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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张笋:《私密的神话》之“大地之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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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9-12-01  

张笋:《私密的神话》之“大地之梦”二

〇九  田野之梦
田野或土地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根基。

《寐语》原文九
第70梦:大地的一滴汗
    大地一片混沌。一滴水,正从地缝里往外拱。
那一滴水,竟然就是我!
我,怎么是一个水滴呢?我好奇地研究着那个水滴:它真的是水滴吗?如果是,就应该是上头小下头大;而它,竟然是浑圆的,像一个露水珠儿。这是一个错误。我不好意思起来,搓着手,绕着那个令人生疑的水滴团团转。
眨眼间,那水滴——也就是我——已经出现在地面上,圆圆的,有半间房子那么大,蓝灰色,像一个气泡,形状却是一个站立的平面,薄似蝉翼。它是要变成翅膀。
我想看它接下来往哪里去。
那水滴,在地面上晃荡了几下,有点犹豫不决。这时候,一个声音说:“我是大地的一滴汗,我要到天上去。”这是水滴在征求我的意见,并想让我帮助它。
太突然了,没有精神准备,站在那里,迷茫地看着那个水滴。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明白过来:那个水滴既然是我,我就应该帮助它,也就是帮助我自己。问题是,怎么帮呢?我紧张地思考着……
呃,有了:我可以在这水滴接近地面的地方——也就是它的底部——安装一个尾鳍。它已经变成了翅膀,却仅仅因为没有尾鳍而不能飞;如果有了尾鳍,它就可以找到方向,也就可以飞了。
我发现了一棵树。这是一棵虚拟的树,透明,可以看见一丝一丝绿色的纹路,像叶脉。这东西做尾鳍应该最合适,我激动得心跳起来。
可是,就在我做好准备的时候,一转身,那个水滴不见了!
我抱着那棵树,一跳,飞起来,在空中大声地吆喝着……

第102梦:谁把田野卷起来了
起风了。窗帘拂了一下我的脸。
本来躺在床上,风一吹,我突然就躺在野地里了。这也很好,我躺的地方很软和,是个草垫子。再一看,眼前好大一片草地,青草在翻卷。它们卷着卷着,卷成了一座房子。咦,竟然有这样的房子!房子有一股麦秸的味道。
我依然在草地上躺着。头底下枕着的东西——是枕头吧——动了一下。原来,我枕的是青蛙,一只枕头那么大的青蛙。我的妈呀,怎么是青蛙!青蛙的嘴巴咧了一下,很友好的样子。我明白它的意思:这都是为你好!我看见,一个青绿色的螳螂从房顶钻了出来,很严肃,一声不吭,直盯盯地看着我。原来,螳螂的肚子烂了,一些像是生锈的细铁丝样的东西——是它的肠子吧——在体外拖着,沾了许多灰。啊,我又没有招惹你,你找我干什么?!正惊异间,看见螳螂身后跟着一只蜻蜓,它不飞,只是爬,好像是受伤了。这个蜻蜓,我在哪里见过。从它的表情上看,它也认识我。蝴蝶来了,在房子里飞。啊,我知道了,原来,风,就是这蝴蝶带来的。这蝴蝶,几乎是透明的,有一种虚拟的性质。呃,怎么会有这样的蝴蝶?它不回答,只是飞,好像有点悲伤。我也跟着悲伤起来。
哎呀,不能再躺下去了。田野都成了这个样子,我还在这里躺着!我感到很羞耻。我要起身,去把田野摊平。可是,我被卡在一个水泥管子一样的洞里,动弹不得。这时候,很多蚂蚁在我身边跑来跑去,很紧张的样子。我很奇怪:谁也没有招惹你,你跑个啥呀?突然听见一片响声,时远时近,是促织的声音,像是口哨。原来,是蚯蚓来了,我周身都是蚯蚓,它们扭作一团,冷飕飕,粘叽叽。我的妈呀!
正慌张呢,看见小时候的几个伙伴,有小刚、牛牛和英子,我们一起往村边的树林去。这时候,听见一片响声,呜哩哇啦,像是吹唢呐。又没人娶媳妇,怎么吹唢呐?扭身一看,哎呀,是青蛙、螳螂、蚂蚁、促织、蝴蝶、蚯蚓,还有蚂蟥、老鼠等等,黑压压一片,跟在我们身后。它们眼看就要追上来了,我惊叫起来,喘息着跟那几个伙伴说:“快快快,要地震了。看看,我就说吧,谁让你们把田野卷起来的?”
没人回答。田野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风,又吹起来了……

第75梦:看啊,丝路花雨
跟爱人一起走在郊外。这里像是田野,又像是城乡结合部。
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上上下下,很累。走着走着,来到一个既像渠埂又像小路的地方,窄窄的,弯弯的,两边都是污水。我们只能蹲着,手脚并用,慢慢地往前蹭。
脚下,身边,到处都是蜈蚣。大大小小的蜈蚣蠕动着,黑黑的,很生动。蜈蚣朝我爬过来,眼睛亮亮的,巨大的螯朝我伸过来,伸过来。但它们只是在赶路,并不是冲我来的。
惊恐。恶心。我小心翼翼地蹲着,尽量不招惹它们。我规避着,偶尔用手在脚下扒拉着,避免那些蜈蚣爬到我脚上来。
怎么会有这么多蜈蚣呢?是蜈蚣,还是蠕虫?
来到一片稻田边,听见一个小孩在大喊:“看啊,快看啊,丝路花雨,丝路花雨!”
真的是花雨啊!一些巨大的稻穗,像淋浴器的喷头一样喷着白色的、香喷喷的汁液。喷淋着的稻穗,就像盛开的芦苇花。太阳出来了,天地间一片金黄,从稻穗上喷射出来的东西就像珠玉一样,极富质感。我们惊喜地大叫着。
我要拍照。那个小孩拿起一个谷穗,谷穗依然在快速地喷淋着,就像是一支正在燃烧的烟花。可是……可是,对不上焦,我一次一次按快门,却怎么也按不下去。最后,我找到运动聚焦模式,总算拍成了。从屏幕上看,画面过于模糊,很像一幅印象派油画。
那个小孩继续叫着:“丝路花雨,丝路花雨!”
感觉那个小孩的声音有点不大对劲儿——尖细,带着吱吱的尾音。细看,他果然是一个虫子,虽说是人的样子,胳膊和腿却又细又长,头上长着两只巨大的复眼。在他身后的田野上,到处都是虫子,他们像人那样站立着,手舞足蹈。原来,这里在举行一个重大集会,丝路花雨,是大会开幕式上的一个节目。刚才,那些赶路的蜈蚣,就是往这里来的吧。
本来,我打算离开,看到这个场景,感到好奇,就停了下来,想看看虫子们接下来要干什么。这时候,天上传来嗡嗡的响声。飞机来了。莫非,另一个节目开始了?
是我小时候见过的那种帆布做的飞机,我能看见飞机上的人。飞机上垂下来一根灰白色的绳子,绳子在地上扫了一圈,地上的虫子不见了,那绳子变成一挂鞭炮,在离地不高的地方噼噼啪啪地响起来。那鞭炮是虫子变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臭和汽油的味道。
这是一个什么节目呢?
田野上灰蒙蒙的,没有人回答我。我想拍张照片,突然找不到照相机了,我在光秃秃的野地里跑起来……

第66梦:村庄的气息
一只猫头鹰趴在窗户上,它有一人多高,睁着一只眼,用沙哑的腔调说:“村子都流脓啦,你还在这儿喝茶!”我感到问题严重了,就急忙起身往门外走。
猫头鹰像一个背抄手的人那样,把翅膀背在身后,大步往前走。我知道它的意思——领我去看我的村庄。
来到一个山崖之上,四顾茫茫。我的村庄呢?猫头鹰说:“村庄钻到地下去了。我不骗你,我能闻见它的气味。”
在我站立的地方,突然冒出一根青藤,像小狗那样轻轻地咬我的脚后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是否跟我的村庄有关。
闻到一股蒸馍的味道。哦,这就是村庄的气息吧!这说明,我站的地方就是我的村庄;只是,它已经在地下了。我想哭,可我咬着牙,没有哭出来。
猫头鹰把睁着的那只眼闭上,却睁开了另外一只眼,它这是在表达一种满意的情绪。于是,我对它说:“你看,我是不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啊?”
猫头鹰自言自语:“我只想吃馍,而不想吃肉。”

第62梦:在月光下的田野走过
我走在荒原上。
这是回家的路。为了抄近道,我走进一片野地。
遍地土坷垃。月光清冷。土坷垃呈蓝灰色。
进入一片干涸的池塘。我知道,这是埋死孩子的地方。池塘里泥皮翻卷,像是被风吹起来的卷发。这翻卷的泥土就是鬼。果然,脚下响起一片婴儿的啼哭声。
天啊,莫非踩到他们的身体了?我吓得哭了起来,一只脚高高地抬起来,不敢放下。
我的哭声是秋风,与地下婴儿的哭声混在一起,“呜——呜——”地响……

《寐语》释文九
第70梦:生命本源的“体认”
自然之中蕴含着理念(“一个声音”或“一个意念”),这是“自我意识”从中产生的母体或本源,正如自然界孕育了万物。
水是地球生命的起源。早在古希腊,第一位哲学家泰勒斯就发现了水的“无定形性”,并把“水”元素作为世界的始基。
第70梦又是一个“超时间”的大梦:它仿佛是在体验“生命作为一滴水”如何在大地生长的经过。这是属于人类的“自我意识”。
“一滴水,正从地缝里往外拱。”
“那一滴水,竟然就是我。”
“我”的意识首先产生在“梦中”(梦境就像是人类儿童期的“镜像阶段”),这是最原始的“人类意识”——自然灵魂的意识阶段。它与我们现代人的自我意识有着本质的差别。如今我们绝不可能用我们的现代意识去体认“一滴水”。这种古老的意识我们叫它“潜意识”或“无意识”,它属于意识最初的萌芽阶段。
“一个声音说:‘我是大地的一滴汗,我要到天上去’。”
这是水滴在征求我的意见,并想让我帮助它。
“我”有意帮助它(因为“它就是我”)——我想给它安装一个尾鳍。
这一类自然萌生的“意念”(包括意念与“我”一分为二的关系)大概只能发生在睡梦之中。因为睡梦本身就是“无意识”的。现代人大概也只有这唯一一种的渠道——在“无意识梦境”之中才能返回生命和意识的本源。
睡梦中的“躯体”状态十分接近婴幼儿早期的生命状态(据说成年人在入静时或进入睡眠时的脑电图显示,与婴儿的脑电图十分接近。这种近似性大概就是老庄思想为什么致力于“柔弱的婴儿”的根源吧。而谙熟东方哲学的拉康则把梦中的潜意识称作“咿呀言语”。)。二者创造的“现实”完全是幻想性的。从婴儿到成人,幻想从未失去与“身体”的联系,所产生的幻想就是试图将“身体事件”转化为“心理形式”的努力。
第70梦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古老的梦境,一次体验生命起源的奇妙经历。

第102梦:童年梦幻曲
曾经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人,或出生在农村的人,对第102梦都不会感到陌生。“做梦人”正如一代一代写作乡土文学的那些诗人作家,他们都具有“乡土情结”。
躺在野地里,风一吹,青草在翻卷。于是,“草卷”就成了我的房子,散发着一股麦秸的气味。
大青蛙出现了,绿螳螂、蜻蜓、蝴蝶都来了。
儿时的玩伴小刚、牛牛和英子都来了。
好像是一场田野大聚会。
“扭身一看,是青蛙、螳螂、蚂蚁、促织、蝴蝶、蚯蚓,还有蚂蟥、老鼠等等,黑压压一片,跟在我们身后……”
但是,情况有些不妙,很像是在逃难——地震要来了。
不知是谁把田野卷起来了,田野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孤独的“我”。
如同梦幻一样稍纵即逝,这也许就是我们终将逝去的“童年生活”——那曾是童话一般的世界。
第102梦是返回童年时代的梦境。但结尾急转直下,令人惋惜。

第75梦:田野悲喜剧
第75梦仍然是回到童话般的田野。“我”和爱人一起,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却陷在了一片充满污水的田埂上。
“脚下,身边,到处都是蜈蚣……”
“惊恐,恶心”——是我此时的感受。
转机是“来到一片稻田边,听见一个小孩大喊:看啊,快看啊,丝路花雨,丝路花雨!”。
美妙的景象出现了(这可能是《寐语》最富有诗意的场景)。
“真的是花雨啊!一些巨大的稻穗,像淋浴器的喷头一样喷着白色的、香喷喷的汁液。喷淋者的稻穗,就像盛开的芦苇花。太阳出来了,天地间一片金黄,从稻穗上喷射出来的东西就像珠玉一样,极富质感。我们惊喜的大叫着。”
“我”的内心充满了惊喜。
“我要拍照……”
这样的画面“很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画”。
“那个小孩继续叫着:丝路花雨,丝路花雨!”
“我”发现那个发出小孩一样尖细叫声的居然是一个“虫子”,头上长着两只巨大的复眼。“到处都是虫子”,蜈蚣们也向这里聚过来。这里好像是一次昆虫的重大集会——欢庆稻穗传粉交配的节日吧。但是,结尾仍然不妙,总是以悲剧收场。美好的梦境瞬间变成了恶梦。
无数昆虫被突然飞来的飞机消灭了。空中弥漫着浓烈的腥臭和汽油的味道,田野上灰蒙蒙的。
第75梦警示人们:要保护农村的生态平衡和原生态。不要使用化肥农药,昆虫是人类的朋友,消灭它们就等于自杀。

第66梦:病入膏肓的村庄
一句“村子都流脓了”——让人发聋振聩!
这的确称得上是“阵聩发聋”的话语和文字。我们心里都十分清楚:这绝不是空穴来风,绝不是痴人说梦或杞人忧天!但事实上即便如此,我们这些城里人仍然还是无动于衷。
勿需转述,这个梦的主题十分明确:我们的乡村正走向衰败。村庄病了,“流脓了”,它“钻到地下去了”。我们的村庄已经奄奄一息。而那个以“猫头鹰变体”形象出现的“信使”,应该就是村庄的守护神。猫头鹰的形象在西方是智慧的象征,在古代中国则是“不祥”之物——它的出现会给人带来噩运。
如果要在当代文学中为这第66梦找出一个“近亲”,我会想到著名作家贾平凹和他的《秦腔》。这部长达四、五十万字的小说作品要表达的文学主题就是“废乡”,而“废乡”主题完全可以用“村子都流脓了”这句话来概括。张鲜明与贾平凹都是“乡土情结”很重的诗人与作家。据我所知,这两位作家的故乡相距不远,一个在豫南,一个在陕南。而在他们的文学作品之中,都充溢着古楚文化的巫气。
城市无节制的扩张与诱惑,无疑是导致乡村衰败的主要因素。乡村的“疾病”来自城市的侵袭,它们本来是“共生关系”,如果不能及时医治,将会造成生态的恶性循环——转化为不治之症。
如果有人要问《寐语》这一部梦书的“现实意义”在哪里?我会告诉你:就体现在这第66梦之中。它预示了乡村将要消亡的命运——这绝不是耸人听闻!因为人类的生活偏离了自然的方向——违背了“天人合一”的大道。
第66梦对于当今社会具有警示作用:切莫忘记那句话——“村子都流脓了”!《寐语》之中蕴涵着一个“梦的生态学”——我们人类“最后的原野”。

第62梦:田野的“哀鸣”
大概是由于前面三个梦的不祥之兆,田野的命运与结局难免是悲观的。于是,我们十分不情愿地看到了一个充满“鬼气”的第62梦(在女作家残雪的小说中我曾经遇到过类似的地狱情境,回想起来都让人毛骨悚然)。
回家的路变成了荒原。遍地土坷垃,月光清冷。
池塘干涸。这翻卷的泥土就是鬼。脚下响起一片婴儿的啼哭声。
我的哭声是秋风,与地下的婴儿的哭声混在一起。
“呜——呜——”地响……
死亡的征兆——群鬼在田野哭号。
记得小时候听大人讲,城外有一处埋死孩子的“乱葬岗”。那是童年记忆里最叫人恐惧的地方。弗洛伊德告诉人们:被遗忘的童年记忆仍然会不期而遇地出现在成年人的梦境里。这个梦就是这样。
第62梦是一个内心十分绝望的梦。它让人不寒而栗。

十〇 “母亲”之梦    
“母亲”之梦就是“土地之梦”。
因为“母亲”就是“大地母亲原型”。

《寐语》原文十〇
第47梦:什么城堡,灯笼
在黄土高原上,耸立着一个由黄土形成的环形山。山高得就像在云彩里,山的里面是一个盆地。按照规定,这个地方是不能开发的,可是有人硬是把它开发了。我看见,在环形山的南面,被推土机推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沿着豁口向下,是一条盘山公路,像盘曲的蛇。
豁口左边有一个城堡,这城堡有一种凌空的感觉;或者,这城堡根本就是在天上。城堡下面是一条巨壑,巨壑之中有一条河和一些起伏的山峦。河中有一些岛屿,岛上长着树木和青草。两条潜艇像推土机那样撅着屁股在河水和岛屿之间拱着,上上下下,就像钻地的虫子。
我站在城堡上,闲来无事,顺手拿起一块土坷垃朝河里的一个圆形小岛扔去。没料到,那土坷垃正好砸在小岛中央,引起剧烈爆炸。小岛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原先小岛的那个位置上,浮起一团草一样的东西。我所在的位置实在是太高了,刚才的爆炸,就是这个高度产生的势能所带来的。我站的地方怎么会这么高呢?我感到奇怪。
内急,需要找个地方去解决问题。这是城堡的某个角落,我走到那里,看见一个人正在大便。突然,城堡晃动起来,那人和我都随之摇晃起来。大粪像海潮那样涌起,打在那人的脸上,涌到我的脚面前。我惊恐地后退。
就在我往回走的时候,经过一个走廊,在走廊的墙角处遇到我的母亲。她很老很老,头发花白而凌乱,躺在一张很窄的小床上。她坐起来,又躺下,然后又坐起来。她闭着眼,重复着这个动作。让我担心的是,在她的床头,与她头部差不多高的位置上有一个像钉子的铁器,她每一次坐起来,那东西都戳住她的头。她就不疼?我既担心又害怕。
我把母亲从那个床上抱起来。母亲的身体瞬间缩小,小得就像不满周岁的婴儿。我抱着她来到一条公路上,那里有一辆公交车。见我抱着这么老的婴儿上车,车上的人都很吃惊,但他们知道我抱着的是自己的母亲,也就没有说什么。
我乘坐的那辆车沿着通向城堡的盘山公路走着,车身晃动得很厉害,这是因为路面不平的缘故。这时候,我想起来,这个地方本来是不能开发的,可竟然有人把它开发了。我很难过。我想,我母亲那花白的头发是多好的毛笔啊,我可以用它来写字,把我的这些想法写在那高高的崖壁上,那一定是很大的字,人们离老远就能看到。我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表达我的愤怒。
来到临水的一个草棚子里,里头有两个女人,都是少妇。我知道,她们喜欢我。其中一个开始抚摸我。一开始,我不习惯,但慢慢地,我感觉很舒服。另外那个女人有点生气,对那个正在摸我的女人说:“你啊!你——啊——”
城堡又一次晃动起来,空前的剧烈。我被高高地抛起来,像是一个晃动的灯泡。
地震了!
真的地震了!
一个声音说:“什么城堡,灯笼!”

第93梦:空袭
巨大的轰鸣声。飞机来了。
是飞机。漫天都是。轰炸机。飞得很低,离我最近的那架,大得像一座房子,像正在游过来的大鲨鱼。“轰,轰,轰……”到处都在爆炸,浓烟滚滚,火光一闪一闪一闪。
跑啊!
来到一堵墙边。只要飞机看不到我,就不会炸到我。我抱着头,趴在地上。飞机从我头顶上方偏右一点的地方飞过去,我看见飞行员的脸和胳膊。
母亲就在我前方靠左的地方,我大喊:“快趴下!”母亲转身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唉呀,都啥时候了,还笑呢!突然,一发炮弹打过来,母亲的脑袋没啦!可是,她没有倒下,而是僵直地站着,脖子上挂着几缕灰白的头发。我抱起母亲。母亲斜立着,脑袋剩余的部分在冒烟。突然,她的脑袋砰砰砰地响了起来,就像一个迫击炮。原来,打进母亲脑袋的炮弹没有爆炸,这时候又从她脑袋里发射出去了!
“打啊!打啊!打啊!”我抱着母亲大叫。
飞机又来了,满天空都是,像鱼群,张着大嘴巴。
我害怕极了。

《寐语》释文十〇
第47梦:“母亲”的灾难与灵魂的“城堡”
               “母亲”是大地,“我”是大地的孩子。
“城堡”是家园,“灯笼”是灵魂。
“故事”发生在“黄土高原上”。
“按照规定,这个地方是不能开发的,可是有人硬是把它开发了”。
显然,这是在违规开发——破坏“黄土高原”。
而“我”和“母亲”此时就住在这个山崖上面的“城堡”里。下面是巨壑、河流和岛屿,“两条潜艇像推土机”在作业。随后发生了一次“爆炸”,小岛消失了。最后又发生了“大地震”。
“城堡又一次晃动起来,空前剧烈。我被高高地抛起来,像是一个晃动的灯泡。”
“城堡”之所以与“灯笼”相联系,是因为“我”在地震中“像是一个晃动的灯泡”。那么,这个“凌空的城堡”不就变成了一个“灯笼”吗!这预示了“城堡”的岌岌可危。而“城堡”里住着“我”和“我的母亲”。
“我”在这个梦中所要表达的“情绪”肯定是对“乱开发”现象的不满(以“我向河里扔土块”发泄不满)。那么,这个梦还用了哪些“意象”来表示不满情绪呢?关键就在“母亲”这个核心意象之上。因为“母亲”象征着“土地”——她代表“黄土高原”。因此。第47梦是“母亲之梦”,也是“土地之梦”。
当我们看到:“她很老很老,头发花白而凌乱,躺在一张很窄的小床上她坐起来,又躺下,然后又坐起来。她闭上眼,重复着这个动作……有一个像钉子的铁器……戳住她的头……”。这象征着“母亲—土地”在受难。
“我把母亲从那个床上抱起来。母亲的身体瞬间缩小,小得就像不满周岁的婴儿”。
最难理解的恐怕就是这一段文字。“母亲”怎么能瞬间变成“一个婴儿”呢(在第41梦里也出现类似情况,孩子瞬间变成了“冰冻人”)?毋庸置疑,这样的“现象”不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而只可能作为幻觉发生在梦里,而且这种“意象”只具有象征意义。这里的“母亲”是“神话意象”(如同“孙悟空”可大可小任意变化),我们只有从“神话”的角度才能理解“她”的真正涵义。
多年以前,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我第一次看到了极度萎缩的“母亲形象”,活了上百岁的女族长乌尔苏拉最后变成了重孙一辈的“玩偶”,被抛来掷去。这种“母亲形象”作为一个谜团一直让我困惑不解,现在,“她”又出现在张鲜明的第41梦中。但这不是巧合,而是大有深意。也许两相结合反而使我们更容易接近谜底。
“母亲”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么“又老又小”(但她仍然活着,这并不是一种“生理现象”)?因为“母亲”并不总是“丰乳肥臀”(莫言也许知道这个“谜底”)!马尔克斯笔下的“母亲”见证了布恩迪亚家族的“百年历史”,作为延续家族血脉的女祖先——她的萎缩与干枯预示了整个家族的衰败与消亡。马尔克斯因此赋予这个“母亲形象”极其重要的文学象征意义。不仅如此,我认为这位“母亲”还象征着南美印加土著民族及其本土文化的衰败与消亡——这是南美大陆的“灾祸”。但这不是“天灾”,而是欧洲殖民者入侵制造的“人祸”。正因为如此,南美人是把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当做自己的“圣经”来读的。
《圣经》中约瑟夫为法老解梦:七头瘦牛追赶七头肥牛,追上后把它们吃掉了,预示着埃及国内将出现七年饥荒。“牛”以及“母亲”作为土地的象征出现在传说故事与文学作品中,通常我们会认为这是由作家的主观意志创作出来的虚构的文学意象。但是,张鲜明的“母亲形象”却是自然的潜意识梦境创造出来的一种“意象”。与前者相比可谓是“异曲同工”。
黄河、黄土、社稷、祖国以及种族,都可以用“母亲”来象征(她是“大地母亲原型”)。“母亲”变老变小,遭受磨难,就等于是“社稷与民族”的重大灾祸。“大粪像海潮那样涌起……”,以及“真的地震了!”那是“土地—母亲”爆发的愤怒。
“……这个地方本来是不能开发的,可竟然有人把它开发了。我很难过。我想,我母亲那花白的头发是多好的毛笔啊,我可以用它来写字,把我的这些想法写在高高的崖壁上,那一定是很大的字,人们离老远就能看到。我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表达我的愤怒。”
如果我们事先明白“母亲”就是“土地”,而“我”出于保护“土地—母亲”的愿望潜意识里做了这个“城堡之梦”。那么,我们就完全可以理解这段话的“警示”意义了。
作为“土地”的象征,除了“母亲”(女人)还有“牛”(世界各地的古老民族都会不约而同地把“牛”作为土地的象征)。与第47梦主题相关的另一部小说是贾平凹的《废都》。小说塑造了一个像人一样会思考的“奶牛”形象,奶牛被一位农妇牵到城里,男主人公庄之蝶平时会爬到这头奶牛的身下吸它的奶。这头进城喂养城里人的奶牛,最后又病又瘦死掉了,只剩下一张牛皮。庄之蝶用这张牛皮让他的朋友做成了一面大鼓,放到了西京城的城门上,牛皮鼓随风而鸣,警示世人。“牛”自古以来就是土地的象征(麦积山牛儿洞,有李天王踩在牛背上的泥塑,因为牛的身子一动就会发生地震)。贾平凹使用“牛”(身体与牛皮)作为象征,与张鲜明梦里“母亲”(身体与头发)作为象征,二者又是一次“异曲同工”。这大概就是文学象征的极致发挥和最大功效。
第47梦是一个具有警示意义的“土地之梦”(“灯笼”就是警示)。地震、灾祸、废墟、村庄的衰败、土地的消亡、人性的异化,这些概念转化为文学意象,经常出现在张鲜明的梦中。这使得他“返乡”的冲动与忧患的意识越来越强烈。第47梦的启示意义显然与众不同。
除此之外,需要解释的是“大粪”作为愤怒和惩罚的“武器”(“打在那人的脸上”——这是“人愤”,“地震”则是“天谴”),它作为“象征”也经常会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例如:朝鲜诗人金芝河把世代侵略朝鲜的日本人叫做“粪三寸待”,这篇叙事诗就取名《粪氏物语》。在余华的小说作品(如《兄弟》)里,他不止一次把可恶的男人淹死在大粪池里。而巴赫金的“拉伯雷研究”则把大粪作为有再生功能的活性物质给予肯定。
另一个需要解释的“情节”是“我”在临水的草棚子里,与“女人”亲热的画面(好像有一点“色情”的嫌疑)。事实上,在这个梦里不仅“母亲”与“女人”具有象征意义,连“性”本身(两性关系)也都具有象征意义。因为“母亲”是“女人”(“土地”也可以是“女人”),和“女人”亲热就是和“土地”亲热——“我”在表达与“土地”之间的深厚情感(就像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情感一样温馨)。如此一来便顺理成章了。

第93梦:反击入侵者的“母亲”
对于第47梦里的“母亲形象”(其象征意义比较隐晦),如果说难以理解的话,那么,第93梦出现的“母亲形象”就已经十分明朗比较容易理解了。而且二者之间存在着互补关系。这是“历史”再现的某个时刻——“祖国—母亲”遭受外敌侵略。
“突然,一发炮弹打过来,母亲的脑袋没啦!可是,她没有倒下,而是僵直地站着,脖子上挂着几缕灰白的头发……”
“梦的运作”总是出人意外。“母亲之梦”就是“土地之梦”,是“梦”自主选择了这个“意象”。
我们来关注情节与细节:敌人的飞机在头上轰炸,“我”在逃跑。我看到了“母亲”,大喊让她“快趴下!”。“母亲”就是“大地”,试想“大地”能“趴下”吗?“她”往哪躲藏呢?“大地”无处藏身!于是,我们看到“母亲转身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母亲”泰然自若,承受着炮弹的袭击。“母亲的脑袋没啦!可是,她没有倒下……”“母亲”即便没有了脑袋,她也不会“倒下”,因为她就是“大地”。母亲“僵直地站着,脖子上挂着几缕灰白的头发“。这说明“母亲”变得苍老了。但是,“苍老的母亲”却不是软弱的,她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她极其冷静沉稳。“母亲”在向“她的儿子”示范——她用敌人射来的炮弹还击,炮弹“从她的脑袋里射出去”——“她的脑袋砰砰砰地响起来,就像一个迫击炮”。
“打啊!打啊!打啊!我抱着母亲大叫。
飞机又来了,满天空都是,像鱼群,张着大嘴巴。
我害怕极了。”
第93梦,整个梦境充满了“象征”!
且不管这个梦从何而来,做梦者的动机和原因是什么。但它的象征意义却是十分清楚地。梦空间就如同文学空间,梦体验也如同文学体验,二者在这里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如果我们不能够发现它的文学象征意义,那么,第93梦就可能会沦为荒诞离奇的幻觉,从而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和价值。
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张鲜明的“记梦述梦”,以及我正在进行的“读梦解梦”,前提是这些“梦文本”具有文学的意义和价值。因此,这些梦就是名副其实的“文学作品”。否则,如果不具备文学的意义和价值,无论它是梦文本或是其他任何形式的文本,都不可能是名副其实的“文学作品”。创造意义和价值——这大概就是一条判断文学作品最起码的标准。


小结
在“天空之梦”与“大地之梦”这两部分,出现了许多重要的梦例。一种“原始意象”远远超越了我们有限的个体意识,从而具有了集体无意识原型(荣格心理学概念)的神话特性。同时,这一类梦也大大超出了我们通常的理解能力,因此也使我的解读工作倍感艰难。
“母亲之梦”是一个意外收获。本来第47梦并不在“大地之梦”的范围之内,因为“母亲”是“大地”的象征,而且“母亲之梦”很可能是《寐语》全书最重要的一部分。第47梦“什么城堡,灯笼”的文学主题应该是世界性的。“母亲”作为文学象征完全可以理解为“地球母亲”,“开发”则可以理解为现代人类对地球资源的无休止的贪婪欲求。地球资源面临枯竭,“母亲”因此而“衰老缩小”,“地震”就是“地球母亲”的愤怒,而梦中“我”的态度是同情“母亲”仇视人类的恶行。因此,具有“环保意识”的第47梦就愈发显示了它的重要性。可以这么说:第47梦向全体人类发出呼吁——要我们共同来保护我们赖以生存的唯一的地球母亲!
告别“大地之梦”,我们将来到比较熟悉的“城市之梦”——这里与我们的现实生活比较贴近。但是,它仍然会使我们时刻感到“情感惊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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