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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欧阳江河:歌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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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20-05-27  

欧阳江河:歌剧

歌  剧



在天上的歌剧院落座

与各种叫法的鸟待在一起

耳朵被婴儿脸的春风吹挂在枝头



一百万张椅子从大地抛上星空

一百万人听到了天使的合唱队

而我听到了歌剧本身的寂静



一种多么奇异的寂静无声——

歌剧在每个人的身上竖起耳朵

却不去倾听女人的心



对于心碎的女人我不是没有准备

合唱队就在身旁

我却听到远处一只游魂的小号



在不朽者的行列中我已倦於歌唱

难以挥别的美永续不绝

从嗓子里的水晶流出了沥青



我听到星空的耳语

从春天的无词歌冒出头来

百鸟之王在掌声中站起



但是远远在倾听的并非都有耳朵

众人的耳朵被捂住

捂不住的被扔掉



神把紧紧捂住的耳朵

遗留在空无一人的歌剧院

嗓子从舞台进入播音系统



有人把耳朵从大地捡了回来

又把春天的狂喜递给下一代

——欢迎来到一百年后的废墟



                                      1994.3







哈姆雷特



在一个角色里待久了会显得孤立。

但这只是鬼魂,面具后面的呼吸,

对于到处传来的掌声他听到的太多,

尽管越来越宁静的天空丝毫不起波浪。



他来到舞台当中,灯光一起亮了。

他内心的黑暗对观众始终是个谜。

衰老的人不在镜中仍然是衰老的,

而在老人中老去的是一个多么美的美少年!



美迫使用他为自己的孤立辩护,

尤其是那种受到器官催促的美。

紧接着美受到催捉的是篡位者的步伐,

是否一个死人在我们身上践踏他?



关于死亡,人只能试着像在梦里一样生活。

(如果花朵能够试着像雪崩一样开放。)

庞大的宫廷乐队与迷迭香的层层叶子

缠绕在一起,歌剧的嗓子恢复了从前的厌倦。



暴风雨像漏斗和漩涡越来越小,

它的汇合点直达一个帝国的腐朽根基。

正如双子星座的变体登上剑刃高处,

从不吹拂舞台之外那些秋风萧瑟的头颅。



舞台周围的风景带有纯属肉体的虚构性。

旁观者从中获得了无法施展的愤怒,

当一个死人中的年轻人被鞭子反过来抽打,

当他穿过血淋淋的统治变得热泪滚滚。



而我们也将长久地,不能抑制地痛哭。

对于活人身上被突然唤起的死人的力量,

天空下面的草地是多么宁静,

在草地上漫步的人是多么幸福,多么蠢。



                                                  1994.12.8





谁去谁留



黄昏,那小男孩躲在一株植物里

偷听昆虫的内脏。他实际听到的

是昆虫以外的世界:比如,机器的内脏。

落日在男孩脚下滚动有如卡车轮子,

男孩的父亲是卡车司机,

卡车卸空了

停在旷野上。

父亲走到车外,被落日的一声不吭的美惊呆了。

他挂掉响个不停的行动电话,

对男孩说:天边滚动的万事万物都有嘴唇,

但它们只对物自身说话,

只在这些话上建立耳朵和词。

男孩为否定物的耳朵而偷听了内心的耳朵。

他实际上不在听,

却意外听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听法—

那男孩发明了自己身上的聋,

他成了飞翔的、幻想的聋子。

会不会在凡人的落日后面

另有一个众声喧哗的神迹世界?

会不会另有一个人在听,另有一个落日

在沉落?

哦踉跄的天空

大地因没人接听的电话而异常安静。

机器和昆虫彼此没听见心跳,

植物也已连根拔起。

那小男孩的聋变成了梦境,秩序,乡音。

卡车开不动了

父亲在埋头修理。

而母亲怀抱落日睡了一会,只是一会,

不知天之将黑,不知老之将至。



                                               1997.4.12





万古销愁



那把狷狂放到隐忍和克服里去的是什么?

那洞悉真理却躲在伪善后面的,是什么?

那见悬崖就纵身一跳,见眼睛就闭上的,是什么?

那因流逝而成为水的,那总是在别处,咫尺之近

但千里远的,究竟是什么?

与你相遇的不是我,也不是非我。

对一秒钟的万古说去吧,离我而去吧。

对最后一丝愤怒说平静下来吧。

对机器哈姆雷特说活过来,和人互换生死吧。

对一夫一妻制说请用阴唇歌唱嘴唇。

对独裁者说奴役我吧但请先学会拉巴赫,

用大提琴拉。

对中产阶级说听巴洛克还是爵士乐悉听尊便。

对资产阶级说请闭上眼睛听钢琴。

对自由说亲爱的我拿你往哪儿搁呢?

对牙科医生说痛的不是牙齿,是心。

对杀人犯说杀了我吧,连同反我,连同我身上的死人和上帝

一起杀。

见刀子就戳,见梦就做,见屁就放,见钱就花。

花红也好,花白也好,都是花旗银行的颜色。

见花你就开吧。花非花也开。

而花心深处,但见花脸,花腔,不见一缕花魂。

见杯子就两两相碰吧。没酒,空对空也碰。

一碰就碎

你也碰。

酒不必酿造。粮食不必丰收。文章不必写。

官呢,官也不必做吗?

见女儿你就生吧。用水,用古玉和子宫生。

一个子宫不够,就用五个子宫生。

母亲不够生,就用奶奶外婆生。

女人不够生,就让男人一起生。

想叫你就叫出来吧,人的肺腑叫没了,就把狼群掏出来叫。

痛不够叫,就用止痛片叫。

扔掉助产士,扔掉产房,要生就生在旷野上。

但那用房子造出来,而不是子宫生的,是谁的婴儿?

谁把她建造得像摩天大楼?

是用一万年乘一次电梯,还是让十分钟的雪下一万年?

下雪时,你不在雪中,但雪意会神秘地抵达,像黑暗一样。

把手伸进阳光,你会触碰到这黑暗,这雪,

这太息般的寒冷啊。

十分钟的古往今来。

这样的万古销愁,是你要的吗?



2010.1.21





致鲁米





托钵僧行囊里的穷乡僻壤,

在闹市中心的广场上,

兜底抖了出来。

这凭空抖出的亿万财富,

仅剩一枚攥紧的硬币。

他揭下头上那顶睡枭般的毡帽,

讨来的饭越多,胃里的尘土也越多。

一小片从词语掰下的东西,

还来不及烤成面包,就已成神迹。

请不要以吃什么,请以不吃什么

去理解饥饿的尊贵吧。

(一条烤熟的鱼会说水的语言。)

托钵僧敬水为神,破浪来到中国,

把一只空碗和一付空肠子

从笔到农具,递到我手上。

一小块耕地缩小了沙漠之大。

我还不是农夫,但正在变成农夫。

劳作,放下了思想。

这一锄头挖下去,

伤及苏菲的动脉和闪电,

再也捂不住雷霆滚滚的石油。

多少个草原帝国开始碎骨,

然后玉米开始生长,沙漠退去。

阿拉伯王子需要一丝羞愧检点自己,

小亚细亚需要一丝尊严变得更小,

天使需要一丝愤怒保持平静。

这一锄头挖下去并非都是收获,

(没有必要丰收,够吃就行了。)

而深挖之下,地球已被挖穿,

天空从光的洞穴逃离,

星象如一个盲人盯着歌声的脸。

词正本清源,黄金跪地不起。

物更仁慈了,即使造物的小小罪过

包容了物欲这个更大的罪过。

极善,从不考虑普通的善,

也不在乎伪善的回眸一笑。

因为在神圣的乞讨面前,

托钵僧已从人群消失。

没了他,众人手上的碗皆是空的。



                                      2013.10.18







                                                                                                         欧阳江河长诗《埃及行星》第二十章





老相册



黑鸦没有右手,却有两只左手

手与手隔世相握, 桃花换了人面



换谁都是两手空空

天人对坐,催促灰心



影子从屋顶明月缓缓降下

这埋入土地的天空呵



一大片黑影子扑腾着白雪的翅膀

一枚分币敲打安息日的心



在底片上,黑鸦像个职业摄影师

对着一场大雪,按下阳光的快门



谁将这无人的椅子坐在花里

谁命令我坐下,命令一百年的雪坐下



夏天过去了。乌鸦和雪还坐在那里

而我坐过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无人



                                              2015.9.7





霍金花园



水墨的月亮来到纸上。

这古人的,没喷过杀虫剂

的纸月亮呵。



一个化身为夜雾的偷花贼

在深夜的花园里睡着了。



他梦见自己身上的另一个人

被花偷去,开了一小会儿。



……这片刻开花,

一千年过去了。



没人知道这些花儿的真身,

是庄子,还是陶渊明。



借月光而读的书生呵,

竟没读出花的暗喻。



古人今人以花眼对看。

而佛眼所见,一直是个盲人。



从花之眼飞出十万只萤火虫,

漫天星星落掉在草地上。



没了星星的钮扣,花儿与核弹,

还能彼此穿上云的衣裳么?



云世界,周身都是虫洞,

却浑然不觉时间已被漏掉。



偷花人,要是你突然醒来,

就提着词的灯笼步入星空吧。



                                 2016.7.31







汨罗屈子祠



魂兮墨兮   一片水在天的稻花

大地的农作物长到人身上

当星空下降时众树升起

稻浪起伏  仿佛巨兽的内脏在移行

一大片黑风衣掉下一粒白扣子

有人衣冷  有人内热  有人坐忘山鬼

而抱坐在大轮回上的芸芸众生

以万有皆空   转动惊天的大圆满

破鬼胆如昆虫变蝶

多变了一会儿  也没变出一个突变

但足以变得一小天下

人的孤注下下去

必有神的生死

屈子投水  神在水底憋气

但天问是问童子  还是问先生?

天注一怒  降下大雨和大神咒

有什么被深深憋回了黑土地

硬憋着  也不浮出水面透气

也不和漏网的鱼换肺

也不用鱼吃掉的声音说人话

起风了  老宅子哗啦哗啦  往下掉鱼鳞

老椅子嘎吱嘎吱  坐在阴阳之界  

狂风把万人灰的楚王骨头

挖出来吹  往地方戏的脸谱上吹

地方债若非哗哗流淌的真金白银

国殇又岂是迷花事君的大倥偬



                                     2018.7.21





阿多尼斯来了



心动者,打开心静的层层卷耳,

借乌云裹身的舒伯特一听。

昔人何人,如问如忘,

以深耳掩其深惑,

水田的牛浮鼻而过。



阿多尼斯又来了。

落日之凄美,以众身皆轻之灰

弹奏圆周率。火山灰,又轻了一些。

鸟爪深及入海泥牛,

以此回看战国时的骑牛之人,

这一身轻的千金千瓦。



读罢沙之书的阿多尼斯,

看见晚餐盘子里的北冥鱼,

在信使的水脸上留有一行火焰。

小心鱼刺,别碰黄金。

且将一纸鱼书投递到太空邮筒。



是的,阿多尼斯来了。

词的界面上,悬琴快闪之身

已无江湖拔剑的古礼。

仅凭一米一的邮政绿等高线,

不足以对阿拉伯王子摆谱。

为沙漠王国造一支幽灵船队吧。



读古兰经的人与读金刚经的人

插肩而过。小绿人与佛系人,

隔着提线人的山水,对望对坐。

宋人黄山谷整日坐着,

竟被五十株水仙惹恼了。

水泥从老榆树的手指缝哗哗流出。



阿翁去了七九八闲逛。

中文教科书里的虚词暗物,

尚未准备好肉身变形记。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

列宁和卡夫卡,

像两只机器甲虫脸对脸。



而无脸的资本无处不在。

非人的拟人化,借身而言。

明月的声音,深深听入大地的深问,

听出双身剑客的独孤落荒。



量子男孩止步于飞鸟。

所有的旧人旧物,

已被工具理性翻修过。

光的泪水坐在黑暗剑士身上,

带虫眼的古语,充气般瘪了。



而巴黎左岸的托派份子,

被外省法语的神经兮兮迷住了。

蜜蜂嗡嗡的观念群,

如穷亲戚绕身,挥之不去。



诗歌透过税的凝视成为世界公民。

名词写下的,动词尚未动笔。

这豹纹斑斓的花体字签名,

这古老韵律的条形码,竟在光天化日下

为美而甩动,而自我鞭笞。



禁止写入的,可以闯入。

肉身进不去的,

花园已先在里面。



爱与死,人神共有的复活。

炸弹与花的唇语,各自难言,

各自因转世而重获今生。

心为之一动者,先于读众登山,

久久待在诗意的栖身处,

搭建未来考古的感官。



月深沉,往手机里充多少电

也听不见千里外的独行者。

放多少只萤火虫在灯芯里,

菩萨心,也亮不起来。



透过阿多尼斯的隐身和显身,

你能看到你自己的双倍

或半个。

桂花的学问渐渐缠身,

余香的鼻子最终将闪现出来。

无人的处女座一片净土。



变容之年的叙利亚男孩,

听着星空中的舒伯特发呆。

七十年前,他从厨房偷了一堆生姜,

把刚冒出的、奇痒扎心的胡子,

涂抹成波光粼粼的金黄色。

哦这黄金下巴会不会掉下。



急事慢做。

人,并非有椅子就可以坐下。

请对远人和身边人,说一寸灰的语言。

请把最后一缕月光

垂直放在全身的颤栗之上。



                          2018,中秋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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