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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 2023-01-28 09:28

木朵:自嘲诗的念想




起晚自嘲(1207年6月)
陆游

辛苦一生何所获,老向东阡与南陌。
头眩眼暗牙齿疏,能作人间几时客。
尔来偷惰更可笑,卧听场中打新麦。
老鸡失旦也似侬,引颈一呼窗已白。






  在诗人陆游(1125-1210)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的确有资格写一些回顾一生作为(或自认为碌碌无为)的自嘲诗。些许就成了一个诗的类型,进而意识到这里太有来头和名堂,或可持续掘进而自成宝地。如果我们单挑其中一首自嘲诗来说事,并不是去观察诗人个人(诗学)史何以发展至此的种种缘由,也不去探讨为了写这首诗诗人这一辈子积累了怎样的功夫,而是以之为自嘲诗这一诗歌类型的典范来探讨自嘲诗到底该怎么来写,对于诗人本身来说,它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对于当代诗人来说,如何撇开古典诗歌中的格律意识(撇开才是硬道理),另辟蹊径,与古代诗人赛跑,同样跑向心仪许久的那个终点,这就可能给我们带来丰富多彩的启示(至少有一次深入了解自嘲诗既个别又类型的切身体会),并使自己在写自嘲诗时拥有某种得之有缘的后天经验,使用包括但不限于自嘲诗这种形式来达成内心深处彻底的自嘲的纯正效果。多少年来我们都已经丧失了自嘲的本事,荒废殆尽。自嘲诗具有一种(后见之明的)后期(或后发制人的)效应,自嘲是一种深刻的经验,总是发生在事发现场之外与之后的某个地方,并不同于晚期风格这一说法(尽管陆游这首诗写于垂暮之年,但并不是指自嘲的本领最适合在生命倒计时的最后阶段养成并展示,更不是什么死到临头才见自嘲不已的能耐),总是一种翻看人生底牌的断然截然的决心在起作用,使人敢于深入到心灵腹地一探究竟。自嘲首先是将自己的那个(太过惊艳或太富有经验、太世故的)花花架子摧枯拉朽地砸碎,然后又平地而起搭建出一个本分老实的新结构。
  自嘲所立起来的那个自我形象仿佛更能经得起风雨的考验(不再是被风雨惯坏了的孩子)。自嘲所裹挟的那份自我否定的力量有助于合二为一地将分分合合却浑然一体的自我形象复原出来。自嘲既是一个愿景,也是一份运力。自嘲所进入的那个通道,所形成的那个惯例,不可逆转地要将诗人拖拽进辛辛苦苦一辈子这一类总括性认知流程中去。于是,自嘲自一立意起,就展示出两方面的特性:一是具有自我检讨属性的回顾色彩,二是展示总览特性却又见继往开来的前瞻性愿望。既是对自己过去的人生阶段乃至逝去光阴的总和到底做了什么、为人处事的尺度是什么做出一番评价(而且由于明显意识到其中某种能量的缺失,或者品格的卑下拙劣而意识到需要做出一次反思和调整),又是存有寄希望于未来的良好愿景,知道自己的过去怎么样,接下来就要伸开双臂拥抱新生活,在有所纠偏的阳光大道上继续奏响生命的凯歌。哪怕是垂暮之年仍可壮心不已,仍有从善如流、再做赤子的猛烈决心,即便过去的岁月中自己可能被生活摧残、打败,过得不如意,事业上不丰收,但是人既然挺过来了,自己肯定也不会被一首自我检讨的自嘲诗清空,化为乌有,从没有哪位诗人会在一首自嘲诗中输得太惨。或许旭日就从这种自我清零的从头开始的决心中升起。肯定生命中应该予以肯定的形象,检讨生涯中犯下的大大小小的过错,尤其是那些关键性的失之交臂的人事有必要一一折回来重述。世上虽然没有后悔药,但是永永远远都有一首自嘲诗:这一诗歌类型能明确地弥补悔之已晚的众多遗憾。
  自嘲所灌注的那股气流仿佛一下子覆盖了全身。不仅包括当天稍晚醒来的那具肉身,也涉及记不记得都已经发生在过往时空中的鲜活的肉体。现在的这个人,现在从床上迟迟醒来的这具肉身,不仅是今天的一个人的生命,还是与之相关的系于这个人名下的所有得失、爱恨情仇、喜怒哀乐的人情冷暖的总和。这个人不是一个独一,而是这个人的总和。往大一点说,超脱一点说,幸运的话,这个人可能还是人类真实处境的总和(的表现形式)。一人身上见识(或健全)全人类特性,这样一个观点,要有多大的自嘲能量才能转化而来?但是,既然将目光锁定为自嘲的话,就不需要说得太满,以免空而无当,迷失了自我。自己没有什么了不起,仅仅是一个人而已,卑微而玄妙,有限而繁复。没有把自己看明白,这将是令人头痛的头等大事。起得太晚(太阳都照到屁股上了),人生也到了晚年(八十来岁的糟老头子),自嘲还来得及吗?自嘲的力量还能转化为什么呢?作为一种生命正当需要的自嘲,它仿佛停留在日常生活迟缓的罅隙之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没人会伸手来帮你,生命的卡槽里一阵惶惑,虚无得很,如果不趁机自嘲一番,只怕是出不来了,被陷在里面,后续新生之诗也就缺乏一个舒服的铺垫,难以问世。我已经如此老迈不堪,但还拿捏得动一首自嘲诗。这不是故作姿态而是一种实在的需要,我利用自嘲的形式来认识一个困顿,并趁势摆脱它。但是,作为一种刚健力量形式的自嘲,又有所不同,它从一个人的生命深处、经验凹陷之中崛起永恒青年的活力,人老心不老,自嘲是永葆青春的一个秘诀,绝不是倚老卖老的把戏,向生命的底蕴掘进,触及阳刚之气,这应当是自嘲诗必备的要义。
  自嘲必须有所表示。当事人应当明确什么是应该予以自嘲的。自嘲既有方法和套路,也有具体的内容与形式。将它们一一摆弄出来,审视一番,然后就可以收拾妥当了,一个借助自嘲以达成自我教育的闭环就完成了。在这里,肯定要面对的是一些负面因素(不再是嘲讽世事与乱象,而是反顾自身,自我剖析,有时我们讥讽外在于己的对象所形成的创作经验、思维路径并不能够照搬到自我检讨这一领域上来,除非自嘲本身能自成体系,形成明显的经验之谈),不那么美好,却又如此真实,就是自己作为一个人所养成的坏习惯或与生俱来的劣根性。有的可以改,有的改不了,现在把它们统统摆在眼前,列出一个清单,予以分类。过去的总和或许会因为今日之反思(这是一个边际效应或一个新的变量)而为之一振,人的过去性就得到了重新的诠释而变得有所不同。一觉醒来,怎么突然获得了一个人一辈子忙忙碌碌到底在图什么又有何所获的困惑?困惑即吾师。既然来了,那就从容应对。可见,自嘲诗的第一步往往在于问自己这一辈子在忙什么、为什么。看似要做一番人生总结,在目的性与合目的性两方面纠缠一番,实则稍微上了一点年纪的人都善于用后见之明来掂量自己的人生观。现在整个的人儿醒来了,觉悟了,感觉到自己不是变成一个点而是被一根长线缠绕。到此为止的人生诸阶段到底在这根线上打了几个怎样的结?是一根粗线还是细线?是一根麻绳还是金丝?这都值得当事人好好掂量、拉扯一番。自己到底到了哪儿?还能清醒辨识东西南北的方向吗?前路何在?退路又何在?诸般问题一股脑袭来,这又是一个脑洞大开的时日。




  现在的问题是:当我老了,该怎么认识老?又该如何老吾老及人之老?自嘲的立足点如果仅仅是一个人的老态龙钟、生命的暮气沉沉,这又有何益呢?但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又不得不细说老了的具体状况:老成什么样子了?老掉牙了,老眼昏花了。这已经抵达了某种界限,进入了一个即时的由真实快速转入空虚的临界点上。这是人生阶段累积到一定程度的一个结果,已经不可改变。这样一副老朽的模样的确很容易催人自嘲,陷入一种迷思状态之中,仿佛睡一觉一睁开眼自己就老了,老到这个程度了。身体内部的那个永恒青年还在吗?自己这副肉身难道要还给造物主了吗?刚刚还在历数一辈子的关键节点,转瞬之际就触碰了人生的底线。好在死讯并没有发生。尽管已经变成了一个老东西,但还不至于踏入死亡的荒漠。的确,这是一个眺望冥界的窗口:人生的剩余价值何在呢?不禁将自己的老态反扣在睡梦初醒的床板上,然后想象自己凭借有史以来富有经验的咸鱼翻身技巧逆转过来,成为一个仍不向命运屈服的不倒翁。身体组织与器官上的明显退化造成了不堪入目的衰弱者形象,为什么人类的基因不能在七八十岁间再换一次牙齿,以便于好好咀嚼一番晚年的滋味?现在,老掉牙的人儿想的必定是老掉牙的往事,该怎么从这双重的衰老状态中拯救出来,重现活力而不是将人生剩余的时光理解为多余的、可有可无的或任由老天爷垂青而额外赠予的?还能活到哪个岁数,暂且不论。现在必须挺起身来,用既定生命中那个永恒青年的活力将此时此地扳转为一个崭新的开始。
  很明显,牙齿稀疏这个事实并不是比喻意义上老掉牙的状况,不会一遍又一遍在晚期创作中反复提起。它算是一个人生的近况。当然,牙齿是一颗一颗逐渐掉落的,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但意识到牙齿稀疏带来的与死到临头之间的关系,的确是一个中壮年所不能理解的崭新问题。牙齿稀疏是一个征兆,是把人推向老掉牙的暮年形象的一股蛮力。掉了就掉了,已经没有办法回到伶牙俐齿的过往岁月中去。这是一个迹象,也是一次宣告:每一天睁眼醒来都能第一时间感觉到自己的嘴里还剩下几颗牙。实际上,对一位诗人来说,牙床上颗数的变化其实是极为敏感的,但是要落实在诗句之中,成为一个写作的意向或主题,还是有一点为难。因为这件事其实并不好作为一个书写对象和审美时刻来对待。它太乏味了,太具备一种不可逆转的生命力逐渐衰退的刻板印象。诗人真不想面对这一状况,不忍对着镜子张开嘴,一颗一颗地清点自己还剩几颗牙。但又不能小看牙齿稀疏这个现实,因为在日常生活中,吃饭喝水总是会明显感受到这一生理条件的劣化,有一种大不如前、快不行了的不祥预感,甚至不得不改变饮食习惯,令人产生一种苟且偷生的错觉。尽管牙齿决定不了人的寿命,但是一提及牙床败落的现实,就不能不让人想起风烛残年这个明摆着的人生地步。试想,任何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在诗中谈起自己的牙况,都会不可避免地被偷换了概念,引导到濒死的考验这个根本性问题上去。没有一口好牙,真的对付不了随时来扰的死神。
  问自己一辈子有什么收获,这是对记事以来个人成就的总结。如果感觉到自己大半辈子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作为,就不免仓皇狼狈,只能打一个低分,唯有用自嘲来压压惊。而到了这把年纪,牙齿稀疏之时,还能重振雄风,再有作为吗?到了这一地步,又该问一问:我还能活多久?(是一直延续既定状况,不图改变,还是可用未来的时光谋得一个转机?)这里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积极变化:一个睡到很晚才醒来的老人当他作为一具肉身进入曙色之中,他最先探问的是自己笼统的一生究竟有何意义,而当他简化为身体的一部分(组织单元)时,就不再是去考察过往的生涯达成的一个累积效果,而是观察基于现有的身体机能此后的人生还可以怎么周转。一个向前囊括的动作因为身体形象的迅速简化(为眼睛、牙齿等单元)而转向余生意义的探问。这是同一首诗中的第二问,并不同于诗一开始脱口而出的那个问题,在此,的确有一种轻微的上翘,试图将一开始自嘲一度压抑着的当事人的生命价值稍微提振一下。人的一辈子到底有什么样的收获?其实这是一个相对确定的问题,是在已知条件下的一次自我检阅。当事人的确可以骄傲地回答这个问题,但也可以取一个谦虚的态度,对别人说一般般。然而,第二个问题却是未知的,是一种未来式,站在当天这个点位上,当事人并不具有较大的把握去衡量哪一个答数最为可靠。正是由于这个问题的答复尚不确定,诗人就可以从自嘲的既定轨道中挣脱出来,或者说给自嘲涂抹上一层虚实相间的色彩,避免被一种令人苦恼的确定性牢牢钳制住。
  于是,人的生命似乎分成了两大截:一截是已消失的岁月所构成的等待估分的结晶体(归结于“睡到自然醒”的满足与惬意),一截是情况不明的可供憧憬的未来结构(洞察“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真义与理性)。自嘲这一行为的一经发生一下子就区分出过去、现在与未来三种时态,一个自然醒来的当事人同时看到了自我的三种样态,分散在不同之处,显示出相依为命、惺惺相惜的惹人垂怜的姿态。自嘲以以退为进、自下而上的方式正在盘活一盘死棋(涉足已不可挽回的过去与终有一死的未来)。对未来的自嘲是落不到实处的,徒有其表,对已经发生、展开的人生岁月及其得失成败进行自嘲已无济于事,只能算是廓清了经验或经历的纹理而已。自嘲的作用点仍然是当下。自嘲对过去那个自我状况的评价可以让当下的自我更好受一些,并以一个积极姿态去迎接那个从属于自己的未知结构,这个名之以余生的未知结构因之只有咫尺之遥、迫在眉睫、有待把握同样能给人带来安慰。自嘲,以反思的名义,扩展了过往岁月的深邃程度和意义发散的角度,并体现出一种可延展性,不是付之阙如,而是以仍可期待的余生来进行前后搭配与相互衡量(仿佛过去统统托付给了余生,思来想去,却发现过去和未来其实一概赋予了现在),既不是对名利、家丁兴旺、事业有成、老有所为等一系列收获的贬抑,也不是对一辈子积累的遗憾、负面情绪、万古愁进行填补,得之得矣,失之失矣,拿得起也能放得下。自嘲是一种人生态度,是释放心中块垒、积怨的养生秘诀,使得分居各地的人生花絮连为一体,延展至今,既不失九九归一的永恒活力,呼之即来,又具备挑三拣四、红肥绿瘦看什么都顺眼的超然姿态,一切令人不快的事务挥之即去。




  自嘲,以过去的真实经历和未来可期的理想姿态为颜料、雕刀刻画出一个清晰可辨、令人满意的自我形象。自嘲不是去塑造一个可怜兮兮的(主动躺平或自取其辱的)孱弱形象,反而促成了损益平衡、得失兼顾的妥帖情势。稳住了阵脚之后,再怎么自贬或自谦都不觉得是在给自己的人生丢分。总括地来看,折腾一辈子似乎没有什么人生亮点,具体地来看,眼花牙落已经不是一个健全的人。这两个层次的看法都为自嘲输送了路径,都以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勇气赢得了反败为胜的曙光。如果只付于表面的自谦,就难免郁郁寡欢(哪怕仅仅是敷衍了事,也会令人不爽),真的以为自己一事无成,白忙活了一辈子。但只要问到底,问到根本,有那么决绝的一问,无论怎么柔弱的人都能获得生命的尊严。即便是头眼牙都已经到了年老体衰者应有的地步,甚至使得句法结构中都缺乏与之规整对仗的组合,但这里仍然可以发现一个诗意的下巴。诗意的确出现在自我质问的勇气以及提取这份勇气的自我形象中。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原来所问之处正是诗眼所在。顾不了那么多了,现在平躺的诗人坐起来,抚摸着自己的下巴,伸直脖子,打一个哈欠,开始做伸展运动。太阳已经老高了,自己又起晚了,这似乎是一个懒惰者的可笑形象。(从小到大,父母不都是催促着早睡早起、生活自律、养成依时而动的好习惯吗?)但这也是一个正在发生的进行时态。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的确起晚了,这一点没办法更改了。你说可笑,确实有那么一点可笑。但又何尝不是一种福缘呢?万事皆付前梦中,一朝睡到自然醒,岂不快哉?说不定这份姗姗来迟的苏醒反倒是一个重新理解何为懒惰的机缘。
  也正是这份老来俏的晚起者形象使得自嘲这一行为本身变得不那么严肃了,有一种情调上的调皮和漫不经心,弥漫着一种喜悦之情,从正儿八经的人生根本之计的盘问中摆脱出来,变成淡淡一笑的理所当然,就不再有什么过分刻意的追问。现在,当事人就活在当下,以一个正在进行着的视角审视周边环境的动静。自嘲的力度开始减弱,松弛而富有情致。更何况这个晚起者的慵懒形象并不是一个个例,不止发生在今天,可能是一段时间以来的一贯形象。积累至今,从一辈子这样一个人生总和中跳脱出来成为一个子集,惹人发笑,却又的确有一种洞察了生命真相而怡然自得的天真色彩。家人其实并不会取笑这样一个老翁,邻居也不觉得一个老邻居起早摸黑有什么好。谈不上可笑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没这么严重。可笑之处细细一辨,其实没有什么自嘲的深度,仿佛经过前两次严肃的生命质问之余,一个晚起的懒惰者形象更符合当下这个时点的本真要求,也与一个耄耋老人的身份与身体机能相符。活在当下,不正是这么惬意地活着吗?活法已经摆在眼前,还要追求什么别致的样子呢?非此即彼,那才可笑呢。时到如今,也不需要一个老人趁着天亮出工了,农活也好,伏案写作也罢,都不需要那么拼命了。现在半睡半醒、半起半躺的样子合乎生命规律,卡在有所为与有所不为之间,徜徉在生命意义的卡槽中,发出会心一笑。的确,有史以来要给一个晚起者的形象打分,给出一条评语,老百姓最先使用的词就是懒惰。这是农耕文明所形成的看待作息规律的一个冷峻态度。唯有对一个老翁构成例外。
  这是他应得的,也是他一辈子时光的消耗所赚得的:睡一个懒觉再合理不过。任何认为他是一个可笑的人的人才是可笑的。老有所养,想必就包含了这方面的认知。对于子女来说,这就是一份孝心。而对于老人自身而言,这是生命的一个例外。意识到这一点,才真切意识到一段时间以来自己的确老了,成为了一个例外的人。可笑的不再是懒惰、晚起,而是例外:我怎么就一下子这样了?懒起被当成一种福利和待遇来对待之后,享福之人就真的被拽向了一个例外的情境之中,使得乍看上去可笑的局面一下子陷入了无语之尴尬。该怎么说呢?自嘲此时此刻该怎么继续发力呢?是有一人饰演两角的效果,但这种朝内自我发掘的进度很快受阻了。懒起,本来以一种权益的获取作为说辞,可以搪塞过去,孰料又变成了一个例外情况。这是不倒翁所不能接受的特殊对待。他渴求的仍然是一个平常心,得到常规的对待,否则就没劲了。内部的两股力量此起彼伏,算是两头冒尖,各归其所,达成了平衡。现在是时候将注意力转移了。干脆又躺下来,将注意力释放在自身以外的某个地方,从而使自嘲的整个流程能找到一个恰切的外部见证者。于是,刚刚紧张一团搜寻自我心声的当事人终于听到了外界的动静。就在窗外不远处传来了人家劳作的声音。这倒不是要出现一个劳逸结合的对比场景,而是在自我与他者之间试图建立起一种和谐的联系。外界打麦子的场景与声音既是事发当时的真实情况,也是只要你愿意启动总能给予配合的周边元素的响应,永不缺乏这样一股外援的力量。似乎唯有将受过自嘲训练的当事人安放在一个不限于自我处境的天地之中,才能证明整个自嘲流程产生的教益的确发生过。没有哪一次自嘲仅仅是说给自己听的,它仍然可以通约于人类的普遍情感,不仅是向自己做一个交代,而且以书面语言为载体,表明了一个老当益壮的新人也有能力参与到自嘲的认知体系中去,为自嘲诗的诗学底蕴出一份力。
  要知道觉得懒起可笑的人其实不是别人,而是另一个自己。但是又难免担心别人听见了或也这般认为。兴许会有这方面的疑心,不能使人完全释然。我在别人心目中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糟老头子?这是一个谜。但自省的流程过了一遍之后,开始将注意力移向外界,自嘲的流程出现了外溢,也可以说,只要外界的动静参与进来,纯粹的自嘲已不可能维持。或者说,必须换一个角度来审视自嘲还可以怎么发生。好在不是突然闯进了一个人,而是匿名化的笼统的声音传来。这就是真实的生活场景,农历六月一片繁忙景象,当事人就身处其中,一不留神就再一次完成了自嘲的解释。连他本人都不禁要问:纯粹的自嘲有没有可能完全摈弃掉外部的动静,在一首诗的全部手续中,始终只有一个人在场,字正腔圆地自证其名?打麦子的声音并不是在自嘲流程之后才发生,只不过作为一种心灵时间,自嘲营造了一个时机上的端绪,但在物理时间中打麦子的动静一直存在着,甚至昨天也发生过,在诗人早梦中就已经开始。现在心灵释然的诗人从心灵时间或个体生物钟中摆脱出来,融入到了整齐划一的乡村作息时间之中。打麦子的声音多么亲切、愉快,富有生气,满满的收获的气息不绝于耳,使得一个人待在家里苦思冥想一辈子有什么收获这样一个形象相比而言,会有一点自惭形秽,太灵魂,太抽象,太自作多情,太个人英雄主义了。自嘲作为一种反思的能力所提供的自我教化功效现在与打麦子的声音异曲同工地治愈了心灵的忧伤。现在,就在此刻,重又平躺在床上的不倒翁感知到整个世界都在为自嘲的最后一环见证着,皆大欢喜地验收了一个因自嘲而精神矍铄的新人。




  颗粒归仓之时,自我世界的边界随之拓展,来自于诗人对人生收成的理解也丰收在望:每一个理解的进度都如一粒饱满的麦子。打麦场的声音流转而入老翁的时光转盘之中,使得旧我非我,足不出户,竟然已立于天地之间,俨然为新人一个。收获的话题就此收住,看似自嘲的最后一道手续也已经办妥,但是要由外而里再度折回,恐非易事。户外天地的介入可谓是咄咄逼人,势不可当。诗人的小小乾坤已不如睡梦初醒时那般安宁。世界已经变了。当你将一丝一毫的外部动静倾注入耳,不再觉得它们锐利、刺激,就能明显感觉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洽了。既是对自嘲最初构成的逼仄空间的反驳,又给自嘲围拢的价值体系注入了一束强光。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结果却是一个新的开端。诗人的双耳仿佛只听到一个动静还嫌不够,必须要有成双入对的效果才行,就像此前一个首要问题会牵连出另一个次要问题一样,诗人希望不是碰巧听到仅有的一个声音,而是接二连三的外界表示,此起彼伏的动静会合在耳畔才对。成双入对才对。不知道打麦场离诗人的住地有多远?那份丰收的动静极有可能不是始于今天,连续好多日子都是如此,犹如美妙的天籁持续飘逸,诗人无非是在等待一个机会将这股动静叠加在得意的诗句之中。现在,他办到了。但他还嫌不够。不够响亮,也不够形象。似乎那丰收场面的动静过于本分,差一点动摇了自嘲的决心。于是,诗人要拢一拢心,虽仍然滞留在外部,但他想扮演另一番动静的唯一倾听者。果不其然,在这白晃晃的大上午,他选择了一只近在身旁的家禽来听。
  在这出神入化的时刻,诗人会不会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忘了准时报晓的鸡?鸡的动静要比打麦场离诗人更近一些,近在咫尺,仅有一墙之隔。仿佛这是一个由外而里进度中的中间环节,诗人马上就要收回注意力,重返内心世界,却被格调高亢的一只鸡给拖住了脚步。何等平常的公鸡呀!怎么突然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散发出似我非我的迷惑色彩呢?人可以用来自嘲的部分因素竟然与这只鸡有一种共同的根源。这只鸡不也是错过了早起的作息规定而心有不甘地正咕哝着吗?诗人失去了一个按时起床的良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本来在这里做过一次自嘲之后已经有了精神上的获得感、既视感,找到了一个得失平衡点。但是,还不够有趣、带劲。直到出现了一只鸡(的形象),诗人才迅疾地把握住了这一良缘。(换作平时,这只鸡叫上一百遍,也没有什么亮点,不值得为之写一首诗。)通过发现鸡身上的相似性特征而使自嘲的戏份再一次填足,并令打麦场不再是孤响而成为一个复调的前奏。现在所有的重力都向那只鸡压过去。这只鸡也构成了一个例外,与人当初理解到自己是一个例外状况何等相似。如果这是一只忘了本分、错过报晓时辰的公鸡,那真是相当罕见的家禽界一件逸闻。这怎么可能呢?不该出错啊。难道这也是一只垂垂老矣的公鸡吗?或许,人家早已按时交班了,那最早的打鸣做梦中的诗人何曾听见,而他听见的无非是它在圈子里的闲聊或打抱不平所发生的后续动静。诗人觉得很好玩,如果这个时候真的有一只错过了时辰而打鸣的公鸡,那真是外在世界赐予的一项福利!
  一切皆有例外。当一个例外找到另一个,变成了两个及以上,就不显得另类和突出了。独一性色彩顿然削弱,平躺的人不由得一骨碌爬起来,发出啸傲之声,胸中闷气一扫而光。怎么以前没有觉得老鸡似侬地活着?鸡的形象介入使得诗人徜徉的天地缩小为庭院之内,就是在自己家里这块弹丸之地发生的新情况。原先可能也发生过,但没有注意到,这也是值得反思的。现在碰巧注意到了,就好像这是迟迟醒来获得的一个回报。世间的相似性真是给人带来无限安慰呀。不只是我,也不只是人,背负着一个懒惰者形象(承载者都要想方设法卸除这一精神负担)。但关于懒惰的辩证观已经在上文中得到了解决。现在的问题是,何其相似的状况意味着什么?一只特立独行的鸡是当事人的一个外在象征吗?(如果当事人要以自己的生年属相来找一个类比或化身,比如蛇,他也有办法,只需要先营造出一个供蛇出没的环境与前提条件,再挑出一个关于蛇的属性,建立出通透的逻辑链即可。)只要瞪大眼睛,眼观六路,竖起耳朵,耳听八方,我总能在自我之外找到一个仿像(以便自己不像是一根独苗摇摇欲坠),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这里或许又包含了两层自嘲的意蕴:其一,我性并非独一无二,像我这样的人或像我这样的属性并非是独特的,独特性所沾染的那一层虚荣心要设法拿掉;其二,日常生活中熟视无睹的事物何其多哉!你看不见听不着,并不是因为眼花耳聋所造成的,而是为人处世不够专注,有一种对日常生活中恒定存在的事物、日夜陪伴的生灵的漠视,也即,人总有能力上的盲区。现在,这只鸡的亮相算是一个补偿,是对一贯以来熟视无睹的人的形象的修饰。与其说鸡终于逮住了一个好机会亮嗓子,不如说人在毫无头绪的折返跑中再次找到了一个切实可靠的落脚点。
  金鸡独立于窗外,与人只有一墙之隔,声响不及略远处的打麦场,亦可说,打麦场早起的人们已经不需要这只迟到的公鸡的提醒。工时并没有因为这只鸡而耽误,离开了这只鸡,人们照常准确无误地生活着、劳作着。看起来有鸡没鸡都一个样,谁都不在乎这一只与众不同的鸡。更何况,时差造成了这只鸡的失落感,就好像它失去了一个合格的(也合乎规律的)黎明,甚至不免让人担心明日拂晓这只鸡还有可能不会及时醒悟。鸡的天性似乎跟它身体里那只依时而动的生物钟有关,准确报晓就是合目的性,而不这样做,鸡就变成了一个懒汉,就像那户人家迟迟醒来的老汉。独特性如此刺目,在平淡生活中,要如何掩人耳目,才能不茕茕独立,显得怪异?如果说迟迟醒来的老翁可以凭一个老字敷衍过去,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借口,那么,这只鸡凭什么呢?老得不准时了,老得不中用了,是不是到了要屠宰的时刻呢?诗人不会想这么多。他所要取的是鸡的形象的合目的性,争取到它跟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相似性。引颈一呼,这才是诗人所看中的一只鸡似是而非的奋发形象。即便错过了最好的时机,但仍然要高呼着自己的天性,仍有可能向为数不多的人群,哪怕是一个人,告白着那并未完全丧失掉的心智。如果一只鸡也懂得自嘲,它有可能会选择一墙之隔的老翁来做类比,并从这个人的形象中选择一二以托衷肠。天下已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一只鸡与一个老翁默契达成的告白出现得更晚一些。这是彻底的醒悟。诗人意识到了大梦散去,自知之明的一日已然降临。这是人生历程中无数个黎明后一段朦朦胧胧的时光,被挑选出来把玩,弥足珍贵。这是荡涤心灵垢氛的时刻,这是知人识物的关键时机。自嘲最终不但使人耳目一新,而且打开了心灵的窗户,释放了长夜中累积至此的一团黑暗,人终于要从个人天地迈向广袤的人群。自嘲作为一股内在的推动力,时强时弱,诲人不倦,经久不息。

2023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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