一首诗乃诗人个人语言之有对无(感觉、灵魂、神性、黑、他者……)的勾引、正名、去敝的语词场域场、语词的祭祀。有无相生,知白守黑,人的生命(仁者人也)由此得到解放、教化、充实、去蔽、现象。“存在就是被感知。” (贝克莱) “充实之谓美” (孟子)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王阳明) 有感觉,诗的最低辨识度。有感觉,就是仁。仁必生生。没感觉,不仁,就是生死。诗是一种勾引。勾引什么? 感觉。在诗人,有感而发。在读者,感而遂通。感觉直接来自身体。身体是普遍性的。诗通过语言敞开感觉。诗言志,诗这种最高之言在于它是感觉的志, 记载。不学诗,无以言。不学诗,感觉永远在黑暗里,诗是感觉的敞开。先是感觉,然后才是情、意。感觉是普遍性的、恒定的。感觉产生情意,情意是一己之私,非此即彼。诗,依然是用汉字一笔一画地写,依然是:子曰: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 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噫吁嚱,危乎高哉!”这就是兴。开始,起! 一个声音开始了,一句话出来了,一首诗开始了,开始吧! 拜吧! 跳吧! 说吧,写吧! 兴意味着人与黑暗无名的原始物性的既定关系的中断,超越、升华、解放,觉醒。从麻木不仁的、工具性的陈词滥调中脱颖而出。分行! 说出写下第一字,语言随之起舞,横竖撇捺、抑扬顿挫。这个动作就是分行。汉语本具音乐性,宫商角徵羽就是五声。古体诗是字数、平仄押韵的分行。新诗是自由的分行,蓝调式的私人呼吸、宣叙。停顿、长短句、自由自如,语言之韵律来自身体。犹如毛笔上手。字的构件、组合,约定俗成、具普遍性。上手才区别出诗人。分行只是看上去像诗。诗存在于不分行、不可见之中。杜甫心知肚明,他说:篇终接混茫。观,就是立场、观点、看法。群,就是团结、共享、沟通。怨就是思考、批判。迩远,就是语词与语词的关系、空间。多识:“神以知来,以藏往。”(易传)诗是一种超越性的知识,温故知新。“词语一旦被道出,就脱离了忧心诗人的保护,所以,对于已经道出的关于被隐匿的发现物和有所隐匿的切近的知识,诗人不能轻松地独自牢牢地把握其真理性。因此,诗人要求助于他人,他人的追忆有助于对诗意词语的领悟,以便在这种领悟中每个人都按照对自己适宜的方式实现返乡。”(海德格尔) 一首诗是语词联系起来的一个招魂之场,在这个文章之场中,兴观群怨迩远多识都要发生作用。这是一个由诗人(巫师) 主持的宗教式的语言祭祀、仪式。海德格尔说: “成为作品意味着建立一个世界”。“生与死、祸与福、荣与辱、韧与衰都获得了人类命运的形式。” 道法自然, “大块假我以文章”。兴观群怨迩远多识就是建 立一个世界。不学诗,无以言。无以言,人就不存在。这是一个危险的时代,乡愁日益丧失,诗远离故乡。怪力乱神、极端主义、未来主义、确定性、技术控、异化、同质化、自以为是的 “比你较为神圣” “生活在别处”深入人心。巧言令色鲜矣仁,滔滔者天下皆是。谁还在乎诗? 温故知新,诗依然是人类精神生活对物之异化的古老而寂寞的抵抗。白话文是汉语吗? 许多诗人、翻译家、评论家暗示基本上不是了。他们找到了更好的语言。他们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我们是用汉字写作,而不是意义写作。意义转瞬即逝,语言穿越时间。白话文的字依然是甲骨文、金文上的那些字。只是造句方式变了。惜字如金,这是汉语独一无二的传统。我意识到,汉语写作是写字(如何构造字与字的关系、间距),而不是写意义(什么)。形音义是一个字,这种天人合一的字,乃是汉语的根基。杜甫:“亲朋无一字”。贾岛:“僧敲月下门”“僧推月下门”。古典诗人早就意识到汉语是写字 (写字是开始。修辞立其诚。炼字是修辞)。一个字挨着一个字,各时代的分行、律化、短平快 句式、长短句只是对时间的意识不同。律诗意味着一种被控制的时间,(雅驯过度则诗性泯灭)新诗则是自由的时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无邪就是天真、诚实。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易经,系辞)容易野怪黑乱,意缔 牢结。朱熹: “诚是实有此理。诚字在道,则为实有之理。在人,则为实然之心。诚是实。心之所思皆实也。诚者,合内外之道,便是表里如一。内实如此,外也实如此。” “思无邪。伊川说作诚。是否? 曰,诚是在思上散发出的。诗人之诗皆情性也。情性本出于正,岂有假伪得来底。思便是性情,无邪便是正。”[《朱子新学案 (二)》钱穆] 要回到那种汉语经验中是诗的东西,新诗难度更大。如果语言是存在的材料,那么写诗就是写字,是作者对字 (文)这种文章(已成文)构件的组织、安装、挪动、拆卸、重组、安装。写,种植,字孳乳。所以我将古典汉语所造之句, 七言、五言、骈体、长短句视为材料,重组,互文。韩愈、苏轼曾经以文为诗,丰富了汉语的时空关系。江西诗派主张点石成金、夺胎换骨,“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一)。这种互文性在二十世纪也为巴赫金、本雅明、罗兰•巴特所强调, 也是我最近十年诗歌手艺上的一个追求。汉字乃形音义天人合一式的一体。汉字要看、书写,这种看和上手导致了阅读的沉默。汉语与拼音语言不同,拼音语言听是第一位的,听就可以了。最近几年蓝调式的长短句写得较多。这种现代长短句是蓝调式的,随着语感而即兴发挥。这种写作令我迷狂不已,仿佛是在语言的荒野上漫游,那时候长短是自由的,生命的节奏通过语言的发生得到敞开。诗是上手的。这意味着诗人的语感在语词书写中的自我运动、敞开。汉语张力无穷,这一点更长于线性,逻各斯的拼音语言无 法望其项背。汉语可以说就是为守护 “不确定”而发生的,世界潮流自柏拉图以来一直朝着确定性的方向而去。源于神谕的汉语必然被冷落。“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汉语地久天长, 古典诗人在对汉语的感恩中 “篇终接混茫”。我们的孤独与杜甫们 “宅兹中国”基于个人际遇的故乡孤独不同,我们今天的孤独是被抛入全球的孤独,在世界中的孤独。守护汉语成为诗人的集体使命,我们是守夜人。未来,那是古老汉语的另一个黎明吗? 子曰: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种写作是最高最难的写作。写作最伟大的魅力在此,非它。我的野心是成为一个用现代汉语写作的古典诗人。子曰: “必也正名乎”。写诗就是正名。名总是在无邪(不确定)与雅驯(确定)之间变动不居。名必须不断地正,否则语言就失去魅力。我写得如何,读者看吧。我期待着读者,当我写作时,我想象的读者是那些黑暗里的古人。诗没有未来,这是一种古老的手艺,最辉煌的未来是在经济、技术、科学方面。诗是一种决绝的背道而驰。这正是诗的合法性、必要性所在。否则人又何必托付于诗呢? 我希望我能成为《诗经》那种古典作者,并为孔子选中。《中庸》有言: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杜甫有言: “篇终接混茫”。阿什伯里说: “开放性结尾”。庄子说:“吾丧我”。奥登说“诗歌必须尽其所能赞 美存在和发生的一切。” 写作就是去“吾丧我”。所以,如果读者在阅读这本诗集的时候,忘记了于坚这个作者的存在,乃是作者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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