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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也:奇迹的降临——读伊利莎白·毕晓普的《麋鹿》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02-28  

木也:奇迹的降临——读伊利莎白·毕晓普的《麋鹿》

麋鹿

  致格瑞丝·布尔默·鲍尔斯

木也


从狭小的省份,
盛产鱼、面包和茶,
那是绵长的潮水的家
海湾每天两次
离开大海,带着
青鱼远行,

在那里河流
涌入或退却,
是否激起棕色泡沫的墙
要看它遇到
海湾正在涨潮,
还是海湾并不在家;

那里,红色壅塞,
有时太阳面向
一个红色的大海落下,
而有时,映出平地上
薰衣草的脉络,肥沃的泥土
躺在燃亮的溪流中;

在红色的碎石路上,
驶过一行行糖枫,
途经有护墙板的农舍
和整洁,发白,蛤壳般
耸起的木板教堂,
经过成行成对的银桦,

行过日午
一辆巴士向西驶去,
挡风玻璃闪着粉光,
车底板发出一阵响爆声,
擦过蓝色珐琅漆剥落
凹陷的车翼;

下谷,上坡,
耐心等待着,
当一个孤独的旅人
和七个亲人
亲吻,拥抱
一条科利牧羊犬守望着。

别了,榆树,
别了,农场和狗儿。
巴士启动。灯光
变得更浓重;稀薄的雾,
游移不定,带着咸味
渐渐围拢。

它冰冷的圆水晶
成形,滑落,然后安顿
在白母鸡的羽毛上,
在蒙着灰光的的卷心菜上,
在西洋玫瑰
和使徒般的鲁冰花上;

香豌豆攀附着
潮湿的白茎,
挂在白栅栏上;
大黄蜂潜入
毛地黄花丛,
夜晚来临了。

巴斯河有一站。
然后是伊刻诺尔梅村
下游,中游,上游;
五岛区,五屋地,
那里一个女人晚餐后
在屋外抖着桌布。

隐约一闪的光。远去了
坦塔玛耳湿地
和盐甘草的味道。
一座铁桥摇晃着
一块松了的木板嘎吱作响
但没有掉下。

在左边,一束红光
游过黑暗:
一艘轮船的左舷灯。
两只胶鞋露出来
闪着庄严的光。
一只狗吠了一声。

一个女人上了车
拎着两只购物袋,
快活,满脸雀斑,上了年纪。
“多好的夜晚。是的,先生,
一直到波士顿。”
她友善地看看我们。

当我们进入
新不伦瑞克丛林,
月色如发,树影斑斓;
月光和雾霭
像羊毛一样洒落
在草地的灌木丛上。

乘客向后躺下。
打鼾。有人长叹。
一种梦般的游荡
在夜色中开始了,
一个轻柔、听得见的,
缓缓的幻境……

在嘎吱声和喧闹声中,
古老的对话
—和我们无关,
却仍可辨认,来自
巴士后座的某个地方:
外祖父母的声音

不停地
交谈,在永恒中:
提到的一些名字,
最终解决的一些事情;
他说了什么,她说了什么,
谁拿到了退休金;

死亡,死亡和疾病;
那一年他再婚;
那一年(有些事)发生了。
她死于分娩。
那一年失去了儿子
当纵帆船沉没时。

他开始酗酒。是的。
她得了病。
阿摩司②开始祈祷
甚至在贮藏室里。
然而家人最终
把他赶了出去。

“是的……”那奇怪的
肯定语气。“是的……”
一个急促的吸气,
半是叹息,半是接受,
那意味着“生活就像那样。
我们知道(还有死亡)。”

他们像往常那样说着
就像在那张旧羽毛床上,
平静地,说个不停,
大厅里灯火昏暗,
在楼下的厨房,狗儿
蜷缩在她的披肩里。

现在,一切都好了
即使睡去
就像所有那些夜晚。
——突然,巴士司机
急刹车,
熄灭车灯。

一只麋鹿走出
无法穿行的树林
站在那里,或者说是,降临,
在路的中间。
它靠近,它嗅着
巴士发热的发动机罩。

高耸,没有鹿角,
高得像一座教堂,
平凡得像一间房子
(或者说,像房子一样安全)。
一个男人的声音安抚我们
“完全无害的……”

有些乘客
低声惊叹,
像孩子一样,温柔地,
“真是个大家伙。”
“它可真不好看。”
“看!它是母的!”

慢悠悠地,
她仔细看着巴士,
庄严而超然。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感觉到
(我们所有人都感觉到)
这甜蜜的喜悦?

“好奇的动物,”
我们那安静的司机说,
带着卷舌音。
“看着她,好吧。”
他换了档。
有那么一会儿时间,

向后张望,
还能看到这只麋鹿
在月光映照的柏油路上;
然后一丝淡淡的
麋鹿的气味,一股
汽油刺鼻的气味。


注①:格瑞丝·布尔默·鲍尔斯,是与毕晓普感情最深的阿姨。格瑞丝在新斯科舍做过几年乡村教师,她有绘画才能,也偶尔会有灵感写诗。在八岁时,毕晓普在格瑞丝的指导下写出了第一首诗歌。
注②:阿摩司,公元前八世纪的希伯来先知。



The Moose

  By Elizabeth Bishop

  For Grace Bulmer Bowers


From narrow provinces
of fish and bread and tea,
home of the long tides
where the bay leaves the sea
twice a day and takes
the herrings long rides,

where if the river
enters or retreats
in a wall of brown foam
depends on if it meets
the bay coming in,
the bay not at home;

where, silted red,
sometimes the sun sets
facing a red sea,
and others, veins the flats'
lavender, rich mud
in burning rivulets;

on red, gravelly roads,
down rows of sugar maples,
past clapboard farmhouses
and neat, clapboard churches,
bleached, ridged as clamshells,
past twin silver birches,

through late afternoon
a bus journeys west,
the windshield flashing pink,
pink glancing off of metal,
brushing the dented flank
of blue, beat-up enamel;

down hollows, up rises,
and waits, patient, while
a lone traveller gives
kisses and embraces
to seven relatives
and a collie supervises.

Goodbye to the elms,
to the farm, to the dog.
The bus starts.  The light
grows richer; the fog,
shifting, salty, thin,
comes closing in.

Its cold, round crystals
form and slide and settle
in the white hens' feathers,
in gray glazed cabbages,
on the cabbage roses
and lupins like apostles;

the sweet peas cling
to their wet white string
on the whitewashed fences;
bumblebees creep
inside the foxgloves,
and evening commences.

One stop at Bass River.
Then the Economies
Lower, Middle, Upper;
Five Islands, Five Houses,
where a woman shakes a tablecloth
out after supper.

A pale flickering.  Gone.
The Tantramar marshes
and the smell of salt hay.
An iron bridge trembles
and a loose plank rattles
but doesn't give way.

On the left, a red light
swims through the dark:
a ship's port lantern.
Two rubber boots show,
illuminated, solemn.
A dog gives one bark.

A woman climbs in
with two market bags,
brisk, freckled, elderly.
"A grand night.  Yes, sir,
all the way to Boston."
She regards us amicably.

Moonlight as we enter
the New Brunswick woods,
hairy, scratchy, splintery;
moonlight and mist
caught in them like lamb's wool
on bushes in a pasture.

The passengers lie back.
Snores.  Some long sighs.
A dreamy divagation
begins in the night,
a gentle, auditory,
slow hallucination. . . .

In the creakings and noises,
an old conversation
--not concerning us,
but recognizable, somewhere,
back in the bus:
Grandparents' voices

uninterruptedly
talking, in Eternity:
names being mentioned,
things cleared up finally;
what he said, what she said,
who got pensioned;

deaths, deaths and sicknesses;
the year he remarried;
the year (something) happened.
She died in childbirth.
That was the son lost
when the schooner foundered.

He took to drink. Yes.
She went to the bad.
When Amos began to pray
even in the store and
finally the family had
to put him away.

"Yes . . ." that peculiar
affirmative.  "Yes . . ."
A sharp, indrawn breath,
half groan, half acceptance,
that means "Life's like that.
We know it (also death)."

Talking the way they talked
in the old featherbed,
peacefully, on and on,
dim lamplight in the hall,
down in the kitchen, the dog
tucked in her shawl.

Now, it's all right now
even to fall asleep
just as on all those nights.
--Suddenly the bus driver
stops with a jolt,
turns off his lights.

A moose has come out of
the impenetrable wood
and stands there, looms, rather,
in the middle of the road.
It approaches; it sniffs at
the bus's hot hood.

Towering, antlerless,
high as a church,
homely as a house
(or, safe as houses).
A man's voice assures us
"Perfectly harmless. . . ."

Some of the passengers
exclaim in whispers,
childishly, softly,
"Sure are big creatures."
"It's awful plain."
"Look! It's a she!"

Taking her time,
she looks the bus over,
grand, otherworldly.
Why, why do we feel
(we all feel) this sweet
sensation of joy?

"Curious creatures,"
says our quiet driver,
rolling his r's.
"Look at that, would you."
Then he shifts gears.
For a moment longer,

by craning backward,
the moose can be seen
on the moonlit macadam;
then there's a dim
smell of moose, an acrid
smell of gasoline. 



  《麋鹿》这首诗的写作历时16年。1956年12月2日,刚刚获得普利策奖的毕晓普写信告知她的阿姨格瑞丝,信中说到正为她写一首题为《麋鹿》的诗。
  时间其实应该回溯得更早些。1946年8月,毕晓普在和玛丽安·摩尔(Marianne Moore)的通信中提及这首诗中发生的事。那一年七月初,毕晓普的母亲去世后,她时隔十五年之久,第一次重返新斯科舍,离去之前转到格瑞特村探望亲人,随后又乘夜间巴士回到纽约,在这夜间的旅途中,她巧遇了麋鹿。所以应该说,这首诗从酝酿到完成,共历时26年。
  对毕晓普来说,一首诗从在脑海里诞生直至下笔,可以从10分钟或者绵延至40年。她曾说过,她所拥有的少数值得称许的美德,便是耐心,无止尽的耐心。
  毕晓普写得慢而且克制,她的全集中诗歌也不过一百多首。我想对一首诗,它或许很久之前已在自我的世界里生根、默默潜藏,要有足够的耐心慢慢等待它们显露。生命中曾经发生的某一件事,比如亲人的离去,也许要等到又一场同样的大雪漫天落下来,潜伏的疼痛感才会以沉重的声音把人淹没。那种沉默是如此凝重,仿佛拥有了某种生命的质感,像是一幅油画,每个厚重的色块在那里闪烁着光芒,散发出直抵骨头的釉光。
  在《麋鹿》这首诗中,诗人在半睡半醒中梦见童年时的外祖父母,他们说着村里发生的种种不幸与悲伤。那些不幸也似乎预示着她的一生都将在孤独和被放逐的生命中度过。而在诗中最后外祖父母对那些提及的苦难,却只是淡淡地说一句“是啊,生活就像那样。我们知道的(还有死亡)”,似乎生命旅途中一切的意外都可以当作有惊无险的插曲默然接受,意外的遭遇甚至因此化作邂逅永恒的契机。这种感觉和奥登的《美术馆》多么相似,当苦难发生,世界却让船继续往前航行,让狗继续自己的生活。“那华贵而精巧的船必曾看见一件怪事,从天上掉下一个男孩,但它有某地要去,仍静静地航行。”(查良铮译)惊异与平常,神圣与自然同时并存于人世间各异的遭遇中。读者能感到一种舒缓的压力,一个难以言传的目的,一再地构成了形式最终所要表现或掩饰的存在。
  在毕晓普的诗中,充斥着一种“物对物观察”的冷静的距离感,但在不动声色的描绘中,又切实感到她敏感的智慧和深厚的激情。她总是对周遭的世界保持着最新鲜的好奇。这种好奇,可以是一只麋鹿,可以是一只犰狳,甚至一个加油站,她看到一些奇妙的活生生的东西,并对之充满了兴趣和敬意。她享受观察,在那些平凡的事物里看到了整个世界,在一只麋鹿的气味里她触摸到永恒的回忆。在《麋鹿》这首诗里,毕晓普讲述了一路上发生的事情,仿佛一次谁都曾经经历过的旅途,除了最后那只神秘降临的麋鹿。她用浅白的语言,用简洁克制的方式去写复杂或神秘,这是一种艺术的自律。这也是毕晓普让人着迷的地方。我想那些太过于泛滥自己情感的东西是值得怀疑的。一些看似平静而节制的诗却藏着最深、涌动的情感,布罗茨基的《勃勃的葬礼》、阿米亥《秋日将至及对父母的思念》等等莫不如是,让感情涌动在冰山下,只把那八分之一显现吧。
  在给玛丽安·摩尔的信,毕晓普提及许多关于这首诗中的物与事,那些可以看作是这首诗的雏形,信中一一说了返乡旅程的见闻,其中还描写了家乡港湾的潮汐、红泥土、榆树和牧羊犬,以及在巴士上和一只麋鹿相遇的插曲:

    “我想你也许有兴趣听听我说些自己的农村经历。我先在新斯科舍和哈利法克斯逗留了一段时间,后来就回到格瑞特村,那是我妈妈的家乡,也是我童年生长的地方。我的阿姨住在离当地约3里远以盛产龙虾著称的芬迪湾。芬迪湾的潮汐也很有趣,涨潮时可向外急冲一百哩左右,回潮时涌起八十尺。当地的土壤呈暗红褐色,落潮后裸露的海湾,在阳光下一片水红。田野则是一片片的柠檬绿和鲜黄,阡陌交错,尽头一排排的枞树林,闪着深沉的蓝绿色光泽。这真是世间最寥落而淳朴的风景了。离开这里太久了,我竟然忘记了它有多美——还有一棵棵高大的榆树,最大的一棵还正在我外婆家的屋后呢。
  ……
  我向来喜欢村中养的大只牧羊犬,你该也是吧?——这一带的狗习惯在路边等巴士停下来,去好去迎接主人。我阿姨家现在养了两只,一只叫老乔克,另一只是它的儿子。乔克正在训练儿子牧牛,时常被它惹火,因为这只幼犬总爱吠叫、乱跑。不过乔克可就非常精通牧牛了,阿姨家附件的农夫若有牛只走失在林子里,总会过来借乔克去寻找的。
  ……
  当然仁善地对待动物只是村庄生活的一部分。农事其实相当繁重,我真不知道我的阿姨是如何撑过来的——她真是我所认识的对他人最亲切的,随时有许多人需要她的照料,或者有别的什么事情发生了,奶牛跑到玉米地里,或者挤奶机出了什么故障了……她总是忙这忙那,又十分开心逗趣的。幸运的是,她的儿子们,还有继子、雇工,似乎都很敬爱她。
  回程我搭了巴士——我们拿着手电筒和灯笼拦下夜间驶经农庄的巴士——本来以为搭的是最便捷的直通车,没想到却是兜兜转转的。次日大清早,天微亮,司机突然停车,让路给一只突然出现在路中央的麋鹿。她随后就优哉游哉地走进森林里,还对我们回眸看了一眼。司机说,有个雾气浓稠的夜晚,曾经为了一只走近来嗅闻引擎盖的麋鹿,她必须紧急刹车。“很耐人寻味的动物“,他说。”(摘自毕晓普书信,木也译

  细读这首诗,我们能发现第六段所说的“一个孤独的旅人”其实就是诗人自己,而自第十六段起所描写的外公外婆的对话,则是坐在夜行巴士上昏昏欲睡的诗人坠入了梦境般的幻觉。
  这首诗开篇即以全景展现了家乡的海湾风景,并就此展开了巴士的旅程。直至第六段,诗人上车之后,叙述的观点就转化为第一人称(也就是旅人)。而自十六段开始,叙述时间的线性发展则随着梦中的幻觉进入童年的回忆,这是逝去的往昔的回潮。回忆与现世,真实与幻觉交错,如同诗中一开始展现的芬迪湾的潮汐起落。当麋鹿在诗的最后蓦然出现,就整首诗而言,正在现世与永恒的交汇点,因此这段巧遇显得更加的神秘而耐人寻味。
  此外,这首诗的颜色布局也极为巧妙。毕晓普一直着迷于画画,她的其中一个阿姨穆德也喜欢一些有关人物和风景的素描、油画和水彩画,这些都对她产生了微妙的影响。在《麋鹿》这首诗中,整个旅途像是一个巨大的画板,红色燃烧在开篇的景色中,背景是黄昏的暮色。在这片红色里,毕晓普在画布上加上刷着白漆的木板教堂和闪着光的银桦树。接着,在第六段开始,随着夜色缓缓降临,白茫茫的一片雾霭像月光一样洒落,取代了红色的夕阳,弥漫在这幅旅途风景中。相对的,在这雾色里,毕晓普在画布抹上一盏红灯作为暖色。而最后,正是在一片金羊毛一样的月光下,在这神话寓言般迷离的夜色中,麋鹿出现了,犹如奇迹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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