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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伊夫·博纳富瓦:拉文纳的墓葬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9-02-27  

伊夫·博纳富瓦:拉文纳的墓葬

刘楠祺 译

  
 

 
  许多哲学动辄奢谈死亡,我却不知哪类哲学曾经留意过墓葬[1]。心灵会因存在而自问,却绝少会就墓石有感而发,它在墓石间掉头而去,于是这些石头又再次被遗弃给了遗忘。
  然而,从埃及到拉文纳,再到如今,某种丧葬原则始终在规范着人类。各种文明都有其尽善尽美的葬仪,而一切完美之物在心灵中自有其法定的位置。人们何以要在如此沉寂中保留墓葬?被认为放言无忌的各种有关死亡的哲学为何又迟疑不前?我疑心其中有某种思想作祟,即:当探索契合逻辑且能回应我们的关切时,这思想便乐得见好就收了。
  此乃吾国之地[2],有一句罗马墓志铭如是说。但没有划定疆界的祖国有何意义?这土地难道就不该划划界么?
 
  毫无疑问,是“概念”这个我们的哲学中近乎唯一的通天利器,是它在所有命题中断然拒绝死亡。我当然认为这始终是一种逃避。人固有一死,为了抗争这一宿命,人便藉“概念”营建起了这座合乎逻辑的住所,在此,唯一有效的原则,一是永恒,二是同一。这个住所虽以词语建造,却亘古永存。苏格拉底死于此而焦虑无多。海德格尔也依旧在这个庇护所里苦思冥想——倘若说我赞赏他文字中这种决定性的、让时间永生并为存在定位的死亡,原因无他,那只是我首肯其内在的审美或知性:万物终将消弭于此。那是某个再也不是真实之对象的思想的客体,它以一种可疑的认知抚慰着原始的不安,并虚幻地弹奏着最阴郁的词语旋律来遮掩死亡。
  自希腊人始,就有了这样一种思想,认为“死”不过是一种观念,藉此观念,可使自身在某一永恒的统治之下——此地万物不灭——成为他人的同谋。这的确就是我们的真实:这种真实敢于定义死亡,却又想以该定义替代死亡。这一定义也因此成为了丹书铁券,尽管死亡依旧,但我们只需忘却其表象的暴烈,它便化作了不朽的神奇。
 
  虽说只是暂时的不朽,却也足矣。
 
  此种观念犹如一剂鸦片。无论人们在评论中如何揣摩这一意象,但超乎一切伦理之上的,是我对这种概念所持的否定态度。的确,该概念中存在着某种真实,对此我不拟评说。但总体上,这是一种虚幻的概念,它赋予词语以超卓的能力,诱导着思想悖离万物的家园。自黑格尔以降,我们已熟知何为催眠的力量,何为某体系的暗示。我注意到,在那套结构谨严的体系思想之外,任何微小的概念都足以成为逃避的初衷。是的,所有组织有序的思想中,理想主义总能够所向披靡。不是也曾有人如此隐喻:与其苟活于险境,不如重构世界?
  有无这样一种概念,它像踏进黑夜中的一步,像一声呼号,像荆棘丛中一块崩塌的墓石?像一幢空荡荡的房屋给人带来的印象?没有呵,除却适合我辈长眠的真实以外,什么东西都没有保留下来。
 
  但我依旧怀疑墓葬是否已成为了该概念不愿面对的可诅咒之物?在各式死亡观念的阳光荡涤之下,那光秃秃的石板精心封闭下的灵魂该有多么尴尬?无论镂刻其上的名字何等显赫,也无论墓志铭上所云尔尔,这些墓穴已然成为了遗忘的开端。
  特别是大多数墓葬上似乎还弥漫着一层迷雾,它依旧在淡化甚至曲解着死亡的悖论。那是一层近乎物质的迷雾,有如飘落于墓穴之上的枯叶,在以其喁喁细语屏蔽喧嚣。在拉文纳,在被时光披拂的众多最简单的逝者之上,我们是能够触摸到这层迷雾的。
 

 
  拉文纳的古迹俱为墓葬。从退出历史的某一刻起,这片长久与世隔绝之地便将现今不再的一切可能的墓葬方式都保存了下来。一座座圆形的高塔似乎无心地从一个个角落崛起挡住去路,除了新近坍塌的部位外几乎无路可寻。深锁的寂寥当中,荒凉的石棺四处呈现出其双重的死亡。一座据称安葬着加拉·普拉西提阿[3]的陵墓,四壁高墙,尽显肃穆与哀伤,或许正是遂了逝者的遗愿吧。在马赛克镶嵌画的重压下,教堂仿佛向后退去,有如向被祭祀的遗骸再度关闭。若世上还有其他墓穴可以再现这种殊绝如斯的恐惧,当然非拉文纳莫属,王朝覆亡之下,惟有死亡。
  然而我在此却深感惬意。那些石棺令我喜悦。在死者长眠的拱顶下、回廊里或教堂广场前,恐怕我是头一个喜欢与宣示死亡之恐惧的幽黯瞬间遭逢的人了,我走向那些空旷的墓穴,犹如去寻觅至简的静谧。一个密闭的空间,如果能为我们这个世界存留下尽可能多的理性,或许会更令人称道:可我当时忘却了一点,那就是拉文纳另有美德。这个据称曾是柔美、忧郁和为时光所弃、半掩于尘埃中的城市,如今却是激昂和欢乐的。
  我喜爱拉文纳的石棺。如果说这个城市是欢乐的,那是因为这座俯瞰墓葬的城市从中观照出了自己并深感惬意。但自我观照就需要有“水”这样一种幽暗而明亮的介质,于是我开始在拉文纳遍寻这股水源。对心灵而言,概念有时就像是一道可能的静谧之光,但目力所及,却实在令人气馁。究竟有何种未知的法则在圣-维达尔大教堂[4]附近维系着这富于活力的一天呢?我知道它近在咫尺,这更让人兴奋,而我是不可能搞错的。
 
  原来,这一法则体现在石棺的纹饰上。一块光秃秃的石头或许只会徒招烦恼。一块粗糙、零乱、崩裂的石头或许仅仅代表着虚无。但拉文纳的石棺却委实令人惊叹,因为那上面雕满了纹饰,而正是这些纹饰使石棺尽显静谧祥和。
  石棺纹饰是拉文纳墓葬所特有的玫瑰花纹和叶漩涡纹,至少在花边和网状的交织花纹中是如此,乍看其美,着实不可言状。依我说,正是这种纹饰具有一种抚慰和诱惑的力量,它呼唤着目光并让目光停留在大理石的空洞或凹凸有致当中:通过纹饰图案的起伏跌宕,它将脆弱的生命赋予自身。它是纯净的水流和明快的装饰之间的媒介,是一种肃穆的“静”和隐秘的“动”,令再大的悲苦也能释然,并归于平静。
 
  我曾描过一幅图样来阐释这种纹饰。后来我把图样送了人。因为清晰如斯的形式无须再去费神证实。
 
  我对纹饰与概念进行过比较。概念可以否定死亡,因为死亡同样是逃避抽象之物。概念在“逻辑谨严”的思维中修成正果。体系则为针对死亡而构筑的堤坝。
  我相信此种纹饰也在探寻着一般概念。大理石上镌刻的鸟的形象就是它的模型,其概念就是物体,是一个本质仅存的抽象在向曾经存在过的永恒诀别。看看石棺四周雕刻的那些但以理、拉撒路和约拿[5]的场景吧——就仿佛有一阵风攫住了这些面孔,如今,他们不过是图像宇宙中的符征。不错,这种纹饰保护着拉撒路,使他免遭尸身腐败之苦。有如大网眼的渔网任死亡穿行。
  纹饰是一个封闭的世界。我由此又联想到,如果创作就是放弃自身,也就不存在什么装饰作品,无非只是某些简单的逢场作戏而已。概念就是如此被创造出来的,其未竟的游戏便成为了营建出的体系。纹饰体系与其上千种纹饰、与其棕榈纹、叶漩涡纹浑然天成……
  这一概念试图营建出没有死亡的真实。它希冀死亡最终不再真实。我确信,这种纹饰是想为我们营造出一处没有死亡的住所,使得死亡最终不会于现身。
 
  但这还不包括石头,石头是纹饰的依附之本,并在感性世界中保持着其常见的陌异性。
  当我们靠近这种陌异性时,领受到的快乐是至为狂热、至为纯粹的。这是对死亡的半遗忘和对逻辑上的一致性的些微满足,实际上是在要求过于伤感的理性对这种快乐及其近乎神圣的本质做出解释。如果说纹饰是一处住所,那么当这一住所处于所有真实的顶点时,怎么才能最终萃取出一个抽象的事物呢?
  在拉文纳,有一个纹饰图案家喻户晓,或许最美,至少其意义也是最为重大——它表现的是两只孔雀,立姿,相对,线条夸张且简洁,它们在同一只圣餐杯中饮水,或啄着同一株葡萄藤。在那些与大理石绠绠相勾、缠绕交织的神奇纹饰中,这两只孔雀代表着死亡与不朽。
  我从未遇到过比这更栩栩如生的源头了。我们能感受到这株葡萄藤取之无尽、用之不竭,心灵也会不由自主地来此领受生命的荣耀和死亡的教诲。我说的就是石头。不了解石头的深邃,便无从关注石头,而这一充盈的渊薮,这一永恒之光覆盖的黑夜,对我而言不啻真实的典范。骄傲呵,这创造出的一切,这感性世界的黎明!石头上镂刻出的一切都存在于该词语悲怆的天意之中。纹饰是以石头来呈现的。在这个纹饰的世界里,如果说形式悖离了众生的物理性生命并飞升至天堂某处,那是因为石头遏止了冷漠的话语,保留了原生态的我们。
  如果说没有什么能比该概念更为真实,没有什么能比这种由某种形式、某块石头、这一样本和某个躯体的结合物更为真实的话,也就没有什么能比这种危险的观念更真实的了。
  石棺的纹饰正是此种存在类型,它以其纯净的深邃,将普遍性和特殊性集于一身。它表现的正是这样一种观念,我在快乐中品咂着这种观念,因为纹饰激活了某种亘古真实的味道。
  我想起前不久在莱顿[6]博物馆里见到的一具石棺。这所大学的博物馆至今还保留着众多学者最古老的书房,逼仄而昏暗。那天的街道也是黑沉沉的。但突然间,一切都豁然开朗。
  从外观看上去,这具莱茵兰[7]罗马营地出土的石棺再普通不过了。它由一块矸石整体雕凿而成,石棺外壁已像地窖的墙面一样凹凸不平。我不知道这种土灰色石头叫什么,石面已经残损,但看起来很实用,就像盖在身上的旧床单一样。但棺盖已被移走,棺椁空空。哦,纯粹的快乐,心灵遽有所悟!哦,岁月流逝,而回忆犹存!有何种冥想刺破苍穹,才能更深层地开启这一观念之家,有何种电闪雷鸣,才能即刻拯救更强大、更自由的灵魂?石棺的内壁光洁。满目浮雕。长期漂泊的心灵所包容涵盖的一切都雕镂于浮雕之上,浓缩进墓葬的空间中,仿佛死者生前真实的住所,其中有房子及各种设施,房间里摆放着椅子、橱柜和桌子,还有死者睡过的床。还有双耳瓶,瓶子里保存着油和酒。石头粉末中,静止的窗帷似乎还飘动不已。永恒的灵魂在尖利的棺床褶皱中冥想。那生与死之间的目光拥有了生命归还给它的一切。哦,那纹饰的凯旋!那超越时空的“亘古渴望”,那凄婉的叶饰造型;那源自埃及的和谐形式,在在呈现出心灵真正的高贵;在这一奇迹中,石头那厚重的前夜与某一现时汇合,死亡于此不复存在。
  

 
  我们起码可以认为,概念性思维之所以会从墓石间掉头而去,并不全是对死亡的认知所致。再者,概念偏离的又是这世上的何种感性事物、何种石头呢?它偏离的不全是死亡,而是所有那些有面孔、有血肉、有脉动、有内涵的事物,所以,说到底,它偏离的正是所有那些对其隐性贪婪构成最潜在威胁的事物。
  概念偏离了何种感性事物呢?让我们回顾一下快乐在克尔凯郭尔[8]的作品中是如何以最不可知、最纯粹的形式爆发的吧。事实上,在这部灰白色的作品中,那瞬间震撼人心。心灵若总是汲汲于尘世的财富,就会因无穷尽的歧途而疏离可感知的客体,那正是克尔凯郭尔十分担心的情形,因为他知道惟有他参破了个中三昧,但却被尘封于普遍观念当中。他与这一体系缠斗着。但该体系已然成为了概念的宿命。他努力地去信仰上帝……暴风雨后,当长天终于开启,他的快乐从天而降。这是一种狂喜,仿佛我们生存的这个由“不可能”统治的地方骤然脱胎成为了另一处一切皆有可能之地。而更为直接的后果是,那压抑着我们的概念的云层被撕破了。在概念化的“人”里,确实存在着某种背离、某种对既存之物的不竭放弃。这种放弃便是厌倦、焦虑和绝望。但有时,当世界挺身而出,某些魔咒就失灵了,这一刻,生命中生动和纯粹的一切便如恩典般降临,这种快乐是心灵在面对真实的困难时实现的突围。
  这种快乐与人们从拉文纳的墓葬之美中体验到的快乐是类似的。所以我才会重返拉文纳,就像回归一道光,因为其本身便是这道光。在拉文纳,没有什么能让这道纯粹的辉煌之光黯淡——我明白,若没有这道光,人们就无法活下去——也没有什么能将墓葬的这种特性与其在心灵命数中的启蒙者角色截然分开。
  但愿诸位不要因为我对某座城市的古迹喋喋不休而莫名惊诧。这绝非出于讽喻的念头,也绝不单纯为了享受沉思于废墟之上的神秘乐趣。
  但是,在这个概念的真实之下,我要为一个顽强呈现、不屈抗争的真实申辩。该真实的本质在于,但凡有人居住的城市——比如拉文纳——就有与其价值相等的法则,居住于此的人拥有创制其普世价值的同等资格。但愿拉文纳的道路和石头都有与其价值相等的概念推论,并能以此取代其他。但愿任何一片散乱于此的最细小的石棺碎片都能因其毋庸置疑的存在而拥有与一般概念同等的、最严格意义上的价值。同样,完全有必要重新创设普世价值这一观念,因为它对人类能否获得幸福至为重要。普世价值不是一项律法,它既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又可以不名一文。普世价值自有其场域。它在人们的一瞥一视、一举一动中无处不在。我想到了以希腊方式所说的真实的场域,这种说法背离了其自身的意义,提出了一种观念,即某种程度上我可以发现的那种时刻都在警醒的真实,而这正是我回归的路径。真实的场域,便是会发生某种深刻转变的场域。因此,一项新的原则可以改变一门学问,但这里所说的原则只是世上的一个点,是一处古迹,是一处令人赞叹的遗址,是一座雕像。昔日,此地除了神谕还有什么?今天,此地除了祖国还有什么?
  此地(真实的场域永远是某个此地),在此,在生命的惬意中,沉默或遥远的真实与我自身的存在相互融合,相互改变,相互激励。在相类的某个美丽的地方,一处绝美之地,我不再属于自己,我会安享完美秩序的支配。同样,在此地,我最终会获得完全的自由,因为没有什么对我是陌生的。我毫不怀疑在某个地方,一定会有这样一处我的宜居之所,有这样一道拥有生命的门槛。但又有多少人枉费了一生却一无所获!而我喜欢旅行,仿佛在尝试回归。但凡发现与我愿望相似的地方,我都会驻足寻访。于是,一个因宗教而受到伤害的古老希望苏醒过来,惶惑不安地审视着海岸上似乎近在眼前的鸽群。就让我们从这里开始吧,无论是在佛罗伦萨,在夜晚的圣弥额尔教堂[9]——壁龛上的那尊“晚间圣母”雕像(Madonna della Sera)昼夜明亮——还是在拉文纳,在加拉·普拉西提阿陵墓前狭窄的广场,让我们聆听末日脚步的沉默吧。诗同样属于这一类寻觅,我觉得,只有在世界的这个点上,诗才会无忧无虑,它早已准备就绪,假如有一天,它渴望表达世上被湮没的一切时,就会焕发出这处古迹外在的魅力……在波德莱尔之后,我再次重申,诗具有和远行同样的本质,同样的血缘,具有对人而言的一切可能的行动,那可能是唯一有效的行动,是唯一抱有目标的行动
  如果我所述说的真实与此种迷惘相悖,我早该迷路了。
  此外,我还反对概念中感性的真实,因为迷惘的后果早被认知。在拉文纳,我会发现另一种统治的露头。
  纹饰的线条为何如此美丽?目睹一具石棺为何就能让心灵获得抚慰?概念几乎提不出这些最重要的问题。它也从不回答这些问题。
 
  但是,那古老的焦虑正是藉这些已经倾斜的灰色石棺、藉这些无尽堆叠的、从雕镂的石头构成的高墙上腾飞的,一如火凤凰飞往太阳城[10]。我不会以某种哲学的方式来提出这个感性的问题。确认,这才是我要操心的事。这是这片赤裸的土地和遗迹的美德,是它们在教诲我们说,确认义不容辞。
  自巴门尼德[11]以降,思想总是以牺牲部分所谓已逝的存在为代价而成就自我的,它认为那不过是被命名为“感性”的本质表象上的附庸,所以无非是些幻象。故而心灵也徘徊于这两片灰色的地带犹疑不决。先是单色调的概念;接下来是深灰色调,是那种来自竞技场或石头构成的狭道那种浓烈的深灰色调,这才是进入真实的入口。我不懂也不打算为这个世界提出什么论证,而且不想以此种坚忍、玄奥的精妙手法将感性夹杂于存在当中;我只打算为之命名。此即这个感性的世界。话语,这个第六和最高的感官,必须听任自身与之相遇,并破解其符征。对我来说,我只对克尔凯郭尔未竟的这项使命——即探索这一奥秘的使命——情有独钟。
  

 
  此即这个感性的世界。事实上,有众多障碍物始终在遮蔽入口。概念不过其中之一。克尔凯郭尔也并非唯一的流亡者。
  我会说这个概念像一座禁城那样与我们相距遥远。但我也会说,它作为一座一切皆有可能的城市留驻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灵魂一旦倾心以爱,就不难发现门径并驻足定居,任何障碍对此都无计可施。
  它既是概念性思维;也是某个抱有道德苛求之神祇的观念;心灵之外,弥漫着一股夜的力量,四处是改头换面的物象、不纯的形态和丑陋的事物:这些就是回归之途的主要障碍。
 
  庄严之城,简约之城:它在延展,我们的做作和我们的财富都追赶不及。
  这城市俨然转瞬间诞生。高耸的城池——其材料显而易见(因此我称其为最高的真实,这种真实是我瞬间领悟和感受到的)——仿佛期待中的轮廓线一般在相互应和。有时,在半高处,站在外凸、有如饱经风霜的亚美尼亚教堂般的岩石上,那些奇特的矩形起伏似乎将岩壁钉入了隐秘的实体当中。然而,岩壁的背后,在那些住所的深处,是生命的空间。荒凉之城:现实的极点之上便是孤独。
  我穿过通往山谷的一条条街巷。一股湍流滚滚而过,耳畔只有激流的喧豗。从眼前的屋顶眺望,无分左右,层层叠叠,可能都是些宗教遗迹,依然湮没在壮丽而复杂的景色当中。穹顶、门廊、钟楼,都笼罩着真实天堂那种绛色的雾霭。
  我避开会将我引向一座座广场的条条岔道,为了能让自己蓦然回首,踏上命运留给我的那条路。在此,命运缄默不语。它在脚步轻盈的回声中袒露心扉。所以这即是自由。在这种感性中,可以触摸到万物的深刻统一。而“一”,正像柏罗丁[12]明确指出的,就是绝对的自由……
  太过纯净之城。我无疑在以乌托邦的口吻描述它。它是乌托邦之一,抱持着已然抽象的、每个乌托邦方兴时期都曾秉持过的伦理。人们说,这座城市已近黄昏,正在走下坡路,所以我想象,透过余晖晚照,这座城市是属于伦理的。
  但乌托邦中有着某种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神秘的真实:事实上,它是具象的存在,对这个恼人世界的无尽描述无时无刻不在危及着其原型。每当人们兴致勃勃地观看一件仿制之物的双重真实时,它都表现得如此绚烂夺目。此类图景的真实为我们这个世纪所罕见且取用不尽,而心灵之血却在摧毁这一真实:此即一条街巷的神秘与忧郁
  或者我可以用描述一座剧院的方式来做出进一步说明。因为这个感性的世界无非是一个行动开始的场景。人们正是出于对这种彼此呼喊的直觉、对某个场域的祭祀价值的直觉才发明了建筑。
  我行走于这座城市中。那隔绝了呼喊之回声的神秘距离又在我之在场和先我而在的某种绝对之物间再现……的确,感性终究为何物呢?我曾说过它是一座城市,但这个想法忽略了存在于表象中的存在,而表象则是豪奢的,因此它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甚至可以称为对废墟、对最卑微之物和对混乱的一种痴迷。但区别开感性与概念的并非是简单的表象。
  感性的对象是在场。它首先是藉某一行为与概念区别开的,这一行为便是在场。
  感性也是藉某种渐变与概念区别开的。这便是此地,便是现在。还有它的场域,因为那场域非它所有,时间也不属于它,因为那不过是时间的片段,这场域和时间都属于某种奇特之力的构件,由在场本身生成。哦,在场,它通过自身的爆裂固化了方方面面!由于它的在场,客体不断消失。由于它的消失,它令人敬畏,并张扬其在场。它若继续在场,就会像自我创设的一种统治,像不谋而合的一个联盟,像凌驾于它与我们之间的话语的一纸协约。它若死去,就会在缺席之时向这个联盟敞开心扉,这是它心灵的承诺,在此承诺中,它成就了自我。在这一承诺中,它藉自身的缺席,藉自我的浪涛般的宣示,以其自身的活力与概念抗衡,并宣称这一在场全然是为了我们。它只是存在中的一种符征。它代表善,而且它拯救了我。人们会接受我的这个想法么?感性就是一种在场,它是所有观念中相当冷僻的一种观念,依据概念性思维,它永远是不纯粹的:但它也是一种救赎。
 
  在场的行为每时每刻都在宣示这个世界的悲剧及其结局。这就是费德尔[13]在最后一幕中对我们的教诲和她死去时的那种平静的声音。
  我用个比喻来说明吧:它是昏暗之树的残枝,是常春之藤的碎叶。完整的树叶可在其叶脉中储存起永恒的精华,这大概已然是概念了。但这片黑绿泥污的碎叶,这片从破碎处显现出其全部现存深度的树叶,这片无限的树叶,便是纯粹的在场,因而是我的救赎。从绝对角度看,它曾经属于我,有谁能把我从超越命运与位置的接触中解脱出来?又有谁能摧毁这片毁之又毁的碎叶?我手拿这片碎叶,捧着它,就像我本想拥抱拉文纳,我能听到它不倦的声音。——在场是怎么回事? 它像艺术品一样令人神往,它像清风或大地一样天成。它像深渊般黑暗,却又令人心安。它有如空间中的某段空间,在呼唤着我们、包容着我们。而且它像上千次自我迷失的瞬间,却拥有神的荣耀。它与死亡相似……
  这就是死亡么?若使用一个本应甩给晦涩的思想并使其可鄙且虚妄的词语,那就是:不朽。
 

 
  人们一定会原谅我明确地说出如下话语:无论古时众神还是现代神祇如何作保,我全然不接受这种肉体或灵魂不朽的概念。
  常春藤中存在的不朽,尽管它耗尽了时光,但过程同样如此。把绝无可能的不朽和感觉到的不朽结合在一起,虽可让人感受永恒,却无法消除死亡。
  这就像我幼时在峭壁间听到过的那声鸟鸣。我已记不得是在哪条斜谷,也记不清起因或何时途经那里。甚至那光亮究竟是黎明还是暮色也全然不重要。火光中,荆棘丛中窜起一股浓烟。那只鸟在歌唱。我得老实承认,有那么完全孤独的一瞬间,那鸟儿正嗓音嘶哑地在浓烟顶上言说。在这不朽的瞬间里,只有斜坡上长长的蒿莱与我同在,这图景印入我的脑海,超越了时间和空间。
  浪涛中有永恒。具体而言,它存在于浪峰泡沫的嬉戏中,这简直难以置信。后来我曾一度认为它是基于一般观念之上的。但我还是回归了那声鸟鸣,如同我重归那绝对的石头。
 
  无论谁试图穿越这感性的空间,都会遇到流经万物间的一股圣水。只要抚触这水,就会感受到不朽。之后,还需要说些什么呢?还需要证明些什么呢?在此抚触之下,柏拉图创造出另一个世界,即强大之观念的世界。但愿这世界是存在的,我对此深信不疑:它存在于常春藤里,它存在于八方四面,那才是实质性的不朽。
  简言之,它与我们同在。它存在于感性当中。柏罗丁说,心智是伟大而变幻之面孔的表达。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能如它一般与我们近在咫尺。
  天国是不存在的。此种不朽,此种克尔凯郭尔瞬间从中迸发出的快乐,对那些由此经过的人而言,不过是一处勃发着清新与回声的住所。而对那些想占有此种不朽的人,则无非是某种虚幻,某种失望,某个夜晚。
 
  要我说,该概念的奥秘在于对死亡的恐惧。事实上,存在恐惧或产生恐惧均发端于这一概念。死亡,至少其精神上的现实、灵魂中的恐惧和恐惧中与世隔绝的存在,全都始于对感性的遗忘:始于对感性的遗弃,而这种感性已然形成概念。
  该概念在死亡面前仓皇出逃。毫无疑问,它对一己宿命倍感焦虑并试图降服它。但虚构的不朽如此徒劳且太过虚伪,以致在其软弱中已然成为一种接受。恐惧、否认、接受,这就是超乎概念之外的死亡帝国。正是这种概念,使得逃避死亡并满足于为其命名这一荒诞的游戏成为可能。
  该概念是一种幻觉。它是古老玄学的第一层面纱。它想把不信教的人和无神论者都笼络到自己一边。因为它像神一样软弱。更不消说在其不在场时,在我手持的常春藤残枝中,在通道和泡沫中,所有真实及所有规则都变得不可能。可能的规则只有许愿不朽。在这片土地上,被这样创造出来的东西可谓不胜枚举。
 
  夏多布里昂[14]在埃及游历时曾这样写道:“人类建造起如许坟墓,并非出于虚无的情感,而是出于渴望不朽的本能。”夜幕笼罩下,一座座恢宏的埃及陵墓在自信与沉寂中巍然耸立,如此浩大,如此精妙,我藉众多绘制出的美丽面孔和符号推演出了那种对生命的有意识的强调;从那些没有众神只有雕像的陵墓中,从那些通过装饰与石块的结合创造出的逝者犹存的形式中,我推断出了它所承载的也就是我说过的那种不朽。无论是谁,只要他相信复活之梦,只需像第一批基督徒那样,在大地上开辟出一条昏暗的通道即可。
  埃及藉这些石头陵墓表明,唯一可能的未来就存在于这个有形的世界中。在拉文纳,6世纪的石棺亦复如此。还有一些城市也同样如此(这些城市能幸存下来实在令人感动),在那里,一排排的坟墓或开启,或封闭,逝者们正于此诉说。
  而我的问题并未消失。为什么这种概念、这种实用的理想主义在面对墓葬时会掉头而去呢?我会回答说,因为那些石头意味着崛起中的自由。
  人们可以把死者的骨灰抛撒风中,可以服从自然的意志,可以毁掉故城废墟。同样的行为也可以与坟墓同在,在死亡的爆发中诉说缺席并于此维系生命。它说在场是永固和永恒的。对概念而言,此种断言在其双重本质上是陌生的。可又有哪种概念知晓将伦理与自由结合在一起呢?
  这就是为人服务的墓石之伟大,没有它,所有人都会死于悲惨和恐惧。这就是那不畏死的生命(我在此借用的是黑格尔的话),它在死亡中得以复活。为了理解这些墓石,我们必须懂得另一种与概念有别的语言,那是另一种信仰。墓石面前,概念如同希望中的理性一般缄默无语。
 
 
注释:
[1]本文是博纳富瓦的一篇旅行随笔,选自其论文集《不大可能及其他》(L’improbable et autres essais),首次发表于《新文学》(Lettres nouvelles)1953年5月第3期。拉文纳(Ravenne),又译拉韦纳、腊万纳或拉温拿,意大利北部城市,古代罗马的海港,公元5-6世纪时成为东哥特王国的都城,6-8世纪是东罗马帝国统治意大利的中心,以保有古罗马特别是西罗马帝国时期的建筑遗存著称。
[2]拉丁文:Hic est locus patriae。
[3]加拉·普拉西提阿(Galla Placidia,388-450),罗马帝国公主,狄奥多西一世皇帝(l’empreur Théodose Ier,347-395,379-395在位)的女儿,霍诺里乌斯皇帝(l’empreur Honorius,384-423,395-423在位)的妹妹,西哥特国王阿道法斯(le roi wisigoth Athaulf,?-415,410-415在位)的妻子,君士坦提乌斯三世皇帝(l’empreur Constance III,?-421,421-421在位)的皇后,瓦伦提尼安三世皇帝(l’empreur Valentinianus III,419-455,424-455在位)的母亲和摄政,在西罗马帝国的末期政治生活中曾扮演重要角色。
[4]圣-维达尔大教堂(la basilique Saint-Vital),建于公元6世纪,是拉文纳最具拜占庭艺术风格的建筑之一,特别是大教堂内的6世纪镶嵌画最为著名,1996年被联合国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5]但以理(Daniel),又译为达尼尔,圣经中的四大先知之一,《旧约·但以理书》的作者。拉撒路(Lazare),圣经中的麻风病人,死后四天在耶稣的呼唤声中复活。典出《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约拿(Jonas),又译为约纳,圣经中的十二小先知之一,《旧约·约拿书》的作者。
[6]莱顿(Leyde),荷兰西部历史名城,有众多历史建筑和博物馆。
[7]莱茵兰(Rhénanie),欧洲旧地区名,又称“莱茵河左岸地带”,在今德国莱茵河中游。
[8]克尔凯郭尔(Soren Aabye Kierkegaard,1813-1855),丹麦哲学家、神学家和诗人,现代存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后现代主义和现代人本心理学的先驱。
[9]圣弥额尔教堂(l’Églised’Or’San Michele)是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一座教堂,建于1337年,教堂正面的壁龛里保存有若干15世纪的雕塑杰作。
[10]火凤凰(Phénix)与太阳城(Héliopolis),典出奥维德《变形记》第15章:“……惟有一只鸟,它自己生自己,生出来就再不变样了。亚述人称它为凤凰。它不吃五谷菜蔬,只吃香脂和香草。你们也许都知道,这种鸟活到五百岁,就在棕榈树梢用脚爪和干净的嘴给自己筑个巢,在巢上堆起桂树皮、光润的甘松的穗子、碎肉桂和黄色的没药,它就在上面一坐,在香气缭绕之中结束寿命。据说,从这父体生出一只小凤凰,也活五百岁。小凤凰渐渐长大,有了气力,能够负重了,就背起自己的摇篮,也就是父亲的坟墓,从棕榈树梢飞起,升到天空,飞到太阳城下,把巢放在太阳庙的庙门前。”引自杨周翰(译):《变形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5月北京新1版,第215页。
[11]巴门尼德(Parménide,约公元前6世纪末-公元前5世纪中叶),古希腊哲学家。
[12]柏罗丁(Plotin,205-270),又译作普罗提诺,罗马帝国时期的哲学家,新柏拉图主义的奠基人,其学说融汇了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的思想以及东方神秘主义,视太一为万物之源,人生的最高目的就是复返太一,与之合一,其思想对中世纪神学及哲学尤其是对基督教教义有很大影响。
[13]费德尔(Phèdre),拉辛(Jean Racine,1639-1699)悲剧:希波吕忒是雅典王忒修斯的儿子,他追求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却冷落爱神阿弗洛狄忒。这使爱神十分恼怒,于是她让继母费德尔疯狂地爱上了希波吕忒,却被其拒绝。费德尔蒙羞自杀,留下遗书诬陷希波吕忒对她不轨。忒修斯看到遗书后气急败坏,遂放逐了希波吕忒,并用海神的诅咒处死了他。
[14]夏多布里昂(François-René deChateaubriand,1768-1848),法国浪漫主义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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