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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牧斯:《夜钓》创作谈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03-03  

牧斯:《夜钓》创作谈




夜钓

每一样细小的事物,
都有一个内部。
你航行到这看似开阔的水面,四下无人,
有一条桂鱼在里面活动。正是
明白了这一点,所以,
你放下鱼杆;所以,你慢慢分析,
山坳里的黑洞。
或者看得见的无用的萤火,这样一种冷光。
如果有一种冷火就好;这样,
可以放在手心,或者胸前。
少年时期也就不会因为一场光而灼伤脸庞,
那玩伴也不会因为有遗憾而赎罪一生。
江湖传说中有一种冷火,
可以救人于心难。心难,
这都是无法证明的东西。
你一会儿专注水里,一会儿看看隐形的青山。
夜晚,还有跳水的蚱蜢,它在水面,尤为吃力;
而掠过未知的虚无的蝙蝠——
蝙蝠,在那一刻停留的心脏,
扑嗵扑嗵,暗红3D般逼来。
在那颗心的里面,或许,它想的是艰困的事,
雷达波的事。在那些事里,
或许有时候是要交给发现来裁决的。
水底,或更深的山谷,哪儿
是鱼的梦床?
哪个地方是它们确切生长的地方?
这么多石窟,和水草,
这么多历史,这么多上面人的遗留物。
是否有无法控制的意志,才上来觅食?
或者以前的快乐,是否真的难以逃脱
意外这个装置?


  在我们的世界,除了俗世个我现实的存在,还有一个更强大的无垠的想象的世界;那是人类一刻不停幻想组成的世界。有时候,世界,就是以幻想的方式存在的。当你以为你在当下,可它又迅速将你带入过去、记忆和那些意念组成的世界。不光是时间在作用,不光是人类的认知在作用,可能还有人类的精神,在作用。如果将人类的精神活动比喻为一个穹顶,那么这个穹顶,便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精神活动的表征与图象。——我可能,我老是,瞭望到这个表征,尽管可能一无所有,但只要瞭望,瞭望,便什么都有可能。我首先看到的是,附着人类记忆的有形的书籍,它们美好而弯曲;这从事艺术活动而留下的痕迹,这些因思索、顿悟而获得的智慧,它们有如星辰。但是,我更着迷的是这些书籍的空处。空间和黑暗不能填满的地方。如果人类普遍的思索,最终有一个去处,而又恰好聚集在这里,那么我便一次次地瞭望到了它。瞭望到了个人的思索。如果植物会思索它的思索也会在这里。总之,每一样事物,每一个局部、每一个点,每个微小的存在,它们都有思索的可能,如果它们思索了——就会到这里来,我就会看到它们了。
  我感到人类有许多复杂的情绪,除了对糟糕的现实的不满,还有许多臆测、幻想和预言等,它们是同我们的生活,连带存在的。与我们的文明史同行,或者构成我们的文明史。这就像现在科学家发现的反物质,与物质相比,反物质的质量、体积和比重都更大,是与物质相对应存在的。人类创造了许多不存在但又感觉它存在的事物,并且这样的存在可能会影响到真实的存在。人类最大或一劳永逸创造的事物是——时间和上帝。有了这两个概念,其他事物便应运而生,然后构成各种体系。各种体系都在充分阐释和表述这个世界。它们并行不悖,已构成灿烂的文明的星河。
  我更在意的是“上帝”这根链条下的细分,它细分人类的情感、理智和文化,它由无形变为有形。与上帝附生的事物,不用我叙述,已经不计其数,而这,往往是艺术的工作。或者艺术的工作中往往会启用这样的描述。人类有很多东西不可解。或者到现在为止,几乎全部的东西不可解。任何东西,都可以解释为其他事物。宏观的,不可解,大如宇宙;微观的,粒子,还有最深的结构;又回到自身,个我,还是不能了解,无论是肉体的还是精神的。而这其中,在这样的过程中,最与人类纠缠不清的,是魔鬼。这与人类——自己相对的事物,人类对其不解,所以有了《浮士德》;最难堪的是,有时候这东西,就住在自己的心灵里。而在心灵的旁边,灵魂,人类也对其不解,如果要探讨,你就要写《哈姆雷特》这样的书。莎士比亚写了,所以人们崇敬他。还有幽灵、死亡、遗忘,情感中的罪恶、阴险、愚昧等,它们仿佛一张张向人类声讨的碑铭……这些永远不能体验、体验了就不能转述的事物,转述了就会变成其他的事物,它们消耗也在繁衍我们的想象力。但毫无疑问的是,它助长了艺术,艺术的活力,使得人们的存在,获得更强大的暗示!它证明我们现实的世界。与这些事物相对,人们又创造了美神、爱神和战神,还有诗神,如果说服力不足,他们就会套用另一个也不存在了的人的名字。给他们续上有血有肉的故事。歌颂他。歌颂是人类一大特点。对于时间,空间的易位或消失,那是一个体系的活儿。也干得不错。当然,这一切似乎都有时间保证和支配。那么时间,可以消失吗?或者不发明它。我们不在时间中。只在,这样一种状态中。这似乎是一种浮游的状态。没有将来与过去。没有此刻。如果真没有,我会以什么状况存在呢?创造出时间的另一个类似物?或者从人类的另一种认知出发?也就是一种彼时的这样的感知。艺术作品可以这样做。
  所以,我目前的诗,关注和理解,都是这些事物的外延,这些事物的比喻,这些事物与现实的对照。而在对照中,我更关注存在感。个体生活的存在感。什么人生呀,责任感呀,使命感呀,真呀,美呀,都渺小了。或者反过来,从最小的事物出发,通过无法知晓的孕育,又从最强悍的事物中裂出来。前面已经说过,一个事物,只是另一个事物的比喻。全世界,可能只有一个比喻。诗歌的工作,仅需要将这样的比喻转换。一首一首的诗,大约就是这样的最繁琐的拆解工作。
  但诗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前人说得太多,也太有道理。我很难有更完整的发现。但是它们说了这么多,我——作为可能的第三者,还是有不同的疑问在心头。也就是它可以有另一种说法似的。或者我这种说法也只是可能的说法。我自己感觉,诗应该是一个人的绝对值。事物的绝对值。认识的绝对值。诗应该是一系列文化、思想、生命存在与生活经验的综合体。并且是有一个人正在经历而不是先验或现象文化的概述。它不是总在那里。它应该是变量的。可能出自不同大脑但这些大脑又无法完全概述它们。
  但是我相信,总是有一个大脑试图说出它们。
  它是智慧的吗?是。好像又不全是。它是诗意的吗?诗意应该只是它的特征之一。有时它也可以是不诗意的。现在有人说是思想的。思想也应该只是它的特征之一。除了必要的思想特征,我觉得烙有鲜明个人特征的生命存在也很重要。甚至觉得特别重要。如果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教育、心智、思想与写作技巧持平,那么其个人的生命史与精神史会显得特别突出。当然,个人生命史与精神史的深度也与他的思考有关。又当然,这些条件并不是倒过来,就会使前面的立论成立。
  我目前的诗,喜欢放在人类存在于世的总体经验之下。个人即代表。我代表人类感受这个世界。或者我代表感受了一部分。那么有关人类于这个世界的各种经验,都是诗歌的触发点。如果窥视到了这一点,观照事物你会非常方便。我们呈现的世界,永远是局部的、细部的。或者你看到的,是细部的。因为世界是人的,人永远从个体出发,那么这个观念永远不会有错。
  我的局部世界有两个我。一个是在遥远乡野以某个农家为凭藉的少年的我。一个是灵魂永不着地、吸附在某城高处但终将渐得皈依的我。遥远乡野中的我应该是永远不说话的那个,带着一幅超宽超广的望远镜,在山川与时间里行走。看见山野中的人事,看见莽川间的树木与水流,能记得的都记下来。看见人的生死,家族的兴灭。或者直接看到烟火,人要的隐喻。也看到鬼,它们和人打成一团。看见其他的兽类,它们在这种文化下的影响。有一只虎,就仿佛变不成妖精。它被这里人的强大文化所浸染,显得慢条斯理,学会了思索,写出连奥登也不认识的诗文。看见了观音,这个永不现世的人,她隐隐的面目,如同人们想象的一样。我看见也想到,也居住。居住这个临时性场所。所以我如今看山川里的任何一种事物,回家看到山川里的任何事物,都有一种触发点的感觉。山的皱纹是触发点,无声是触发点,相遇是触发点,眼神的交流是触发点。那一种山川,那样一种人文,我还不想由此及彼的山川。而在南昌城中的我,从来不认为是真实的我。我不知这算不算妥协。我觉得这个我的世界是人文的智慧的世界。对一切有了见解,有辨析能力,能宽怀一些原先不宽怀的,能容忍恶的成分。善也并不是书本中的善。对于缠绕在人身上的情感,社会关系,能有更加智慧的方式去看待。我希望我是这样,但还没有做到。所以许多诗,我会关注、探讨这些。所以我早期写了《空房》,近期写《午夜醒来》这样的诗。但是目前的这两个我,还有些分裂,虽偶有呼应,但并没有合为一体,我对人文和历史、非二元论的揣摩还不知所以。我的灵,与肉,我的生活与精神,还未真正合为一体。但我希望它们最终走到一起,合二为一。
  我写诗具有相当多的不确定性,写是什么,写什么事,只在写作前几分钟才知道,但大概的方向是明确的,或者哪一类事是我想写的、我大脑在想什么问题,或者脑海想给自己解决什么问题也是明确的。那时候我在想什么事情呢?我在想我家乡我家族那些故事的延伸(我总是不间断地想些这些),想我们这些在熟视无睹下文化浸染中的山地、丘陵,山地中的岩石、丘陵上的林木。那些跟我发生过关系的水洼、地理和名字。我记忆中的画卷或遗忘。有时候我拿它们没办法,它们受众众多,聚啸山林,面目相同没有特征。说没有特征是我的懒惰。有时也怀疑我自己。于是有时俯下身来看那些高低不齐的茅草,它们在油茶树间晃动。在荒坡上。在坟地里。在高大的楠木以远的地方。我想形容它们。表述它们。但找不到(或暂时)附着它们的词语。我是说比如就写一根傲然独立的茅草之类。丝茅。一下子找不到语言。属于它的故事。它的人文。它和它们同我有关的历史。我常常为这样的事怅然,失语,自责。还有和这些相关的事。一次联系的丧失,一个我去了又折回但启动了我想象的地方。一个我当时忽略的人。那些常开的花,那些有名的树,那名贵而我尚不知其有名的珍草。那些泥土。那些我母亲年轻时在做一件事的影子。那些我不能确定的话语。那些村里的事。那些他们说很美很美的云。那些女孩。那些乱石间的小路。那些去上东源的小狗。总之,印记在我心中而没有特点的事。我不允许夸大和添加形容词的事。它们的存在感。它们存在受伤后的感觉。我强调事物受伤害后的存在感。我之前一直这么写。这么有目的。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可能自己表达能力不强。这期间写了很多诗,纪实或者臆想,或者想象。几乎不大使用自己的学养和知识。也就是不提供终极的哲学的思考。不提供诗之于诗的思考。人类/事物存在命运的思考。当时做的更多的是呈现。当然呈现肯定是没有问题。但对我来说肯定有问题。后来感觉自己应该更普世一点。应该用上这些年的阅读与经验。用上复杂的生命经历。个体生存,与终极哲学的存在相结合才会找到更多艺术的共通点。所以,后来,我在处理完《写写我家对门的那些山》之后,就有一种触动感(写那些小丘上的山坳)。说得更直接一点,就是当时有点预感,仿佛自己要写另外一种诗的感觉。我仿佛找到了一种更优雅的方式。接近我一直想要但一直没有做到的方式。我不知这种方式有没有正确性。但我长久以来的内心,是一直希望自己,能写出这种行体、思虑、语态、文风和节奏的作品。在我顽固的内心,一直有一种现代诗的理想形态。它二十至三十行。四行或五行一节,不分行应在二十行。如果分行,第一节第一行五六个字为佳,没有逗号,第二行的逗号放在第三四字处,第三行一个整句。第四行的第一个符号在倒数的第三四个字处。第五行又是一个整行。就是这样,按照这样的节奏,再处理下面的诗句。如果作者思虑完整、选材恰当、细节生动、气场充沛、语言成熟,当然最重要的是,作者观念在先,那么这样就会是一首不错的诗。当然,我自己并不会去这样写诗,也没有提倡。我是隐隐地感觉,如果现代诗以这种模样出现,是个不错的范本。或许自己心中一直有这样的状态,日久时长,写作过程中就会受到无形影响,自己的观察与书写,就会潜移默化往这边靠。我觉得这是偶得。于是,如上情况,我在处理《夜钓》这首诗时,便有了一种无形的自觉。首句“每一样细小的事物,/都有一个内部”就是近时不断观察与思考的结果。写这句时我不知下面会写什么。仿佛任何一个载体都适用。当我适用到“夜钓”这个情景,便有了下面的发挥。“你航行到一个开阔的水面,四下无人,/有一条桂鱼在里面活动。”这是写作中真理的废话,很多诗人都这么干。“……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你放下鱼杆。……”这是写作中的幽默与无耻,但非常有效。而在写的过程中,我的一个自诗于外的感觉是:自己在划一条木船。一条看不见自己身影也看不见他者(所有事物)的木船,在夜钓出发的途中。船划过了夜晚的水面,可能是徐徐地划过。水面平缓,和黑暗连在一起,四面全是,肯定是隐而不见的青山。我是从这样的经验出发,开始了这首诗的首航——而这样的经验,只是源自我初中时在同学家的一次夜晚出行。那是去钓桂鱼,在离我家不远的飞剑潭水库。脑海中不断闪烁这样的画面,不需要太多的推动,就有许多暗示。操作时我忽略了那一次夜钓鱼的其他片断,只有模糊的那一次出行画面。里尔克说经验入诗,我可能也这样做了。当然,其实,在诗句出现在笔端的瞬间,思考的间隙,其实也想过要不要嵌入那次夜的其他片断,在什么时候嵌入。但随语势的发展,句群的出现,那样的片断完全抛弃了。——这可能就是诗人们常说的语言入诗。语言自诗人之外,自己自动发展诗句了。而诗人必须跟随诗句的发展而去组织下面的语言了。

“夜晚,还有跳水的蚱蜢,它在水面,尤为吃力;
而掠过未知的虚无的蝙蝠——
蝙蝠,在那一刻停留的心脏,
扑嗵扑嗵,暗红3D般逼来。
在那颗心的里面,或许,它想的是艰困的事,
雷达波的事。在那些事里,
或许有时候是要交给发现来裁决的。”


  这里还使用了一个事物是另一个事物核心的递进式的技巧。与第一句诗的意义相呼应。在此过程中,我觉得我找到了人与事、人与自然、人与诗的新型关系,也就是它们间彼此相通相融的关系。关于人与诗的关系,我想多说两句。实际上,我觉得诗是大于人的关系的。这还不谈人的局限,就是说人和人思考到的诗是相等的。但即使在此情况下,我还有一个疑问——就是,假设诗是一个总体,可人在自然万物中,只是一个小小的环,一个小我,人可以思考到诗,我是说,与人平行的事物,这些事物,它们,或者它们中的一个,可不可以思考到诗呢?如果哪里一天它也思考到诗呢,这是不是比我们现在理解的诗或诗的观念更为广阔呢?所以我觉得我们对诗来说是陌生者的关系、闯入者的关系。我这里所说的新型关系仅仅是一种与文体平衡的和谐关系。即既找到了大脑与语言,语言与词,词与事物相遇的快乐,又发现了上句与下句神秘相通的小道。
  在处理手法上,我尽可能诙谐地处理诗中的句子。我一直认为,诗句的最高境界还是要诙谐。当你的诗诙谐起来,你探讨的严肃问题就不会显得那么沉重,你诗中的智慧就是不会显得做作与说教。在写这首诗过程中,其实是有个小转弯的,在这里我谈到了萤火虫这种“冷火”,但它到底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就此展开臆想与虚构:“如果有一种冷火就好;这样,/可以放在手心,或者胸前。”“江湖传说中有一种冷火,/可以救人于心难。心难,/这都是无法证明的东西。”这是一段近似偏狭的虚构议论。但它似乎我们人类的心灵相映照。在个体的内心中,谁不渴望有一支区别于过去会灼热人身体的明灯呢?由此荧光我想到了冷火。我是出于这种整体经验才如此展开联想的。在这里,它的出现,不但不对诗文本构成伤害,反而是一种强化与丰富,甚至是一种“知识”。从文体上,也构成“行远”的关系,与所要表达的主旨,形成一种默契与互证。写完这首诗后,我觉得自己心神相当通透,觉得与天地相通了似的。
  诗文本的结尾部分,仍是留给这个世界的我不明白部分的诘问与思考。“……哪儿/是鱼的梦床?/哪个地方是它们确切生长的地方?”“这么多历史,这么多上面人的遗留物。/是否有无法控制的意志,才上来觅食?”我不知这里有没有一种人文的反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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