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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费尔南多·佩索阿:文学继承与原创性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02-15  

费尔南多·佩索阿:文学继承与原创性

黄茜



  谁能与卡埃罗(Caeiro)相比?这样的人极为罕见。除了色萨里奥·维尔德(Cesário Verde),卡埃罗称此人为其文学前辈,他的另一类前辈是颓废派文学。色萨里奥·维尔德对卡埃罗施加的影响只能叫做“灵感的挑衅”( provocadora da inspiração),他从未向后者传递任何形式的“灵感”。广为人知的另一个相似的例子是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之于维克多·雨果,此二者在文学与社会意识上毫无相同之处……
  屈指可数可与卡埃罗比肩的人,或者那些能让我们记起,或者让我们认为他影响了卡埃罗的人,不管我们是否真的这样相信——他们是沃尔特·惠特曼,弗朗西斯·雅姆(Francis Jammes)和特谢拉·德·帕斯夸埃斯(Pascoaes)。
  最有可比性的是惠特曼。其次,弗朗西斯·雅姆在某些方面也不容忽视。我们最能记起的是帕斯夸埃斯,因为他对自然的态度全然是抽象的,形而上的,这种态度我们可称为入神的态度,而卡埃罗在这一点上完全与帕斯夸埃斯的风格相反。
  卡埃罗和帕斯夸埃斯都以一种抽象而神秘的态度面对自然,二者的自然皆排斥或半排斥文明与人类,最后,二者都把所歌颂之物融合在了自然主义者的直觉中。他们有同样抽象的基础:然而除此之外,此二人不仅是不同,而是决绝地相反。或许卡埃罗源自帕斯夸埃斯,但亦是源自其反面,源自与帕斯夸埃斯的对抗。帕斯夸埃斯转向了他的对立面,而未抽取自己立足之地,这便产生了——阿尔贝托·卡埃罗。
  卡埃罗和惠特曼一样教我们困惑。我们的批评眼光被如此奇谲的现象连根拔除。我们从未见过与之相似之物。在惠特曼之后,和惠特曼一样,卡埃罗是奇异的,他强烈而可怕地新。在我们的时代,我们曾经以为无物可以教我们惊讶,无物能使我们大呼新奇,卡埃罗确实震惊了我们并表现出一种绝对的创新,在这个时代确定地、最终地证明了他的天资。
  他是如此的新,以至于有时候显得很难教人清晰地理解他全部新的本质。他过分地新了,而这过分之新搅扰了我们对他的错觉——除非这种新的实质就是越界和搅扰。然而这又是同一种新。卡埃罗的创新既在于新也在于新的方式。他区别于所有别样风格的诗人,在别样风格中一切伟大的诗人也互不相同。他的个性使他不同于他之前的所有人。在这方面惠特曼要远为逊色。为了解释惠特曼,在同一个可辨识其可解的原创性的基础中,我们就足以思考他如同某个强烈的活过,或爱过的人,从生活中生出的诗句如同灌木丛里开放的鲜花。此种方式却不适用于卡埃罗。那是因为我们遭遇的仿佛一个文明之外的人(这是不可能的假设),仿佛此人对于事物有着格外清晰的目光,而这在我们的精神中并不会富有逻辑地呈现为《牧羊人之歌》这样的成果。事物的轻柔与单纯的事物本身,它们能描述我们假想的人类特征,却无法描述卡埃罗。他有几次温柔地谈到事物,但却请求我们原谅他的行为,因为他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迎合我们感官的愚蠢,为了让我们感觉到事物“绝对真实的存在”。他沉浸于自身,既没有对事物的柔情,也不怜悯对事物的感受。此处,我们接触到了他的一个伟大的创新,他那教人难以理解的客观性。他只用眼睛看到事物,而不用头脑。当他看向一朵花,他不允许这个动作产生任何思索。对他而言,一块石头包含的说教仅仅是“它存在着”。他看不见石头中的说教,甚至不能允许自己把石头看成一场说教的起点。一块石头能向他诉说的唯一话语是无话可说。我们能理会如此的精神状态,却难以理会这竟是一个诗人。此种看向石头的方式是全然反诗歌的方式。环绕卡埃罗的事实是他在超离情感或情感的缺席中写诗。积极感觉之物在此只能被理会为消极的感受。他向你们问询:当你只看而不思考一块石头时,你能思考些什么?接下来,概括地说便是:当你不思考一块石头时你能思考些什么?这个问题既清晰又全然地晦涩。奇异之事乃是卡埃罗的诗歌整个基奠于你们认为不可能理解或是怀疑其存在的一种意义。或许我已指出了作为卡埃罗灵感的一个极其迥异的自然,他的诗歌,他自发而毫无参照的天才,他的整个态度——全新的现象。
  据说卡埃罗很惋惜他的学徒之一—一位天赋极佳的学徒,阿尔瓦罗·冈波斯——为他的诗学起的名字:“感觉主义”。若卡埃罗宣称反对这个“感觉主义”一词是由于它可能显现为一种“流派”,比如未来主义,他在两种意义上是有道理的。对于这样文明而自然的诗歌体例来说,文学运动与流派的设想会与其初衷格格不入。此外,尽管卡埃罗至少有两个“学徒”,事实上需要在这些学徒身上施加任何别的诗人——比如色萨里奥·维尔德——施加于他自身的影响:二者毫不相似,而在卡埃罗学徒作品中见出的卡埃罗的影响要远为明晰于色萨里奥·维尔德之于卡埃罗。
  然而有一个事实是——且将这些思考放在一边——没有一个名字能更好地描述他的诗学。他的诗歌即是一名“感受主义者”。他的基础是用感觉替换思考,而这不仅仅是可理解的灵感的基础,且是其表达的方式,若只有这样表达才能成立。并且,他的两个学徒,各自天差地远地不同,却同样也是感受主义者。里卡尔多·雷耶斯,因他的新古典主义,因他对异教神性的存在真实而诚挚的信仰,即便风格迥异,却是一个纯粹的感受主义者。和卡埃罗一样,他对自然的态度如同卡埃罗对思考的态度一样激烈;更别说事物中存在的任何意义。他只是看见它们,若他看的方式与卡埃罗不同,那是因为前者怎样以最少的智慧与诗意观看,后者便怎样以一种宗教之光照见被限定的宇宙——感觉主义者是一种异教,纯粹的异教,它至关重要地改变了他感受的方式。然而雷耶斯是异教徒是因为异教是感受主义者的宗教。当然,一个极致纯洁与圆转的感受主义者比如卡埃罗,从逻辑上说,不会有任何宗教,鉴于在纯粹而直接的感受的材料中不会遭遇到任何宗教。其次可以断定,我们不仅是需要宣布一种纯粹的事物的客观性(此处恰切地道出了他的感受主义与新古典主义,因为古典诗人正是那些很少评说事物,或者不那么直接地评说事物的人),而是要宣布一种平等的客观性,一种从我们天性的必然性中引申出的真实和自然,从那些被叫做宗教的情绪之中。卡埃罗是纯粹而绝对的感受主义者,他向着外部的与否定的感受敞开。雷耶斯不那么绝对,他同样也相信来自他天性的原始质素,因为这些原始情绪对他而言就像花朵和树木一样真实自然。因此,卡埃罗是宗教的。由于他是一个感受主义者,他的宗教便是异教,不仅因为感受的天性总是会接受某种宗教,同样也因为他阅读的那些古典作品产生的,连感受主义也牵连其中的影响。
  阿尔瓦罗·德·冈波斯——一个足够新奇的诗人——走向了与雷耶斯相对的,另一种极致。他并不因此更少师从卡埃罗或更不像一个感受主义者。他从卡埃罗那里接受的,并非他精神的实质或他的客观性,而是他诗学中推论的和主观的方面。感觉就是一切,卡埃罗强调,而思考是一种疾病。卡埃罗对感受的理解是,对事物如其所是的感受,不添加任何个人思虑、惯例与情感,或任何心灵因素。对冈波斯来说,感受亦是一切,但却并非必须是对事物如其所是的感受,而应该是对顺应感官之物的感受。他主观地看待感受与他运用力量的方式,一旦如此思考,便知那不是为了在他自身之中培植事物如其所是的感受,而是对各种事物以及对同一种事物的全部感受。感觉就是一切,很自然地总结出最好是这样感受:最好是以一切方式去感受一切事物,或者,如冈波斯所说:“尽可能感受所有的事物”。这样,便要把感受城市的尺度用于乡野,感受平常的方式用于异常,感受错误的方式混淆于优秀,感受病态的方式等同于健康。绝不问询,去感受。他是感受的悖逆的学徒。卡埃罗拥有原则:事物需看起来如其所是。雷耶斯拥有另外的原则:事物不仅要如其所是,且要在某种古典规范的理想中被感受。对冈波斯来说,事物只需能被感觉捕获。
  然而,同一理论如此不同的三个方面的共同缘起却是清楚明了的。
  卡埃罗除了单纯之外没有别的伦理。雷耶斯拥有异教的伦理,它半是伊壁鸠鲁半是斯多葛,但十分确定,它给予雷耶斯的诗歌一种高贵,此种高贵卡埃罗——即便他有更高的天赋——亦无法获得。阿尔瓦罗·德·冈波斯的心中全然没有伦理的阴影,他是超道德的,即便不是有意地无道德,因为很显然,根据他的论调,他会自然地更爱强烈而非孱弱的感受,而强烈的感受至少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有时甚至是残忍与放荡的。这样,冈波斯在这三者中最接近惠特曼,只是他全无惠特曼的那种同志情谊。他总是远离人群,当他感受着人群,他会无比清晰,带着忏悔地感受它以取悦自己,同时为自己提供某种野蛮的感性。一个八岁孩童无辜的死亡会让他极为喜悦,因为它满足了两种强烈的感受——残忍和放纵。卡埃罗更是认为超道德就是拒绝理解人类的痛苦,而疾病作为事实是有趣的。雷耶斯全无此类观念。他生活在自我深处,持守着他异教的信念和他悲伤的伊壁鸠鲁主义,但他的信念之一便是不去伤害任何人。他全然没有了解别人的愿望,这种愿望甚至还不够对他者的存在与痛苦感兴趣。他是自足的,因此也是道德的。
  可以说,比较三个不同的诗人与三种不同的宗教秩序,同时比较感受主义与一种宗教,则雷耶斯是此种信仰的虔敬的精神,卡埃罗是纯粹的神秘主义者,冈波斯是过分的仪式派。卡埃罗在自然中遗失了自然的视觉,在感受中遗失了感受,在事物中遗失了事物。冈波斯却在千姿万态的感受中迷失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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