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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 2023-01-10 09:02

木朵:被发现的女神发现的赤子




谢默斯·希尼:女水神
黄灿然 译

他斩除荆棘,铲起灰淤泥,
使我在自己的排水渠里有了通行权,
而我迅速奔向他,脱去我的铁锈色。

他停下来,看见我终于一丝不挂,
清澈地奔跑,显得漫不经心。
接着他从我身边走过。我荡漾我翻滚

每当我遇到河边纵横的阴沟
直到他一铲掘进我胁腹深处
把我拉向他。我感激地吞没

他挖的沟,为了获得爱,驱散我自己
到他的根茎深处,爬上他黄铜色的纹理──
但在他知道了我的欢迎之后,就只有我

能够给予他微妙的上涨和倒影。
他如此全面地探索我,我四肢都失去了
寒冷的自由。有了人性,对他充满温暖。






  这是永恒青年之歌,既是年轻诗人(1969年,谢默斯·希尼刚刚三十岁)自己唱给自己的赞歌,也是对一切成为邂逅对象的美好事物的讴歌(年轻诗人对美好事物的讴歌,或美好事物对年轻诗人的讴歌,这是一次双向互动的设计)。年轻诗人的闯劲使得他很快邂逅了事物中的神力,他当然有办法将这一次邂逅转化为一首新诗,将事物中的神力设定为一位女神。当他在一次体力劳动中明显感觉到流水中存在一位亲切的女(水)神时,他就要创造条件,换位思考,让外在的神力与生命中的青春活力牢牢扭接在一起,合二为一。既是他发现了女神,也是女神发现了他。现在,他双脚插在流水之中,无尽的流水欢快流淌,他能感觉到流水成为了劳动者汗水的脚注,诠释着一个干活的当事人的心声。除了跟一条水渠打交道,本来无二物,但现在流水既是生命的本质也是生活的抽象,双双向他这个具体的当事人款款走来。他仿佛意识到了自己发明了一位诚挚的女神,但是如果宣称这是他的发现,女神仅仅是他的发现对象,就乏味了,降低了女神的等级。于是,他情愿告诉自己是女神发现了他。作为一个当事人,他被发现了,处于这样一个被动的地位,等待着慧眼如炬的女神将他变成一个赤子。他将坦诚以待,为女神的光临甘愿奉献一切。他不曾沉浸在女神给他的忠告之中,不是去回想女神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把注意力前移至女神从何而来这一个环节。被唤醒的女神和被更新的当事人同处于一根起跑线上,彼此关照,相互发现了对方。诗人乐意成为一个首先被发现的人,然后以女神的发现为荣,心存感激地回馈以他的发现,使得女神的来到一点架子都没有,成为宁静生活的一个传奇。
  当事人意识到自己已变成一个赤子时,他所有的一切都已被外在于他的女神看在眼里,好的坏的、高尚的卑劣的都能够被女神所接纳。什么是赤子?就是将自我的一切都呈现在天地之间,毫无遮掩,不加修饰,包括自身的劣根性、人性的缺点都裸露在外,都能被慧眼如炬的人所瞅见,当然,从定义的正能量角度来看,赤子强调了一个成年人仍然保留的至纯至刚的本性,心灵不曾玷污,心智渐成澄明,能力上蓄势待发。赤子不是一个静止的状态,不像永恒青年那般停顿在一个恒温的、朝气蓬勃的理想阶段上,而是具备一种不断生长、渐次扩展的特性。昨天可能是一位永恒青年,但现在不是,赤子略显疲态,遭遇了坎坷,面对一系列困难与挑战,要继续艰难前行,情感上所发生的丝毫变化都要求求真务实地予以陈述,不但在日常生活中做一个真实的追求真知人,而且就书面形象的塑造而言,也承认自身的美中不足,总处于自我的不断完善之中,总是对自我提出更高的要求。成长性与延展性是赤子的重要特征,而表里如一是赤子为人处事的基本要求。在庸常的社会生活中,一个人很可能浑浑噩噩、假模假样、装腔作势、色厉内荏、狐假虎威、颐指气使……各种社会人的形态与毛病都可能遮蔽自己的天性,但当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做这样一个人,自己应当坦言相告、求真务实时,就会像没有穿衣服一样,像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一般,来到大地之上,如果他刚好是一位诗人,就自然懂得这样一个赤子形象既是与生俱来的,也是继往开来的、可以不断发展的自我真实形象。赤子的诗篇的确以描绘自我真实形象为己任。赤子正是在不断地去蔽、祛魅的进程中,反复观察自我形象从不真到真的点滴变化,每一次抓牢那个纯真的自我形象时感受到其中的变化,感受到自己能力上的提升,就会欣喜于自己又一次成为了大地之上的赤子。
  因某一次的顿悟、演化和邂逅,一个人突然成为了永恒青年。在这光芒万丈的一瞬间,他体验到了永恒青年的活力与干劲。他成为永恒青年总体形象的助力者。但是他不会持久地表现为一位永恒青年。如果他非要持久地秉持自我真实面貌立足于人世不可,他将获得赤子的形象。永恒青年是一时的狂喜,是一个传奇,是个体归属于总体的一部分,而赤子形象是一生一世的修炼,是一个反复与起伏不定的进程,是对“我是谁?”“我何以为人?”“我何以为诗人?”这一系列自我本质问题予以探讨的活动的总和。写下这首刚健之诗的年轻诗人刚好是一位永恒青年。这首诗将证明这一点,始终陪伴他去回顾一度抵达的永恒青年的美好时刻。但他肯定不会永久地躺在这首诗所构成的功劳簿上。他的年岁还会增长,他的创作生涯还会延展,日后可能会写一些糟糕的诗,也会写出一些美轮美奂的诗,他可能在六十岁时仍然还有机会与永恒青年相遇,在那个年纪上撇开年龄的偏见,通过诗力重获永恒青年的光辉,但更多的时候,他是以一度为永恒青年这样一个心理感受为精神背景的赤子形象。一首一度标志着他是一位永恒青年的活力满满之诗会成为一条分水岭。毕竟他不可能始终如一地成为永恒青年,自此之后,他要攀登的其实是赤子这一系列连绵起伏的山峰。永恒青年的确是一个精神高度,但赤子形象也不失为峻峭挺拔的山峰。赤子寻常可见、日夜兼程、不虚此行的一系列倦怠与奋斗交加的形象使得一个人称之为诗人的艰巨性与奇妙性得以充分展现。真可谓一日为永恒青年、终身为赤子形象,这就是一位当代诗人整装待发时携带的诗学包袱(抱负)。
  对于不断精进的诗人来说,永恒青年是过去岁月中碰到过一个情况、一次美丽的邂逅,是一个过去式,是青春不可再来的美好的怀念,但如果抛开个人的理解范畴、个体生涯的体验来看,永恒青年更多地指向未来时态,也就是说,出色的作品总能迎来永恒青年的青睐,在未来不可预知的岁月里,会有数不胜数的永恒青年读到这一首首诗。于是,昔日的永恒青年与未来的永恒青年在恰当的时机因佳作而相遇。既然曾作为永恒青年写下它,也必定为日后的永恒青年重读到。这是一个约定。这也是永恒青年之间手拉手心连心的热量传递。但是寄希望于永恒青年只是人生向往的一个盼头而已,活在当下,诗人最有可能促成的自我形象的圆满仍然是赤子无疑。赤子不局限于一城一池、一招一式、一篇一什,而是处于一个起伏不定的持续劳作进程之中,他的生命激情与生活细节融合在一起,随时爆发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永恒青年的光辉形象。永恒青年是人生的一个个亮点,而赤子形象来自一个完整的生命历程,是一个总和,甚至包括那个无所作为、陷入创作窘境中的艰难时期。如果说永恒青年类似于一天之中的黎明,那么,赤子形象是一日一月一年乃至一生全部的昼夜之和。苛刻一点的做法是,要将弄虚作假或萎靡不振的人生阶段剔除在外。也许,这种将人生污点或暗夜中低能的状态剔除出去的做法太过残酷,我们不妨采用一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赤子形象囊括了同一个人不够纯真的那些低谷期而呈现为一个大体上赤忱的人子的形象。赤子是一幅徐徐打开的画卷,既有亮点也有暗点,既有空也有满,当事人难以全知全能地预判出自己在之后的人生阶段能否始终如一地散发出赤子的气息。但这一切的表现都被永恒青年看在眼里。永恒青年更像一个神灵。当赤子的一生宣告结束,一个相对确定的总和就被永恒青年计算出来了,时过境迁之后,这个定格在某一时期的赤子形象就有可能被称之为人杰。
  人杰这个称谓更像是盖棺定论,是针对已逝之人而言,是一个追谥出来的荣誉,再好的诗人生前都不宜以人杰自居,充其量只能自认为一个赤子。赤子之所以发生、造就,关键前提就在于他本身的高度自觉性。自觉到什么呢?一是天职、使命、责任、欲望,二是已表现的能力与潜在的能力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自己到底有怎样的短板,又有怎样的长处,要冷静客观地审视自我的处境和命运流变的轨迹。赤子所追求的就是在创作过程中不断展示出自我真实形象。自己的一切生命激情和生活真相都可以从所掌握的语言体系中得以呈现,身世、家事、国运,结合个体起伏不定的心境,通通可以在诗学天地中,在句法与文法的协助下,一一得以吐露。自己的一切都可以转化为语言的一切,一切的语言发展状况都可以在生命的一切发生进程中互相呼应,携手并进。赤子会感觉到喜悦,因为其中包含了一路前行所必备的自我肯定。陈列在他面前的,除了白茫茫的世界和纷纭复杂的俗世人事,幸好还有人杰在过往岁月中的鼎力相助。赤子不会感觉到寂寞,他知道将自我真实形象存入语言银行之际,就领教了人杰类似做法的光明正大。人杰已经存入语言银行的情感与活力,连同他本人正在不断存入的能力,都将被永恒青年在未来一笔笔提取出来。也许是零存整取,也可能是岁岁红利不断。不一定能看到未来提取人的面貌,但一想到自己正以一位永恒青年的形象立于天地之间,去提取先前人杰存入的硬通货时,自己经历了什么、获得了什么,细细一想,自然豁然开朗、胸有成竹。以自身今日之所得观未来自己名下之所出,八九不离十,未来遇见怎样的永恒青年,跟自己今时作为一位永恒青年的受益状况大致相似。
  赤子形象的发生是一个不断进行中的状态,本不需要被当事人清晰意识到。全然不知自己是一个赤子有时候反而更好。但知道了,也没有任何麻烦。不过,赤子形象是主动发现与被动发现双向运动的一个结果。一位诗人在持续的创作过程中秉持高度自觉性,能够在某个人生阶段充分意识到、发现到自己果真成为了一个赤子,就像此前经历过永恒青年这一关,是同等的满心欢喜。但是天平的另一侧还需要一个称之为“被发现”的砝码。这样的称量模式才是匀称而得体的。需要一个机缘,清晰地通览到自己的确被谁发现了,被当作一个赤子得以肯定。于是,自己眼里的那个赤子形象与发现者眼里的赤子形象大体相当才足以证明自我的确认不是一种想当然,也不是空穴来风。这小小验证会使得此前的满心欢喜更为真切踏实。在此有三个问题亟待解决:其一,谁来充当这个外在的发现者才妥当?其二,赤子是一种本能的、纯然的、自然的状态,为何还要祈求于发现的力量?发现(者)在这里对于赤子形象有什么助益呢?其三,如何确认自己在哪个时间点突然成为了赤子?赤子不是从生命刚开始的纯真状态中就一直存在吗?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俨然是一个赤子时,此后的人生阶段就再也不失赤子之心吗?赤子的状态该如何长久维持?有没有可能得而复失?从一位诗人将自身置于未来的志向与雄心来看,他在年轻的关键时期首先会成为并自认为是一个永恒青年,从而与人杰产生联系,其后经过生命的磨练和生活的考验,或在同时或在中年时期,甚至有可能在垂垂老矣的暮年时期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正是至纯至刚的赤子。
  自我的发现保不定在哪个人生阶段才构成一种关键的力量。作为赤子被发现出来是一个结果(如果除了自我发现以外,还有旁人的确认、赞许就更好),而身为一名赤子一直在自觉不自觉的修炼中、熏陶中就无视发现的力量而自在,已经是其所是地从事着赤子应有的本职。在变化无常的人生岁月中,赤子形象的自我确认并非易事,尚未意识到自己是一名赤子与意识到之后,并非判若两人。赤子是内心的法则,是一种高度自觉性的表现,是生命流逝却常抓不懈的人之常情的稳定发挥。赤子形象是继永恒青年的自我发现之后自我生命特征的第二次确认,难能可贵。青春不可再来,必须过渡到同等质量的一个生命符号中,才可以继续洋溢着生命的激情与活力。如果要给这样一股持之以恒、自我精进的精神命名,舍赤子则无其他可胜任者。更有趣的并不是怎么去记录一次关键的自我发现,而是发现自己被外在的慧眼如炬的人发现了:双重的发现叠加在一起,带来了发现的喜悦之情。诗人肯定会在一首诗中强调这样一个被发现的状况。这是赤子形象光天化日之下的一个证明/正名。发现与被发现,都是命中注定迟早要发生的事情,无可争议,不容置疑,必定要发生。倘若没有这份信念,为诗人者就惶惶不可终日。关键是,怎么营造出一个被发现的良机,以便端详双重发现的乐趣?于是,诗人必须设计出一个双重发现的场景,在那里,永恒青年为之一变,有声有色地转变为光明正大的赤子。求变之心殷殷切切,诗人首先会设定出一个处于劳作状态中的自我形象,披荆斩棘也好,跋山涉水也罢,通过自己出色的劳作、奔赴,使自己进入一种辛勤耕耘、苦心经营的场面之中,从而惊天动地,人神共知,从庸常的生活现场被提拔与识别,脱颖而出,成为顶天立地的汉子。
  一首双重发现的诗是指自身作为一名赤子被外界所发现,这肯定是一个进度的表示,同时,本人也发现了这一情况,后一发现是对被发现情境的自我肯定,而不同于最初在外人不知的状态下自我肯定的那一种原本的发现。可以说,赤子形象的发现一波三折,至少有三次发现的力量参与其中。于是,这首诗只需要妥善地交代清楚自己是怎么被发现了这个进度就够了。诗人一定会对这一情境记忆犹新、精雕细琢,毕竟这是刻骨铭心的事情,是一位诗人以赤子之名确定自身活力的一个名正言顺的工作进度。那么,外在于己的慧眼如炬的发现者是谁?怎么设计这个审美对象来与自己开展一次精神上的互动呢?是选择一个自己最信任的人或最苛刻的专家,还是挑选一个似在非在的神灵?谁更像那个一言九鼎、掷地有声的发现者呢?也许诗人在自己被发现的当天就按照实际发生的故事去写一首诗,但也可能是事隔多年以后,自己强化了作为一名赤子的深刻认识之后,回溯到一个稍早时期的劳作场景中,将其中半隐半现的当时一个未得到充分表述的被发现进度重新拾取,予以圆满。他当时灵机一动,觉得既然是被发现,在人称设计上就应当将自己安排在第三人称这个客观的角度上,好让那个发现者主动使用第一人称动用慧眼一观即将成为赤子的人在前赤子状态中到底做了什么。他凭什么或有什么资格获得赤子名分?换言之,发现者将依凭什么样的条件来给即将跨入赤子行列的当事人评分?我们密切关注着在发现与被发现双向互动环节中当事双方分别采取了哪些具体可言的行动。
  赤子的发现表明是一系列行动的结果,先有因缘,后有福报。不是因为某种口头承诺或信誓旦旦的表示而能一时蒙混过关,赢得考评人的好感。得要有实际行动。即便成为一名赤子,也不见得马上就能得到什么奖赏与实惠。要知道赤子名分的确认本身就是最大的奖赏,没有比它更多的了。带有利益观念去理解赤子的得失,就容易出现偏差。我们得把具体的人放入切实可行的行动之中,而不是一腔热血或一肚子漂亮话这个层面,来理解赤子这一称谓的价值所归。回到那个多重发现的现场上去。首先,劳作中的诗人被外在的慧眼识别出来,意识到自身的存在,这一刻被发现了。其次,在被慧眼发现的同时,也发现了对方不是一个人,而很可能是一个五官模糊的神。在这里,慧眼如炬的神被发现出来,不仅仅是作为一个评判者角色,而且具有诗人促成其价值提升的一个估量过程,也就是说,自身被一个神发现了,前提是对方的的确确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神。对方确实使出了神乎其神的手段,具有评判自己是否过关的资格。这是双向发现的一个心理基础。没有这一点,发现的意义会大打折扣。进一步来说,诗人被发现,实际上是(女水)神被发现这一状况的继续延展。说到底,经过了一系列中间环节的摆弄与环绕,仍然是孤独得叮当响的自我发现。这里曾有一个神或一些人经过、品评,但真实的情况可能是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一个赤子孤独的劳作场景,所有的动静都是他一门心思鼓捣出来的。但这绝不是一种虚无主义观念在兴风作浪,毕竟荆棘是存在的,排水渠也有,河水也是外在于人的物质现实。自己得到赤子这一名分也绝不是自作多情。
  赤子这一名分并非以可见的形式(比如锦旗或奖状)呈现出来,而是以一种心灵感应的形式洋溢在生命气息之中。活泼一点的说法是,如果你看不到排水渠里最初流淌的河水一丝不挂的形象,你就不懂什么是一丝不挂,你如果看不出水中有水神,水神也是赤子,你就不懂得赤子何谓。只有赤子才知道赤子的苦衷与由来。值得提醒的是,赤子这个名分并非永恒的光环,莫以为一旦得到,就能终生享有。虽然一日为赤子,一年也是赤子,这个说法也说得过去,但是,就赤子与人杰、永恒青年并列为三个审美标准而言,不妨将赤子理解为一位诗人生命中最好的自我状态。这里所说的最好状态是指写出了他自己认为非常棒的作品时那种感觉良好的氛围。这个令自己满心欢喜的作品经得起赤子的检验。也因为有了它,赤子的名分才落到了实处。赤子名分不能整天挂在嘴边,而是通过一首又一首出色的诗来验证。诗之不存,赤子将焉附?没有一劳永逸的赤子,也没有坐吃山空的赤子。作为一个多发现象,一位诗人总要不断地激励自己去获得更多次赤子的体验,而不仅仅将自信的感受力停顿在上一次双重发现的进度之中,应当向下一个得力的作品继续索要一个新的赤子形象。如果说一条排水沟里的流水突然冒出来,以女水神的名义,来与劳作中的诗人互认为赤子,相互讴歌,抱团取暖,投怀送抱,是发生在诗人能力范畴之外的外在中介施与的确定之力,那么,他写下的诗,尤其是那些好诗,为他所创造,也为他所拥有,就不再是某种外在于他的中介了,而是自己在状态极佳的情况下设立的严苛尺度。完全可以把流淌在佳作之中的严苛尺度称之为赤子。
  到头来,我们会发现,所谓赤子,不是在水一方,而是在诗句之中,在文法结构之中细细流淌,诗人虽是个大活人,但并不能真的得到赤子的头衔。那头衔其实被他写下的佳作所获取。(决绝一点的说法是,没有诗,诗人无所把持,也就跟赤子沾不上边了。对于诗人这个行当来说,单拎出赤子称谓来说事,一方面是肯定诗人有所作为,写出了好作品,担得起至纯至刚的赤子名分,另一方面是对其潜能的期许,对下一阶段他仍能写出好作品的预约,从这个意义上讲,赤子头衔也有一点点沉重,并不是闹着玩的一个可以随时拿起又放下的光环。)有一天,诗人会指着他写下的一首佳作向他的好朋友说:在那里,我曾是一个赤子。有了一次,还会有更多次,这就是赤子形象向诗人做出的承诺。在现场,排水渠里的流水的确认定了眼前之人即为赤子。当时诗人也明显感觉到这一点。他在孤独的劳作中因为某种并非人力的事物造成了令人醒悟、益智、喜悦的效果而察觉到外在之物也符合赤子精神,并由此判断处于这一特定环境下自己也一并被净化为一个赤子。赤子眼里出赤子。于是,他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一劳作现场上的确认手续转化为诗中言语的板上钉钉。当晚,就在鬼使神差般地写下这首诗的瞬间,他意识到外在于他的赤子已经由劳作现场的流水替换为一首了不起的诗。过了一个季节,或换了一个地方,人与女水神奇妙邂逅的可能性已不复存在,那个外在于己的赤子一时找不到了。但幸运的是,这首诗永远同在。即使在诗人潦倒不堪、身心俱疲之际,它仍然神清气爽地存在着,变成了一个严肃的知情者,催促着、鞭策着、留意着它曾经的创造者。
  诗,见证着里里外外众多赤子的相逢、交汇,并最终统括了所有赤子的形象而内定为唯一恒存的赤子。生活现场外在于诗人的赤子来到了诗中,一度在劳作现场辛勤耕耘的诗人本尊也化身于诗中,诗的卓越读者也会因有所领悟而带着自身的赤子光芒跻身诗中。字里行间多少条排水渠虚位以待,等待着各路精灵、好汉、天使化作流水潺潺流过。赤子的作为是双向的,我们分别来观察一下劳作中的诗人和排水渠中的流水分别做了什么。斩除、铲起、看见、掘进、拉向、驱散、全面探索——这是一系列动作,正是劳作中的诗人付出的,有的是针对周边环境的改造,有的是为了促成流水的形成。在这样一个工作进度中,孤独的、一门心思的诗人成就了自己。那时,无非是顺带等待一个好听的名分而已。行动在先,名分滞后,当事人没必要为一点点时差而感到焦虑。而流水又做了什么呢?奔向、脱去、荡漾、翻滚、感激、吞没、爬上、给予、失去、充满——在这一系列流程中,流水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形象也实在太生动了,被诗人所成就又反过来成就诗人。在流水看来,在生成之前,得力于诗人的劳动、奋发与激情,而这份人力的付出堪称赤子的作为。如果一事无成,既没有流水的形成,也没有之后一首关于劳作与流水相结合的诗,当然,事情做了还得做好,要不然做了也白做,瞎折腾空欢喜一场。而在生成之后,实惠有了,名分自然也有了。被生成之物竟然自认为是唯一能够给予诗人某种名分的神力之所在。劳动工具似乎没有这般自豪,排水渠也缄默无语,被斩除的荆棘更加无话可说,仿佛生命的至高意义都被流水所占有,于是,它以失而复得或无中生有的胜利者姿态许诺诗人一个同等质量的回报。诗人并无推辞,爽快接受了这一切。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也不觉得物超所值,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刚刚好。他今日去领受来自流水方面的感激和充足,实际上也机智地做出了一个示范,为其他劳作现场中尚未得到赤子名分的诗人担负着一个先行者的责任:瞧瞧我,我就是这么干的,于是我也得到了这么多!放在我名下的这份赤子的荣耀,并不仅仅属于我一个人,如果你们能拿得起放得下,它也就会属于你们中的每一个人,请相信这一点!

2023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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