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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白白诗选述评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8-09-24  

木朵:白白诗选述评




星沉海底当窗见
  ——李商隐

两种无限,中道——当我们阅读太快或太慢的时候,就会什么也没有理解。
  ——帕斯卡尔

重复的力量和魅力及其带给我们的新奇感,乃是过去事物之可能性的回归。
  ——吉奥乔·阿甘本

念我意中人
  ——陶渊明



  “多年前的栗子躺在眼前/它芬芳的光辉照耀我们”(詹发民《栗子》),2017年11月11日得到詹发民去世的噩耗,不得不停下其他的工作,重审这个曾经囊括他与我的白白诗社在青春轨迹淡去之后作为记忆共同体的价值,我们计划编选一本诗合集,而过山风(黄禄辉)不辞辛苦很快就整理、编选出清样,其中不少作品来自弥足珍贵的早年的白白诗报,惭愧的是,我的书橱里已经找不到这些历史风云,而他竟然还有第一期诗报的踪迹。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团体,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把这些青春挥洒着的作者投掷在作品内的讯息与观念拖拽出来,以一个知情人的角色向团体成员,同时也向同时代的其他诗人阐明诗神为何曾在我们这些人中间显灵,并慷慨给予我们一个不灭的“芬芳的光辉”的承诺。
  与这个团体创建初期的因由是个谜团相近的是,随着大学校区的搬迁,后继的新人是如何青黄不接,乃至陨灭的,也是一件再难以说清的轶事。好就好在,创始人依然还在我们中间,凭借他们的记性能为我们恢复他们当年取名“白白”的即兴发挥现场。看起来这个社团的历史有一点虎头蛇尾的意思,但如今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这些作品——尽管大多数属于二十五岁之前的青春书写——弥补了断代史的遗憾,它们将铭记我们的烟云往事和一度激烈的感官印象。我们现在被我们的文字所书写,并且,不管如今我们怎么挥霍人生,它们都钉在原处,审视着我们前世今生的灵魂。
  社团所拥有的那个创世纪阶段(也许不需要七天),一定是美妙的,填补了一个综合性大学的诗歌之坑(文学价值洼地),并开启了自有命数的香火相传。谁也不曾料定这段历史会走得那么悠远,当一任社长交付接力棒(并无象征权杖的信物之类的东西)给下一任人选时,他很可能是摆脱了一个心理压力,却又同时墨守着一个传统,一个关乎友谊与情趣相投的小小传统,给付的是一个非官方的社团负责人名义,却难以托付一副诗学衣钵,在那一次次的交接班仪式中,凭借的是前任的心灵标准,而对于审美尺度,最天真的状况下无非是念念有词于“南方诗歌”。
  故而,林北子被史称为灵魂人物,这是一个圈内认定也是一个明确的事实,即便是社团创建初期揽他入伙,奔着去的就是他有别于人的诗学包袱/抱负,而1990年之后口口相传的史料(口述历史几乎是社团的一个传统)中,他依然光芒四射,不可磨灭的天才之作依然是后来者的必读之物。他的麻雀诗篇设定了南方诗歌的情感范例与抒发藩篱,引发大量的仿写,这也是正常的,但他已经是一个生活在大学校园以外但仍在周边的强大灵魂,社员们乐于贪婪地汲取着他那不可言传的才情与生活轶事。他偶尔出现在后来者中间,或以一锅热气腾腾的鸭汤来鼓舞士气,或直接夸赞谁是天才以达成激励的最大效果,但很少正儿八经地讨论一首诗是怎么生成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一直靠每一届不多的社员内部抱团取暖,以达成各自的领悟程度。像《偌大的南方》这首诗的押韵(“ang”作为一个响当当的韵母)方式,也是心有灵犀的团队绝技。
  季力(蒋德高)后来撰文论述过何谓“南方诗歌”(好像是他的学士论文),算是一次时隔多年的理论补课,但理论的匮乏从未阻碍每一次新面孔的出现时“南方诗歌”被揣摩得八九不离十,毕竟这个概念本来就不是铁板钉钉,从一开始就允诺给后来者无限的发挥空间。青杏小(喻祥)“看见这么多马匹和透明的鸟”(《在南方四月的夜间》)、“鲜花一夜开遍山岗”(《在夜间到山岗》)就有自己对南方气象的遐想,凭借自己的灵性又在南方坑穴里填了一些五彩石子,石飞蜜(彭国建)“有一杆铳正被雨燃烧”(《雨中之蜂》)、“雨是不断毁建的桥”(《雨是不断毁建的桥》)虽说有一点暴力美学,试图挣脱柔美的南方滋味,但套路上依然得益“南方诗歌”的教规,刘劲松“听,檐下吹响的竹篮”(《菊花开》)也是后起之秀盼望着如何拓展南方语境的边界,搜索着南方场域下的细小物件,以丰富诗学家庭的摆设,祝秋华“挖掘一个七寸的花坑”(《永远的守候》)则甘愿耐心地等在空灵南方的地面上等待欧阳海山所言的“最小的花瓣也能在泥土上砸出小坑”(《生命》)这一预言的兑现,后来,雪青马(黄学芳)认识到“此刻,大雨是我们共同的锁止器”(《橙色自行车》),要求我们每一个人年年还得重新认识雨,进而找到命运共同体之共识。
  一个普遍的现象是,新人的来到并不是理解过前人已完成的诗学任务/使命之后往更深处的挖掘,多数情况下,民主作风允许每个人做一些重复建设,或在既定的审美范畴内兜圈子,无所谓更进一步,但求直抒胸臆,并无吐故纳新的勃勃雄心,或发乎真气与真情,无碍于感同身受于此前的其他人,求新,自一开始就不算是苛刻的门规。而且,诗社从一开始就给入伙者打了免疫针似的,不必(且不说不准)承担一个恢弘的任务,建设南方诗歌的七层玲珑塔楼,也不鼓励杂糅旁系作风,乱了南方的一脉相承或一汪清泉。实际上,诗学理论上的听之任之促成了对“林核心”作品的望梅止渴,大家碰到写作上的困难时就囫囵于那颗鲜红的枣。我们既从早期文本上搜寻审美尺度,也在同龄人文本中品咂诗趣的振奋之志,反正是相互鼓励,指认各自诗句中的灵光一闪,难以一时做出域外另访名师的出格打算。
  杨格的《拟汉俳》“想想人家在歌里/不在你左右”措辞上延续南方作风,但体制上欲求自觉的拓展,曾一度是一个求新突破的良机,只恨他的产量不高,神品断供,不了了之,沈池原《大师门》一度跃出藩篱,章法上差一点全然苏醒,但后劲乏力,也随风而逝。我辈当时都是局中人,难以跳出自身的局限性审视自己的不足,更何况二十五岁之前的青春写作本是能力匮乏、生搬硬套,不求佳制但求一解风情。如今再看,这一批青年,毕业工作、结婚生子之后,辍笔者不在少数,当时所种,多乎爱情,少于心志,当时当地尽情燃烧即可,往后数十年又当如何顾不上,索性拉倒。像过山风所谓“少年伤心成莲,静候采撷”(《江南旧事》)怕也不是给了自己二十年的磨练期期许,伤心少年如今渐入中年,诗事仍当真乎?确如汪庆华所言“任性撑开一伞江南”(《纸伞》),要的就是那份激动之际的任性,写完拉倒,管它日后洪水滔天。
  所以说,社团的发展史并不是诗学观念史或诗艺上的进化史,倒像是禅院水塘边年年出现不一样的年轻人,各取咏莲之法,不论你高我低。同是汪庆华,曾在诗中言道,“我如何可以深入一朵向日葵”(《向日葵》)?此番自问,本是慧根招惹,引人垂怜之际,但高人不语,诗神佯寐,也只好作罢,徒跟三四知己互设谜题而已。邹建生豪迈于“我召集所有的狮子”(《狮群》),却任由“所有的”这个修饰词成为唯一的重音,而失去更进一步认识“狮子”之个性的热忱(说不定从此失去了写一首诗与里尔克《豹》媲美的历史性机缘)。
  林北子当年先文本后观念,占得先机,自然从事理上成为典范。他的江湖地位是历史形成的。他的诗即是南方诗歌最好的示范。他几乎是为数不多的不受“南方诗歌”这个像模像样术语钳制的圈中人。实际上,南方于他并非全然为虚无、空灵,一幅竭力想象的胜境,三分为实七分为虚,或是达诂,个人情感上的细枝末节,哪怕是城郊一个堤,经他利用,迅速成为公共资源,引得同伴争相模仿。当时,城市生活基本上是一个空白的表达阈值,为了贴近南方风情,各路人马展开拼劲,都想勇闯诗艺试管的瓶颈,到头来,三七开的示范被忘得一干二净,变成了全然的虚造,但这在当局者看来,又有何妨呢?季力所言“一只夜莺从意境里飞出”(《我听到夜莺在歌唱》)算不算打诳语?文学史上搬弄夜莺是非的诗人何其多哉!为何我侪就不能运用?倘若当时,一位长者劝告要亲自近距离观察一只鸟的动静,青年人说不定还会反唇相讥呢。那时,华莱士·史蒂文斯《十三种看黑鸟的方式》已经小范围传播,我们明白过来,恐怕已在毕业季。
  当年,为诗社成员提供了聊天乐土的采耳(张峥)如果站起来朗读“在南方 我是如此熟悉草香”(《早上阳光灿烂》),在场诸人估计不会明确反对,虽然当时他还没有从“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中找到自己的笔名,但我们会感同身受,觉得咱们操持南方诗歌的人士肯定在世界上最熟悉草香,那时喜羊羊还没问世呢。严肃一点的说法则在青杏小的悼亡诗《天堂我父》中,“那青草香,袅袅飘往天上”,既见君子思古之风度,又见熟用ang韵之得心应手。
  土非(王慧恒)传世的只有一首怀旧诗《怀念老梅》,我当时是见证人,他口占之时,我就在他的耳畔,“你为我们编的花辫”,说的就是同仁的深切友谊,也兼顾公事的传承之担当,土非洒脱,一见我新新如也,转手就把接力棒交给了我,他也成为编花辫的前任了。承上启下之际,我开始了口头传说的酝酿,往上追溯的是“其中一个人面羊身的叫阳阳/赤身守在水的最高部位”(阳阳《尽是水的影子》),以及直到我毕业以后(准确的说法是2001年前后)才接到文虬的越洋电话,这个神秘莫测的创始人“骑着朝霞看晚霞”,以一首短诗《文森逮住了一只白狐》逮住了我迷茫得找不到组织的心,想必他在校期间“忽然想到女妖的衰老”(《她看见光阴如水》)这一番陈词已经给“南方诗歌”注入了再也挥之不去的“女妖”元素。
  而在诗社多年,直到我毕业后重返采耳的“白宫”与后来者促膝长谈时,才找到了现实中的“女妖”(其实是两个精灵):(吴)文怡和(程)素怡。文怡把“心事挂在北面的墙上”(《蝴蝶与心事》),真是费思量,虚幻得心事如蝶,不可捉摸,素怡说着“我带着白骨的激情去爱”(《我在黑夜里歌唱》)时我半信半疑,有一晚约她在操场上散步,鼓励她写作的恒心,并认为她是美的化身,改善诗社历史的颜值大有助益,确实需要更宽广的臂弯去宠爱她。
  第一次在文科楼一楼参与诗社的活动,坐在我前面的正是留着半锅盖头的(欧阳)海山,当时诗报上印有他的作品中有一个关于“西瓜”的意象深深吸引着我,看上去,他有一点木讷、腼腆,但才气逼人,后来听他写道“当南方的闪电如白鸽群/在你英俊的头颅上盘旋”时就懂得他那深藏不露的俊俏功夫。前两年,青杏小过樟树市区,约我一起去青原那里小聚,再次见到青原的同时第一次见到康康;康康的神态怎不叫人想起他的诗句“你抚摸着白气袅袅的杯沿”(《一种感觉》),亲切得体,问起还在写吗,得到的是近乎否定的答复,沮丧极了。常迁与我同在一城,但缺乏沟通机制,此次没有一同去樟树,但我至今好奇他在“老板肥大的双眼扑打苍蝇”(《这一天你划亮一根火柴》)中想象的豪情是否不复存在。水洪则从来没有见过,想他当年“从生命的断层探寻空隙微薄的空气”(《读诗人的诗》)是何等的自觉与知性,只怕此生再无缘分坐下来谈诗。其他迟于楼河(吴正翔)出现的诸多年轻面孔,我也不存奢望(奢望他们仍在写,仍有机缘谈诗),我把社长接力棒交给诚恳忠厚的刘劲松,之后看重季力的人品,我赞成劲松寻他接班,之后通信与历任社长或诗报,直至楼河,我已心力交瘁,再也负担不起这个社团的前景与人脉,便不再探听人事。两手空空入夜,自奔前程,警醒自己还要写下去。
  如果回到创社伊始,重读发起人之一青原当时所写诗作,对于未来三十年诗社的发展,真可谓是一语成谶,他早已做出了预言,比如“一只蝴蝶结,说声拜拜/返朴归真/翩翩飞回幽暗的森林”(《观察生活的几种方式》),诗社从乌有之乡而来,破土而出,现今又回归无有之所,依青原之意,“白白”也有“拜拜”的蕴藉,这个创作型社团源于青年的人文荷尔蒙孕育而生,时隔多年,独木俨然成林,只可惜当年的青年大多收住了翅膀,停止了飞翔,不再驻足于花前月下,不再造字于人世冷暖,关于写作,关于诗,算是一个早已了却的心愿,但对另一小部分仍在创作中的伙伴们来说,其他同伴创作激情的转而丧失到底是什么原因所致,真是永恒之谜,如今舞台尚在,甚至舞艺尚在,可观舞者(舞者也当如是)已难得一见,恐怕又得借青原的诗句(《舞及观舞者》)做一个注脚:

在狂舞者如棒槌不断击响的脚下
一个谜你永远猜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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