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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程一身:路云的写作路向与影间距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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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8-10-13  

程一身:路云的写作路向与影间距问题




  我先谈一下对路云诗歌的印象。《光虫》是一本短诗集,《凉风系》是一本长诗集,同时《光虫》里还有一些不分行的东西。在我看来,这三种体式对应着三个人。《光虫》深受张枣的影响,《凉风系》应受到了海子的影响。在《桥墩》中,路云写到了这两位诗人,并认为他们是“葬身在汉语领空的试飞员”,成为现代汉诗的“两个桥墩”。路云这首具有元诗意味的诗分明把自己视为他们的继承人。当然,《光虫》比《凉风系》成熟。总体来看,张枣对路云的影响大于海子。这不仅因为张枣是长沙人,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沉迷于那种隐秘的智性写作。在湖南当代诗人中,路云是从风格上最接近张枣的诗人。说到不分行的文字,是不是跟昌耀有点关系?他后期写的东西确实是不分行的。把不分行的文字当成诗,我对此持异议。因此,我宁愿把《光虫》视为诗文集。我注意到,张枣和昌耀这两位生于湖南的诗人去世后,许多青年诗人接受了张枣的影响,而昌耀几乎成了一种孤绝的传统,他沉重的《命运之书》无人继承。就是在路云的诗中也看不到昌耀的诗风,除了不分行文字这一点表象之外。这是我从路云的两部诗集中隐若辨认出的他的三位诗歌向导。
  在读路云诗歌的时候我感觉很困难,我想就此梳理一下现代汉诗的难解传统。我之所以用“难解”而不用“晦涩”或“朦胧”之类既成的说法,是因为“晦涩”或“朦胧”是对作品的定性,事实上有些诗对某些人晦涩或朦胧,对另一些人却可能很清晰,因此,所谓的晦涩诗或朦胧诗其实是不准确的说法。而“难解”侧重的是读者与作品的动态关系,即某首诗歌让某位读者难以理解,它是随时生成随时变化的。我在“难解”后加了个“传统”,因为这是一个从历史延伸到当代的问题。首先我想谈一下古代诗歌的难解问题,古代诗歌的难解可能跟时间距离和语言演变有关,但实际情况更复杂。如阮籍的《咏怀》诗被刘勰评为“阮旨遥深”,这和他身处乱世承受的政治高压有关。当一个诗人注重真实表达而无法做到时,他只有选择沉默或曲折的表达。就此而言,《咏怀》的“阮旨遥深”和阮籍的青白眼看人是同构的。再如李商隐那些富于魅力的无题诗,有人竟然把这些我认为理所当然的爱情诗解读成了政治诗,而且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又是牛李党争,又是香草美人的诗歌传统以及大量的典故使用。尽管我知道李商隐确有政治情怀,写过上乘的时事诗和咏史诗,但我还是很难接受他的无题诸作是政治诗的观点。面对李商隐的诗,元好问曾感叹“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这是很有代表性的。准确地说,李商隐的许多诗并非难解,而是多解(难解的反面),或难解与多解的统一体。
  提到古代诗的难解只是一个背景,因为古代诗对其同代人来说未必难解,只是随着社会变迁、文化更替,尤其是语言系统的演变才让现代人感到难解。我讨论的重点是现代诗的难解问题。我觉得现代诗才真正具有难解性,因为这种难解性是同步的,即现代人的创作却不被同代人理解。究其原因,是由于古代社会是个相对严密的统一体,它的集体性很强,用一句古话说就是“诗可以群”,诗是把大众聚拢起来的东西。在等级社会里,这种“群”更多地体现为一种统治方式。从等级社会到民主社会的背景转换跟现代诗的难解有直接关系。因为现代诗人往往注重追求独立、自由、个性,人际关系是松散的、疏离的,甚至是敌对的。就此而言,现代诗的难解有其必然性。在国外,艾略特可能是最早对现代诗的难解进行辩护的诗人。他认为现代诗的难解跟“文化体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玄学派诗人》)有关;而米沃什则有一篇文章叫做《反对不能理解的诗歌》。这两种观点是相反的:一个为诗歌的难解辩护,一个明确反对难解的诗歌。现代诗歌就是在这种张力中发展的,或许重要的是把握好尺度。
  回到中国现代诗歌。新诗产生以来,难解的诗歌构成了一个小小的暗流。这批人并不多,但大多是语言的探险者。像早期的废名是个比较难解的诗人,诗中似乎有禅意。更有代表性的是卞之琳,他有的诗很奇怪,所谓“距离的组织”,从发生学的层面来讲,卞之琳的诗好像在国内找不到源头,应该和他以及别人翻译的现代派作品有关。当然他的诗也融合了中国古诗的凝练传统。至于难解的当代诗人就比较多了,张枣就很有代表性。他曾经说过,“我们跟卞之琳一代打了个平手”。他显然是把卞之琳作为师承、甚至是超越的对象。从这个大背景来讲,路云的诗歌构成了现代汉诗难解传统的一部分,也可以说他是难解的中国当代诗人的一个代表。在湖南找不到跟他相似的诗人,在国内估计也不多。在我的印象里,与路云诗风比较接近的是余怒。但他们又有不同,余怒大体上是个注重书写潜意识的观念型诗人;路云却是从具体出发走向抽象的,他有时非常动情,某些诗甚至充满了对生命的强烈惊惧感。所以,和余怒相比,路云还不是最难解的中国当代诗人。既然路云是张枣的师承者,因此有必要对他们加以比较。在《综合的心智》中,顾彬认为张枣是中国“20世纪最深奥的诗人”。张枣去世时48岁,正是路云现在的年龄。能否说路云和张枣打了个平手呢?尽管路云在继承张枣的基础上有所变构,我觉得差距还是明显的。张枣是个早慧的天才诗人,而且古今不薄,中西兼修,具有超强的化欧化古能力,在写作中注重对话。如果说古诗讲究“群”的功能,张枣则推崇知音诗学,他的诗大多是向历史或现实中的某个人,甚至是向另一个自己的私密倾诉。这应是造成他的诗深奥难解的原因之一。
  把路云放在张枣和余怒,甚至整个难解的现代汉诗背景上,我尝试探讨一下造成路云诗歌难解的原因。为什么路云的诗歌具有难解性?我觉得这可能不是想象力的问题,而是思维方式的问题,这种思维方式可能跟他的故乡岳阳、历史上的楚地有关,我暂且把它称为巫性思维。它带来了一种特别新奇、有创造力的语言。我不展开,仅谈一下两本书的名字。这两本书的名字都很有特点,比如说《凉风系》这个名字,刚才光昕说“凉风”是路云诗歌的关键词——这也是路云的自述——可以说它是进入路云作品的有效切入点。我要说的是“凉风系”这个词很特殊,这个组词体现出一种创造性。“凉风”这个词我很熟悉,“系”这个词我也很熟悉,但是“凉风系”这个词我在别的地方没有见过,我见过“中文系”、“银河系”,但是没有见过“凉风系”,所以这样一个组合,凉风的系统或凉风的汇合,我认为它是有创造性的。然后“光虫”这个词大家也思考一下,在此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光虫”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在我的理解中,“光”可能是一个光斑,白颜色的,这样一种富于质感的东西,可能让路云想到了“虫”这样一个动物,但他也没有描绘是什么虫。我觉得这两个词强行放在一起以后产生了一种关联,让我们由“光”联想到“虫”,同时赋予了“光”以动感。这是路云诗歌语言的创造力,给人一种非常新奇的感觉。我们平常写作的时候不会这样写,可能认为这是病句。但路云就这样写,而且是大量的这样写,如《采声者》、《西红柿汽车》等。“采声者”这个组合对路云很重要,他习惯于从视觉、听觉和触觉把握世界,因此“采声者”可以视为路云的另一幅自画像,相应地,也可以称他速写者(所画图象往往高度变形)和纳凉者(凉风系的主人)。在我看来,路云作品的难解源于这种独特思维和语言组合,换句话说,他在尝试性地探索汉语使用的极限。
  下面集中谈谈《此刻,蔚蓝》这组诗,其中的人际关系极其稀薄,几乎每首诗里都是“我”在单独活动。当然,个别诗里出现了“你”,但如果没有“你”没有与“我”并置的话,它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我”,是诗人对自己的旁观。诗人的孤独已不是新鲜话题,但像路云这样集中写“我”,这本身就是一种表征,值得进行症候式分析。
  既然《此刻,蔚蓝》这组诗的主要关系并非发生在人与人之间,它到底呈现为什么关系呢?从表面上看,其主要关系发生在“我”与物之间。诗中写了许多物,物几乎把“我”包围或保卫起来。这种“我”与物的关系是否作者写作的最终目的?他是否以此表达了对同类的厌倦而乐于和物亲近?我认为并非如此。作者只是把物当成了中介,用它来认识自我。也就是说,物在路云这组诗中是架设在“我”与“自我”之间的桥梁。这样一来,理解路云这组诗就需要探讨两个间距,即“我”与物的间距、物与“自我”的间距,这里的“我”是日常的、意识的,而“自我”是内在的、潜意识的。不仅如此,路云在诗中还有很深的转化。这是借助“影”完成的:

被身体忽略的影子
穿过一排柳枝,停在湖面上。
秋天的后半段,
你盯着它,它不会下沉,
偶尔被一只鸭子掀开,
里面什么也没有。(《感恩》节选)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自我”就是“我”的影子,是“我”的替身,它替的不仅是身体的外形,而且是包蕴着灵魂的身体外形。因此一个人可以通过影子认识自己。很显然,诗句中的“你”其实是诗人对“我”的旁观,当作者写到“里面什么也没有”,这是对影子的解剖,因为身体的影子投在湖面,湖上游过一只鸭子,鸭子游过身体投在湖面的影子,把它“掀开”,但“里面什么也没有”,这个句子可以理解成写实,也可以理解成隐喻,即此时的“你”内心空洞,对“自我”漠视或“自我”缺席。在这里,“柳枝”、“湖面”、“鸭子”这些物都充当了作者认识“自我”或“自我”缺席的媒介。作者之所以用《感恩》为题,其实是对拥有自我平衡机制的身体的感恩。而这种感恩正是以对身体的认知为前提的。
  作者不仅借助物认识“自我”, 而且在组诗《荫影》中写了物之影,即通过物之影认识物本身,并以此认识“自我”。该诗的第一句“没人在意荫影标出光线的角度和大小”揭示了光与影的同构关系,即借助影可认识光,而光的转移又会作用于物之影,尽管物是不动的,影却会随之转移,如诗中的“苦楝树”等。作者说“我在乎荫影带来的一点相似。”物与影的相似为彼此认知提供了可能:

如果你说黑暗,我一惊,
随即把这个难以察觉到的反应,
藏在一片叶子中。
你轻易将它从任何一抹荫影中
拣出来……


  这里涉及的是人与人的认知问题,但也是建立在物与物之影的基础上的。而且这里的物是抽象的,是听到黑暗时的吃惊反应,接下来的诗句如有神助:“我”把难以察觉的吃惊反应“藏在一片叶子中”,“你轻易将它从任何一抹荫影中拣出来”,此处的“它”指吃惊的反应,“荫影”则来自叶子。可以说此处写出了理解的极致,难以掩藏的洞察。结合组诗《荫影》的第一首,这只是理解的可能性之一,此外还有误解、不解等。
  卞之琳有一首诗《距离的组织》,路云诗中的“我”、物与“自我”的关系可以转换成“我”之影与物之影的影间距问题。如前说述,物是作者认识“自我”的媒介,当物之影与“我”之影的影间距过大时,借助物认识“自我”的目的便不能达成,同时也会造成理解的困难。因此有必要深入探讨作者的写作观念。在一首集中描写写作的诗《小纸团》里,路云写道:“写作是低下头,看着一个个指头在黑键上疾走,/赶在一个系统崩裂之前,把自己逮住,/交给回声。它说出你历经的一切……”问题是,写作能“把自己逮住”并“说出你历经的一切”吗?

我以为抓住了它的影子,
而它在风中飘荡……(《小纸团》)

一个邮差模样的人,
取走我的影子。我已没有影子,
也没有反光,它们被一个词锁住……(《理想的夜晚》)


  与其说这是写作的难度问题,不如说理想写作与真实写作之间存在着间距。如果说写作是用词语捕捉“自我”的过程,成功的写作就意味着让词语成为“自我”的精确投影,并以此呈现出“我”的整体状况。也就是说,写作可以转换为投影问题,即从“我”到“自我”到“词语”的投影,其中,“自我”是“我”的影子,词语是“自我”的影子。如果在“我”的影子“自我”与“自我”的影子词语之间存在着影间距,那便意味着“自我”与词语的错位,意味着写作的失败。像诗中所写的那样,如果抓不住影子,如果影子被词锁住,或者说如果找不到那个抓住影子的词,那么写作就是失败的,写作的失败意味着“我”未能用词语捕捉到“我”的影子,意味着“自我”并未在语言中诞生。就此而言,路云的写作呈现出鲜明的语言本体论倾向,写作对他来说变成了寻找准确语言的过程: “我也找不到语言来复述”(《冲动》),“有不少词句闪现,又滑入沉寂”(《半个冬日》),“一页刚写下开头的纸被撕下来,揉成一个小纸团”(《小纸团》),如此等等,描述的都是作者表达受阻或已养成写作习惯却不愿或不能完成写作的时刻。
  这里仅从影间距的角度对路云的写作路向略加探讨。说到底,路云写的是注重智性、比较难解的语言诗。早年我对这类诗非常排斥,如今虽然宽容了不少,但仍持疏远态度。难解的现代汉诗,如果出于创新语言的探索,我还是赞赏的;如果只是沉迷于私密的潜意识故弄玄虚或因笔力不达造成影间距过大而难以理解,那就无可称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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