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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吴雅凌:不和之歌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8-09-15  

吴雅凌:不和之歌



1

  埃里斯(῎Ερις),黑夜的黑色女儿,不和女神。
  固执的不和,可怕的不和!(神225,神226)[1]世间多少伤心苦难因她而起。
  在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笔下,不和神的弟兄姐妹,有厄运和横死这些死法,有衰老和报应这等要命角色。但只有她能生养,嗣续黑暗家族的命脉。从不和滋生出哪些子女呵!劳役和饥荒;遗忘和悲伤;混战、争斗、杀戮和暴死;争端和谎言;违法和蛊惑;抗议和誓言(神216-232)。七双子女搬演出世间多少悲剧喜剧,个个活跃在黑铁年代是折磨人类的不幸所在。《神谱》的不和神呵,在灵魂的夜中闪光的恐惧![2]
  可是,神谱诗从头到尾讲诸神之战,本质就是不和。宙斯王整顿世界的正义秩序,不能没有不和。自最初的混沌起,世界生成的每个步伐无不是在“穿过矛盾朝向善”[3],在不和挣扎中渐次亲近名曰宙斯的完美秩序。何谓不和?赫西俄德急需完善这个命名认知,这关系到他对宙斯代表的超自然恩典的信仰。《劳作与时日》一开篇果然忙不迭地补救:

原来不和神不只一种,在大地上
有两种。一个谁若了解她必称许,
另一个该遭谴责:她俩心性相异。
一个滋生可怕的战争和争端,
真残忍!没人喜欢她,只是迫于
神意才去拜这沉鸷的不和神。
另一个是黑暗的夜所生的长女,
住在天上高坐宝座的克洛诺斯之子派她
前往大地之根,带给人类更多好处。(劳11-19)


  两种不和心性相异,一好一坏。坏的那一个是《神谱》中残忍的不和,滋生混战和争端——这俩本是她的儿女(神228-229)。世人不喜欢她,迫于永生者们的意愿(ἀθανάτωνβουλῇσιν)才去拜她。好的那一个是黑夜的长女。长女之说,突显她地位尊崇,像海神家的长子涅柔斯最公正可靠(神234),大洋神的长女斯梯克斯最受尊敬(神361)。世人凭“宙斯的意愿”(Διὸςβουλὰς)敬爱她,因为神王派她到大地上给人类好处。
  就讲故事的技巧看,这段补笔仓促之下生硬区分,未必是最高明的。两种不和之说意义重大,不在文学叙事性,而在不和的概念定义就此规范某种认知方式。不和源自人心的欲求,朝坏的方向,引发战争导致人世不幸,朝好的方向,激发竞争有益城邦幸福。赫西俄德重新命名不和,既是补全不和的隐微涵义,也是呼应不和的作用形式。何谓不和?矛盾力量的对峙冲突,就是不和在起作用。妙的是,在这个故事里,不和神主司分离,分离恰恰发生在不和神身上
  继不和神之后,赫西俄德进一步追究好些神性力量的内在分离,包括夜神家的报应(劳200;神223)、不和之子誓言(劳219;神231)、斯提克斯的长子欲羡(劳195;神384),以及身世来历不明的羞耻(劳200,317-319)、希望(劳96,498,500)和传言(劳760-764)。
  不和神主司分离,相对的,爱神(Ἒρος)主司结合。这个爱神爱若斯还不能等同为柏拉图对话中的爱欲哲学。在赫西俄德笔下他是宇宙中最初的神,自有混沌就有爱若斯。他管相爱结合的事,自个儿再是孤独不过。他没有父母没有后代,不属于任何神族谱系。他能征服所有神和人的身心,这征服力量贯穿世界生成始末。

爱若斯,永生神中数他最美,
他使全身酥软,让所有神所有人类
意志和思谋才智尽失在心深处。(神120-122)

‍ 
  爱与不和。稍后恩培多克勒说是宇宙永恒循环的两大原动力。最妙的不和例子是不和神自身的不和,从不和内在分离出好坏。最妙的爱的例子呢?也许是赫西俄德笔下的那一次例外。爱若斯陪初生的阿佛洛狄忒去到神们中间(神201)。爱与欲形影相惜,仅此一次。《神谱》讲罢最初的神,除那次例外,通篇未再提及爱若斯,但没有爱神的力量,哪里来的全诗处处可见的神们相爱结合繁衍生成?《劳作与时日》讲罢两种不和,通篇亦未再提及夜神的长女,尽管好的不和在人心唤起劳作和正义的必要乃是全诗要义。

2

  不和的故事,可以声势浩大如天地分离人神交战,也可以细微至人心柔软处的一丝光照。
  赫西俄德讲过天上人间的好些故事,最特别的是他本人的故事。他在诗中留下多处有自传意味的文字。之所以特别,首先因为这样的“一手文献”在古希腊早期诗人中绝无仅有。连大诗人荷马也面目模糊,以致后人引发多少争议“寻找真正的荷马”。荷马究竟是苦命流浪的盲歌手,还是显赫高贵的宫廷诗人?荷马诗中不露痕迹。一切成了传说。我们这些听故事的人只有从《奥德赛》的歌人得摩多科斯身上想象荷马的神采:

缪斯宠爱他,给他幸福,也给他不幸,
夺去了他的视力,却让他甜美地歌唱。(奥8:63-64)


  俄耳甫斯亦然。这个传说中的缪斯之子能以歌唱感动天地,橡树石头为之动容,冥王冥后甘愿被他征服。与其说是真实的诗人,不如说他更像活在神话里的人物。至于缪塞俄斯、阿里斯特阿斯、埃庇米得尼斯这些作品已佚失的早期诗人,传世的只有一个个魂影般的名字……
  但我们感觉我们了解赫西俄德。这个古希腊农夫依山而住劳作为生。他懂得造犁造车,种麦子葡萄,听鹤在云上鸣叫,看星辰隐现,洋蓟花开,分辨时日节气的变迁。他日夜操劳,记挂一只去年储粮的坛子,日子是艰难的,但他会在夏日的树荫下,对着西风山泉,享用美酒佳肴。赫西俄德让我们觉得亲近,让我们以为有机会走进古时那个名叫阿斯克拉的乡村。
  赫西俄德的故事之所以特别的原因还有,这不是古时某个寻常农夫的故事,这是西方记载最早的诗人的故事。他在诗中自称遇见缪斯。他,一个乡下牧羊人,他在阿波罗的树下亲眼看见九个女神,亲耳听见她们说话!(神22-34)是现实的自传?还是虚构的神话?如何看待赫西俄德亲述的这段经历?毕竟在他与我们之间隔着三千年时光流转,隔着历代无数聪明和高明的写家。与其感慨古人的世界从此不对今人开放,或许不如像斐德若追问苏格拉底那样自问一句:“向宙斯发誓,你信服这神话传说是真的吗?”苏格拉底的回答意味深长:不如相信安之若素。(斐德若229c-230a)
  阅读赫西俄德有两个不可绕过的人物:荷马和柏拉图。荷马不必说。两大诗人的不和是古典时期雅典智识人津津乐道的话题,阿里斯托芬在名为“和平”的诗剧影射过(和1282-1283, 1286-1287),与他同时的柏拉图在多篇对话中沉思熟虑过。我们今天认识理解荷马和赫西俄德,始终跳脱不了古典时期作者对这些早期诗人的传承思省的框架。
  古典时期流传一篇出自无名氏手笔的《论辩》(Άγών)。文中写到,荷马和赫西俄德在同一时代取得盛名,在卡尔基斯城共竞诗艺。显然这是引申赫西俄德的自述(劳650-662),把一场现实的诗歌赛会说成一个千古流传的纷争。在作者的假想中,两大诗人就公元前五世纪智识人的典型话题展开问答。所谓诗人论辩,因而从某种程度上是彼时智术师爱论辩的反映。他们随后吟咏各自最美的诗篇。赫西俄德是“农夫一年时光”的名篇开场,荷马是希腊人迎战特洛亚人的经典场面。传说在场的希腊人纷纷认定荷马胜出,但最终是赫西俄德得了桂冠。
  仿佛不和神从诗人们头上飞过,不是吗?诗人的不和,俨然是诗本身的一次内在分离。“诗人之争”以隐喻方式提出古典时期智识人关注的问题:在荷马与赫西俄德之间,城邦应提倡哪种诗唱,应把诗人的桂冠戴在谁头上?希腊人爱荷马。有谁不爱荷马呢!但王者选择赫西俄德,因为劝说劳作的诗人好过歌唱战争的诗人,前一种诗唱更有益城邦教化。
  在《理想国》中,苏格拉底不再区分荷马与赫西俄德,而是将两大诗人相提并论,就“诗人们编造的那些虚假故事”发出长篇审判,理由同样是这些故事“不宜在城邦中流传”,“讲给年轻人听”(理377d-392c)。苏格拉底的批评矛头首先指向诗人们传唱的诸神故事。从有益年轻人德性滋养的角度看,诸神须得是善的、无可指摘的,诗人们的诸神故事却并非如此,神和人一样有弱点,也会互相交战,说谎使诈。
  柏拉图从政治哲学立场批评诗人们的诗歌神学:真正的优秀诗歌必须以正确的也就是道德的方式来表现诸神和人类世界。归根到底,讲什么故事以及怎么讲故事(理392c5)对当时当地的城邦教化才是恰当的?柏拉图的对话体言说方式无疑提供了另一种示范。诗的不和,就此升级为诗与哲学的不和

3

  其实好诗人从一开始就在思考讲什么故事以及怎么讲故事才最好这个问题。《劳作与时日》的开场白向我们证明这一点。

来吧,我要对佩耳塞斯述说真相。
原来不和神不只一种……(劳10-11)


  两个不和神的故事乃是赫西俄德宣称要对弟弟述说的真相(ἐτήτυμα,劳10)。这真相有别于从前缪斯教诲他的真实(ἀληθέα)。从前他在赫利孔山奇遇九个缪斯神。宙斯的女儿们从开花的月桂树摘下一枝给他,又把神妙之音吹进他心中,使他从此变成诗人(神22-34)。她们还说出这些谜样的话:

乡野的牧人啊,可鄙的家伙,只知吃喝的东西!
我们能把种种谎言说得如真的一般。
但只要乐意,我们也能述说真实。(神26—28)


  真实与谎言,真与似真,这些要命的矛盾并举出现在主司诗唱的女神口中,不可谓不撼动人心不发人深省。诗的不和,进一步是言说的不和。言说分裂成真与假。由此引出的难题是:言说的真假,是否直接对应言说的好坏?
  缪斯自称能把谎言说得如真的一般(神27),与《奥德赛》的某处说法如出一辙。在故乡伊塔卡,佯装成外乡人的奥德修斯对妻子说谎。他说他见过奥德修斯本人,引得妻子泪水涟涟。“他说了许多谎言,说得如真的一般”(奥19:203)。
  谈论言说问题,再没有比奥德修斯更好的例子。因为传说中他最会讲故事。整部《奥德赛》包容奥德修斯的多少谎言!荷马以降的古代作者说起奥德修斯的言说欺骗能力,目的还是追究与之相伴相生的道德问题。品达批评过他:“他的谎言因从容的技巧显高贵,他的机智在叙事中能欺骗人”(《涅墨亚竞技凯歌》,7:20-23)。索福克勒斯尖锐无比地质疑过他:奥德修斯在出征特洛亚途中遗弃受伤的菲罗克忒忒斯,后来不得不说谎使计消除对方心中芥蒂,因为据说希腊人获胜少不了菲罗克忒忒斯的弓箭。说谎不好,可出于某种合理乃至美好高贵的意图说谎呢?无解的难题。索福克勒斯临了仿效《奥德赛》靠神来解围收尾(Deus ex machina)。
  在《神谱》中,赫西俄德借缪斯之口提出谎言与真实,呼应同一段落里受缪斯灵感启发的两种神谱名录,两种潜在可能的诗歌神学。前一种影射以荷马为代表的既有诗唱传统(神1-21),后一种预示赫西俄德本人即将建构的诗歌理想(神35—52)。前一种是缪斯说得如真一般的谎言,后一种犹如吹进赫西俄德心中的神妙之音,乃是缪斯在述说真实。通过援引《奥德赛》的一行诗,赫西俄德是否借缪斯之口批评奥德修斯的似真谎言进而影射诗人荷马?[4]毕竟,好的不和神引发诸种“有益凡人的”(劳24)竞技,其中就有歌人之争——

陶工妒陶工,木匠妒木匠;
乞丐忌乞丐,歌人忌歌人。(劳25-26)


  陶工、木匠和歌人均系“懂得诸种手艺的行家”(奥17:383-385)。乞丐本是不劳而获的行当,此处榜上有名,实在让人意外。赫西俄德把乞讨视同耻辱(劳395),荷马诗中同样批评:“不愿意去干活,宁可到处乞讨,填饱永不可能填满的肚皮”(奥18:363-364)。
  “乞丐忌乞丐”,这个说法让人想到伊塔卡王宫门前的那场乞丐之争。真乞丐伊罗斯与假乞丐奥德修斯先是为占地盘而”大声争吵针锋相对“(奥18:33),随即为一只烤羊肚而拳脚相斗大打出手。伊罗斯(Ἶρος)是诨名,与神使伊里斯(Ἶρις)谐音——这两个谐音字的转承,加上不和(Ἐρις)和爱(Ἒρος)两个谐音字,真真妙趣无穷不是吗?伊罗斯“常给人传消息,不管谁吩咐”(奥18:7),这与伊里斯正相反:“很少在无垠的海面上来往传信”,只除了为“诸神的重大誓言”(神780-784)。伊罗斯虽有魁梧的身材,“既无力气也不勇敢”(奥18:3-4),反倒是假乞丐奥德修斯看似老弱,打架时露出一副好身骨(奥18:67-70)。伊罗斯名副其实的大约只有他的乞丐身份。这个真乞丐在伊塔卡是人人皆知的“大肚皮,不断地吃和喝”(奥18:2-3),好比缪斯呵斥下的“只知吃喝的东西”(神26)。他唯一擅长的似乎是一点口舌之能,但怎可能赢过能言善辩的奥德修斯?真乞丐最终败给了假乞丐。
  “歌人忌歌人”不但让人想到赫西俄德与荷马的论辩,还让人想到奥德修斯与歌人得摩多科斯暗中较量。费埃克斯人爱听得摩多科斯受到缪斯灵感启发(奥8:73)的吟唱,从中得到欢乐满足。奥德修斯讲故事却不为取悦人,而有特殊的劝说意图:让费埃克斯人下决心帮助他回家(奥13:1-15)。果然他们听了故事不是心欢喜,而是几番陷入省思,“一片静默不言语”(奥7:154,8:234,13:1)。无论乞丐之争,还是歌人之争,都以奥德修斯如愿以偿告终。决定胜负的不是缪斯只要乐意就能述说的真实,而是奥德修斯擅长的说得如真一般的谎言。
  真实还是谎言?两种言说方式引出更严肃的问题,进而与两类意图的诗唱有关:为取悦作诗,还是为劝导作诗?如伊翁传诵荷马般在神灵感召下作诗抒情(伊翁533d),还是如苏格拉底赴死前制作属民的乐(斐多61a)?——《斐多》中的苏格拉底论证灵魂不死这等抽象哲学命题,一路采取讲故事的“作诗形式”,却是何等不同的“作诗”!
  《神谱》明白说起过“大地上的歌手和弹竖琴的人”(神95)。正如缪斯百合般的歌声令宙斯王听了心生欢悦(神37),美好的诗歌乃是缪斯神送给人间的礼物,能够慰藉凋零的人心,为尘世解忧带来欢乐。

若有人承受从未有过的心灵创痛,
因悲伤而灵魂凋零,只需一个歌手,
缪斯的仆人,唱起从前人类的业绩
或住在奥林匹斯山上的极乐神们,
这人便会立刻忘却苦楚,记不起
悲伤:缪斯的礼物早已安慰了他。(神98-103)


  《神谱》自称为“缪斯所赐”的诗唱,“一支动听的歌”(神104)。《劳作与时日》开宗明义,诗人决意(而非诗神感召)对不明真相的佩耳塞斯述说真相,从而与《神谱》序歌的诗唱意图不知不觉拉开距离。好诗人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刻陷入自我省思,才有机会再次起航(奥10:563,斐多99d)。赫西俄德如此,从伊利昂纪转向奥德修斯纪的荷马何尝不也如此?诗的不和,看来未必与世人津津乐道的诗人论辩有关,但少不了发生在一个好诗人身上的一次内在分离。

4

  好的不等同于美的。善好的言说,未必是动人的言说。
  赫西俄德讲过好些不和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明确是为劝导教化佩耳塞斯而作的属民的乐。这个故事不太好听。既不是英雄事迹(神100)也不是诸神大战(神101)。只是现实中的小人物故事。赫西俄德本人的故事。
  这些诗人自述散见于《劳作与时日》,大致有两类。一类是间接的,用墨简省,要么自况生逢黑铁时代的辛酸不幸(劳174,270),要么以第一人称对佩耳塞斯说话(劳10,106,160,286,316,396,648等),偶尔对在场的王者(劳202)说话。另一类是有意为之的自述,主要有三段,每段占十来行诗文:

A 家世出身(劳631-640)
B 诗会头奖(劳650-662)
C 兄弟不和(劳27-41)


  赫西俄德讲自己的故事,偏要模仿传统英雄诗唱的格局。
  传统史诗中,英雄出场必交代家世渊源,连战场上遭逢敌手也不例外。狄奥墨得斯与格劳科斯互报“声名显赫的世系门第”之后不战而和(伊6:145-236)。埃涅阿斯与阿喀琉斯在恶斗之前不忘叙说彼此的“血统家谱”(伊20:200-241)。奥德修斯每到一处异地,必要回答自己是“何人何氏族,父母城邦在何方”(奥7:238,10:325),回到伊塔卡同样如此(奥14:187),在妻子面前隐藏身份时更被一连追问两次(奥19:105,162)。对奥德修斯来说,准确地回答“我是谁”不是件容易事。他在“认识你自己”的道路上对不同人说不同的谎,说了许多谎言,说得如真事一般。
  在第一段自传故事里,赫西俄德追述父亲早年经历,点明家世渊源。

当年迫于生计他也常驾船远航。
后来他到了这里,穿越大海,
乘着黑舟作别伊奥尼亚的库莫……
定居在赫利孔山傍的惨淡村落
阿斯克拉,冬寒夏酷没一天好过。(劳634-640)


  赫西俄德祖上本住伊奥尼亚的库莫。伊奥尼亚(Aeolis)含小亚细亚西北部和西部地区,以及勒斯波思等爱琴海上岛屿,因古时伊奥尼亚人在此建城邦得名。库莫(Cyme)是传说中十二座伊奥尼亚城邦之一,位于福西亚以北。古代有人托名希罗多德写《荷马传》,可能受此处影响,声称大诗人荷马出生库莫。传说中的荷马云游四方,与赫西俄德的父亲有几分相似。后人以此在两大诗人之间编造千丝万缕的关系。
  与古风英雄不同,赫西俄德没有高贵的出身门第,既不是王孙贵族,更不是神的后裔。他的父亲原以航海为生,生计艰难才渡过爱琴海,在希腊本岛的波奥提亚落户,定居赫利孔山南某个叫阿斯克拉的村落,转以农耕惨淡度日。背井离乡,乃是为了逃避“宙斯给人类的可怕贫苦”(劳639)。
  赫西俄德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谋生方式因而有别于史诗英雄。奥德修斯一度佯装成某个克里特人,“天生不喜欢干农活”,只喜欢“率领战士和船只侵袭外邦,获得无数战利品”,“使家境迅速暴富”(奥14:223,230-233)。奥德修斯的谎言里掺杂着事实。英雄四处征战,不仅获得显赫功名,一路也劫掠敛财。特洛亚英雄们忍受艰辛漂泊,征战外乡经年,用船载回无人能比的财富(奥4:80-81)。而奥德修斯最擅此道:“比所有有死的凡人更知道聚积财富,任何人都不能和他相比拟”(奥19:283-286)。

我实在从未乘船在无边的大海上,
只去过优卑亚,从奥利斯出发:阿开亚人
从前在那儿滞留了一冬,结集成军
从神圣的希腊开往出生美人的特洛亚。(劳650-653)


  当年远征特洛亚的希腊人驻扎东部海港奥利斯(Aulis)正待出发,不想触怒阿尔忒弥斯女神,引发逆风船只受阻,被迫滞留一整个冬天。特洛亚战争进行到第十年时,奥德修斯在全军大会上回忆:“就像是昨天或前天,希腊人的船只集中在奥利斯”(伊2:303-304)。
  第二段自传故事是赫西俄德的航海经历,同样乏善可陈。同是从奥利斯出发,奥德修斯在海上漂流经年,不但去过神仙和半神的岛屿,还下到死者的冥府!赫西俄德的父亲从小亚细亚西岸到希腊本岛,尚要穿过整个爱琴海,而他只去到爱琴海上最大的岛屿优卑亚(Euboea),与希腊本岛仅隔一线海峡,航海经历没有超过一百米。
  他没有英雄般的显赫家世,也没有英雄般的传奇历险。他去优卑亚岛参加纪念新逝英雄安菲达玛斯的诗歌赛会,胜过在场的诗人赢得头奖,把一只双耳三足鼎的奖品供奉在赫利孔山的缪斯神庙。“我对多栓的船只有这些经历”(劳660)。
  从奥利斯出发的赫西俄德重提遇见缪斯女神的往事,重申自己的诗人身份(劳658-659)。诗人拥有不同于史诗英雄的言说技艺,倒让人想到随军出行的先知卡尔卡斯。他在全军大会上转达神谕以前要求阿喀琉斯发誓保护他,因为他“预感会惹一个人发怒”(伊1:78),此人不是普通战士,而是“希腊人中的最高君主”(伊1:91)。先知宣告,阿伽门农拒绝释放阿波罗祭司的女儿触怒神明降下瘟疫,果然这位“权力广泛的王者烦恼地站起来”,“阴暗的心里充满愤怒”,凶狠狠地骂先知为“报凶事的预言人”(伊1:102-105)。赫西俄德和先知一样当众说真话并因此遭王者嫉恨。他“预言坏事不报好事”(伊1:106),宣告黑铁末世降临。在第三个自传故事里,他还当众点名批评王者:

当初咱们分家产,你得了大头,  
额外拿走很多,你给王公们莫大面子,
他们受了贿,一心把这当成公正。(劳37-39)


  第三个自传故事讲兄弟不和。有别于神王父子争权,有别于英雄驰骋沙场,这不是大人物为荣誉权力而战,这是小人物分家生口角。弟弟从前分家产行贿,额外得了好处。他总在集会上惹是非,疏于耕作,久而入不敷出,或向哥哥求助遭拒绝,扬言要告对方。控告的名目何出,我们不得而知,唯从两行诗文中找寻蛛丝马迹:“和亲兄弟谈笑,但要有证人,信赖和猜忌一样有害”(劳371-372)。兄弟俩或在无人证时达成协议,弟弟将分得的家产转让哥哥,换得的钱财很快花光,又在事后否认挑起事端。哥哥于是奉劝弟弟莫再对簿公堂,友好了断纠纷。结果如何,我们同样不得而知。
  赫西俄德劝说佩耳塞斯私下调解,避免再去找王者仲裁。在这场欠缺公正的不和纠纷中,他的真正对手不是佩耳塞斯(他还有可能回归正途,还值得诗人去争取和教导),而是受贿的王者。王者施行不义,使得兄弟间的家务升级恶化为城邦政治事务。不公正的审判不只危害个人,更会危及城邦群体(劳261-262,劳240)。
  在赫西俄德本人的故事里,他没有高贵的出身门第,没有出生入死的传奇历险,他的挑战不是斩妖屠怪,而是兄弟间的家务纠纷,他甚至不能四处奔波获取功名财富,只能在阿斯克拉乡下凭靠劳作谋生。赫西俄德的小人物故事怎么看都与荷马诗中的英雄故事背道而驰。古风英雄故事虽动听,古风时代一去不再来是不争的事实。讲什么故事以及怎么讲故事对当下最好?首先恐怕得弄清楚何谓当下现实

5
 
  当下现实是,此王非彼王。
  明智的王者是缪斯送给人类的神圣礼物,凭靠公正的言说分辨是非,在城邦施行正义。“当他走进集会,人们敬他如神明,他为人谦和严谨,人群里最出众”(神88-93,奥8:170-173)。在这则兄弟不和的故事里,王者与传统形象大相径庭,赫西俄德毫不忌讳说他们是傻瓜。

这些傻瓜!不晓得一半比全部值得多,
草芙蓉和阿福花里藏着什么好处。(劳40-41)


  当下现实是,古时谚语显得过时了,今人丧失了对其中隐藏的古老智慧的记忆传承。“一半比全部值得多。”让我们很觉意外的价值判断不是吗?柏拉图却赞赏这句话,两次在《理想国》(理466b-c)和《法义》(法690d-e)中援引过。草芙蓉和阿福花据说是古时最贱生的野菜,无须耕作自动生长,颇有黄金时代遗风:“美物一应俱全,土地自动出产果实”(劳116-118)。赫西俄德称许不起眼的野菜,与其不劳而获的富贵人生,不如吃草芙蓉和阿福花的苦日子。
  当下现实是,有人“给王者面子”(κυδαίνων,劳38),也就有王者贪心受贿(δωροφάγους,劳39)。这两个词同样用在荷马诗中的世界,用法很不一样。κυδαίνων即“贿”,本是财物、贿赠的意思,而无买通行贿之义。《说文》称“贿,财也”,好比安提若科斯恭维阿喀琉斯得对方馈赠(伊23:793)。也有说贿字从“贝”从“有”,合起来指“替人买肉”,好比牧猪奴用上好的烤肉孝敬乔装成外乡客人的奥德修斯(奥14:437)。荷马诗中借阿喀琉斯的盾牌描述正义城邦如何公正解决纠纷的过程:城邦会场中央摆着黄金,长老们“谁解释法律最公正,黄金就奖给他”(伊18:508)。王者收取裁夺费乃是出于正当的名义。王者以众人供奉的礼品为生(δωροφάγους)本无贬义。王者收了供奉,没有反馈利益给人民,这才有了受贿的意思。
  当下现实是,对阿斯克拉的农夫来说,墨涅拉奥斯的宫殿永是太遥远的传奇。做个富有的农夫,不是积累多余财富,而是为了熬过歉收荒年。“饥荒”(λιμός)总在纠缠不休。诗中至少七次提到这个不和神的孩子(劳230,243,299,302,363,404,647),其中两次和“债务”(χρειῶς,劳404,647)并举,两次均与佩耳塞斯有关。从荷马诗中看,“债”不单指钱财,也指欠下的人情道义,似乎不是能一次还清的,更像要持续担当的责任(伊11:686-698,奥21:17)。阿斯克拉乡下没有集体谷仓,不像费埃克斯王那样设十二王公征收用度再统一分配(奥8:390-391,13:14-15),也没有好王者如奥德修斯在伊塔卡统筹分配家产(奥14:64—65)。市场悄然出现了,乡下农夫用小舟(劳643)把余粮送到邻近港口比如二十里外的克勒西斯,那里另有大船(劳643)装载运到某个商埠或临时市场,好比早先希腊人驻扎特洛亚的临时酒市(伊7:467—475),或稍后腓尼基的推罗那众民的商埠(《以西结书》,27:3)。[5]市场带来新的生活风气,一并影响最偏远的乡下地方。佩耳塞斯本来分有家产(οἶκός),很可能身染债务被迫抵押田地住宅,以致倾家荡产。然而时代的变化远不止于债的形式呢。
  在当下现实里,有必要重新命名那些在时光中慢慢变质的生活方式。作为诗歌标题的ἔργον(劳作)反复出现诗中:“不论时运何如,劳作比较好”(劳314);“就这么做:劳作,劳作再劳作”!(劳382)这个词在荷马诗中不专指“干农活”,而常与英雄们的战斗相连,指“作战行动”,或“在战斗中付出的努力”(伊12:412;奥12:116)。在荷马诗中βίος泛指“生活”或“生活方式”(奥15:491,18:254),在赫西俄德这里译“粮食”或“谋生之道”(劳31,316,577,634等),指代人们辛苦劳作维持生计的生存状态。诗人的父亲驾船远航乃是“迫于生计”讨生活(βίουκεχρημένος,劳634)。小小一个语义变化,顿时跳脱出英雄诗唱的梦境,掉入现实生活的深渊。

6

  当下现实的阿斯克拉,是不通神谕的年代,是没有先知的世界。
  赫西俄德不止一次承认他身为凡人的认知限度。他想教导弟弟出海做买卖贴补家用,可是“不谙航海和船只的技艺”(劳648-649)。他想细说大地上三千河神的名目,可是这等见识“超出我凡人所能”(神369)。他自诩拥有丰富的务农经验可传后人,可是不得不承认靠天吃饭有时勤劳耕种也未必有好收成——

执神盾宙斯的意志因时而异,
有死的人类想要明了太难。(劳483-484)

 
“乡野的牧人啊,可鄙的家伙,只知吃喝的东西!”(神26)


  好一句刻骨铭心的训斥!一语道中生为人不得不的悲哀真相。荒野中的赫西俄德是温饱不定的农夫。阿斯克拉的乡下日子不好过,储藏粮食的坛子等不到来年春天就空了,无望的冬日里饥饿随时会来袭。更有甚者,王者不义兄弟不和。情愿不要活在这个世代呀(劳174),情愿你不仁我也不义:“做正直人没好处,越是不公正反拥有越多权利”(劳270-271)。正是没有出路的愁苦时刻,九个缪斯女神奇迹般现身。若不是为了“认识你自己”的古训,何必追究古老神话故事里头的真相?(斐德若230a)在这里,神话的教诲意义指向无望中的顿悟。神恩降临在人放弃等待神恩的时刻。
  这样的时刻在荷马诗中的世界是极少能遇到的。因为,神时时与英雄同在。赫克托尔最后一次独自站在特洛亚城外,奥德修斯在卡吕普索的孤岛上哭泣。一个人顿然醒悟自己被所有的神和人抛弃,死亡的命数已经降临(伊23:303)。一个终于认识自己是为神愤恨的人(奥1:19-21,62),整整十年归途神不曾与他同在。极少有的两个例子,也是荷马笔下极动人的两个时刻。英雄明白不会有神灵在不会有奇迹相助,也就不再逃避命运,把探究的目光转向自己内心,开始对自己说话。

“神恩是人类获得救赎的唯一通道,救赎来自神而不是人。”
“收获神恩的灵魂的禀赋不是别的,而是爱欲。”[6]


  在赫西俄德诗中,有关超自然神恩的认知最终落实在黑铁人类无望中的一丝信念:“但我想大智的宙斯不会这么让应验。”(劳273)信靠宙斯王隐匿不现的神意,好比相信一个雅典娜式的预言——

我现在给你做预言,不朽的神明把它
赋予我心中,我相信它一定会实现,
虽然我不是预言家,也不谙鸟飞的秘密。(奥1:200-202)


  愁苦的特勒马科斯怎知眼前的人实为女神?他看见的只是某个无名的外乡客痴人说梦。他多年等待父亲的希望已到尽头,那人却无凭据地跑来说他父亲正在归途。预言,毋宁说是特勒马科斯无望中的一丝信念。没有信念,他不可能出海远行不可能成长为名副其实的奥德修斯之子。
  不义当道的时代呵,不和的孩子们折磨人间。人类如何去“穿过矛盾朝向善”?赫西俄德提供了一种示范。身为农夫,他的认知经验如此有限。身为诗人,他自信有能力讲有益城邦教化的故事:“但我将述说执神盾宙斯的意志,因为缪斯们教会我唱神妙的歌”(劳661-662)。一种诗歌神学就这么生成。在不和致死的人生里,诗人要重新唱起不和之歌。

7

  埃里斯,制造呻吟的不和,酿成祸害的不和!(伊11:73,9:257)
  你这坏的不和神哪,你在古风诗唱里赫赫有名。热爱特洛亚传奇的世人谁个不知,一切应从你讲起!
  女海神忒提斯和人间的英雄佩琉斯大婚,独独没请你。本来嘛,那是见证神人相爱和好的时刻,普天同庆,不和是没份的。但你不请自来,当众丢下那颗不怀好意的金苹果。光彩的时刻呵,不朽的欢乐!骄傲的奥林匹斯女神们为它争吵不休,就这样埋下特洛亚十年战乱的祸患。
  你是战神阿瑞斯的妹妹和伴侣,常在战场上,天生爱杀戮。世人又叫你“争吵神”。只因你走过人群,总把争吵抛向两边,激起沉痛呻吟(伊4:440)。你站在奥德修斯的船头发出可怕呐喊,“将士们顷刻间觉得战争无比甜美,不再想乘船返回可爱家园”(伊11:13-14)。光彩的时刻!宙斯派遣你手持战斗号令去鼓起希腊人的斗志。不朽的欢乐!群神被迫在奥林匹斯山顶静坐观望时,天神中只有你得了允许,在厮杀现场奔走,多么心满意足!(伊11:74-76)
  荷马这么说起你:“起初很小,不久便头顶天穹,升上天,脚踩大地。”(伊4:42-443)
  埃里斯,坏的不和神!那个世人赞不绝口的哈耳摩尼亚,战神和爱神生下的和谐女儿(神937),原是你的小辈!

8

  埃里斯,黑夜的长女,你是有益凡人的真相!
  你这好的不和神哪,你是农夫在春天割草从清晨到黄昏比赛耐力(ἔρις,奥18:366),你是快活的少女跳进清水里洗衣互相比技艺(ἔριδα,奥6:92)。你敦促不中用的人也动手,邻人妒羡邻人争相致富(劳20,23-24)。你派誓言孩儿随时追踪不义审判,给伪誓者带去灾祸(劳219,804)。
  你这好的不和神哪,你离开战场走进城邦,把纷争改名叫竞争。你步步进逼(伊5:518),不容人一刻喘息。你刺激英雄战斗,鼓励农夫耕作。你无情而无分别,你使凡人不免辛劳(ἔργον)一生。那世人遮蔽心与眼怪你不得!世人爱英雄,看不清英雄抛去声名光环,就是荒野里的可鄙牧人,受肚皮折磨的乞丐(奥18:54),就是坐在灰尘里的外乡乞援人(奥7:153-154),就是天生有欠缺的爱欲精灵(会饮203c)!
  听哪,埃里斯,不和女神!听哪,爱若斯从混沌中呼唤你!你是南冥与北冥,你是天与地分离。你爱所有人,更爱怒而飞的自在。
  埃里斯,黑夜的黑色女儿!因为爱若斯,另一位诗人这么说起你:“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恒。”

9

  柏拉图公然将荷马和赫西俄德为首的诗人赶出正义城邦。可是同在《理想国》中,探究正义与政治的苏格拉底却不能避免地参考赫西俄德。古典时期的雅典人对《劳作与时日》耳熟能详,诗中好些警句箴言几经诵诗人的吟咏、演说家的援引,更成为引发争议辩论的话题典故。[7]伯纳德特说,诗与哲学的对立不应妨碍我们看见另一半事实,也就是柏拉图及其同时代人切实地向诗人学习,并非只是诗受惠于哲学,哲人也从以荷马和赫西俄德为代表的诗歌传统中获得了滋养。[8]
  世人皆知,柏拉图热爱荷马胜过别的诗人。在柏拉图对话里,那些援引荷马的神话典故一应由苏格拉底主讲,而苏格拉底的对话人往往有意图地讲到另外让人想到赫西俄德的故事,诸如普罗塔戈拉讲人类起源故事(普320c-323a)让人想到普罗米修斯神话,蒂迈欧讲宇宙创生故事(蒂40e起)让人想到《神谱》的诸神谱系,埃利亚的异邦人讲宇宙循环故事(治268c-274d)让人想到人类五纪神话。
  唯一的例外恰恰在《理想国》。苏格拉底主讲了一个腓尼基人的传说让人不可能不想到赫西俄德。这个故事谈论的正是所谓适合年轻人的“高贵的谎言”(理414b-415c)。赫西俄德凭空生造出两个不和:坏的让人疏于耕作,耽溺在城邦会场凑热闹看纠纷(劳27-29),好的促进劳作竞争。这个不和的真相(ἐτήτυμα)与真实(ἀληθέα,神28)有别而接近谎言的说法:如真的一般(ἐτύμοισινὁμοϊα,神​27)。这个不和的真相岂非是另一个适合年轻人的“高贵的谎言”?
  在黑铁时代述说不和真相的赫西俄德,与说了很多似真谎言的奥德修斯就此交集,古典时期的智术师们称之为诗人的不和,独有柏拉图看出属人的爱欲才是根本问题。不和的高贵谎言里潜藏爱欲的真实。在柏拉图的爱欲神话里,“贫乏”与“丰盈”本是彼此不和的两个神,在偶然中结合生下爱若斯(会203b-204a)。爱若斯的孕生过程本身是从不和(Eris)到爱欲(Eros)的转承。诗人之争背后尚有诗与哲学之争,而诸种纷争背后尚有辨证术。从外在论辩到自我省思,从世界生成的矛盾到灵魂爱欲的挣扎,不和的“似真”背后总有爱欲以欠缺为名的“真”。不离不弃。 


‍注释:
[1]文中的赫西俄德诗文一律引自《神谱笺释》(简称“神”),华夏出版社,2010年;《劳作与时日笺释》(简称“劳”),华夏出版社,2014年。荷马诗文一律引自罗念生先生和王焕生先生的译本:《伊利亚特》(简称“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奥德赛》(简称“奥“),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
[2]参看《俄耳甫斯教祷歌》,华夏出版社,2006年,页12。
[3]Simone Weil, Oppression et liberté,Gallmiard, Collection Espoir, 1955, p.163.
[4]支持这种观点的大有人在,反对声音同样不少。参看德拉孔波等编,《赫西俄德:神话之艺》,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年,页2-16,68-79等。
[5] David W.Tandy & Walter C.Neale,Hesiod’s Works and Day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6,p.35.
[6]薇依,《柏拉图对话中的神》,华夏出版社,2012年,页162,165。
[7]有关《劳作与时日》在古典时期的雅典格外流行又备受争议的三段诗文,参见Barbara Graziosi,"Hesiod in Classical Athens: Rhapsodes, Orators, andPlatonic Discourse", in G.R. Boys-Stones & J.H. Haubold (ed.), Plato and Hesiod (New York: OxfordUniversity Press, 2010), p.111-132.
[8]伯纳德特自称很晚才意识到这一点:“我以前没有意识到,柏拉图曾学习诗人,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反向预测,即诗受惠于哲学。”伯纳德特,《弓弦与竖琴:从柏拉图解读奥德赛》,程志敏译,华夏出版社,2000年,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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