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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朵 2021-11-23 20:34

杨碧薇:说出的质感——读池凌云诗歌




一、隐忍与悲伤

  诗诞生于抒情,或依敬文东之洞见,诞生于感叹[1]。抒情亦好,感叹也罢,都在揭示一个真相:诗与“说”有关。诗学中的诸多议题,正是围绕“诗在说什么”“该怎样去说”“说成什么样”来展开。回到写作者本身,诗该说什么,是要面对的首要问题。在所说对象一致的前提下,诗人写作能力的高低,又能通过怎样说、说成什么样来辨别。
  说,是表达的近亲。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爽快地指出,“难以想象任何事物可以不借助于表达便可实现其精神内容的传达”[2]。但说又不完全等同于表达,说比表达多了一层声色、形貌,仿佛是表达的肉身化显现。对诗歌这一需要共情性的文体而言,肉身化的说总是比抽象的表达更有吸引力,因此,好诗人一定是懂得说的艺术的。
  池凌云正是一位擅于说、懂得说的诗人。但假若你以为她口若悬河,巧舌如簧,那就大错特错了。她的说,并非辩口利辞,更非大马金刀,却具有一种绵长的感染力。有时,你读池凌云的诗歌,就像听她在克制地说话;她用隐忍之桨,不动声色地划过了惊涛骇浪。你能感觉到:这些诗的语调轻柔舒缓,甚至还有一点沉郁,但暗处的激流从未停止,它们回旋在诗歌深处的漩涡里,给优美的流动掺入了一丝不安。这些暗流也在暗示我们:池凌云的多数诗歌都不是“完成之诗”,而是处于生成状态中的、还可以继续繁衍的诗。
  低声说话、只说一半,是池凌云的高明之处:首先,她没有将诗封死在密闭的声部内,而是巧妙地留出一条条细小的声带;新的事物能通过声带参与到诗里来,带动诗歌的增殖。其次,当一条条声带如张口的手环一般环环相扣、组构一个整体时,必然的缺口就保证了声带的连结既是可行的,又是灵活的。透过“未完成的声带”,我们看到:池凌云在这一首诗里提出的问题,可能要在下一首诗里才得以解决;或者说,她提出的问题都没能全然解决,只是在这首诗里解决了一点,在那首诗里又解决了一点。这种书写状态或源于她所面临的暗流:她一直在斩断暗流,但刚斩断这一段,另外的暗流又涌过来,与斩下的暗流拼合,形成新的暗流……从这个意义上说,池凌云的诗歌又是时间之诗,需要在时间的刻度里来理解:此刻,她通过写作处理着过去遗留下的难题,同时新的暗流从诗的缺口中涌来。为了应对源源不断的暗流,她的诗终归要面向未来,对未来保持期许与敞开。
  与池凌云本人带给我的爽利活泼印象有所不同,克制与隐忍,似乎已成为她诗歌里的恒温状态。这种状态强化了个人与世界的对立。基于对安全感的本能需求,诗人也想过消解自我、融入“世界”(他者),甚至是用集体性覆盖个体性,从而弱化与外部世界在对立中增长的紧张,并藉此获得某种强有力的共鸣。在《寻找一间打铁铺》里,她表达了这种渴望/动机:

无数次,我从变旧的日子中出来
四处寻找一间打铁铺。
我猜想,总有一些铁匠守在炉边,
吭哧吭哧地拉动风箱,
把通红的炉火烧得更旺,
让火光冲破沉闷的黑夜,
像一种爱抚,穿破黑暗。


  然而,这样的尝试终究是无效的,诗人并没有找到那间“打铁铺”:“我最终没有找到它。我的两眼/因漫上泪水而看不清道路”(《寻找一间打铁铺》)。一次又一次的欲求而无果,池凌云的诗里铺满了秘密的悲伤:“你能想象/我平静的脚步略带悲伤”(《黄昏之晦暗》)、“像在回应一件悲伤的事,/一头马放弃了漫步”(《我今天只读两首诗》)。悲伤无处不在,她写黑天鹅,像在说自己也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脆弱/和寂寥”(《黑天鹅》);写荆棘,她也联想到自己的痛,“在肉体的深处,在桔色灯光的深处/我一见到它,就开始疼痛”(《去爱一丛荆棘》)……
  悲伤堆积,但隐忍克制的女诗人早就放弃了向他人倾倒悲伤。诗歌,才是她盛放悲伤的最佳容器,才是她倾诉的客体和场域。池凌云的诗,也切切实实地诠释了诗歌的个人性——在公共性与个人性之间,诗歌首先是属于个人的,这一重属性永不会改变。在她诗里,集体的声音几乎是缺席的,她发个体之声,呈显自我的身影:“我一个人在孤岛上奔走”(《危险的旅行》)、“我关闭自己/测量这卑怯”(《赶灵魂》)。又因诗歌的个人性能为诗人的存在提供独特的证明,它就是诗人在这世上活过的证据,故而池凌云终能接受个人命运里孤独的悲伤,并与它们和平相处:“这世界上的凄凉/每一个人都得独自承受”(《被迫的沉默有一道圆形的伤口》)。


二、“说”与“不说”

  诗歌的个人性,还能促进诗人与诗的互动,一边是倾诉,一边是倾听。这一层关系,常能点醒诗人们放弃声嘶力竭,转向轻言细语,“喧嚣的时代,轻言细语可能是一种美德”[3]。长期“向内看”的视线和精神姿态,也帮助池凌云稳妥地维持着与诗歌的这一亲密关系。当生命中又一次出现莫测的急流时,她还可以运用个人化的表达方式,有惊无险地涉过危险;然后,小心翼翼地藏好难言的苦痛。最后,呈现在诗歌里的,是急流过去后一个平静通透的人。漫长的跋涉中,她反复写到沉默(静默):“骤然而来的沉默”(《赶灵魂》)、“像遥远的树一样沉默”(《危险的旅行》)、“穿着七彩的衣裳/像桅杆一样静默”(《深夜,想起某地即将开放的蝴蝶馆……》)、“硬刺的沉默/嵌入一只手掌”(《去爱一丛荆棘》)、“当一群乌鸦保持静穆,注视我”(《乌鸦的时刻》);并表达了想打破沉默的言说之难:“没有谁叫出声!/我靠着树干,慢慢安静下来”(《我已没什么事可做了》)、“对着黑夜呼喊的嘴在零时闭上”(《水穿石》)、“我开口,却已没有歌谣”(《寂静制造了风》)……
  说,是诗人的本能。一个诗人能顺畅地说出,并不能证明其高级,相反,可能恰恰暴露出其写作尚在初级阶段的残酷事实。言说的艰难(如“不能说”“说不好”“该怎样说”)才是诗人进阶路上的必然困境。意识到言说的艰难,诗人才算是走向了写作的自觉。在池凌云笔下,“说”是无处不在的困难,也是其写作自觉的体现。就连在疯子身上,她都能看出言说之难:“是什么阻止他说出对我们的看法?”(《疯子》)。在惊险与平静、沉默与呐喊的火焰中,池凌云挺过了“想说”的诱惑,超越了“不能说”“难以说”的困难,将诗歌的张力锻打出铁的光泽。在这块无言的、冷热交替的“铁”身上,她其实已坦诚了自身的内在困境。最终,她还是没有说出想说的话,而是转向了自我说服,将“不说”也锻造成诗意的一种。这一切,她在《交谈》中如是暗示:

我在这个安静的下午
反复诵读古老的训诫
从各色各样的果实中获得种子
以劳动换来粮食和衣物
不大声喧哗,小心过斑马线,靠右行
却在深夜为自己辩护:
部分河流并不流向大海。


  从“急流”到“平安”,从“想说”到“不说”,过程是相当漫长的,何况其中充满了不可为外人道的挣扎!这个过程一点一滴地消耗了本能的、爆发式的抒情,将诗人的言说推入了思索与沉淀中。池凌云的不少诗歌,如《被迫的沉默有一道圆形的伤口》《黄昏之晦暗》《四月的物象》《交谈》等,都不是情感的瞬间爆发,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由“感”而“兴”的抒述(这也是池凌云诗歌的主要发生方式);在这些诗的背后,有着无数的思考、沉积与自我消化。诗人并非不清楚漫长的付出也许只会换来不如意的结果:“对于你来说,我只是一个瞬间/你按住疼痛的太阳穴时想起的/一个陌生人的命运”(《交谈》),但是必须在也只有在蹚过这道漫长后,她才能在“交谈”(与他者或与自我)中说服自己,获得心安;才能重新获取“说”的凭证,由“说”到“不说”,再蝶变到“说”,让诗歌持续进阶:

而我一直在加深对你的谅解
并赞许你的胜利——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在另一个地方,被我珍惜。
(《交谈》)



三、锻造与净化


  有过漫长的煎熬、急流中的历练,池凌云的诗歌还能秉持轻柔婉转的风姿,就不是一件易事。更可贵的是,在轻婉的同时,她的诗还不失坚定的内力。我不时听到这些诗里传出铿锵的金属碰撞声。上文已提到她诗歌的张力具有“铁”的品质,“铁”这一意象准确地复现了她内心的激烈,并象征了她永恒的价值追求:“要这些阳光/听铁与铁的敲击声”(《要这些沙……》)、“用铁和沙混合成的嗓音歌唱”(《危险的旅行》)、“让他疾走的铁栅栏”(《栅栏》)、“一串钥匙,让我们/只对没见过上帝的铁器/熟记于心”(《慢吞吞的丝带与花树互相挤压……》)……“铁”是坚固的,在锻造过程中,需要大量的光、热与激情,换言之,需要足够的力量。这份力量,是推动池凌云的诗继续往前走的力量,在她心中,始终有对“铁”的不懈追求。虽然没有找到那间“打铁铺”,但她找到了永恒笃定的信念:

但我知道,就在某一处
一定有一间打铁铺隐藏在那里,
铁匠们在用大铁锤狠命敲打烧红的铁器,
那火红的解冻层
原先是铁浆,后来露出锋刃——
一把刀慢慢成型。
(《寻找一间打铁铺》)

  所以,在池凌云笔下,虽有隐忍与悲伤,有不能言说的困难,但是,在漫长的自我争斗与内部消化后,诗歌为她开启了自我修复和净化功能。亚里士多德(Aristotle)认为,“净化”(Katharsis)是指悲剧会使人产生怜悯和恐惧,人们通过情绪的放纵和宣泄,最终使心情恢复平静。而在当代,“净化”的强势回归“与净化心灵或平复创伤的叙事观念有关”[4]。池凌云的写作,恰好印证了诗歌的净化功能。正因如此,在阅读了池凌云的诗歌后,我并不担心她的隐忍、悲伤和言说之难会弥散成一种更痛的“受难”。比起上个世纪穆旦诗中丰沛的受难品质来说,池凌云更有一种默默承受的耐心,有朝向光明的本能。她的代表作《雅克的迦可琳眼泪》中有言,“悲伤始终是/成熟生命的散步。提前来临的/消逝,拉住抽芽的幼苗/正从深处汲取”。而她本人及其诗歌书写,也终能跳出黑暗,迎向生命的光照。
  在幽黯的岁月里,她曾反复写到黑:“从此,我是黑色的影子”(《从黑暗中流出黑暗》)、“用夜的/黑色,反射我们”(《在桥头》)、“可是你知道黑暗是怎么一回事”(《玛丽娜在深夜写诗》)、“黑墨水熟悉这经历”(《所有声音都要往低音去》)。但她也真实地体会到,再狭窄的命运都会有开阔,再深的黑暗也会有光:“黑暗中是否会有金色的火焰升起?”(《我今天只读两首诗》)、“让泉水带上微光,经过绝望的黑洞”(《让枯萎长高一点》)、“最真实的光,把我望进去”(《黄昏之晦暗》)、“想到明天的阳光将缓缓推送”(《深夜,想起某地即将开放的蝴蝶馆……》)。诗歌,帮助池凌云完成了自我修复与净化。而修复与净化,反过来也赐予了她的诗一份难得的质感:这些诗犹如一枚枚橡胶弹珠,平滑圆润,微温微弹,柔韧中包裹着顽强的瓷实,清透中折射出光线的深邃。在热闹又浮躁的当代诗坛,好质感始终是稀缺品。诗歌的质感,可以是光滑的丝绸、玻璃或瓷器,也可以是粗糙的石头、磨砂纸或盐碱地。不同类型的质感并无高下之分,关键是它们在诗里的呈现是否鲜明可靠。池凌云的诗让我体会到什么是好质感,也启示我:若非有漫长的泅渡、艰难的修复及孤独的净化,若非有荆棘的行程、实在的黑暗,又怎会白白获得这份上乘的质感?
  由此可见,在池凌云这里,诗与人在彼此砥砺前行;她的人生有诗,诗中有生命。我继而看到:当代汉语新诗在不断拆毁与解构、一路负芒披苇之时,并没有丢掉自身建构性的、提升性的能力。


2017-11-28 初稿于北京
2020-8-31 定稿于西安


注释

[1]参阅敬文东:《感叹诗学》,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年。
[2]瓦尔特•本雅明:《论原初语言与人的语言》,《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第3页。
[3]张杰、张耀尹:《鲁奖诗人张执浩嘈杂的时代轻言细语是种美德》,《华西都市报》,2018年9月23日。
[4]让-夏尔•达尔蒙:《文学与激情的疗效——“净化”对抗极端暴力》,肖熹译,钱翰校,《文艺理论研究》,2015年第4期。


原载《百家评论》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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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凌云诗选


玛丽娜在深夜写诗

在孤独中入睡,在寂寞中醒来
上帝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玛丽娜
你从贫穷中汲取,你歌唱
让已经断送掉的一切重新回到椅子上。
你把暗红的碳火藏在心里
像一轮对夜色倾身的月亮。
可是你知道黑暗是怎么一回事
你的眼睛除了深渊已没有别的。
没有魔法师,没有与大海谈心的人
亲爱的,一百年以后依然如此
篝火已经冷却。没有人可以让我们快乐
“人太多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
为此我悄悄流泪,在深夜送上问候。
除此之外,只有又甘甜又刺痛的漆黑的柏树
只有耀眼的刀尖,那宁静而奔腾的光。



雅克的迦可琳眼泪

富于歌唱的银色的雨
锦瑟的心。唇的
吟诵,改变着一棵静止之树。

你的月亮追过白桦林
拨弄松的细枝。我竟会以为
是大提琴扬起她的秀发
她的眼神胜过菊花。

我看见她不会走动的黑色腕表
向她倾斜的肩。他们的笑容
都有挥向自己的鞭痕
这痛苦的美,莫名的忧郁
没有任何停顿。

只有白色的弦在走动
它们知道原因,却无法
在一曲之中道尽。

遥远的雅克的迦可琳
这就是一切。悲伤始终是
成熟生命的散步。提前来临的
消逝,拉住抽芽的幼苗
正从深处汲取。

(题目取自巴赫曲名)



谈论银河让我们变得晦暗

流动的光,最终回到黑色的苍穹
我们寂寞而伤感,像两个木偶
缩在窘迫的外壳里
某一颗星星的冷,由我们来补足。

在大气层以下,我们的身影更黑
或许银河只是无法通行的游戏
看着像一个艰涩的嘲弄
它自身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而如果我们相信,真有传说中的银河
这样的人间早已无可追忆。



手珠

每一颗都是望向虚空的目光凝结
漆黑,明净,给未成熟的仙境
以圆润的果实。教我满怀柔情
以一种我还未学会的爱。

我不再惊讶于它能改变血液
像种子一样生长。我相信
一颗碎成两瓣的珠子能愈合。
如不能依靠它,我最终也能独自完成。
  


寂静制造了风

  
寂静制造了风,河流在泥土中延续
一个又一个落日哺育灰色的屋宇
它的空洞有着炽烈的过去
在每一个积满尘土的蓄水池
有黎明前的长叹和平息之后的火焰
我开口,却已没有歌谣
初春的明镜,早已碎在揉皱的地图上
如果我还能低声歌唱
是因为确信烟尘也能永恒,愁苦的面容
感到被死亡珍惜的拥抱。



黄昏之晦暗
  
总有一天,我将放下笔
开始缓慢的散步。你能想象
我平静的脚步略带悲伤。那时
我已对我享用的一切付了帐
不再惶然。我不是一个逃难者
也没有可以提起的荣耀
我只是让一切图景到来:
一棵杉树,和一棵
菩提树。我默默记下
伟大心灵的广漠。无名生命的
倦怠。死去的愿望的静谧。

而我的夜幕将带着我的新生
启程。我依然笨拙,不识春风:
深邃只是一口古井。温暖
是路上匆匆行人的心
一切都将改变,将消失
没有一个可供回忆的湖畔。甚至
我最爱的曲子也不能把我唱尽          
我不知道该朝左还是朝右。我千百次
将自己唤起,仰向千百次眺望过的
天空。而它终于等来晦暗——这
最真实的光,把我望进去
这难卸的绝望之美,让我独自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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