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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华莱士·史蒂文斯:给艾尔西的两封信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9-01-29  

华莱士·史蒂文斯:给艾尔西的两封信

叶丽贤



亲爱的艾尔西①:

  今天是你加入教会的日子吗?还是下个礼拜日?我刚才去喝茶的时候,还想起这个事儿。最近一直没听你提起过。如果今天真是你的日子,那你就不再是异教徒了,我要向你的新身份致敬!今早躺在床上读《箴言》,我留意到第三十章有这样一句诗:

“求你使虚假和谎言远离我。使我不贫穷,也不富足,赐给我需用的饮食。”

  我就将这句诗送给你,来表达我的美好祝愿。我今天大部分时间是在雨中行走。我任凭雨点落在头上,淋在脸上。我常用的那些明喻,你是熟悉的,这次我又得说,这雨水就像沙漠里的甘泉。与温和的天气相比,阴冷的天气似乎对我更有好处。我在雨里看到一只蓝鸫,还送了它一个飞吻。礼拜六那天我在东奥兰治市,吃早餐前外出散步,我第一次见到知更鸟。现在这里猫柳四处可见,今日又多了泥泞和雾水。风在田野上追赶着重重雨雾。你不妨让雨珠在帽檐上集聚,听着雨水在鞋里咯吱响,衣物贴在你身上,沉沉的,冷冷的——你应该会乐在其中。你扑的香粉也许都会被风吹走,但你并不介意;你的脸颊也许会因血液涌上来而生疼。我在新林子里找到了一条新路。灌木丛里落满了歌雀,它们唱着曾在八月里歌唱的小曲。我一度停下脚步,闻着泥土和雨水的味道,向四周观望——忽然认出了这一切,就仿佛见到了最亲爱的朋友的脸庞。当时,我心里想:“这就像见到一位朋友的脸。”我还想着该怎么如实跟你讲述这一切,好让你明白我想说的意思。重重的雨雾,稍远处被雨雾吞没的小树林,横扫的冷风,喧闹的僻处,一块块残冰,一处处积雪——这一小片野地都归我所有,不与任何人分享,甚至不与你分享——它使我成为了真正的自己。它对我的助益远远超越了所有的事物。你与它不同。我准备好了的时候,会为你弹奏一首鲁特琴曲,艾尔西是可以歌咏的柔美名字。你把我变成了恋人,这样我就不能再做别样的人。但今日,我逃离了出来,享受着每一丝自由的气息。此刻,既然我已经回来了,我演奏的鲁特琴曲一定会比以前更优美,更欢悦。安德鲁·朗格②有一首十四行诗可以作为这一切的注解,可以形容我内心自由的感受;也许,这首诗对你来说是陌生的——我把它抄了出来:

那人倦乏地躺在花园里,小憩片晌,
就在普罗塞皮娜领地的侧畔,
瑟茜③的歌声和美酒伴着他安眠。
爱伊亚小岛早已忘记了海洋,
唯有鲁特的情曲在低声悲怅,
唯有恋人憔悴的身影在哀叹。
终于,他再次欣喜地舔到唇上的海盐,
看见辽阔的天空。就像此人一样,
人们欣喜地从现代语言的诗歌中
转身回望星辰;在比浓重的花荫
更远的地方,他们感到自由的劲风
正迎面吹来;透过柔靡时代的乐声,
他们听到西面海滩上潮声的轰隆,
那是《奥德赛》的汹涌澎湃,雷霆万钧。


  今日的我就像奥德赛那样四处流浪,只顾得贪懒偷闲,请你见谅;毕竟,我现在已经忏悔了。前面的引诗有点长,我保证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引用这么长的文字了:引经据典是会毁了一封书信的。下礼拜六我可能会搭乘早班火车去你那里;可是,即便我坐五点的火车离开纽约,我也不敢肯定能与你碰得上面,因为这趟火车是最不准点的。要是你能在火车站与我见面,那该有多好啊。也许从来没有人在那里顺利碰头过。还有,我的行李到时会碍事,而且我也想换上干净的衣领,这样看来,不如到你家里相见更方便。我们倒不用守在家里,如果天气晴好,如我期待的那样,我们可以马上出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那天晚上会有月光,是不是?我觉得会有。要是约在别处碰面的话,你见了我不留胡须的样子,恐怕就认不出我了。今早我把胡子剃掉了,看起来有点怪怪的。现在差不多又得搬家了。昨日天气相当暖和,我回到家,房间热得像烤箱。到七八月时会是什么样?如果能在长岛离城不太远的地方找到一个舒心的住处,我等事务所里的情况稳定了,就立即搬过去。就目前的事态来看,我不知道接下来每一周是不是都要去所里;到季末了,要朝有利的方向做点调整,着实很难。有时我想,要是形势没有马上好转,我就收拾行装,前往加利福尼亚或其他偏远的地方。纽约没有什么能成为我的工作动力:我想要的当然不是钱,但我必须时常想着钱的问题。纽约是一座忙碌、活跃、充满力量和生趣的城市;这里很多人都在说,他们宁愿做包利街④上的路灯杆,也不愿意做黎巴嫩的雪松。而我呢,当然,更倾向于选择雪松。你以前笑过我总是郁郁不乐吧?没有的话,现在就尽情嘲笑吧,因为跟你说这些话简直是暴虐至极。唉,我竟然跟你说了这么多不应该说的话。曾几何时,我发誓不再斥责别人;就在今晚,我发誓不再引经据典(就一阵子);而此刻,我又发誓从此要快活起来。墨水渗进了我的血液里——我会在黑墨中划出一条线,写下蓝、白、粉红、蓝紫、紫红、大红、茶褐、橘黄、棕褐——并摇响我小丑帽上的铃铛。听,叮叮叮!华莱士,做个快乐的小傻帽!眼前这位女士不是寡妇,也不是孤女,而是大家闺秀哟。哦,姑娘啊,我们还在生者的土地之上,我们还在太阳底下。就让我们一起佩上铃铛,从此永不长大,永不亲吻彼此;我们一同嬉戏,从不思量,从不企望,也从不梦想。这样能阻止“时间”与“自然”吗?“自然”是残忍的母亲,你刚刚牵上她的手,而我认识她的时间比你略长一点,还是把她困在我们的陷阱里吧!他们说,明早天就会放晴了。我觉得自己可以彻夜不眠,等待明天太阳升起——但那未免有点不知节制。晚安,亲爱的陌生人,亲爱的“艾薇卡”(E.V.K.),你不是这么叫自己吗?你不就是“艾薇卡”吗?很开心又能见到你,与你一同散步,一起闲聊,与你一块做世界上任何一件事。

深爱你的,招你烦的,
心怀好意却又不可理喻的
华莱士


注释
① 史蒂文斯1900年从哈佛大学结业之后,前往纽约寻求发展。这封信写于纽约,日期为1907年3月24日(星期日)。艾尔西•薇尔拉•卡切尔(Elsie Viola Kachel,1886-1963),又称艾尔西·莫尔,即日后的史蒂文斯太太,此时与史蒂文斯正处于热恋关系中。
② 安德鲁·朗格(1844-1912),苏格兰童话作家,人类学家。
③ 瑟茜是《奥德赛》中的女巫,住在爱伊亚岛上,曾与奥德赛相恋,将他留在岛上一年。
④ 美国纽约市的一条街,以廉价旅馆、酒店众多著称。




我亲爱的“玫瑰帽”①:

  【……】——你也许会好奇,我今晚都在做什么。我呢,还在继续研究冈仓先生②的书,浮光掠影地读了不少。接着我去看了一个展览(到那里已经九点了)。展览主要是与挂毯有关。不过,那里还展出了一些很有意思的古老乐器。其中一种有十六根弦。有一种鲁特镶嵌着珠母层;展品里还有法国风笛。我看到两间小室里陈列着玉雕——或者类似的小玩意。我知道这个东西十分珍贵,但看不明白其中的名堂。我要不要给你寄一两张图片,给你办个私人展?瞧,我都给你拿出来了,全部是中国人的手笔,已有成百上千年的历史:

“鹅黄,碧绿,绯红,莹白,赤金,棕褐;”
“天青,橘黄,暗绿,黄褐,乌黑,赤金;”
“天蓝,朱红,莹白,赤金,碧绿。”③

  我不知道你对中国的感觉跟我是不是一样。那个地方如此遥远神秘,如此虚幻不实,来自那里的一些小实物竟会让你觉得无比奇妙,不可思议。我最近一直在阅读中国人对风景的感受。我们有一些传统题材是艺术家喜欢描绘的(比如“华盛顿横渡特拉华河”、“圣母与圣子”等等);中国人也一样,大自然或风景中有一些样态就属于他们自古传袭的题材。将这样的景物罗列出来,甚是好玩,就像以前寄给你的“美妙之物”的清单一样④。瞧,这就是要给你看的单子(我以灵魂起誓!):

烟寺晚钟
渔村夕照
山市晴岚
远浦帆归
洞庭秋月
平沙落雁
潇湘夜雨⑤

  这个单子包容万象,是我见过的最为奇特的事物之一。比如,任何一幅暮色图都可以归到第一个标题下面。“四周万籁俱寂,旅人心里想着‘白昼要结束了’,就在此时,耳畔响起远处那期待中晚钟的声音。”⑥从东方带回来的这包奇异之物里,最后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那是王安石好几百年前写的一首小诗:

“已是夜半,房中阒寂无声,
更漏流尽。我难以安眠,
美丽的春花在夜色中颤抖,
而月光将花影投到了遮光帘上。”⑦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它更优美,更带有中国风——“绿叶帽少爷”⑧这就对王安石鞠躬致意。哦,不:王安石已经安眠,我们还是不要去搅扰他了。接下来一两周,我还会在亚洲的积尘里继续拨弄,不知道我又会搅扰到谁,又会翻拣出什么。多么奇怪啊,我们对亚洲,对那儿的一切了解得那么少!我多么急切地想一夜之间把它了解个遍!不过,亚洲(我们的心灵转眼间就从皮喀底飞到那里)就留待其他什么时候再谈吧。我希望这周剩下的时间都用来读书,礼拜天外出散步。比所有书籍都要美好的,是有风的、鲜活的空气。到了入暮时分,风会将星星吹得格外明亮!傍晚天色转暗时,我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当时天上有至少十几颗大大的、金亮的星星,它们似乎不属于平日的天空,而更像是属于三月的季候。【……】
                                                                    
你的
华莱士


注释
①“玫瑰帽”是史蒂文斯送给艾尔西的一个昵称。这封信写于1909年3月18日晚。
② 即冈仓觉三,日本明治时期著名美术家、美术评论家、思想家。
③ 这三组清单罗列的是史蒂文斯在展览上看到的三幅中国画所用的颜色。
④ 史蒂文斯常在书信里随意罗列一些他觉得可爱的事物(比如动物、植物、器件等)为艾尔西消愁解闷。
⑤ 史蒂文斯只列出“潇湘八景”中的七景,独缺“江天暮雪”。
⑥ 这句话引自英国艺术理论家劳伦斯·宾扬(Laurence Binyon)的著作《远东的绘画》(1908年出版)。宾扬在这本书中论及中国南宋禅僧画家牧溪所绘的《烟寺晚钟图》(现藏于日本),并对画作的内容作了简要描述,史蒂文斯从中引用了一句话。
⑦王安石的原诗为“金炉香烬漏声残,翦翦轻风阵阵寒。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史蒂文斯所引的英译也是出自《远东的绘画》一书。这个译本只是对原诗的简略复述,与原诗相比,可谓面貌殊异。
⑧“绿叶帽少爷”是史蒂文斯给自己取的绰号,与“玫瑰帽”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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