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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谢默斯·希尼《羡慕与身份认同:但丁与现代诗人》文风检阅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9-10-02  

木朵:谢默斯·希尼《羡慕与身份认同:但丁与现代诗人》文风检阅




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金刚经》

被陈述之事和重述构成了一个类比。
  ——华莱士·史蒂文斯

对诗节的任何定义都不是完美地令人满意的,除非它通过跨行连续的可能,来宣布诗歌的反散文的身份。
  ——乔吉奥·阿甘本

南望青松架短壑
  ——杜甫

一树碧无情
  ——李商隐

就中仍见繁桑麻
  ——李白



  T.S.艾略特的诗学观念被但丁的作品困扰不休/持久滋养,最明显的莫过于他两篇关于但丁的散文:在这里,他虔敬地表述过从但丁那里攫取到了什么,并认为其他人只要足够真挚/正直,也能获得同等的收益。然而,面对这一显而易见的不同时期的两个诗人之间的关系,谢默斯·希尼并不陷入艾略特坦诚以告的散文思虑之中,而是从至少两个方面寻找自成一体的行文逻辑/文法结构:其一,艾略特《四个四重奏》一诗——尤指其中《小吉丁》的章节——如何从但丁《神曲》中获得启发,也即,诗与诗(而非散文与诗)之间确立了一种怎样的暗授机宜的私淑关系;其二,另一人,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他心目中的但丁形象算得上一个补充吗?换言之,希尼撰写此文伊始是否已盘算过这样一次类比的收成(不得不说,在类比方面,希尼的确是圈内好手)?当但丁不只是某一个人的心中典范时,散文启动的齿轮便显现出来了,一个结构上的联想将为这篇散文的布局带来强劲的支撑。

在黎明前的那一不能肯定的时刻
接近那漫无止境的长夜的终结
在漫无终结中重现的终结
当黑色的鸽子吐着闪亮的舌头
在他归途的地平线下经过
而枯叶仍像罐头一样砰砰作响
  (《四个四重奏·小吉丁》模仿但丁《神曲》时写出的最初六行,裘小龙译)


  但丁,一个权威的声音,历史学家、百科全书者、古典和中世纪学识的掠夺者和窝藏者,被什么词/头衔修饰,将决定谢默斯·希尼怎么看待艾略特心目中的但丁形象,以及这个冷静的看客自己心目中葆有的但丁多面孔到底跟他的同行有何不同。这些同行主要是艾略特,但也兼及曼德尔施塔姆、庞德,以及他行文谋局之际所渴慕的早期人杰。世人心目中的但丁形象,在希尼看来,要么是以他们每个人自己的形象来进行再创造,也即每个人是借但丁之名行描绘自我形象之实,要么,他们个个获得的只是“但丁的阴影”,来自但丁公司的一份订单而已,而不是规整匀称的那个唯一的名至实归的但丁。简言之,希尼所要考察的正是但丁的可修饰化,到底有怎样的修饰语可以在但丁之名之前添加。而这些被变着花样添加的修饰,对唯一的但丁而言并无价值或形象上的增殖,也不宜理解为无数个但丁中的一个被描绘,而是这样一次谨严的修饰往往意味着每个人心目中的但丁的唯一性与完整性。这是可以对照的,希尼心中也有一个但丁,于是,他可以以此来对比艾略特是怎么看的。
  应当说,将艾略特置于一种文学史上常见的影响的焦虑之中,算得上便宜从事,是读者容易接受的一个切入角度,谁不晓得但丁毅然成为了艾略特心目中的正殿呢?所以说,希尼面对的挑战包括:在众所周知的前提下,还可以抖露出什么包袱/抱负?而读者等着瞧的是希尼怎么举例说明。不妨说,行文伊始,意识上他已经迁就了读者的这份憧憬,而且乐于以回顾的方式举例说明艾略特“在某种程度上谈论的是”什么,“然而终极而言”的又是什么。他的确雄心勃勃,要将一个例见现象至少掰开成两份意谓左右相赠。引诗与引文的嵌入,既有一点有备而来的谨严色彩,充实着论据的力度,又有一点即兴发挥的意思,衬托着诗学散文应有的强烈的仪式感。偏重于论据力度时,他试着让读者相信这里汇聚的不是一个偶然事件,而执着于仪式感时,他猜测读者“与当地历史时刻隔了三重距离,并且悬置在一颗沉思性心灵的苍穹中”,一旦艾略特曾经悬置在心灵的苍穹中,那么,今人也极有可能毫无例外地悬置其中,应当确信这一点。

  然而以这样方式谈论伦敦轰炸、轰炸机、空袭和燃烧的城市,是与这首诗的情绪和意图不协调的。这首诗,如同济慈的《夜莺颂》一样,与当地历史时刻隔了三重距离,并且悬置在一颗沉思性心灵的苍穹中。那语言引导我们远离偶然事件。它不是对早晨寒冷的城市风景的模仿,而是对增温的想象力的模仿。事实上从文学角度,我们可以说,这些诗行更多是被但丁的三韵句句群困扰,而不是被希特勒的纳粹空军机群困扰。(谢默斯·希尼《羡慕与身份认同:但丁与现代诗人》,黄灿然译)

  “不是……而是……”的措辞结构的确具备一种拖拽能力,把艾略特本来无意起波澜的打算兑换为诗国里的硬通货:追溯到但丁的脚跟,事情就成了,就好像艾略特无论走到哪里,怀抱里都揣着毫不糊涂的但丁币。而《小吉丁》应有尽有,只要一开始具有但丁的一个子儿(好比硬币上刻有但丁的头像),就会处处碰得到但丁那通货膨胀似的引领性与影响力。尤其是发明一个光芒四射的时刻来促成但丁与艾略特的血脉相连关系会增添说服力,这其实也是一个行文技巧,在罗列一组数据与例子后,提高嗓门,言及“在其最原始和最具方言性的时刻”,在“最”的淬炼中,他的灵机一动确实为言说逻辑涂抹了光彩照人的一笔。如他本人所言,此举有一种加强某一个期待(期待私淑关系更为显著、亲密)的效果,读者极可能顺从这些舒舒服服的例子/梯子,走入他下达结论的更为精当的诊疗室,在这里,他恰恰是通过催眠式地高度概括出一个用法背后的逻辑、人品,来创造这样一种尽快跃过语义水平面的权威的幻觉。
  碰巧,艾略特同时展示了诗与散文两座山峰,二者形成的横看之峻岭效果,被希尼左看右看,山之真面目因观赏人置身事外而看得出所以然来。散文殿后的举动(“这篇关于但丁的文章,写在《荒原》发表后六年”)看起来弥补了诗当年力所不逮的一个亏欠,如果说诗曾有过一次冲锋式的致敬,但仍嫌不够劲,可以理解为一个羡慕心理的自然流露,却跟深刻的灵魂认同还有六光年的距离,幸亏有散文跟随,伸出援手,或作为后手,把一个在但丁附近徜徉的后来者改造成登堂入室的非-门外汉形象。入得门来,既有诗里面的征兆,也有散文达成的自我感召/征召。
  希尼随即要圈定/赋予艾略特一些头衔,以便从这些头衔的定制中偷换到光环,这既是为一个被批评者的形象进行必要的塑造,也是行文推进的技巧,就好像从紧密无缝的时间之流中偷得三分空闲,确实,他在曼妙无忌的虚空里造就着一个实存的艾略特。他要为这个筛选出来的对象保留得体的位置,既要为之叹为观止似的配置赞歌,又要左右顾之之后而言他。这是一个被体察到已经皈依的艾略特,皈依于“从诗歌中提取并作为依靠的哲学及宗教深意”。对对象的身世及人事变化的了解,正铺垫着对象行文作法的一脉相承,仿佛他遇见新生的但丁是迟早的事情,这条路是注定了的,他被但丁选中,尽管他对政治的但丁没有多做解释,而只是当但丁是一位以整个欧洲的心灵讲话的作家。
  然而,但丁是生养在另一语种中的心灵,要普照整个欧洲,就得不被翻译所扭曲、稀释、损耗,希尼留意到了但丁更靠近纯粹的拉丁语源头这个寻思也被艾略特揣摩不已,甚至拿莎士比亚来做一个对比,莎翁在翻译中会流失过多而不便稳定为全欧洲的代言人。于是有别于莎士比亚之后的但丁(尽管但丁早生了约三百年,但对二十世纪的读者来说,生年并不是唯一决定先后关系的依据)走出来,重新引领我们重读《神曲》的开篇,希尼就是其中一个被引领者,他复述了艾略特的希望,“希望我们……没有任何地方性的自我意识。”但丁拓宽了艾略特的听力范围,并使之三番五次在自己的作品里排练着地狱或炼狱的篇章。

  在20年代末,夫人和豹开始出现在艾略特诗中;我们在《地狱篇》第二章中听到的、暗示一种天堂秩序的低声而甜美的可能性,在《灰星期三》第二部分和第四部分被无意中听到;《炼狱篇》第十六章中马克·隆巴尔多讲述的灵魂之旅,在《小灵魂》中又被排练了一遍。(谢默斯·希尼《羡慕与身份认同:但丁与现代诗人》,黄灿然译)

  可见,不限于《小吉丁》中的亦步亦趋,艾略特多方面接住了但丁伸出的橄榄枝。这些例证在希尼的散文里并不起眼,我们往往被他展露诗学观念的漂亮语句所牵引,而对这种事实性证据兴趣不大。但恰恰是这些素材支撑着但丁-艾略特这幢复合型建筑物。紧接着,希尼认为艾略特羡慕但丁却不羡慕莎士比亚(很欣赏,但并不羡慕)。莎士比亚的文法看起来不能解决艾略特正处于一个危急时刻所面对的种种麻烦。诗的语言要有一种不同以往的负载能力,介入当下历史性痉挛局面之中,这是艾略特弃莎从但的抉择,然而,希尼认定艾略特并没有充分重视意大利语中拥挤、滋扰的元素,没有充分体会到这语言拥有的难驯且完全地方性的元素,所以,“艾略特是在以自己的形象来再创造但丁”。在这里一抑一扬的叙述策略显示出希尼对事出有因和言之有理双方面行文逻辑的尊重。他挑选了几个意大利语单词做解释,就是为了说明艾略特只是从但丁那里拿取自己所需要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似的不做多方面的充分考量。很明显,这种略显仓促的攫取/抉择并不坏事,却也显露出艾略特的处境与心绪,这当然是一个考察审美对象的良机。
  我们会发现,有理有据的希尼如此细腻,一点也不和稀泥,总在建议我们在艾略特与但丁之间划出一条界线,而不是轻易地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调解策略马虎了事。艾略特就在放大镜下现形。通过接纳或屈从一个来自但丁方面的“承传和共有的信仰框架”,艾略特获得了重生。这种重生的状况确实会导向经由羡慕发酵后的身份认同,他把但丁归为自己人,或者选边站时毫不迟疑地投入但丁的怀抱。实际上,如何讲好艾略特得益于但丁这层关系,希尼必须做大量资料的比对,并确认艾略特理解中的但丁形象有几分真,言下之意往往是,但丁被需要化、功利化为某一个但丁,这是希尼铭记在心的条款,他必须摆正包括但丁在内的一帧合影照中艾略特的位置。艾略特的主观意图、做法以及无意识或某种有益的游移、弃绝,都可能让整一的但丁总体删繁就简,变作合乎心意的但丁徽记。尽管测量但丁的影响力到底有几深并非易事,但他还是寄希望于绑定二者之间的私淑关系以凸显影响的非焦虑。
  当然,纵向比较艾略特本人的但丁学习史,也是一个考验。这是对一个观察者的历史意识的考验,也是将被观察者历史化的策略的一个考验。但丁的影响不是发生于一朝一夕,也非一蹴而就,也许值得在两个代表作之间划出二十年光阴来辨别但丁到底是一个变化不定的对象,还是一动不动的永恒精神。最终,希尼断定但丁被物化为一个代表、标准、神话,艾略特已经具备了再造一个但丁的机遇及能力。从此,人们谈起但丁时,将不可避免地顺带说到艾略特的但丁如何如何。经由艾略特的耕耘,后世读者可能难以分清哪些作法本属于但丁的独创,因为艾略特的加盟、挤入,但丁已经线性化为某类普遍性特征,尔后,但丁也将匿名化,他的戛戛独造后来成为写作上的常识,未来的诗人不再把一个标准写法归功于一个永世值得感激的人。
  回头来看,希尼这篇散文起步于一个受到困扰的艾略特形象,他想从一个不自觉的受影响者立场切入,观察强力诗人如何辅导一个后来者,并将二者之间的制约关系梳理清楚,通过多个例证说明艾略特受惠于人的进度,直至情况发生了变化,艾略特翅膀长硬了,有资格从但丁那里获得强力诗人不得不让渡的自由,从而自身因体察到能力的提升与思想的升华而不再受制于人。这是一个学成归来的艾略特形象,在这篇诗学散文的貌似结尾处,这个人已经老练得可以随时随地营造出一个得体的但丁来服务于自己的前程。然而,另一个人站出来,横刀夺爱似的,要从整一的但丁正餐中分一杯羹。
  从行文结构上看,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的出现并不是临场发挥的结果,而是一个平行策略的生成。是一个预谋,是对标题“但丁与现代诗人”中“现代诗人”这个分子的凑合,以无独有偶的方式,阐明一千个诗人心目中有一千个但丁的可行性又不像,但至少提醒我们艾略特之筛所得到的古典巨人但丁只是一个化身、幻影,天庭饱满的但丁另有其人也可能。还会有另一个但丁,这就是另一个受惠者能够告诉我们的。这里仿佛暗示着强烈受惠者才配得上一枚但丁的徽章。于是,散文将在结构上优化为两个互相搭界的平台,一个平台展示出羡慕之情,另一个平台则诉说身份认同之甜。

  ……另一个诗人正在把但丁与大自然的变化过程等同起来,而不是把他与文化遗产等同起来,把他视为阿尔蒂尔·兰波的实验性与使人丧胆的诗歌的先驱,而不是维吉尔的庄严的继承人。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的但丁是我们能够期望的最热切、最鼓舞人心、最令人愉快的可接近的再创造……(谢默斯·希尼《羡慕与身份认同:但丁与现代诗人》,黄灿然译)

  任何一个看过曼德尔施塔姆《关于但丁的谈话》这篇散文的诗人都有可能被电击,乃至于在写一篇关乎但丁影响力的散文时惦记着怎么摘录出来使之成为散文常需要的装饰:引文的妙处就这样一举两得地携记忆与显摆的个人魅力出现,轻而易举地成为了诗学散文的掌上明珠。但我们还得悉心揣摩希尼在搬弄引文时的讲究,他十分克制地让引文单独显摆在段落之间,而不忍在自身叙述腾挪之处穿针引线似的嵌入一个句子或一个特异说法(更不会弄一个脚注来糊弄人或唬人),引文不会因冷僻得只有幸运儿才有缘一见而增加含金量,希尼尽可能让引文在一边待着,而他本人的言说要自造珍珠,以复句中那些机智的嵌套、认知上的自扫门前雪以及诗学散文那种创作层级的秘笈来对得住各种引文来袭。
  他的确面临着诸多断言的场面,要在字里行间反复掂量判断的好处与力度,种种断言不仅要摆脱不时穿插出现的引文的掣肘,使自身具备成为未来之引文的可能性,而且它们反顾自身之际要同步奉献出断言的前提。他确实抱有文情并茂的初心,想做到屡屡说服读者的效果,所以,他愿意给出自己的立足点,划明自己在何时何地用过怎样的支点,对不可奉告的隐约其辞心存芥蒂,把观念的芬芳与脉络一并慷慨地呈现给读者,在例如“事实上”、“实际上”、“还可以说”、“恰恰是”、“不是……而是”、“令人好奇的是”等等文法结构之榫卯似的衔接词方面,干净利索地展露出观念的渊薮,却又毫不介意留下来路以供读者刨根问底。
  他所示范的关于诗学散文的一个对付引文的明智做法就是,通过放长引文的长度——不是对一个单一说法的引述,而是对一整段话或一两个小节的诗全部照搬——以避免自己成为孱弱的受益人、被喂养者,引文在一边待着,这就是引用者的自足态度,他思想的泉涌不是从引文之井中攫取第一口蜜汁,而是优裕地从自身的上下文关系中挖掘到第一只泉眼,以便平等地与他人之井相互交流。引文最初是作为一个理解了某个对象、用法、意谓的素材被留下来,而不是一个炫耀学力、视野的凭据来比拟一个胜券在握的莽汉。甚至可以说,他对待引文的态度、经验,正是后代诗人从事诗学散文创作、认知“何谓诗学散文”时不可避免要碰到的一块醒目的界石。诗学散文的乐趣及奥秘正在于大量摘录曼德尔施塔姆的原话之后,秋毫无犯似的由引用者另起炉灶做出自己的美餐。也即,引文在一边待着,而引用者果断跳出引用者的身份局限,以一个创作者的本色继续调理着行进的气息、行文的纹路、观念的条款。
  曼德尔施塔姆的出现,并没有打乱正在被描绘的但丁-艾略特这一授受关系,而是以言下之意的耿直流露出一个新的但丁形象:曼德尔施塔姆的但丁。但丁的私人订制似的可分享性因某位风格卓著的诗人尽情独占而不言自明,一千个但丁的可能性在四下奔放。我们甚至忘记了曼德尔施塔姆刚刚起身说了什么,便顺从希尼的指认毫不设防地接受一个还来不及亲自评估的新但丁。当希尼说“这个但丁基本上是抒情的”时,我们几乎不会反抗他,仿佛那前置的一堆引文已经碾压过我们的理智。但又是彬彬有礼的希尼挽救了我们,手挽手地带我们去细察他对引文所综合的那撰写引文的原人怎么看,在这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与但丁有关,并且,这种相关性如何规划到诗学散文的主旨进展之中来。
  曼德尔施塔姆跟艾略特、庞德“他们很早,在做学生时,就接触但丁”不同,“而是在三十多岁时作为一名流放者接触但丁”,“直到生命后期才拥有一部《神曲》”。这种差异性被希尼拿来说事,说得一本正经,令人信服但丁走下神坛也可以做一个彻夜深谈的伙伴。所以说,“曼德尔施塔姆的但丁更像艾略特的莎士比亚”,这一措置的错觉感确实让但丁拥有无限风光,从一个侧面令我们羞愧,我们一直以来为怎么独占一回但丁而束手无策呢。可见,曼德尔施塔姆在流放途中“作为一个正人君子的命运”千里迢迢为日后我们所悉,也是对我们境况的平淡无奇的一次挽救,只有重塑一个为我们每个人所铭记于心的但丁形象,感受到我们也曾/正被但丁伸出的一枝蓓蕾所挽救,希尼此番写作的意趣才完整地呈现。假曼德尔施塔姆之手,希尼信心倍增地劝说着读者:别人能做到什么份上,不是单方面地靠上天眷顾,而是凭自己的双手。“你们也能”,这几乎就是文本中萦绕不散的一声疾呼。这也跟曼德尔施塔姆的说法暗合。

  人们谈但丁写但丁,仿佛他曾经直接在官方文件上表达他的思想似的,这种情况已持续多少世纪了?但丁的实验室?这与我们何关!这到底牵涉到怎样无知的虔诚?但丁被讨论得仿佛在他开始工作之前早已成竹在胸,仿佛他早已利用印模的技巧,先是铸在石膏上,然后铸在青铜上。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也只是被给予一把凿子,然后着手去刻……(曼德尔施塔姆《关于但丁的谈话》,黄灿然译)

  与被但丁选中的艾略特相同的是,曼德尔施塔姆对但丁的选择也是一种命中注定的因素在作弄,有那么一份因时因地制宜的致意/旨意要兑现、尊奉,任由自身进入一个双向选择的通道之中,去塑造选中自己的那个人的外观——在艾略特看来是“严厉而说教的”,而曼德尔施塔姆则设想成“不是正统思想的喉舌而是某种自由、自然、生物的进程的完美典范”——同时忍受并接纳自己被外力所塑造。得悉自己也在塑造之中,而且这是自身抉择所导致的一个善果,这不得不令人惊喜,既是一种钦佩之情的良性反应,也是把但丁视同知己平等以待的内心丰盈。希尼提醒他的读者,选择作为一个当事人的举动,其实以能否造成人生分水岭为衡量标准,能,则选择这个行动发生会区分出一个之前与一个之后的人生阶段,选择成为一条界线,为条件改变之后自我的随之变化奉献预兆,否,则预示着选择是无效的、孱弱的,表明那决定性的一个时刻还没有来到。去选择一个人,一个领路人、一个权威,谈何容易!要同时把自身被黑暗力量所选择的那种宿命感驱散,而让自己的明智选择占上风,这非得要有强烈的羡慕心理及身份认同行为做支撑不可,你得坚定地站在但丁这边。而这个人一开始可能许诺给你的好处并不多。不过,只要你稍微意识到这一点,就行了:这个被双向选择而中标的人会在一个随后发生的时空里做得更好,变得更好,既是但丁匀给我们的福利,又是我们为但丁共同体累计的由我们的血汗所兑换的工分。我们的供奉如此这般,我们定然看得见,然后(作为诗人,我们的宿命注定是为了得到、迎接这么一个后继的时刻),我们才有资格把但丁以及乔装打扮了一番的莎士比亚等人杰视为同时代人。而最先一批意识到这一点的人中,有谢默斯·希尼,我们在今天品尝到的这块三明治也是一个耐久的中介,被盛情款待过的我们怎能不认同此君也是那令人敬仰的队列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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