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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 2023-01-23 08:48

叶丹:屏风




推窗,笼罩在问政山之上的风暴
已经成熟。云爬升到了黑的顶点,
雨如约落下,像崩溃的皇帝
自杀用的那截不能反悔的白绫。
“世间的雨水,无不来自冰川
松懈。”暴雨的嘴唇裹挟着
想象的滚石,去敲响城门外的丧钟,
“就好像雨是王储,是痛苦的

容器。”随即,雨的箭矢攻破了
被抽脂的城池,云转瞬解体。
一座县城在一场雨中完成了
朝代的更迭。是的,每次士兵的
到来,都使得练江更脏一点;
每次君主的改姓,都加深了天井
晦暗的程度;一种对恶的忍耐
再次被低估,永恒的失落在加速,

没有回旋。暴雨之后的江水膨胀,
水面上没有波纹,好像没有人
愿意沦为泡沫。环抱县城的鲸群,
也不能细看一番。“要设法
挽留住这幅山水,让它们在纸面
生根,即使日课般的祈祷
仍然是不够的。”驿道被压断,
因为累积太多过期而腐烂的军情。

失去首领的义军退入七月的沼泽,
等不来的援军诱发变质的军心,
像疟疾传染开来,挫败感引来
清军包抄了你,必须从泥泞中
突围,在信鸽返回梦境的岔道之前。
“虽然受缚的歙县曾像支自度曲
让人觉得自如。”你将战旗熨平,
连同亡母的灵牌,和画卷一起

藏在祖宅的地窖里,甚至没有
多余的空格塞进战友的遗像。
“要堵实盖板的隙缝,就像把时间
关在钟箱里。”自此,歙县、亡友
和虚构的山水是你梦的三根弦。
你离开后,云朵被囚禁、妆扮,
保守的员外躲在失节的房中假寐,
县城被冻结,空难过后般死寂。

而隆武,不过是另一个报废的机器。
武夷湿热,皮肤暴露在挽歌之中,
你夜间续梦,每每迷雾里落水
却够不到梦的扶手,压抑到快不能
喘息,好像死神早已偷看了你的
底牌。剃度,大概是因为暑热
之中的冲动,也顺便退去了心灵
过高的温度,就能消失在满清

长长的黑名单里。“不如在佛经里
改造,仿佛置身一扇屏风之后。”
经文的宽容能化解箭矢的速度——
所有的拳头变成空心的。屏风的
一侧堆积了冰冷的金属,另一侧
心的孤寂在堆砌,野心被埋没,
你放弃了御敌。“佛经竖起来读,
就是庇佑之屏风,助我度过沼泽的

中年。”挣扎之中,每一次擦伤
都会掀开一条陌生而痛苦的伏流,
每一枚卵石都会误认为亡友,
“旧日在回响。”那是一种安宁
也治愈不了的怀乡病,你发愿
要重读山水和卵石的根,为枯萎
之成因翻案。“人是一种肉身的
卫星,绕着故土环航,向它投影。”

“武夷的每一片树叶都像独木舟。”
是的,类似的误译加剧了晦涩,
象形就是密码,直到你的法力
能从任一枯叶中辨认出回乡之路,
“毕竟所有的相似都包含暗示。”
一扇屏风被挪开,露出戒疤,
师父说:要在八月归抵歙县,
因为彼时塔投于江面的阴影最浓。

是旅舟的轻快缓和了你的病情,
航线的屏风,把山河分成两瓣。
竹篙未落,风已备足了细浪,
将消息传递到两岸,快及岸时,
又忍不住卷刃,“那么多的
同心圆,你是旋涡之靶心。”
河道越窄,两岸山峰的敌意也渐
消退,风景与记忆羞涩地偶合。

一种已知感在上升,好像时间
也并非连缀,好像昨日故乡
一直赋加在身,成为意志的补丁。
你的焦虑在水的信任下缓解,
为你护航的水鸥舰队吐出云朵,
它夹着乡音的洁白在河道旋转,
它和天空之母云以你为屏相对,
分享着同样的表情和血缘。

船夫的竹蒿,穿过水草的叶簇
向卵石打听新近的死者名录。
“死亡曾在五年前被切齐。”
达到渔梁时正是黎明,浪比风急,
但波浪之中饱含仁慈,显得迟疑。
改嫁的歙县被船夫的颤栗所撼动,
在一个生还者记忆的顶点苏醒,
晨风中,你获得了夹杂着饥饿的

幸福。上岸之后,你已是浮世的
新人,经过几座破损的寺庙,
几间塌角的长亭短亭,民居空空,
像张白卷,你要避见本地的
浣水女人,不能抬头,看见亡国
之人的脸。如果愁苦是种风俗,
那么本地的秋天由女人的脸拼成。
“立秋过后,不可在露珠于松冠

消逝之后浣水。”通过愿望的
积累,你回到了亡友中间,
在目击过更多的屠杀之后
“死神从未缺席,但偶尔仁慈。”
你克服一种羞辱重回歙县,
道路是全部的隐喻,全是亡友
经停之处,本地的风物默契地
轮回像一支支箭矢将你冒犯。

而泥淖中的县城、被雾气翻新的
县衙像一种酷刑,告密者早已
用情报兑换了爵位,发迹的同时
发福,四处阉割,在诗文里捏造
隐形的监狱;而商人混血,
继续卖盐巴,长长的发辫稀释了
他们的耻辱;河道也学会了弯曲,
给更多贫穷的村庄带去肥沃的淤泥。

披云峰仍然是一座饱蘸绿釉的
屏风。屋檐下,一只画眉在用箭杆
修巢,并装作这无关家教,
雏鸟试飞归来,巢璧上有余温未散。
“每一个落日圆满的黄昏都是
没有缺陷的家。”你站在檐下,
在画眉看来,你是有缺陷的人,
由于过于肃穆,你的上肢在退化,

变成柱子。“我也曾站在那里,
另一只画眉,立刻认出了我的
形骸。因为我戴的木枷太过醒目?”
山脚下,在你寄身的五明寺,
当世界普遍软弱时,长庆塔的塔顶
却越来越尖,“尖锐的东西不容易
被归纳。”重新面对山水之前,
你曾以为你失去了交谈的能力,

持久地注视之后,山泉因你而
起伏,群山为你奔腾,鲸群般
游走。不用谁的示意,也不必
与神攀亲,你感到一种力量的重临,
喜悦。仿佛在时间的监牢里,
你仍可以做一个自我救赎的人质。
多年的中断之后,竟然到处都是
山水的入门,仿佛祈祷的酬劳,

仿佛你正是山水要寻找那面镜子,
一位山水的编辑,它们在笔端
向你伸出求援的手,期待你去松绑。
松枝领受到新的觉悟,拒绝成为
灰烬,因为轮回的完整更为诱人——
变成松烟,墨块,置于桌角,
像台录音机:“我手中有笔,
笔端有浓墨,我何必哭出声来。”

入夜,待所有木鱼完成自我催眠
之后,五明寺提供了一种寂静
供你回忆,你要以身养纸,恢复
它的信念,找回它对倪云林的
记忆,用墨建造山,用月光
教化水,去开辟属于永恒的面积。
但所有的过程都依赖纸的灵魂,
所有的运笔都像修宪一样慎重。

闭门千丈雪,只因月光无人打扫。
油灯难改瞌睡的恶习,所以
灯芯要搓得足够长,以便对峙
门外的风暴,云从门坎爬进来,
跃入铺开的纸上定居,最终,
它会成为鹤的粮食。巨石之上,
哪些是松,哪些是柏,我已不再
分辨,即使它们从未交换过指纹。

青苔学会将山水和人间缝在一起。
如果你在研墨时加入画眉的啼鸣,
当砚池在午夜露底,那些击中
你的箭矢就不会受到唆使涌来,
那些追随你流亡的黑铁,已经融化,
从笔端溢出,变成那些黑色的,
欠光泽度的巨石。“松可以是弯的,
但松针必须是直的,因为记忆

从未停止煽动。”灯油触底将尽时,
屋外落起了雨,雨点是实心的,
雨线却是虚的,难以解释的事物
还有:如果雨滴坠地的声音不曾
汇成洪水,那么为何我的耳道里
满是不可测度的淤泥。困惑耽误了
作画,每晚都漏画的事物包括瓦片
之间渗进的月光、枕头之中不幸的

湖水。白天,你继续做纸的副手,
一个翠微中人,须眉都是碧绿。
为了给一块墨添些底气,你反复
登临黄山,一座南北大屏风,
看四进制的山水无所畏惧地循环,
你在群山游荡,行使了菩萨的
部分权力,搜救误落人间的星辰,
帮助曾经失控的它们重回轨道。

你查阅所有的路径,每一座因遁世
而虚无高垒的山,造访每一处
无冕的巅峰,每一处将晚霞私藏的
山谷,“黄山之谷,垄断了天底下
最白的云。”所有的溪水都因为
咀嚼过雪而需要奔跑来抵消颤栗。
那些浸泡在寒溪中的巨石,雨点
是它们的母亲,赐予它们心跳。

雪夜,你常常剪一段雪山做僧袍,
虽然向上的台阶满是告诫,
涩得像是按不动的琴键,两侧,
雪镇压了所有山谷。积雪的
筑巢那么精确,伏在山坳里,
“有积雪的山像屏风之内的女人,
褪下蕾丝的引诱的裙。”“屏风
填补了想象。”溪边,你饮下夜的

黑色脉搏。如果在夏夜,到处是
光滑的石面,这归功于月亮
投掷的白,从石头到石头,山川
银白,有的像羊,有的如马,
好像你是牧人,抬头就能饮星。
有时山顶平坦,像风用指尖无数次
拂过。“无论多么委屈的心,都能
被山风抚平,就像被月亮吻过的

额头最幸福。”夏日山谷中的溪流
有抑制不住的激情,起跑那么白,
在拐弯处翻滚,仿佛山谷的褶皱里
住着好动的雪猴。你站在谷底,
一滴滴勇士像泪从山间的虚空中
划过,不惜碎骨,陨落之声精确地
穿过耳道。如果训诫的密度低于
空气,你就能升空,拧开想象的阀门。

你在黄山、披云峰下、异乡友人的
庄园流亡,歙县、宣城、南京、
扬州,串起来就是囚禁一生的
念珠。“劫难的打磨,通透又纯净,
让它更接近一座空荡荡的宫殿。”
直到那年夏天,你从庐山泛舟归来,
饱含友谊的练江之上,一场
宴会的狂喜中,寒冷偷袭了你。

“是塔的浓荫加剧了夏天的衰老。”
你知道,在傲慢的黑暗中冒险,
不可能有归途,枯萎是唯一归宿。
你没有向死神哀求,因为你
仍欠顺治皇帝的绞刑架一笔旧账。
“用浴缸养鱼就能打破池塘的
制度。”抵抗的后半生,像个
音符熄灭,你这山水的宠儿。

你从披云升起,归到群星之中。
往后,连钱塘的潮汐也懂得了
月亮的含蓄,奋力赶到披云而止,
仿佛朝圣,一颗星星的故乡。
乡党遵你的遗愿,在墓旁植腊梅,
你的温热从雪花的脸上滚过,
加快了她的呼吸,你这饮光之人,
魂香通过梅枝散回人间。

我曾拜谒过你,不少松针落在
你的坟前拒绝时间的潦草审判。
墓碑旁还有一只金黄的橘子。
我们隔着时间的屏风面对着
用一个地名和一种近似的黑暗,
一种满腹字句不能出口的沉默,
屏风两侧,尽是声音的荚,
仿佛两行诗之间多余的注解。

2018-6(纪念渐江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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