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张笋:《私密的神话》之“生命之梦”一
级别: *
0楼  发表于: 2019-12-05  

张笋:《私密的神话》之“生命之梦”一

D.生命之梦

你就是无边世界的映像,所有盛衰的秘密都栖于你一身。
——荣格
十九  精魂之梦
《寐语》原文十九
第6梦:投胎
一个透明的房子。说是房子,其实没有墙壁,也没有房顶,上下左右弥漫着光。我在里头走动。说是走,感觉却是在飞、在飘,忽而到这儿,忽而到那儿,就像在水中那样。
一个门框,门楣上写着一行字,黑色的,很庄重,有咒语的性质。这是一种我不认识的文字,类似蝌蚪文。这文字发出红光,上下跳动,就像是一排调皮的孩子在游戏。我知道这些字的含义:天堂。
怎么会在这里呢?
正疑惑间,空中传来一个声音:“投胎去吧——”
巨大的披风兜头而来,我眼前一黑,满嘴咸腥的味道。我咳嗽起来,想吐,身体瞬间缩小,变得无比轻盈。怎么会这样呢?正惊异间,我已是一粒尘埃。感到安慰的是,我依然能看到自己的身影。
起风了。
我看得见风——风是一块幕布,裹着我飞。幕布剧烈地舞动,许多砂粒和树叶跟着翻飞,形成一条巨大的尾巴。所以,风,其实是一个飞跑着的狐狸。
一个声音说:“快了。”又说:“‘快’,就是‘了’。”
空中响起一阵音乐,像打击乐,节奏感很强,却遥远而飘渺。这音乐声让我感到安宁。
我的脚下出现了一片海。说是海,其实是层层叠叠的山。山是蓝色的,像海浪。一闪,我看见一片树叶状的东西。又一闪,是一条船。再一闪,是一个镇子。我在降落。
我坐在一个水珠里。我想控制一下速度。这样一想,速度自动降下来。我身边出现了两个水珠。是两个人。他们本来是认识我的,却装作不认识,显得鬼鬼祟祟。
我落到一棵树上。这树,是桅杆变成的。它有一个洞,我沿着树洞朝里头去,发现这洞连着一条河。我摸了摸河水,是温的。我被河水冲着往前去,河水很舒适,我在里头翻着跟头。
一条巨蟒在追逐一只蟾蜍。巨蟒闪闪发光,它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一股气浪把我冲起来,扔到一个树枝上。我听见一阵声响,极快,像是石壁的回音:“切切切切,切切切切……”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两只山羊在悬崖上奔跑,是两团虚拟的影子。有一个声音说:“你得赶到它们前头。”我奔跑起来。
我来到一个屋子里,这里弥漫着粉红的光。过了一会儿,我看清了,那光芒来自四周漂浮的星辰。我的身体飘浮着,很轻,很舒服。我继续一上一下地翻着跟头。
一声尖叫。是先前见到的那两只羊被困在荆棘丛中了。一个声音说:“这就是贪玩的报应!”
是在提醒我?
我想起来,我是有任务的。
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像鱼一样的东西张着嘴巴朝我游过来,一下子吞下了我……

第2梦:生活在《红楼梦》里
好像有一个人——我没有看到那个人,我知道那不是人,而是意念——在前头引着我,让我沿着像管道一样的黑暗走廊往前去。走了很远很远。眼前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黑,这黑,有些黏稠,像泥浆,使我的脚步颇感费力。
隐约看到一排牙齿,又感到这是一排白色门窗。那个引领着我的意念告诉我:“这是《红楼梦》,你要在这里生活七天。”
那个意念接着说:“这《红楼梦》,其实是一座城;这城是由七个器官构成的,分别是头颅、心、肝、脾、肺、肾、胃,而肠子就是街道。你要在每一个器官里生活一天,一共七天。”
还没明白过来,我已经来到一个地方。只见满天都是星星,这些星星相互交织,构成一个巨大的、闪光的网。看着看着,星星们沿着一个中心旋转起来,形成一个光的漩涡。我突然意识到,我是一个细菌,被这网粘着,在跟它一起旋转。我不想这样。我只是想来这里看看,怎么就被粘住了呢?
天黑了,我的身体开始延展,变得大而稀薄。那个意念告诉我:“夜晚,你要和这里的东西融为一体;天亮的时候,你可以变回你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既好奇又恐惧。没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变成一片粘膜,向上飘起来。
我飘飘荡荡落在一个地方,一看,是一个院子。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一个器官就是一个小区。我不知道这个小区的名字,只见这里的房子样式很奇怪,就像是一个一个气泡。这些气泡忽大忽小,蠕动着,让我站立不稳。我看见一扇一扇屋门上悬着匾额样的东西,上头有字,是某种象形字,我不认识。我想,这大概是《红楼梦》的另一个版本。
在这里,我是可以飞的,这大概就是细菌的好处。我从墙头向上一跳,就飞到另外一个院落的房顶上。从这里,可以看到整座城。一条又一条街道,连着一片又一片房子。房子都是暗红色的,像蠕动的珊瑚。城里不见一个人,空中弥漫着“切切切切”的声音,像念诵,像低语,又像是雨声。
不知道这是第几天了,我走在一条小路上。我当然知道,这路就是肠子,它弯弯曲曲地通向一个青灰色圆形门洞。这是我小时候读书的那所学校的月门。过了这个门,天色突然大亮,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虚空。
这是出城了吧,接下来我该往哪里去?
对了,我得写篇读后感。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如果我还没有变回来,我依然是细菌,怎么写东西呢?
听见浪涛的声音。我明白了:这城其实是一个孤岛,四周都是海水。

《寐语》释文十九
第6梦:生命诞生之前的“神话”
地球上的生命体种类繁多,小到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大至几百吨重的鲸鱼,可以说是千变万化,无奇不有。有生命就有灵魂,我们现在已经很难相信没有生命实体的灵魂,生命一旦死亡,灵魂便不复存在。但是,远古时代的人们相信万物有灵以及灵魂不死,而这种古老的灵魂观念如同基因密码,却仍然保存在我们的“无意识”之中。第6梦就是一个灵魂再次转化为生命实体(孕育)之前的那段中转历程。
“我”在一个写着“天堂”字样的地方“投胎”。在变成“一粒尘埃”之前,“我”能感觉到“有光”、“有风”、还“有水”,“我”感觉自己“在飞”、“在飘”,还能看到“天堂”入口门楣上的字迹。“我眼前一黑,满嘴咸腥的味道”(梦中的感官知觉十分强烈)。如果我们不仔细看的话,可能会忽视这个“环节”——这是“人体”在向“尘埃”转化(幻化)的一个过程。“我咳嗽起来,想吐,身体瞬间缩小,变得无比轻盈”。当“我已是一粒尘埃”时,“我依然能看到自己的身影”。也就是说“我”的灵魂仍在,但身体已经变成了“尘埃”。这个“说明”以及后来“情节”发展的过程证明这是一场“二次投胎”,即“我”是有“前生”的,“我”到这个叫“天堂”的地方目的是为了“转世再生”。转化成了“一粒尘埃”(灵魂的载体)很可能是一个重要环节。联想到《红楼梦》(《寐语》第2梦就是“生活在《红楼梦》里”),贾宝玉的投胎转世是由“石头”(通灵宝玉)幻化的,其中还有神仙参与其中。第6梦(毕竟是真实的梦,《红楼梦》则是虚构的梦)却省略了那些“前因”,而且颠倒了顺序:把“现世的人”幻化为“尘埃”作为一个载体——或许这是“转世再生”必不可少的一个程序。
于是,“我”开始了“一粒尘埃”的“生命”历程。“起风了”,风“裹着我飞”。风像一块幕布在空中剧烈地舞动(像一条巨大的狐狸的尾巴)。“我”能感受到音乐的“安宁”(天籁);“我”看到了下面的一片海——蓝色的海浪像层层叠叠的山(地籁);画面像电影镜头一样切换,“我”看到了船,还有镇子,“我坐在一个水珠里”(人籁)。人就是“一滴水珠”,或者是被水珠包裹着的尘埃。“我落到一颗树上”(下降时刻),“我”在山间与河流上经历着最初的体验,“我”好象被引导着去完成一项“任务”(意识的自觉),但“我”的结局并不妙:“一个像鱼一样的东西……吞下了我……”。
“朝生”而“暮死”(也许这只是生命诞生之前的一个序曲)。我的“尘埃”生命之旅如此短暂,却又如此奇妙(它经历了从“天籁”、“地籁”到“人籁”的全部体验,无论是什么样的生命体,能拥有这样的经历都可以说是“圆满”了)!“我”便是一颗世界的心灵或宇宙灵魂。“我”被吞入“鱼腹”——不听话的“报应”,上帝的惩罚吗?因为“我”动了“人”的欲念(要去完成一个所谓的“任务”或就此进入“轮回”)——这可能就是伊甸园里所犯的“原罪”。犹太谚语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在这第6个梦的情景中,有尘世的基本元素如:风、光、水、海、河、山、树、船、沙尘、小镇,还有一些动物意象如:狐狸、巨蟒、蟾蜍、山羊、大鱼。但它们之间的组合与现实世界不同,或者说与正常人的感觉不同。这个梦好像在演示一个主题:生命如尘埃,转瞬即逝。其中蕴含着自然法则,这里——灵魂是唯一的见证人。
在第6梦里,尘埃是灵魂的象征——一个精魂。树(桅杆)则是世界与时间的象征。“我落在一棵树上”,这便是新生命降临的时刻。在第7个梦(《我是如来佛左脚排行第二的弟子》)又出现了“桅杆”(树的化身),在第3个梦(《冒充上帝的人坐在那里》)出现了“时间之树”——“世界是一棵树,每个树枝的长度是一百万年”。第121梦(《在世界的边缘》)中明确地说出:一棵大树就是世界,而世界的边缘就在那最高的枝条上。树既是时间的象征,也是世界的象征,同时也是生命的象征。古代先民“认树为祖”,生长于大地的树木即是“生命之根”。因此,第7梦中去修炼的“我”要带上家族的信物——“一个桅杆”。树枝的延伸是树叶,我们在第28个梦(《吃人》)里看到:山下一大片人像满地凋零的落叶。在第107梦《灵魂要闯祸》:“飞舞的树叶”就是“我的灵魂”。
当一个梦的内容或意象超出了个体生活的范畴(如第6梦),在空间和时间上具有了无限性和永恒性,我们说这是一种“大梦”——宇宙意识的梦或原始意象。它具有了神话的特性,与世界的起源、人类的生死轮回关联,因而也就具有了人类普遍的意义。


第2梦:“自身”内部的游历

第2梦如同第6梦还是一个“精魂”的游历。
“那个引领着我的意念告诉我:这是《红楼梦》,你要在这里生活七天”。与第6梦相似,这一次的“我”变成了“一个细菌”。我在“身体”内部游历,生命周期是“七天”。
这《红楼梦》其实是一座城。这城是由七个器官构成的,分别是头颅、心、肝、脾、肺、肾、胃,而肠子就是街道。那要在每一个器官里生活一天,一共七天。
第2梦作为一个原型意象巧妙地对应了《圣经》开篇的“创世纪”,上帝就是用“七天”(一个周期)来实现对世界与人类的创造。尤为醒目的是对“黑暗”的原始体验——“眼前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黑”。引导“我”的“意念”一定就是神灵,“光”在第一天出现:“只见满天都是星星,这些星星相互交织,构成一个巨大的、闪光的网”。“我突然意识到,我是一个细菌,被这网黏着……”。这是“第一天”。
“天黑了,我的身体开始延展,变得大而稀薄。”
“我已经变成一片黏膜,向上飘起来。”
“我飘飘荡荡落在一个地方……”
一个“器官”就是一个小区,房子像“气泡”,“忽大忽小,蠕动着”。
“在这里,我是可以飞的……这大概就是细菌的好处。”
“我”仍在漫游。“不知道这是第几天了”。
接下来,情节发生了突变——“我走在一条小路上”。值得注意的是“飘”与“飞”在这里变成了“走”(细菌会走吗?人才会走!人与细菌的结合,在梦里既可以飞也可以走,既有形又无形)。
“我当然知道,这路就是肠子,它弯弯曲曲通向一个青灰的圆形门洞。”
我们不难猜到:这是“行走”在大肠的肠道里,那“圆形门洞”(也是学校的月门,城门)就是“世界的出口”(对应身体的肛门)。
于是,“过了这个门,天色突然大亮,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空虚”。
“身体内部”的游历如同小时候“上学”的经历。这里的转化与“柏拉图的洞穴”隐喻十分接近。“出城”如同“梦醒”——“我”因此走出了“洞穴”,获得了一种“超脱”的意识。结果自然会产生一种对“自身存在处境”的认知。
“我明白了:这城其实是一个孤岛,四处都是海水。”(对应“四海之内”即“中国”的传统观念)
细菌属于微生物,与我们传统文化中“气”的概念很接近,“五脏六腑”也都是传统医学的基本概念(“精、气、神”在其中运行)。张载说:“凡寤(梦)所感,专语气于五藏之变”。这个梦的经历跟道家的“内丹”修炼也十分接近。一个人的梦象会很清楚地提示做梦人的种族与文化背景。因为无意识是意识之母。
第2梦与第6梦可以看作是同一原型模式的两种不同的表述。都是十分难得的属于集体无意识的“原型梦”。


二十  人格之梦
人格是一张“面具”,也是灵魂的主体。

《寐语》原文二十
第18梦:两个我
我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男人在地上走动,感觉就像是同时在看两部电影。
我知道,我看到的那两个人,都是我。
怎么会这样呢?我感到好奇,就专心致志地看着,想看看那两个“我”都在干什么。
其中一个“我”站在一块像蚌壳一样的石头上。那石头突然晃了一下,从一侧张开了一点,里头发出耀眼的光芒。我知道,这石头抱着一个太阳。这块石头,是眼前的这个“我”发现的。此时,“我”正在低头研究,如何把这石头里的能量弄出来;同时,这个“我”还在谋划,把那些能量弄出来之后用在什么地方:是照明呢,还是取暖?这个“我”,为此忙得一塌糊涂。
另一个“我”在一所房子里坐着。屋子里头有“我”和我爱人,还有老家的一个朋友和他的老婆。下雨了,雨很大。我朋友的老婆突然起身要出去,她的意思是:不能再连累你们了。我知道,她是怕我管饭。我的朋友也跟着出去了。我的爱人赶紧去追他们。我朋友的老婆从“我”面前走过,“我”应该起身拦住她的,可是“我”没有动。看到她走进茫茫大雨之中,“我”感到不安,就穿着绒布拖鞋去追赶她和那位朋友。
这是一条街道,又像是一个村庄。“我”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大雨如注,没有一个人。“我”突然意识到,没有带手机。要是有手机,“我”可以跟他们打电话,问他们在哪里,可是“我”没有带手机。迎面来了一个女子,“我”想借她的手机用用,但不好意思张口,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子从眼前走过去了。
正在焦急的时候,“我”来到一个院子里,有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一个男孩站在那里。那个男孩估计不到十岁,但看上去有点苍老,脸上长着一个圆形肉瘤。突然,那个小孩朝“我”伸出双手,用自卑的语气说:“你看我的手,一个大一个小。”果然,他的左手只是右手的一半。“我”不好意思起来,觉得是看到了人家的隐私。“我”安慰他说:“没事儿,可以做手术,换一只手就行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了。
“我”站在院子里,想着那个男孩的手,还有我那走失的朋友夫妇,心情很沉重。
看到那两个“我”各自忙碌着,觉得自己多余,就走开了。走了几步,不放心,扭头看看,那两个“我”已经不见了。我站在那里,想不清自己是谁,心里雾蒙蒙的。

第81梦:我与“我”
看见“我”站在我面前。不是镜像,而是一个真实的人站在我面前。那个“我”,个子比我高,脸色发青,后脑勺斑秃而残缺,稀疏的头发翻卷着。
一个意念告诉我:那个人,就是我。
但那个“我”,却用陌生的、冷冷的眼神瞥了我一眼。我突然疑惑起来:那个“我”,究竟是谁?
那个意念又说:“他,是……‘他’;当然,也是……”那语气,有点游移不定。
有一个级别比我高、却令我十分鄙夷的官员,从高高的台阶上朝我迎面走来。在平时,我是绝对不会主动跟他说话的;而此时,那个“我”竟然趋步上前,谄笑着,跟那人亲热地打着招呼。
这时候,我已经确切地知道,那个“我”,其实就是我。
“我”,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呢?
问题是,那个“我”,偏偏就是我!这让我不好意思起来。
我突然下定决心,要撇清我们三者之间的关系,就掰着指头盘点起来:“他”——“我”,“我”——我,我——“他”……
我的口中念念有词,说着说着,舌头在嘴巴里打了个死结,口吃得说不出话来。

第14梦:影子的要挟
有一个人,一直在我身边。我站着,他也站着;我躺下,他也躺下;我走,他也走;我停,他也停。这是个什么东西呢?细看,他时而浑身乌黑,时而又以一种虚拟状态出现。我突然明白:他是我的影子。影子就影子吧,但问题是,他负责看守我!
    身边跟着这么个东西,总是一件令人恶心的事情,于是我厉声呵斥:“滚蛋,你这个不要脸的看守!连睡觉的时候,也不放过我?!”
    觉得他只是我的影子,我完全有权骂他;没想到,他可没那么好对付——他竟然会生气。他一生气,就像被触动的癞蛤蟆那样,迅速地憋气,把自己鼓得越来越大,他那剪影一样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厚、越来越黑。最后,他竟然变成一个巨大的包袱,硬硬地戳在地上。不仅如此,他还故意在我面前大幅度地、重重地晃了一下,就像一个人突然崴了脚。
    我知道,这个由影子变成的包袱里装着我的一切;这包袱要是跌倒了,我这个人就会像玻璃那样碎掉。影子显然懂得这一点,他不断地让那包袱做出要摔倒或是要跳楼的样子,以此来要挟我。
   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最后,影子现出原形——那是一团冷硬的黑——像山一样,一步,一步,朝我压过来。我一步一步后退着,一边擦着脑门上的汗一边紧急地思考:是请客呢,还是送礼?

第17梦:脸的穿越
有一个男人,大步走着,正在穿越一条看不见的竖线,一只脚在线的这边,一只脚在线的那边,突然,他停在那里了。不是脚步停下了,而是整个人被卡在那里了。他那张栩栩如生的胖脸,卡在那条看不见的线的两边,就像是一张照片穿插在玻璃丝线的中间。
两边的脸,呈现出不同的表情:左边的脸,瞪着眼,面色铁青,居高临下地表达着不满;而右边的脸,却像夏日的冰块,正在急剧地软塌塌地熔化,低垂的眼神里,浮现出满意、亲善的目光。
不知道哪个表情才是他真实心情的流露。由于情况紧急,我已经顾不上细究这个;我关心的是,这张脸最终能否实现穿越。
我在那里等着,想看看那人——那张脸——最终能否实现穿越。等了许久,等到的是一声撕裂的尖叫。


《寐语》释文二十
“自我”潜意识的分化
第18梦梦中出现了“两个我”,加上“叙事人”(自体),其实是“三个我”——“我”被一分为三。
“我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男人在地上走动,感觉就像是同时在看两部电影。
我知道,我看到的那两个人,都是我。”
在解释这个梦之前,我们先来看一份病理资料。
“精神病学家莫顿•普林斯在1905年的著作中详尽描述了分裂人格的一例。一位名叫克里斯廷•比彻姆的病人产生了另外两种交替出现的人格,并忍受着它们的折磨。这三种人格彼此相当不同,在好几年内都为占据她的有意识心灵而搏斗。最后,其中最强烈的人格(萨利)被迫渐趋忘却,病人本人也靠自身的个性和记忆与敌对自我的那一部分联合起来而获得痊愈。”(I.G.吉尼斯《心灵学》89页)
这是现实生活中一个“分裂人格”的真实情况。而在文学作品中,我们熟悉的则有斯蒂文森的小说《化身博士》(1885年),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双重人格》(1848年)。
现实生活中的“分裂人格”是一种病理状态,好像是神魔附体。文学作品中的“分裂人格”是一种临界状态,主导因素是作家的想象力。梦中的“分裂人格”作为潜意识心理现象则要宽泛的多。一个“意念”就可能是一种“人格”,因为占据主导地位的“理性意识”正在休息之中。群龙无首,各种“欲念”都可以上演自己的“故事”。没有了日常的监管审查机制,平时被压抑的潜意识欲望暴露出来了(弗洛依德的本能学说就是从这里入手的)。梦中的“分裂人格”可以是善的,也可以是恶的;可以很高尚,也可以很卑鄙。总之,它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这是“潜意识自我”在黑夜于睡梦中获得的权力。
第18梦“相继”(梦里也不可能“同时”)上演了“两部电影”。一个很高雅,就像是一个古希腊的哲学家,正在研究一块石头和石头里面发出的光芒,希望能给社会做点贡献。另一个则比较世俗,过着散淡的家庭生活,随波逐流,还有点多愁善感。这“两个我”就好比那个孩子一大一小的“两只手”,虽然有点不大正常,但也并无大碍。因为这“两个我”之间存在着反差,却并不矛盾,他们和“我”之间也没有冲突,只是很难把这“两个我”统一于“我”之中。总之,结果都还可以接受。
但是,第81梦的这个“我”就很难让自我接受了。他又老又丑,一幅猥琐献媚的姿态。我——怎么能是这样一个人呢?我要和这样的人撇清关系,划清界限。这样的梦会让“做梦人”心里很不舒服。但事实上,这种事情在现实生活里好像司空见惯。
第14梦把“影子”想象成了一个可怕的“对手”——“影子”的人格化。就像我们在第23梦看到的“石头—头脑”的人格化。这都是来自“自身”的威胁——我们心理内部的矛盾与冲突。
第17梦则是暴露在“表面”的矛盾冲突——两种“人格面具”的对立。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张脸呢?
“左边的脸,瞪着眼,面色铁青,居高临下地表达着不满;而右边的脸,却像夏天的冰块,正在急剧地软塌塌地融化,低垂的眼神里,浮现出满意、亲善的目光。”
在现实之中,我们无法想象这样“一张脸”。它不是普通的“变脸”,而是一张故意“拼接”的脸——也许这是“梦的恶作剧”。它最后发出的“一声撕裂的尖叫”,会使我们联想到“化身博士”那善恶并存,又难解难分的悲惨结局。


二十一  人性之梦
               我生命的唯一激情乃是恐惧。
                                     ——霍布斯

《寐语》原文二十一
第38梦:挤压
在一个门框前,我看见我的身体是一块面团。我有紧急任务,必须进到那个房子里,但身子是这个样子,怎么进得去呢?
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那扇门突然横倒在地。难道是这门想帮助我,使我方便进到屋里去吗?我试探着爬到那个横倒的门扇上。
突然,另外一扇门扑上来,把我挤压在两扇门中间。
挤压就挤压吧,我是面团,不会感到疼痛,只是身体有点变形而已。我在一旁看着我的身体——也就是那个面团——从两扇门中间慢慢地流出来。一边看一边想:也许,这是一种进门的方式;也许,进去之后,我还能恢复到从前的模样;也许,这是一种修行方式,经过这番挤压,我可以修成正果。
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来了一块黑色面团,它掺了进来。一时间,在两扇门板之间扭动的面团——我的身体——变得黑白混杂,是那样的肮脏、丑陋。啊呀,我成了一个不纯净的人!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我尖叫起来。
门,听不到我的尖叫;或者,听到了,却装作听不见。更可怕的是,那两扇门此时变成了两个滚筒,以更快的速度滚动着、挤压着。黑与白,在我的身上就越发地混杂不清了。
看着我那被挤压的身体,我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屈辱与恐惧。我呼救,我抗议,最后,我开始哀求。可是,门依然用力地挤压着,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唉,看样子,我是回不到原来的模样了!
我大哭。我的眼泪滴在面团上,面团里多了一种古怪的红色。
我的身体更脏了,里里外外都是脏的。

第48梦:石磨在研磨我的身体
没有看到那个人,但我知道,他在追捕我。
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但我依然在跑。我已经不是在用腿跑,而是在用脑子、用呼吸和心跳……在……跑。我的腿长长地拖在身后,就像是被提起耳朵的兔子,在虚空中蹬着。
那人追上来了,我躲到一个院子里。那院子,其实是个笼子。笼子是由一个一个木栅栏构成的,所以,那人很轻易地就发现了我。我看见他伸过来的手,我跑不动了,只好用最后一点力气,慢慢地,慢慢地,把头从他手指间,挪开。这个动作,像慢镜头。
我逃脱了。
接下来,我似乎是乘着一个什么工具在逃跑。途中,我看见三个朋友,他们都没有跟我说话。想躲到他们身后,可是他们的身体是透明的,并且在漂移,我的身体无法与他们重叠。他们走了,我继续躲藏。
追捕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滚滚而来的车轮声。
这一次,我看清了——追捕我的,竟然是一对巨大的石磨。我沿着一个石头巷道往前跑,一次一次躲到墙角。可是,那个石磨总能迅速地发现我。它甚至会飞起来,在空中侦察。我慌得要命,那种沉重感,就像是石磨压在我的心上。
终于,那一对石磨追上了我,把我压在了磨扇中间,并开始旋转。我看见石磨的上方有一团红色的东西,像鸡血石,又像是血块。这是标记,同时也是为了增加石磨的分量。
石磨研磨着我的身体,我在高处看着,就像在看电影。当我想到研磨的正是我的肉体,就悲伤起来。

第22梦:清算的人正在赶来
在一个黑暗的走廊,遇见两个人,他们掂着砖头。我与他们素不相识,更是无冤无仇,他们却挥舞着砖头威胁我。我一个人是斗不过他们的,只好忍耐着,慢慢地,试探着想走出那条走廊。
走着,走着,我发现那走廊连着一个黑暗的空间。不知道这空间有多大,它看上去像是个幽暗的庙宇。我看见一座神像,就朝着神像走去,我觉得神会保佑我。在神像的脚下,我看见一缕天光,于是顿悟,心生悲悯,便打算原谅那两个掂砖头的人。
    忽然,从黑洞洞的空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从神像的脚下传来的:“所有的罪恶,一起清算!”
     所有的罪恶……那么,我有什么罪恶?
哦,想起来了,每个人的罪恶就在自己的背包里——我的背包装满了木棍,一根木棍就是一条罪恶。让我数一数,让我数一数。数不过来,太多了!我得赶紧把这个背包扔了!
就在我要扔下它的时候,那个背包猛地张开嘴巴,紧紧地咬住我的裤脚,无论我怎么挣扎,它就是不肯松口。原来,我的裤脚是黑的,这就是罪恶的明证。
脚步声,越来越响,清算的人正在赶来……


《寐语》释文二十一
第38梦:“身体”的梦魇
第38梦“挤压”——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梦。也是最早吸引我给予特别关注的一个梦例。因为涉及“黑与白”这一对世界的“二元性”概念,它几乎可以包罗万象。“黑与白”就如同道家的“阴与阳”、儒家的“正与邪”,甚至范畴更大、更广、更普遍,它等同于“光明与黑暗”。而梦中那个身体被“挤压”的戏剧性的场面却如此生动,它所具有的象征意义几乎可以作无限的解释(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我们生活在现实之中的每一个人——他的人生和他的性格都正在经受着这种“挤压”或塑型)。这真是一个上天赐予的“经典”梦例!
第38梦是一个典型的“梦魇”——被“挤压”的恶梦。安东尼•斯蒂文斯对此所做的词源学分析,解释的十分清楚。
“梦魇的英文nightmare源于盎格鲁撒克逊古语mare,意指恶魔。再往上溯源是梵文 mare(毁灭者),可能是从 mar(挤压)转来的。因此,梦魇的含义就是‘被恶魔毁灭者挤压或捣毁的梦境’”(《私密的神话》237页)
“魇”的汉字由“厌”和“鬼”组合。因此,“梦魇”的意思就是“梦中碰上了讨厌鬼”。
安东尼指出:“人人都曾有梦魇,儿童的梦魇尤其频繁。梦魇的特征大同小异,做梦者面对险恶而不知所措,并且体验极强的焦虑感和恐惧。”因此,在梦中“身体”遭受“挤压”也是典型的“焦虑梦”。
第38梦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它不仅仅是一个普通个人意义上的“恶梦”,我更愿意把它作为一个文化意义上的“大梦”,或更古老的人类进化史意义上的“原型梦”来理解。
首先从我们传统的历史文化的角度来看这个梦。“我的身体是一块面团”。“我”的目的是要进入“那个房间”却被挡在“门外”。“我”被挤压在两扇门中间,好像是在经历”一种修行方式”。
“情节”进展到这里勉强可以接受。问题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让“我”不能接受了。
“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块黑色面团,它掺和了进来……”    
联想到我们古代文学史上屈原的“辩白”,陶渊明的“归隐”,“竹林七贤”们的“放浪形骸”。中国古典文人特有的“洁癖”(最后在《红楼梦》人物身上出现了一次最强烈的释放)——作为文化记忆与基因代代相传,这无疑是对官府政治黑暗腐败的抗拒。
“看着我那被挤压的身体,我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屈辱与恐惧。我呼救,我抗议……”
“唉,看样子,我是回不到原来的模样了!”
“我大哭。我的眼泪滴在面团上,面团里多了一种古怪的红色。”
“我的身体更脏了,里里外外都是脏的。”
林黛玉以花自喻,作《葬花词》写道:
“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沟渠”。
自幼出家的妙玉——心高气傲在黛玉之上,但她的下场实在“不妙”: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黑与白”就是世界构成的基本法则——世界的二元论。深知这一原理的道家主张:知白守黑。“黑与白”的辩证关系同样适用于儒家的中庸之道:执其一端为邪,执其两端为圣。
再从世界范围以及更古老的人类历史的角度来看这个梦。第一次读到《挤压》时,看到“黑白混杂”的情节,就使我联想到美国人的历史以及他们至今挥之不去的“种族歧视”问题。当时我想到这样一句话:近二百年间缠绕于美国作家心头的文学主题——“黑白混血”问题不就浓缩在张鲜明的这第38梦之中吗!
“黑白混血”的主题在福克纳一生的写作生涯中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他为此在壮年时代创作了“三部曲”(《喧哗与躁动》、《八月之光》、《押沙龙,押沙龙》),也是他文学成就的最高体现。作为福克纳的后继者,马尔克斯与莫言都在他们的创作中演绎着“黑白混杂”的主题。福克纳与马尔克斯对抗的是白人至上的殖民文化,莫言对抗的则是过去“非白即黑”的文化偏执时代。他们表达的就是一种“悖论的真理”,“既白又黑”的悖论思维模式正是现代主义文学的一大主流趋势。
在诗人普希金身上——血管里混杂着黑人的血液转化成他非凡的文学天赋与激情。而在南美作家马尔克斯的血液里也许只有那么一滴黑人的血,但这足以让他在灵魂深处向往非洲大草原的狂野。
达尔文写道:“再也没有比非洲充斥危险野兽更甚的地方了”。
研究古生物化石的考古学家告诉我们:在一百万年以前,我们人类的祖先来自狂野的非洲大草原。
我说过,第38梦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梦。以上我仅从人性与人种血缘方面作了一部分解释,当然我知道这还远远不够。因此,我把这个梦的解释空间预留给广大的读者朋友。

第48梦:“粉身碎骨”的惩罚
与第38梦类似,第48梦同样是一个被“挤压”的恶梦。被追捕的恐惧,逃跑的疲惫,可怕的“体验”继续升级。“巨大的石磨”像恶魔一般将“我”捕获,“把我压在了磨扇中间,并开始旋转”。“我”悲伤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摧毁。但是,与第38梦不同的是这里还包含着一个“犯罪与惩罚”意味。
据说十八层地狱里的第十七层就是“石磨地狱”——受刑之人在这里被磨成肉酱。所犯之罪诸如糟蹋五谷、贼人小偷、欺压百姓、贪官污吏等等。第48梦正好与之吻合。

第22梦:认罪与救赎
第22梦也可以看作是第38梦以及48梦的延伸——由身体的“不洁”到“罪恶感”。道德与良知的意味越来越明确。
“黑暗的走廊”连着一个“黑暗的空间”——那里是“幽暗的庙宇”。
“在神像的脚下,我看见一缕天光,于是顿悟,心生悲悯……”
仿佛是“最后的审判”——“所有的罪恶,一起清算!”
而我们“每个人的罪恶就在自己的背包里”。
我想扔掉“背包”(罪恶),它却变成一张嘴咬住了我。
“原来,我的裤脚是黑的,这就是罪恶的明证”。
人类的恐惧与生俱来,据说可以追溯到哺乳动物进化的遥远时代。而梦中出现的恐惧与焦虑则明显带有预警的机制。这是潜意识固有的对生存环境的本能监控。荣格告诉我们:“潜意识包含了意识缺少的一切”。
第22梦与卡夫卡的小说《审判》十分接近,文学主题一致。

级别: 创办人
1楼  发表于: 2019-12-05  
一个“意念”就可能是一种“人格”,因为占据主导地位的“理性意识”正在休息之中。群龙无首,各种“欲念”都可以上演自己的“故事”。没有了日常的监管审查机制,平时被压抑的潜意识欲望暴露出来了。

诚哉斯言。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