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区下的铁道
沈嘉昊
一
我家两代当家的男人都在铁轨上。
一坐进罐头般禁闭的火车头,便
不分昼夜地擦汗,看信号灯,拨弄
开关,于山峦和峡谷里穿梭如蟒
并反复搪塞他们荒寂的睡意。
“你高考好好考,这好歹是个国企”
靠着我的桌边,父亲常叹息样地——
今年体检后他刚刚割掉胆囊,仰躺在
病床上时,向母亲努嘴示意想要翻身:
他仍有盛年的硬朗,能慢跑八公里不歇,
这时却仿佛经年的红松显露出年迈,
眼神微弱,细数着病房里消毒水的空缺,
教我整夜梦见荒原,风暴,和空房间。
——而我叫叔伯的他的同事们,且有
许多正癌着的,往年的积蓄便全贴进
病历本里,为着民族复兴牺牲了自己。
最终,我也没能考上他所希冀的学校,
两代的传承断在我这,却仿佛是一件
可庆幸的事情——“等熬到退休就好了”
他如今这样同母亲说,靠在沙发上吸烟,
认真地盯住空气,两条视线在虚无里
并列行驶,仿佛我所见过的铁轨般无际。
二
下午,我再次跨过晒得发烫的铁轨,
走到矿上,看父亲启动火车从矿区驶出,
再缓缓没入地平线疯长的荒芜之后。
枕木上凝结的几滴机油,夕阳下暗自
璀璨,宛似坍塌的恒星缓慢地自转。
工人们正肩扛洋铲从厂房里出来,
头发上满攒铜亮的粉末,叼着卷烟
说笑,一边耳朵上还挂只发黑的口罩,
仿佛破烂的旗帜,晚风中前后跳荡。
我听着他们混浊的方言,沿小路趟进
更荒芜的草深,父亲斑驳的车尾还能辨出
些许发暗的痕迹,不时有怒吼般的鸣笛
传来,猛然掀开土层的清鲜。这天正下去
远山的那边,看门的狗往宿舍一路小跑,
影子在余晖里逐渐消融,事物的比例
一时间仿佛变得动荡不定,远处的工厂
仍持续喷吐着近乎凝固的白色烟柱——
仿佛失去形象的瞭望塔,高升着远眺,
使文明更像文明,车轮来回辗轧我们。
嘉昊君:
你好!我读了你的来信(其实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附件,却没有正文)。现在对你寄来的作品中的一首诗,谈一谈我的看法。这首诗想做一次关于家世的宏大叙事,因为它所开展的画面,不限于一人一事,是一个全景式的描写,是千头万绪的同时奔涌。其实这样一种写法是非常难把握的,我常常把这样一种写作背景理解为,“第一首诗”的素材。我常常跟身边的朋友讲,我们真正要写(绝一点的说法是唯一能写)的是“第二首诗”:假设我们在动笔写作的时候,已经写就了第一首诗,已经把一些基本的信息、素材用在第一首诗里,第一印象消耗殆尽了,然后,我们要写的这首诗,其实就是对那首假设之诗的一次评估,一次延展。比如,假设你目前写的这首诗,早先写完了,现在你重新来写一个父亲形象,你该怎么写?那些最容易被使用和消耗的素材已经派上用场了,接下来你该怎么办?这就是我一直在警醒朋友们的关于第二首诗的一种诗学观念(稳妥的写作起步于第二个台阶),希望能引起你的注意。
另外,我这个学期在跟宜春学院17中文班讲《诗歌写作》这门课的时候,特别谈到了一个主题:文法结构。就是说,作为一个创作者,要有一种高度的自觉性,要不断地揣摩、反观我们所写的一首诗的上下文关系是怎么开展的。在这门课中,我跟同学们谈到了三种推动上下文关系发展的力量:叙事趋势、情感逻辑和节奏感。这三种力量具体指什么,我在这里就不做展开,留到有缘时再叙。就你这首诗所流露出来的上下文关系,我印象比较深的就是一个时间因素。它可以归入叙述趋势这一个力量元素上,在你的诗歌中,有一些时间名词,比如今年、这时、下午、夕阳下、晚风中,像这样一些时间名词,在诗歌中,它们可能能够构成一种有序的推进节奏,但总体来看,你会发现这种时间次序产生的画面实在是太多了,我们应该有能力在一个单一时间里面,或者说有限的时间里面,完成对一个可敬可爱形象的描绘,我们要将我们的思想和感情集中于一点,而不是在一个不受控制的时间轴上四散漫溢(除非你太爱时间了,或者说,时间是诗的主题),否则,在别人看来,这首诗的作者在时空控制方面有一点手足无措的感觉。其实,你就写一个夕阳下或晚风中的父亲形象就够了。我想有一天你要重写(这个词会促使你深刻理解何谓“第二首诗”)父亲形象的时候,由于你已经写过一首这样的诗,你再写的话,你的感觉可能会更带劲一些,你对自我的要求就会更加苛严一点,所以说,当我们要写一个主题或者一个主人翁时,带入到正定的背景中去是很考验我们对诗的文法结构的一种认知能力的,我们不能过于依靠某种貌似可靠的时间轴带来的递转的便利,我们应当发现一些其他的推动上下文关系发展的力量。一个生动可爱的父亲形象,一定会在一种非时间因素中显现。苛刻一点的建议是,请你试试一首诗中没有任何一个时间名词父亲这个角色该怎么亮相,那催人泪下的一帧帧画面依靠什么力量连缀起来。
木朵
2020.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