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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老于头:试菜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01-29  

老于头:试菜




  念起那天的婚礼,颇有点戏剧性,过去十多年了。
  那是他的婚礼,在一家中下档次的酒店举办的,酒席并不多,新娘的模样也不清晰了。因为,我所在的这一桌,是整个大厅最偏远的一桌,没坐满,八人的方桌,才座了六个人,三对夫妻。外面很冷,地下已经白透了,大雪还在不依不饶地下。就在桌旁,是一面大大的落地玻璃窗,因为密封不严,总有刀刮一样的冷风悄无声息地进来巡游,好像要从大厅的热烈跟春意中偷走一些什么,使得在座敏感的人们总感觉一丝不妥,却又说不出来,那样的一种烦躁,警惕,无奈。
  我们六个人,三对夫妻,在酒席正式开始之后,相互介绍,才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坐我对面,背对正席的,叫伟龙,是他的小学同学。我左手边,叫柯达,是他初中的同学,我面对正席,是他高中的同学,我的右手边空着。他的小学是在乡村小学读的,他的初中是在集镇中学读的,他的高中,是在县里的实验高中读的。
  难怪,都是他的好同学,却彼此之间从未照面。
  大厅的气氛忽然有了一点高昂的形势,新郎带着新娘开始巡回敬酒了,遇到活闹鬼,必定要做出花样来,才能放过身。我们,三对夫妻,六个人,已经熟悉了。但能说的不多,唯一的话题,好像就是他了。但是,具体到那天,我们谈论到他哪些,现在都完全混淆且含糊不清了。倒是有一点能够肯定,那天的酒席一直到三点才散席,他忙完一切,带着新娘,坐到了我们这一桌的空位上,八个人坐满了。其他桌的亲戚朋友都散了,酒店的服务员也收拾完毕了,整个大厅就剩我们这一桌,我们,四对夫妻,继续热闹着,开着玩笑,说着他过去的种种顽劣跟胡闹,逗得新娘又哭又笑,因为,她不知道这一切。记得到五点,外面的天色已经灰黑了,大雪也停了,再也没有冷风来巡游了,再也带不走大厅的一切——春意跟热闹——我们已经用心,把一切都严密了。
  那个下午的寒冷天气,大雪倾覆,喜庆场面,微末细节,此后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每次出现的梦相都不尽相同,但我知道是那个特定的下午。有一个细节始终不变,窗外进来巡游的冷风——刀刮似的——要偷偷带走春意跟热闹。只是刀锋会改变,有时是针灸一样的针刀,丝丝点点,有时又像斧头一样的阔刀,刀刀印血。我总是在刀临身时醒来,没有领受全部的酷刑。
  那个下午,现在,也常常挂在我们的嘴边,不过是在一些特定的场合,譬如酒酣的时候,譬如搓麻将的时候,因为,我们四个人,因缘际会,成了固定的麻友了。伟龙,我们现在都谐谑他“伟大的水龙头”,他正从事着“放水”的职业,我们一致认为,他的父亲实有远见。柯达,局级干部,部委办局开会,他搭一席,庆典开业吃酒,他搭一角,加之他嘴快言歪,达搭同音,我们都称他为“搭局”。我呢,以前小医生,现在老医生,算是大家的保健医生,偶尔被叫成“兽医”,却不耽误亲自给他们以及他们的亲人看病。
  变化最大的是他了。
  结婚那年,他是县丝厂的会计,但他的理想是开书店。当时,他讲得最多的口头禅是:“我是一个热爱读书的人,……”确实没错,我们熟稔成为挚交,就是因书结缘,我也爱看书,业余还写几笔,常常为某个观念争得面红耳赤。那是以前,现在不争论了。有时,因为某个社会时事,让我愤懑不平,我立刻会扑面的爱憎分明,义愤填膺地囔囔:“太无耻了,”或者是:“什么世道啊。”譬如这天,谈起一副对联,“我爸是李刚,我爸李双江”,我立刻严肃地发表见解:“教育!都是教育的问题!传统的师道尊严丢了,礼义廉耻没了,社会也好,学校也好,教什么啊?唯利是图,金钱至上。再加上家教失缺,不出事情才怪呢。改革开放最大的失败,就是教育的失败。如果再不重视,一个国家的监狱比学校多,这个国家会成为地球上的笑话!”
  每逢此时,“搭局”会猛叩一张牌到中间,吐沫飞舞,以捍卫者的姿态回敬我:“幼稚加无知,傻大空。”
  或者是深恶的语气:“要在以前,你就是反革命。”
  伟龙会逼出一句口头禅:“剪刀,榔头,布,都是命。”
  易立德呢,准定会清清嗓子,微笑着,十分的礼貌:“哎,立新,立新,你是读书人,不作兴这样讲话,太偏激了。嗯,是花,杠开——胡了。今天就到这里,我们去试菜。”
  我们从“尚帝”大酒店的六楼——他的私人办公室来到五楼——他的公事办公室。他六楼的私人办公室,装饰的风格是舒适,懒散,简单,拥有一种盛夏午后妇人午睡醒来的风情,懒到邋遢。五楼就完全不同了,四面壁纸无比耀眼,五色斑斓,顶灯,壁灯,落地灯,统统开启。沿着墙面,挂有中堂,油画,山水,仕女以及刻纸跟书法,好像来到了书画拍卖会。又好像一位参加阅兵的年轻人,两襟挂满了战争勋章,却从来没有参加过一次战争。
  在这里,在正中,桌椅碗筷皆备,专等我们四人就位。这么多年来,每逢四人场合,我们居然一直沿用婚礼那天的座位次序,我总是正席,面对大门,伟龙坐对面,背对大门,“搭局”居左,他在我上首,十数年来始终如此。
  方桌正中,是一只园园的瓷锅,外表鲜艳,做工精致,瓷锅下面,架着酒精火炉,冒着蓝盈盈的火苗,十分好看。瓷锅里面,少许汤汁微微笃滚,有各种颜色的配料,青红的是辣椒,白色的大蒜头,黑色的木耳,油白透亮的是肉片,主菜是淡绿白黄浑然的花菜。
  易立德使唤一旁的小妹给我们斟酒,然后,略微带点得意的表情:“这个,……。”他用筷指指花菜:“先尝一口,再说味道。”
  “搭局”总是下手最快:“入口还行,就是偏辣。”
  伟龙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木屑屑的,都是辣椒大蒜味道。”
  我总是随后,类似总结:“花菜的水分太多,实质太少,茎实本身无味,须得重油重味才有嚼头。”
  “搭局”跟进:“现在人都不喜欢重油的菜啊。”
  伟龙还是闷闷地添一句:“就是木屑屑。”
  易立德笑眯眯,显得非常平和:“不错!餐饮协会曾经有一项调查,70%以上的人都不喜欢花菜的味道,就是伟龙讲的木屑屑。所以,花菜的价钱不高,大多数饭店也不看重这道菜……”带出一点骄傲的神气说道:“这就是读书的好处,开发新菜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需要有引领潮流的责任于勇气,来,喝一口,大口,……”
  伟龙小声嘀咕:“剪刀剪布,没有榔头的事情。”
  “搭局”问:“什么榔头啊?”
  伟龙指指站在一旁的小妹,嗫嗫片刻,还是不得要领,倒是他领会得快,面带嘻黠:“还是你的脑袋灵光,来,你再说一遍。”
身穿无袖旗袍的小妹靠近餐桌,直身站立,面带微笑,有板有眼:“亲爱的来宾,晚上好,欢迎光临我们的‘尚帝大酒店’。今晚的用餐,由我五号服务员丁丁为大家服务。我们‘尚帝大酒店’本着原汁原味,健康有益的宗旨,使用野生母鸡提炼的高汤调配菜蔬,不放鸡精味精,更不用荤油地沟油,请来宾放心食用。祝今晚的来宾,好胃口,好心情。谢谢,请慢用。”
  小妹诵完,忽然由笑转苦,胆怯地问道:“易总,我有哪里做得不对吗?”
  他哈哈一笑:“伟龙啊,丁丁怕了,你解释一下。”
  伟龙难得一笑:“不关你的事情。”
  丁丁迟疑着不动,易立德挥挥手:“你做得很好。”
  终于笑出蜜来了。
  易立德看着小妹关紧了大门,形骸一松,好像在瞬间换了人,举杯相邀:“我说过,开发新菜需要引领潮流的责任与勇气,之前开发的那么多新菜,最终都成功了,这道‘干锅花菜’么,我当然有办法。”
  他忽然不讲了,原来是电话响了,电话那边说到了书店。
  在县城的老政府门前,闪着惨白的路灯,忽闪忽闪。在路灯光野的边缘,是圆形水泥花台,宽边的花台上,整齐摆放着许多书籍,新旧交杂,一边站立一人,隐在暗影里,不辨脸面。我被吸引,立刻大步过去,一眼就看到了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旧版的《牛虻》,我蹲下拿起,半边脸对着光,大概是歪着嘴角的笑被发现了,暗影中的人突然显影,一把拉住我:“立新!是你啊。”
  这是我跟他高中毕业之后,第一次邂逅的场景。
  好像是,我们站在原地,立刻就《牛虻》中的琼玛跟亚瑟,展开了争论。好像是,他赞同琼玛,为了自由要立刻行动,“人们现在需要的不是忍耐,而是觉醒起来保卫自己”;而我赞同亚瑟,单凭激愤跟热情拯救不了国家,“意大利现在需要的不是恨,而是爱”,我们好像都引用了书中的原话,好像是。
  那晚,他一边跟我讲话,一边四处张望,好像在提防什么人。
  那晚,他第一次跟我提到了他的理想:开一家自己喜欢的书店,卖自己喜欢的书。
  后来,他果然开了书店。并且把“立德书店”开在“新华书店”的隔壁。
  电话结束了。
  他端起酒杯:“喝酒,喝酒,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新华书店’那一带,政府要拆迁,哈哈哈!当时是赌气,现在有财气,来来来,干杯。今晚高兴,再拿一瓶。”
  他赢钱,请客,试菜,永远喝“五粮液”。
  第二杯酒倒满,伟龙的电话响了,好像表演,脸上的肌肉忽地全部横伏,双眼暴突,嗓音嘶戾。本来合身的“PlayBoy”忽然紧绷,躯体块肉沉沉,像发泡的海参:“跑?他往哪里跑?先找几个人,看住他老婆,我晓得,他在北京有房产,订明早的飞机票,飞北京,找到了先夯他一顿,记住啊,铜钱一分一厘都不能少。”
  电话一关,伟龙瞬间回复故态,脸面从容,表情和缓,“PlayBoy”合身舒适,像恭顺的宠物狗。他举起酒杯,一抿就是半杯,吟哦抚唇,真情赞美:“还是五粮液好啊。”
  “搭局”跟进:“当然好啦,都涨到一千了。一杯是二两五,你一口就是半杯,一百多块落肚了,什么代价啊!”
  他忽然伤感:“想想以前,对了,记得我结婚喝的什么酒吗?我都想不起来了。”
  我回答:“尖庄,四川的。十一块块一瓶。”
  “搭局”疑问:“你怎么记得?”
  我回答:“我那时做医生,第一次收到病人的感谢,就是两瓶‘尖庄’,带回去给父亲,父亲看着酒,感叹说,以前都是我们送东西给医生,现在轮到儿子收别人的东西了,有意思的。”
  他忽然一口干掉了杯中酒,眼睛红红的喊着:“再拿一瓶来。”
  伟龙摇头:“不喝了。”
  “搭局”起身去阻止丁丁。
  我起身按住了他,让他坐稳在椅子上:“够了,你多了。”
  从没见过如此的他,仔细地擦拭掉眼角的泪水,伤心地低语:“妈妈死得早,爸爸一个人抚养我们姊妹几个,经济条件稍微才好点,他就,……,”
  圆瓷锅下的蓝盈盈,终于熄灭了。
  他红着眼圈,高声嚷道:“不行!今天我做主,试菜还没结束呢,再来一瓶,然后啤酒漱漱口。”
  他叫过丁丁,贴耳吩咐着,丁丁做出惊乍的表情,走出房间。
  他狠命地拔去瓶盖,用力一扔,划出很响的声音,好像跟空气有仇,摇晃着轮流指着我们的脸:“都干了,干了!倒上,我先来,看着啊,满了,满了,你们也是。”
  此时, 丁丁再次送上一只外表一模一样的圆瓷锅,重新点燃酒精的蓝火,易立德举杯了,这回笑得高深:“你们看看,看看,对,跟刚才一样吧,尝尝,再对比对比味道。”
  确实,方桌正中,还是一样的园瓷锅,瓷锅下面,还是十分好看的蓝火苗。瓷锅里面,少许汤汁微微笃滚,有各种颜色的配料,青红的是辣椒,白色的大蒜头,黑色的木耳,油白透亮的是肉片,主菜是淡绿白黄浑然的花菜,看不出丝毫的变化。
  “搭局”手快,送花菜入口,立刻“唔唔唔”地点头,看的出是赞美。
  伟龙要品味得慢些,忽然摇头,说了三个字:“老卵的。”
  我夹一块最大的,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哎!居然酥绵细致,咸淡适中,微辣增香,一点没有木渣渣的口感,有点道道的。
  易立德笑声癫狂:“你们三个刁嘴说行,那就行了。来,一大口!说老实话啊,做哪一行都是老天赏饭,我没别的天赋,就是舌头灵光,怎么样!怎么样!什么词的?化腐朽为神奇,对不对,丁丁,你说。”
  一直在外靠门壁立的丁丁,开门进来,雀跃着跑过来,神情有妩媚有崇拜:“易总,对的,易总。”
  一只苍蝇忽然很不知趋地停在“搭局”的肥脸上,大概是看准了丁丁开门的时间,也许他知道这里是有文化的所在,被我们几个人起身一赶,飞舞不歇,最后不偏不倚,停在仕女的脸上。
  “搭局”口头三级片了:“这个时代,苍蝇都好美色了,还是古典审美。”
  伟龙跟着凑趣,也不管丁丁在场:“易总,有漂亮的服务员给我介绍介绍,只要好,妈的,我买套房子送他,顺便帮我生个儿子,怎么样?”
  易立德笑话:“没文化了吧,兔子不吃窝边草啊。”
  我看看丁丁的模样,堵伟龙的嘴:“不要瞎说,你看看丁丁,少儿不宜啊。”
  “搭局”假装很严肃:“丁丁,你过来,说真话,你有没有十八岁?童工归我查处的。”
  他这一说,我也觉得丁丁不满十八岁。
  易立德好像是给“搭局”使了眼色,“搭局”故意大声问易立德:“你刚才说什么?”
  易立德也大声回答:“兔子不吃窝边草。”
  “搭局”笑话:“不是给你自己,是给我们。我们的窝不在这里。”
  我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有歇后语的,你们听说过没有?”
  都摇头,热爱读书的易立德也嘲讽我:“这句话哪里有歇后语,你真的兽医啊。”
  我装出严肃的样子:“听好啊!兔子不吃窝边草——要吃就吃个饱。”
  都笑了,都笑了。
  这一阵哄闹,彻底打断了刚才的语序,大家彼此看看,好像都有点酒多的感觉,看看桌边,三瓶“五粮液”见底了,可今晚的主题还没有结束,我看看桌上的瓷锅,想想刚才的场景,试着发出如下的疑问,努力清晰着条理跟口齿:“他妈的,立德啊,你告诉我,你用的什么狗屁办法,啊!怎么会如此的大不同呢?”
  他忽然沉入了回忆一样,又像在醉酒当中,低头含混着嗯嗯。此刻,我们倒是希望他说出结束的话语,可以去洗澡按摩醒醒酒,哪知他挥挥手,让丁丁离开房间,看着门关紧了,忽然问道:“知道我怎么起势做这一行的吗?”

  记得是冬天啊,嗯,是冬天,反正记得下雪的,粉叽粉叽的那种雪,踩上去会唧咕唧咕响。我就是逆着粉叽粉叽的雪,发出唧咕唧咕的步伐声,一路狂跑。我的身后,一群新华书店的工作人员紧追不止,他们,没收了我的书还不算,还要抓我罚款。我在慌乱无意之中,天上注定一样,跑近了我自己的单位后墙。我看准后墙的最低矮处,脚蹬手扒,一下就翻进去了。你们知道后墙边是什么吗?肯定不知道,是我们丝厂的猪舍。我那一落,正好掉在了猪舍一旁的粪池里。幸亏那粪池不深,仅仅是没到脚背。我又冷又饿又伤心,从猪舍往前,就是丝厂的食堂,我饿啊,就不管一切了,看到门就顶一顶门柄,想找点吃食,来到正门,刚想顶门柄,就听有人发问了:“哪个?易会计啊。”
  值班的老于给我专门生了炉子,还是小灶呢,把白天剩余的饭菜给我炖了一锅,等我洗刷鞋袜结束,剩菜泡饭也好了。我“咣咣咣”兜了三碗,他在一边看着,抽着纸烟,脸上是可怜的表情,嘴里说了一句:“知道世界上什么最好吃吗?饥饿最好吃。”
  我开第一家快餐店,就是那句话的提醒:饥饿是世界上最好的美食。

  丁丁忽然开门进来,打开对面墙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本地新闻:市“尚帝”集团董事长易立德,为山区的贫困学生捐赠钱物的画面。我带头为他鼓掌,伟龙跟“搭局”也跟随,丁丁拍得最响。易立德面露窘相,脸红得将要出血,带头一饮而尽,并催促我们一并喝完。已经抬不起头颅了,还在高喊:“再来一箱啤酒,漱漱口,漱漱口。”
  伟龙明显多了,他本来是小酒量,听见电话响,明明在桌上,却在自己身上到处乱摸,“咕咚”一声,从裤子口袋里掉出一张绿色的“發”,大概是刚才打牌掖身上的,我们笑坏了,“搭局”霉他:“取吉兆也不能把‘發’随身带啊。”
  伟龙不理睬我们,看到了电话,接通就大声呵斥对方,好像是找不到人。关机之后,悄悄地贴着易立德讲话,易立德忽然脸色发青,要休克一样:“什么?失踪啦?妈的!伟龙啊,你个钱篓子啊,别怪我狠话,我们交情归交情,钱归钱,找不到人,我的投资,……。”
  伟龙恭顺低头,细声叹气:“剪刀,榔头,布,布包榔头,都是命.”
  他在呵斥伟龙的时候,丁丁一直在追捕那只懂得古典审美的苍蝇。背影专注得像飞鹰,不是蝴蝶。等伟龙离开,丁丁快步走过来,笑着对易立德说:“易总,捉到了。”
  丁丁摊开手心,那只懂得古典审美的苍蝇,死于现代。
  易立德一眼瞥到了地上的“發”,很不耐烦地对丁丁说:“都扔出去,扔出去。”
  看着丁丁打开大门,他给自己斟满啤酒,猛灌下去,嘶哑而无序地对我们说:“你们知道我现在有多少员工吗?都要交五金,每年要涨工资,还有固定的开销,太难了。把我惹火了,老子关门歇业,一起去逑。来,喝酒。”
  从门的缝隙里传来音乐,断续而无连贯。细细逐声,好像是《婚姻进行曲》。我看看手机,原来是阴历7月18,是好日子,有人在酒店办婚宴。门一关,音乐也消失了。我看看他们两个,都没有注意到音乐,心里暗暗松口气。
  伟龙一旦离开,我们原先所在的空间,似乎被打破了人生跟时间的平衡,有点头重脚轻,谁都无法重新回到今晚的主题了。“搭局”的电话响了,对方哄哄闹闹的,要求“搭局”去赶场子。他好像听到了对话,一摔啤酒瓶子,指着“搭局”就骂:“滚滚滚!混角一个。”
  看着“搭局”尴尬地离开,我也有离开的念头。但是,房间里的平衡又好像恢复了,稍微踏实了一点,不那么头重脚轻。他猛地拉近椅子,靠近我,伤感而失昧地对我说:“立新,你别走,我们兄弟说说话。”
  我下意识地斜斜身体,这样的亲昵我已经不能适应。很久以来,我们就相互主动地停止了这样的亲昵,在他发达以后,在我们都世故以后。
  他一边大口喝着啤酒,一边醉眼无神地说着没有条理的话:“立新,你是不知道?我看上去有很多兄弟,那么多,兄弟,除了你,就你,从来没跟我开过口,没有一分钱的往来,从来不求我。要是在一起了,就是打牌喝酒,你有文化!伟龙那里,是我主动的,做餐饮赚钱,太慢了。我压力大呢,那个,大院里,头头脑脑在我这里有股份,柯达也有,混角!立新啊,还是你好啊,你什么都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来,喝酒。干了。”
  他猛一大口,又哇地全部吐了出来,进口跟出口速度一样的迅速。我叫来丁丁,把地面跟桌面打扫干净,包括刚才摔的啤酒瓶碎屑。桌子中间,干锅花菜还在,应该说,试菜还没有结束,因为,他刚才还没有给我答案。但此刻,看着躺在沙发上的他,我知道,今晚不会答案了。等丁丁把一切处理完毕,我跟丁丁把他往六楼送。刚搀扶他立起,他好像酒醒了,挥手让丁丁离开,看到已经整理干净的桌面,他傻笑着说:“立新,你问,你接着问刚才的问题。”
  丁丁已经为我们开启电梯了,但他一手搭我肩膀,一手拽我胳膊,非要走着上楼。我是心累人疲,话也懒得讲。但是,在僻静的楼梯上,他贴着我耳朵,居然头头是道:“那个花菜,不是根茎都实在么,木屑屑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餐饮的秘诀,重油,那就先过油。花菜洗干净了,切好,用一种特殊的油,测不出成份的,热滚,花菜下去,就那么几分钟,起锅。嗬嗬,我是一个热爱读书的人!我是一个有天赋的人!是不是,丁丁,你说,是不是。”
  从六楼的电梯下来,每一层都有人进出,酒气,冷气,汗气,混杂一起,嗅觉被重重骚扰,失去耐心。在电梯开闭的间歇,总有《婚姻进行曲》的片段传来,就像一个大喜的人,逢人就恭喜恭喜,也不管对方的心情高低好坏。电梯一旦密闭,空间里像舞台剧,各种精彩的对白令人捧腹。我站在角落里,装酷旁观,心里一涌一涌,难过欲呕,为刚才的酒,也为刚才的话。有冷风从头顶丝丝传来,催眠我身如梦境,是的,是那个下午的冷风,或如针灸一样的针刀,丝丝点点,亦如斧头一样的阔刀,刀刀印血。我们的心呢,已经坍塌,不再严密,春意跟热闹,早在不知不觉之中被冷风偷走了。我努力清醒着,却心如印烙,层层抽剥。电梯到达一层,都走散了,我定一定心,还是难过!我想,那个孤零零躺在六楼床上,醉沉睡梦,秘密离婚的他,此刻的心,被冷风一层一层巡游和包裹,必定跟我同样的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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