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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柯勒律治:老水手行(古舟子咏)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9-12-22  

柯勒律治:老水手行(古舟子咏)

杨德豫



第一部

这老年水手站在路旁,
来三个,他拦住一个。
“你胡子花白,眼神古怪,
拦住我为了什么?

新郎的宅院敞开了大门,
我是他家的亲眷;
客人都到了,酒席摆好了,
闹哄哄,欢声一片。”

他手似枯藤,勾住那客人:
“从前有条船出海——”
“去你的!放开我!白胡子蠢货!”
他的手随即松开。

他眼似幽魂,勾住那客人——
那客人僵立不动,
乖乖地听话,像三岁的娃娃:
老水手占了上风。

客人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没法子,他只能静听;
这目光灼灼的老水手
把往事叙述分明:

“人声喧嚷,海船离港,
兴冲冲,我们出发;
经过教堂,经过山冈,
经过高高的灯塔。

太阳从左边海面升起,
仿佛从海底出来;
它大放光明,在天上巡行,
向右边沉入大海。

太阳一天比一天更高。
中午正对着桅顶——”
客人止不住捶胸顿足,
他听到箫管齐鸣。

新娘子脸红得像玫瑰,
她来了,进了厅堂;
一班歌手走在她前头,
点头晃脑地吟唱。

客人止不住捶胸顿足,
没法子,他只能静听;
这目光灼灼的老水手
把往事叙述分明:

“海上的暴风呼呼刮起,
来势又猛又凶狂;
它抖擞翅膀,横冲直撞,
把我们赶向南方。

帆船飞奔,暴风狂吼,
斜了桅杆,湿了船头;
我们一个劲儿向南逃走——
像被人追赶的逃犯
脚踩着追兵幽幽的黑影,
低着头拼命逃窜。

起了大雾,又下了大雪,
天色变,冷不可支;
漂来的浮冰高如桅顶,
绿莹莹恰似宝石。

雪雾弥漫,积雪的冰山
明亮却阴冷凄清;
人也无踪,兽也绝种,
四下里只见寒冰。

这边是冰,那边也是冰,
把我们围困在中央;
冰又崩又爆,又哼又嚎,
闹得人晕头转向。

冰海上空,一只信天翁
穿云破雾飞过来;
我们像见了基督的使徒,
喜滋滋向它喝彩。

我们喂的食它从未吃过,
它绕船飞去飞回。
一声霹雳,冰山解体,
我们冲出了重围!

可意的南风在后边吹送;
信天翁跟着这条船,
听水手一叫,它就来到——
来啄食也来游玩。

接连九晚,云遮雾掩,
它停在帆樯上歇宿;
接连九夜,苍白的淡月
映着苍白的烟雾。”

“愿上帝搭救你吧,老水手!
你怎么惊魂不定?”
“我弯弓搭箭,一箭离弦,
信天翁送了性命!”


第二部

如今太阳从右边升起,
仿佛从海底出来;
蒙着一层雾,它半藏半露,
向左边沉入大海。

可意的南风照旧吹送;
少了那可亲的旅伴:
再没有海鸟一叫就到——
来啄食也来游玩。

我行凶犯罪,看来只怕会
连累全船的弟兄;
他们都念叨:全靠那只鸟
引来了阵阵南风。
“你怎敢放肆,将神鸟射死!
是它引来了南风。”

不暗也不红,威严庄重,
金灿灿太阳涌出;
众人又念叨:全怪那只鸟
惹来了沉沉烟雾。
“你干得真好,射死了妖鸟!
是它惹来了烟雾。”

好风吹送,浪花飞涌,
船行时留下纹路;
这幽静海面,在我们以前
从来没有人闯入。

南风停了,帆篷落了,
阴惨惨,死气沉沉;
我们找话说,无非想冲破
海上难堪的沉闷。

中午,滚烫的紫铜色天上,
毒日头猩生似血,
它端端正正对准了桅顶,
大小如一轮圆月。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船停着,纹丝不动;
就像画师画出的一条船
停在画出的海中。

水呀,水呀,处处都是水,
泡得船板都起皱;
水呀,水呀,处处都是水,
却休想喝它一口。

连海也腐烂了!哦,基督!
这魔境居然显现!
黏滑的蠕虫爬进爬出,
爬满了黏滑的海面。

夜间,四处,成群,飞舞,
满眼是鬼火磷光;
海水忽绿、忽蓝、忽白,
像女巫烧沸的油浆。

有人在梦中得到确息:
是雾乡有雪国的神怪
一路将我们追逼折磨,
他藏的九口寻深海。

一连多少天滴水不沾,
舌头也连根枯萎;
人人都哑了,说不出话了,
喉咙像灌满煤灰。

全船老少一齐瞪着我,
那眼神何等凶暴!
我脖子底下没挂十字架,
却挂着那只死鸟。


第三部

日子真难过!喉咙像着火!
眼睛都木了,呆了。
日子真难过!受这等折磨!
眼睛快睁不开了。
勉强睁开眼,我望见西边
有什么东西来了。

起初像小小一粒斑点,
随后像一团雾气;
游动着,不断游动着,终于
显出固定的形体。

斑点,雾气,固定的形体,
游来了,越游越近;
它颠簸摇摆,左弯右拐,
像闪避水下妖精。

喉咙已焦枯,嘴唇也变乌,
不透气,哭笑两难;
都成了哑巴,都站着不动!
我咬破胳臂,嘬血润喉咙,
才喊出:“是船!是船!”

喉咙已焦枯,嘴唇也变乌,
他们张着嘴倾听;
一听说是船,谢天谢地!
都喜笑颜开,还连连吸气,
仿佛在开怀畅饮。

“快瞧呵!”我喊,“它不再拐弯!
它来救我们出险;
海上没有风,也没有潮水,
它却直挺挺向前!”

西边的海波红如烈火,
黄昏已近在眼前;
西边海波上,临别的太阳
又圆又大又明艳;
那船形怪物急匆匆闯入
我们与太阳之间。

一条条杠子把太阳拦住,
(愿天国圣母垂怜!)
像隔着监狱铁栏,露出
太阳滚烫的大脸。

哎呀!(我的心急跳不停!)
那条船来得好快!
那就是帆吗——像缕缕轻纱,
夕照里闪着光彩?

像铁栏一样拦住太阳的
可是那船的肋条?
船上就只有那一个条子?
还是有两个,另一个是“死”?
“死”可是她的同僚?

嘴唇红艳艳,头发黄澄澄,
那女子神情放纵;
皮肤白惨惨,像害了麻风;
她是个精魅,叫“死中之生”,
能使人热血凝冻。

那条船过来,和我们并排,
船上两个在押宝;
“这一局已定!是你输我赢!”
她说着,吹三声口哨。

残阳落水,繁星涌出,
霎时间夜影沉沉;
怪船去运,声闻海面,
顷刻便消失无痕。

我们边听边斜眼张望;
“恐怖”在心头喝我的血浆,
仿佛在杯中喝酒!
帆上的露水滴落下来,
灯下的舵手脸色刷白,
星光暗,夜色浓稠;
一钩新月从东边升起,
有一颗亮星,不偏不倚,
在新月脚下勾留。

星随月走,满船的水手
来不及哼叫一声,
都疼得乱扭,都将我诅咒——
不用嘴而用眼睛。

两百个水手,一个不留,
(竟没有一声哼叫)
扑通扑通,一叠连声,
木头般一一栽倒。

魂魄飞出了他们的皮囊——
飞向天国或阴间!
一个个游魂掠过我身旁,
嗖嗖响,如同响箭!


第四部

“你叫我心惊胆怕,老水手!
你的手这般枯瘦!
你又细又长,胸色焦黄,
像海沙起棱起皱。

我怕你,你眼神好似幽魂,
你的手焦黄枯萎!”
“别怕,别怕,贺喜的客人!
我是个活人,不是鬼。”

我孤孤单单,独自一个
困守着茫茫大海,
却没有一位天神可怜我,
痛苦塞满了心怀。

这么多一表堂堂的汉子
都死了,木然僵卧;
成千上万条黏滑的蠕虫
却活了下来,还有我。

我看看腐烂发霉的大海,
扭头把视线移开;
我看看腐烂发霉的船板,
船板上堆满尸骸。

我两眼朝天,待要祷告,
祷词还不曾出口,
便听得一声歹毒的咒语,
我的心顿时凉透。

我闭上眼睛,老也不敢睁,
眼球跳动如脉搏;
不敢睁,怕的是天和海,海和天
闷沉沉的逼压我困乏的两眼,
还有死尸围着我!

死者肢体上冷汗已消失,
身躯不腐也不臭;
瞪我的眼神仍然恶狠狠,
一如临终的时候。

孤儿的诅咒可以把亡魂
从天堂拖下地府;
而死者眼中发出的诅咒
却更加可惊可怖!
受这等磨折,我求死不得,
有七天七夜工夫!

月亮姗姗登上了天宇,
一路上从不停留;
一两颗星星在她的左右,
陪着她静静遨游。

月光就像四月的白霜,
洒遍闷热的海面;
而在船身的大片阴影中,
着魔的海水滚烫猩红,
像炎炎不熄的烈焰。

那大片阴影之外,海水里
有水蛇游来游去:
它们的路径又白又亮堂;
当它们耸身立起,那白光
便碎作银花雪絮。

水蛇游到了阴影以内,
一条条色彩斑斓:
淡青,浓绿,乌黑似羽绒,
波纹里,舒卷自如地游动,
游过处金辉闪闪。

美妙的生灵!它们的姿容
怎能用口舌描述!
爱的的泉水涌出我心头,
我不禁为它们祝福:
准是慈悲的天神可怜我,
我动了真情祷祝。

我刚一祈祷,胸前的死鸟
不待人摘它,它自己
便掉了下来,像铅锤一块,
急匆匆沉入海底。


第五部

睡眠呵!天下无人不爱你,
你性情多么温驯!
赞美圣母玛利亚!她亲自
把你从天国送到了人世,
让你溜入我心魂。

甲板上那些空空的水桶,
早搁到一边去了;
梦中见桶里接满了露水,
我一觉悟醒来,下雨了。

嘴唇是湿的,喉咙是凉的,
身上衣裳也湿透;
梦中我想必喝了不少,
醒后更喝个不休。

我走动,仿佛在腾云驾雾,
身轻如一片羽毛——
莫非我已在梦中死去,
这游魂上了九霄?

我听见咆哮的风声:风起了,
还不曾刮到近旁;
而这些又薄又脆的帆篷
已在风声里摇晃。

高空里突然热闹非凡!
来去匆匆的闪电
恰似百十面火旗飘舞!
惨白的星星跳进跳出,
忽而亮,忽而不见。

风声越来越高昂尖锐,
帆篷呼啸如蓑草;
一块乌云泼下了雨水,
月亮与乌云紧靠。

那块浓黑的乌云裂了缝,
月亮还在它旁边;
闪电劈下来,不留空隙,
像高山瀑布冲下平地,
又像陡急的河川。

那阵风总也吹不到船上,
船自己动了,往前开;
电光闪闪,月光惨惨,
死者们哼出声来。

他们哼,他们动,他们站起来,
不开口,不转眼珠——
这等事梦中见了也怕,
醒着更觉得玄乎。

海上没有风,帆篷不动,
舵手却开船向前;
水手们又像往常那样,
一个个拉绳牵缆;
手脚都僵直,像木头家什,
鬼魂们驾一条鬼船!

我侄儿的尸骸与我并排,
两个人膝头相碰;
他与我合力拉一根绳子,
可是他一声不吭。”

“你叫我心惊胆怕,老水手!”
“沉住气,贺喜的客人!”
死者们魂魄早已飞走,
并不是游魂又回到尸首,
是别有仙灵附身。

天一亮,他们就垂手歇息,
聚拢在桅樯四周,
徐徐唱出柔婉的歌声,
歌声又悠悠飘走。

听寰海周遭清歌缭绕,
这歌声飞向晨曦;
不久又缓缓飘回海面,
独唱与混声交替。

有时像是云雀的清音
从云端飘酒下来;
有时又像是百鸟啁啾,
都想让它们甜润的歌喉
响遍长空和大海。

时而像一片急管繁弦,
时而像笛音寂寞;
时而像天使高唱圣诗,
天庭也为之静默。

歌停了;但直到午刻为止,
帆篷还宛转吟哦,
那音调好比初夏六月里,
绿荫掩映的小河
彻夜向幽幽入睡的林木
哼一曲恬静的儿歌。

午前,海上没一点微风,
这船却安然行驶,
不急不忙,稳稳当当——
水下有神怪驱使。

在九口寻深海,有一位神怪
从雾乡雪国开始
一路跟了来,如今是他在
推动这条船行驶。
帆篷在午刻终止了吟哦,
船行也骤然中止!

这时,太阳对准了桅顶,
把船固定在海面;
可是一会儿船就动起来,
步子又短又艰难——
它一退一进,一回只挪动
船身长度的一半。

突然,船就像烈马脱缰,
猛一跳,向前飞驶;
热血咕嘟嘟冲上我脑门,
我倒下,不省人事。

昏迷中,我到底躺了多久,
不必说,不必细问;
我迷迷糊糊,还没醒过来,
耳边便听到,心里也明白
两个精灵在谈论。

一个说:“凭基督名义,告诉我,
凶手是不是此人?
信天翁实在驯良无害,
即遭他利箭穿身!

那住在雾乡雪国的神怪
跟这船跟了许久;
他爱那海鸟,海鸟爱此人,
此人却是个凶手。”

另一个语调平静温婉,
如甘露滋润心头:
“此人虽行凶,却已知悔罪,
他还会忏悔不休。”


第六部

第一个精灵
“说吧,说吧,再说几句吧,
回答我一个问题——
这条船怎么走得这么快?
这海洋可曾出力?”

第二个精灵
“海洋温顺得像一名侍童,
不起风,也不起浪;
他安安静静,亮眼圆睁,
望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是向导,他向她请教,
仰仗她指点祸福;
你瞧瞧月亮:她俯视海洋,
那神情多么亲睦!”

第一个精灵
“海上不起浪,也不见风来,
船怎么走得这么快?”

第二个精灵
“在船在前面,大气被劈开:
后面,又合成一块。

飞上来,老兄!快飞上高空!
迟了只怕要误事;
等到这水手醒过来以后,
船就会慢慢行驶。”

我悠悠苏醒,船稳稳航行,
不冷不热的天气;
静静的暗夜,高高的淡月,
死者们站在一起。

密匝匝,死者们挤在一起,
甲板变成了灵堂;
两百双眼睛都向我紧盯,
那眼光寒似月光。

他们眼中的痛苦和诅咒
比生前丝毫未减;
我无法逃避他们的怒视,
也无法祷告苍天。

魔法终于解除了,我再度
望见碧蓝的海洋;
我放眼远眺,却再难见到
往日的清平气象。

对比一个人,胆怯心虚,
踏上了一条荒径,
侧身望一眼,再不敢回头,
只顾得拔脚逃命;
因为他知道有一名恶鬼
在背后牢牢跟定。

既没有声音,也没有动静,
一股风吹到我身边;
既不见水纹,也不见波影,
它不曾吹过海面。

拂动我头发,抚弄我面颊,
像吹过春郊绿野;
这股风夹杂着几分惊恐,
其实它温和亲切。

飞呀,飞呀,归船似箭,
却又安舒而平稳;
吹呀,吹呀,惠风拂面,
却只惠顾我一人。

美滋滋一场梦境!前方
那不是高高的灯塔?
那不是山冈?那不是教堂?
莫非我梦里回家?

船漂过暗滩,靠近港湾,
我哭着,祷告不停:
“上帝呵!让我醒来吧,要么
就让我一睡不醒。”

港湾像镜子一般明净,
铺展得柔滑平匀;
月光洒布在港湾内外,
月影儿映在波心。

峭岩和岩上耸立的教堂
都在月光里闪耀;
高高的风向标稳定安详,
让静静月光朗照。

经月光浸染,这一片港湾
已变得银白雪亮;
蓦地里,红光闪闪的形影
纷纷涌现于水上。

那一群红色形影就在
离船不远的地方;
我望望甲板——哦,基督!
见到了什么景象!

见到了(我凭十字架起誓!)
甲板上尸身僵挺,
每具尸身上,都停着一位
红光遍体的仙灵。

这一群仙灵挥手不停,
好一派神奇景象!
红光闪闪,像红火盏盏
把信号传给岸上。

这一群仙灵挥手不停,
又全都默然无悟;
这肃静滋润了我的心魂,
好似雍容的乐曲。

我随即听到荡桨的声音,
听到领港人呼唤:
我掉头张望,只见水上
划来了一只小船。

领港人父子,一老一少,
正匆匆荡桨前来;
这满船尸首也妨碍不了
我这满腔的欢快!

我瞧见小船上还有一个人,
听嗓音,是那位隐者;
他正吟唱着林间野地里
他自己编的圣歌。
他会把信天翁血迹洗干净,
会帮我赎清罪恶。


第七部

海畔山坡上有一片林莽,
隐者就住在林间;
他唱的圣歌清朗而明快;
每逢水手们从海外归来,
他爱和他们谈天。

他清晨、午刻、黄昏都祈祷,
跪在膝垫上膜拜:
膝垫是老橡树一节残桩,
长满厚厚的青苔。

小船过来了,船上人说着:
“这真是出鬼了!
刚才亮闪闪那些信号
怎么一下都没了?”

“奇怪!”隐士说:“我们呼唤过,
可他们全不搭理!
瞧这些破帆又瘪又干,
船板又歪又翘起!
这凄惨景象我从未见过,
除非是冬天,林子里

黄叶的残骸,一片片落在
溪水上,顺水浮漂;
簇簇常春藤让大雪罩着,
猫头鹰吃着狼崽,还朝着
树下的恶狼怪叫。”

“老天爷!这里真像是有鬼!”
领港人叫道,“我害怕。”
隐士却不慌不忙地说着:
“怕什么!划吧,快划!”

划子挨近了这条大船,
我不动,也不开腔;
划子一靠拢这条大船,
便听得一声怪响。

响声在水下,越来越大,
越来越惊心动魄;
劈开波澜,猛撞大船,
船像铅锤般沉没!

这响声冲犯高空和大海,
震得我神志昏迷;
像淹了七天七夜的尸骸,
我在水面上浮起;
比做梦还快,醒了,我躺在
领港人小小划子里。

大船一沉没,便卷起旋涡,
划子也回旋摆荡;
一会儿四境都归于平静,
只山崖兀自回响。

我刚一开口,领港人立刻
叫一声,昏倒在地;
修行的隐士两眼朝天,
战兢兢祷告上帝。

我刚一拿桨,领港人儿子
便吓得神魂错乱;
他放声狂笑,笑个不了,
眼珠滴溜溜乱转;
“哈哈!”他笑道,“我明明见到,
敢情鬼也会划船。”

到底回来了!我踏上故乡
牢牢实实的地面!
隐士从小船蹒跚走下,
站不稳,腿软如绵。

“帮我赎罪吧,修行的善人!”
我向那隐士哀恳;
他画着十字,答道:“你说呀!
快说!你是什么人?”

像周身骨架被掰开卸下,
我这时痛苦万状;
不得不如实讲我的故事,
讲完了才觉得松爽。

此后,说不准什么时刻,
那痛苦又会来临,
又得把故事再讲一遍,
才免得烈火攻心。

我如同夜影,四处巡行,
故事越讲越流畅;
谁该听故事,该听劝戒,
我看上一眼便能识别,
便对他从头细讲。

新郎的宅院欢声一片,
客人们喧哗鼓噪;
花园凉亭里,新娘和伴娘
唱着悠扬的曲调;
你听!钟声响了,告诉我
晚祷的时辰已到!

客官!我曾经独自一个
困守着茫茫大海:
那样荒凉,那样空旷!
仿佛上帝也躲开。

我觉得,和众多信徒一起
上教堂虔心祷告,
那滋味,比参加婚礼华筵
不知要胜过多少。

和众人一起走进教堂,
和众人一起祷告:
老人和幼儿,亲朋和伴侣,
快活的后生,俏丽的少女,
一齐向上帝弯腰。

再见吧,再见!贺喜的客官!
请听我一句忠告:
对人类也爱,对鸟兽也爱,
祷告才不是徒劳。

对大小生灵爱得越真诚,
祷告便越有成效:
因为上帝爱一切生灵——
一切都由他创造。”

眼神清亮,胡子花白,
老水手转身走远;
贺喜的客人也默默离开,
再不去新郎的宅院。

他仿佛挨了当头一棒,
满腔兴致都消失;
到了第二天,他性情大变——
变得又严肃,又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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