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别再来信,
德波没有地址。
别说话。
敲门声已停。落叶。
电话铃响起。
别理会它的意义。
地板上躺着他的躯体,
像一匹三角形的马;
血液的镜子慢慢凝固,
藏起了他的阴影。
这是刚开始不久的霜月,这是霜月的
一个下午,下午的四点钟,
死神站在楼梯上看他,
有领带和制服,像一个官员
收死亡的税。
是的,居伊·德波已死,他已经自杀。
一个时代被他判处极刑。
他的大门紧闭,听得见远处吠叫的狗。
人们为了冷清的生意而发愁。
门前的草地冻得僵硬,
在偏远的郊区,在其一生中
好像这就是它们的本性,没什么
发生重大变化的事情。
客厅的钟表也还在继续。
哦,人生的所有漫游都是一个圆,
时针再次指回了自己的起点,
钟摆的心脏一击,扩散着
地狱的波纹。
时间的精妙结构,犹如一种艺术,
没有上升,也没有下降,
只有永不间断的重复,重复,重复,
每一格阶梯并无显著的差别;
只有原地的流逝,如同绿色的绸缎
被铺平,包裹着人类的肉身
去取悦权力和历史,在静止的河面
徒留一个个倒影。
纷繁的重复的表象
掩盖了每一天的死亡,
早晨的镜子供应着乐观的景象,
仿佛眼下的生活确应如此,
当神经元像电缆一样传送着苦痛,
输送出的却是应当欢乐的知识。
这一天终于到来,像是永恒的一天,
男女们在公园里友善地交谈,
街上的汽车照例按响喇叭,
钱照例按所需支付,
电视里的缪斯照例会穿着抹胸
从信号塔上传来嘶哑而性感的歌声。
沉迷于死亡的快乐是如此简单而纯粹,
在感觉的永不间断的重置里,
一种死亡很快就会替换
前一种死亡。
别忧心。谁都知道日子该怎么过:
找一份不错的工作,去最近的超市
减少愤怒的情绪,绝不会顾此失彼,
多数人都深信自己的善良
乐于成为时代的一份子。
这是人类的何等的成就,当心灵
沦为物质的附庸,肉体如何能
暂且被视作为人,得以远离
愚昧、混乱和平庸?
一个赏心悦目的暴政
终究赢得了多数人的欢心和理解。
而死者,将和他的死
一起成为一道动人的景观,
浸透着人类生活的少数风格,去证实
自由的选择曾得到过起码的容忍。
一个人的感觉终于停息了,
对此,历史会装模作样,摆弄出不同的面孔,
读者们会听之任之,报纸会这样写,
政客会那样含糊其辞;
只有他才知道它确切的情感,
它的脉搏和名词,它的过去和心思,
那时他活着,如饥似渴,
使证据不至于湮灭。
而今,风不再悲吟,夜不再入梦,
一个世纪已过去,另一个世纪
迟迟不肯到来。
只有假花可以熬过整个严冬,
假意等候着春日的来临。
死者却以一种提前失败的方式
领取了对于自己的谅解,
带着他的轻蔑,将灰烬付诸流水的醇酒,
去沾溉焦渴的岁月。
2017年4月。
2019年9月3日-4日。
*樊尚·考夫曼的《居伊·德波——诗歌革命》写到:“在德波去世后,按照他最固执的意愿,他的骨灰被亲友撒入巴黎的塞纳河中,以绿雅园作为出发点:不留痕迹,确切地说是丝毫不留自己的痕迹,这是他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