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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博尔赫斯: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8-08-14  

博尔赫斯: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

Bovinokov 译 
   


I

  我把乌克巴尔的发现归因于一面镜子和一部百科全书的相遇。在拉莫斯·梅希亚城[1]高纳街上的一栋别墅里,那面镜子使得走廊深处充满了不安感;那部百科全书打着《英美百科全书》(纽约,1917)[2]的幌子,实则是1902年版《不列颠百科全书》一字不差、稍显滞后的翻印[3]。事情发生在大约五年前。那晚,比奥伊·卡萨雷斯[4]和我吃过饭后,被一场漫长的争论绊住了脚:如何实现一部第一人称小说,其叙述者要遗漏或歪曲事实,陷入各种矛盾,这将使得少数读者——极少数的读者——能从中猜出一种骇人或平庸的现实。走廊深远处,那面镜子在窥视着我们。我们发现(在深夜,总免不了这种发现)凡是镜子都有些诡怪。于是,比奥伊·卡萨雷斯想起一位乌克巴尔的异教创始人曾经说过,镜子和交媾是可憎的,因为它们使人的数目增倍[5]。这见解令人难忘,我问他出处何在,他说就在《英美百科全书》中乌克巴尔的词条里。我们连同家具一并租下的那栋别墅里正好有那部百科全书。我们在第四十六卷末尾找到了词条“乌普萨拉”[6],在第四十七卷的前几页找到了“乌拉尔-阿尔泰语系”[7],然而没有一个字提到乌克巴尔。比奥伊有点慌了,他开始翻查那些索引卷。他穷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拼法:Ukbar, Ucbar, Ookbar, Oukbahr ……都徒劳无获。临别前,他告诉我那是伊拉克或者小亚细亚的一个地区。坦白讲,我当时是有点不自在地应和了他。我猜,这一不可考证的地区和这一名姓不显的异教创始人,是比奥伊出于谦逊临时编出来的,为的是佐证那句格言。对尤斯图斯·佩尔特斯《地图集》[8]的查证无果,更加深了我的怀疑。
  次日,比奥伊从布宜诺斯艾利斯打来电话,说他在那部百科全书的第二十六卷[9]中找到了有关乌克巴尔的词条。里面没有记载那位异教创始人的名字,但记载了他的教义,所用词句与比奥伊所复述的几乎一样,只不过——也许——文学性稍次些。他记得的是:镜子和交媾是可憎的。百科全书上的文字是:对于那些诺斯替教派的这一支而言,可见的宇宙是种幻觉,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场诡辩。镜子和父性是令人讨厌的,因其使可见的宇宙增倍和播散。[10]我不无真诚地对他表示很乐意看一看那个词条。几天后,他把它带来了。这让我很意外,因为里特《地理学》[11]一丝不苟的地图目录完全无视了乌克巴尔这个名字。
  比奥伊带来的确系《英美百科全书》第二十六卷。封面和书脊上的字母顺序标示(Tor-Ups)跟我们那卷一样,不过有921页,而不是917页。这多出的四页就包含了关于乌克巴尔的词条;这个词条(正如读者所注意到的)不在字母顺序标示的范围内。随后我们也证实了这两卷之间再无其他不同。(正如我所说)两者都是第十版《不列颠百科全书》的翻印。比奥伊那册是他在某次降价甩卖时购得的。
  我们仔细读了这个词条。比奥伊记得的那段文字也许是唯一令人诧异之处。余下部分似乎很可信,非常符合全书总体的笔调,自然也就有点枯燥。重读时,我们在它缜密的行文之下,发现了一处根本性的含糊。在地理部分出现的十四个名词,我们只认出了三个——呼罗珊、亚美尼亚、埃尔祖鲁姆[12]——模棱两可地插在文中。历史名词,只认出一个:冒名埃司美尔迪斯的玛戈僧[13],还只是作为隐喻被提及。词条看似界定了乌克巴尔的边界,但云苫雾罩的参考点却是这同一地区的河流、火山口和山脉。例如我们读到,茶·赫勒敦低地[14]和阿克萨三角洲[15]标示了乌克巴尔的南部边界,三角洲的岛屿上有野马繁衍生息。这是918页的开头。在历史部分(920页)我们了解到,十三世纪的宗教迫害后[16],东正教徒逃到这些岛上寻求庇护,岛上还留有他们的方尖碑,还时常挖出他们的石镜。语言和文学的部分很简短。唯一值得一提的功绩是:它记录了乌克巴尔文学具有幻想性,它的史诗和传说从不涉及现实,而是指向穆勒纳斯[17]和特隆这两个假想的地区……参考书目列举了四本,我们至今没有见到,虽然第三本——赛拉斯·哈斯兰[18]:《乌克巴尔方志》(1874年)——出现在伯纳德·夸里奇[19]书店的目录中[20]。第一本《关于小亚细亚乌克巴尔地区简明易读的笔记》(1641年),是约翰尼斯·瓦伦蒂努斯·安德烈埃[21]的作品。这件事意味深长;几年后,我在德·昆西不期而遇的书页中(《作品集》,第十三卷)碰到了那个名字,才知道它属于一个德国神学家,他在十七世纪初描述了一个假想的玫瑰十字会——后来其他人仿照他的设想创立了这个秘密会社。
  那晚,我们走访了国立图书馆。我们白白耗费精力在那些地图集、目录、地理学会的年鉴、旅行家和史学家的回忆录上:谁都没有提到过乌克巴尔。比奥伊那套百科全书的总目里也没有记录这个名字。第二天,卡洛斯·马斯特罗纳尔迪[22](我跟他提过这件事)注意到在科连特斯和塔尔卡瓦诺街口[23]的一家书店里,有黑色烫金书脊的《英美百科全书》……他进去翻阅了第二十六卷,自然,没有一丝乌克巴尔的痕迹。

II

  有关赫伯特·阿什[24](一位南方铁路工程师)的一点点有限且正在褪去的记忆,还弥留在阿德罗格的那家旅馆里[25],在那些热烈的忍冬之间,在那镜子虚幻的深处。像许多英国人一样,他在生命中饱受虚幻之苦;死后甚至不如生前所是那般更似幽灵。他高高的个子,无精打采,疲惫的方框状胡须一度是红色的。我知道他是鳏夫,没有子女。每隔几年他就要去一次英国:去看看(这是从他给我们看的几张照片里判断出来的)一座日晷和几株栎树[26]。我父亲同他巩固了(这个动词可能用得有点太过)那种英式友谊,从互不吐露心声开始,很快就连对话都省了。他们经常交换书报;经常沉默寡言地在棋盘上决斗……我还记得他在旅馆走廊的样子,手里拿着一本数学书,不时望向天边流逝的色彩。一天下午,我们聊到十二进制计数法(这种计数法把十二写作10)。阿什说他正在把一个十二进制的什么表转换成六十进制(这种计数法把六十写作十)。他又补充说,这项工作是他在南里奥格兰德[27]时,一个挪威人委托给他的。我们相识八年,他从未提到过他在那个地方待过……我们谈起游牧生活、卡本伽[28]、高乔一词的巴西词源(有些年上了年纪的东岸人[29]仍会念成加乌乔[gaúcho]),然而没再谈到——上帝宽恕我——十二进制的功用。1937年9月(我们已不在旅馆),赫伯特·阿什因动脉瘤破裂去世。在这之前几天,他收到了一个从巴西挂号寄来的密封包裹。里面是一本大八开的书。阿什把它留在了酒吧,几个月后,我在那里发现了它。我随手翻了翻,感受到一阵惊诧而轻微的眩晕,这就不多言了,因为这个故事不是要讲我的感受,而是要讲乌克巴尔、特隆和奥比斯·特蒂乌斯[30]。在伊斯兰世界,有一个夜晚叫做夜中之夜[31],那夜天堂隐秘的门都将敞开,罐子里的水都更甘饴;即使那些门都敞开,我也不会有那天下午那般的感受。那本书是用英文写的且有1001页。在发黄的皮革书脊上和封面上都可以读到一行奇怪字样:特隆第一百科全书.第十一卷. Hlaer–Jangr。没有出版日期和出版地。在第一页和一张覆盖着一幅彩色插图的绢页上,都印着一个蓝色的椭圆,内有铭文:奥比斯·特蒂乌斯。大约两年前,我在一部盗印的百科全书中的某卷里,发现了一个杜撰国家的简略描述;现在,在我面前意外地出现了更珍贵也更棘手的东西。如今我手里掌握着一个未知星球全部历史的丰富而有序的断片,包括其建筑和牌戏,其神话的恐怖和语言的音调,其历代帝王和海洋,其矿产、飞鸟和游鱼,其代数和火焰,以及其神学和形而上学的论争。所有这些都条理清晰,连贯一致,没有明显的说教企图或者戏谑意味。
  我所说的“第十一卷”提到了它后面和前面的几卷。内斯托·伊巴拉在《新法兰西评论》[32]上发表的一篇已成经典的文章中,否认还有那些相连的卷册存在;埃斯基耶尔·马丁内斯·埃斯特拉达[33]和德里厄·拉·罗歇尔[34]对这种疑问的反驳或许是成功的[35]。事实是,那么努力的调查至今无果。我们白白地翻乱了南北两个美洲和欧洲的图书馆。阿方索·雷耶斯[36]厌倦了这种警察性质的次要乏累工作,他跟我们建议,不如着手重建那些卷帙浩繁的缺失卷册:举一反三[ex ungue leonem]。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计算了一下,一代特隆学家就足够了。这种大胆的估算使得我们回到一个根本的问题:是些什么人发明了特隆?发明人必然是复数,因为只有一个发明人——类似一个无穷的莱布尼茨简朴地在黑暗中摸索[37]——的假设,已被一致舍弃了。据猜测,这个“美丽新世界”[38]是一个秘密会社的成果,这个秘密会社包括一群天文学家、生物学家、工程师、玄学家、诗人、化学家、代数学家、伦理学家、画家、几何学家组成……由一位不可捉摸的天才人物领导。有许多精通这些不同学科的人,但是没有能力发明创造,更没有能力让发明创造服从于一个严密的、有条理的计划。这个计划如此庞大,使得每一个参与的撰写者的贡献显得微乎其微。起初我们以为特隆纯粹只是一团混乱,是对狂想不负责任的放任;现在我们知道它是一个宇宙,并且支配它的内在规律也得到了确切的阐述,至少暂时如此。我只要提醒一下,第十一卷明显的矛盾是证明其余各卷存在的基石就足够了:毕竟我们已经注意到在这一卷中的条理是如此清晰准确。通俗刊物大肆普及特隆的动物和地形,尽管这一做法情有可原;然而我觉得那里的透明虎和血铸塔,也许,并不值得大家的持续关注。我斗胆请求给我一些时间,来谈谈特隆的宇宙观。
  休谟一贯觉得贝克莱的论点不容许一丝反驳,也无法引起一丝信服。这一见解应用于地球完全可信;于特隆而言则完全错误。那个星球上的民族是天生的唯心主义者。他们的语言和语言的衍生——宗教、文学、形而上学——都预设了唯心主义。世界在他们看来,并不是在空间中物的集合,而是众独立行动的混杂系列。它是连续性的、时间性的,而不是空间性的。在设想的特隆原始语言里没有名词,“现代”特隆语和方言就来源于此:它有无人称动词,由单音节的、具备副词功能的后缀(或前缀)修饰。例如:没有与“月亮”对应的词,但是有一个动词,其意义类似于西班牙语的“月动”或者“月移”。“月涌河上”在特隆文里就是hlör u fang axaxaxas míö[39],按照这个语序直译就是:朝上,在不停流动后面月动。(苏尔·索拉尔[40]把它简短地翻译成了“上后长流月移”)[41]
  前面谈到的是南半球的语言。北半球的语言的原始语言在第十一卷里只有极少的资料,其基本单位不是动词,而是单音节的形容词。名词由许多形容词堆砌而成。他们不会说“月亮”这个词,而说“在圆暗之上的虚明的”或者“天上的橙色的空灵的”,或者再加上一些其他补充。在我们选取的这个例子中,形容词的团块对应着一件真实的事物;这纯粹是个偶然。这个半球的文学(正如在迈农[42]的潜存世界一样)盛产观念对象,根据诗艺的需要,瞬间聚合或分解。有时,它们被确定下来,仅仅是因为同时性。有的对象由两个部分组成,一个视觉性质的,另一个听觉性质的:初升的颜色和遥远的鸟鸣。还有包含更多部分的:太阳和冲上游泳者胸前的水,闭上眼睛时看到的模糊颤动的玫瑰色,被河流还有梦境顺流带走的感觉。这些二级对象,能够和其他二级对象结合成新的对象。通过某种缩略手段,这个过程近乎无穷无尽。有些名诗仅有一个庞大的词。这个词构成了一个作者创造的诗意客体。没有人相信名词构成的世界这一事实,却悖谬地使其数量变得没完没了。特隆北半球的语言拥有印欧语系所有的名词,却远不止这些。
  毫不夸张地说,特隆的古典文化只包含一个学科:心理学。其他学科都次居其下。我说过,这个星球上的人,设想宇宙是一系列思维过程,不是在空间中展开,而是在时间中延续。斯宾诺莎认为广延和思维是他所谓的无限的神的属性中的两种;在特隆,没有人把前后两者并列,前者只是某些状态下所特有的,而后者则是宇宙完美的同义词。换句话来说,他们不理解空间可以连续存在于时间之中。知觉到地平线上的烟雾,随后知觉到在燃烧的旷野,而之后又知觉到没有完全熄灭的香烟引起的燃烧,这一系列知觉被认为是联想的例子。
  这种一元论或者说彻底的唯心主义使科学完全失效。解释(或者判断)一件事,就要把它和另一件事联系起来;在特隆,这种联系是主体的后续状态,不能影响或者阐明前面的状态。所有心理状态都是不可简化的,仅仅是给它指名——即,分类——也包含了歪曲。据此可以推断在特隆没有科学——甚至连推理论证都没有。而悖谬的事实却是,推理论证不仅存在,而且几乎不计其数。哲学的情况就和北半球发生在名词上的情况一样。所有哲学都预设为辩证的游戏,一种仿佛哲学[43],这一事实导致哲学数量倍增。于是产生了许多难以置信的体系,然而又有着令人愉悦的结构或者耸人听闻的特点。特隆的形而上学家们不追寻真理,甚至也不追寻可信:他们追寻的是惊奇。他们把形而上学视为幻想文学的一个分支。他们明白,一个系统不外乎是,宇宙的所有方面对其中任意一个方面居于从属地位。上面“所有方面”这个短语,都应当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它假定了现在和过去的瞬间之间并不可能的相加。复数的“过去”也是不合法的,因为它假定了另一个不可能的行动……特隆的一个学派走到了否定现实的程度:他们论证,现在是不确定的,未来也就不具有真实性,不过是现在的期望;过去也不具有真实性,不过是现在的记忆[44]。另一个学派声称,所有的时间都已经流逝,我们的生命只不过是一段无可挽回的进程衰退的回忆或者反映,无疑是扭曲和残缺的。另一个学派称,宇宙的历史——其中有我们的生命和我们生命中最微末的细节——是一个次级的神和恶魔达成契约所书写出来的。还有一个学派认为,我们的宇宙可以比作那些密码书写,并不是里面所有的符号都有意义,只有每隔三百个夜晚所写的才是真实的。还有一个学派称,我们在这里睡着,与此同时在另一个地方却是醒着的,因此每一个人都是两个人。
  在特隆的这些学派之中,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唯物主义制造出来的骚动。一些相较于激情,条理明显不足的哲学家把它构想出来,就像那种提出悖论的人一样。为了便于理解这个令人费解的论点,十一世纪[45]的一位异教创始人想出了九枚铜币的诡辩,在特隆,其臭名昭著的程度,就跟埃利亚学派的悖论一样。其“华而不实的论证”有许多版本,不同之处在于硬币的数目和发现的硬币的数目,下面是最常见的版本:
  
  “星期二,X路过一段无人的街道,弄丢九枚铜币。星期四,Y在那条路上发现四枚铜币,因为周三下的雨而有些生锈。星期五,Z在这条路上又发现了三枚铜币。星期五的早上,X在自家的走廊又找到了两枚铜币。”这位异教创始人想从中推断出九枚铜币失而复得的实际情形——即连续性。“他断言,设想星期二到星期四之间那四枚铜币不存在,星期二到星期五下午之间那三枚硬币不存在,星期二到星期五清晨之间那两枚铜币不存在,这种想法是荒谬的。合乎逻辑的想法是那三段时间的所有瞬间,铜币都始终存在——尽管是以有些隐秘的、不为人知的方式。”

  特隆的语言表达拒斥这种悖论的构想;大多数人不能理解。常识的维护者起初只限于否认这则轶事的真实性。一再重申那是一个语言谬误,是基于对既不符合约定俗成用法、也不符合严谨思维的两个新词胆大妄为的使用:“发现”和“丢失”。这一开始就包含一个预期理由[46],因为它们假设了最初九枚铜币和最后九枚的同一性。他们提醒说一切名词(人、铜币、星期四、星期三、雨)只有隐喻的价值。他们指出,“因为周三下的雨而有些生锈”这一诱导性情节,假定了它所要证明的:在星期四和星期二之间,那四枚铜币连续存在。他们解释道,同等性是一回事,同一性是另一回事,同时提出了一种归谬法,亦即假设这样一种情况,九个人在九个连续的夜晚忍受剧烈的疼痛。他们质问道,难道把这疼痛幻想成是同一个不滑稽吗?[47]他们说那个异教创始人把存在这一神圣范畴分给几枚普通的硬币只是出于渎神的目的而无其他,并且他有时否认多,有时又不否认。他们的理由是:如果同等性包含了同一性,就也得承认九枚硬币是一枚。
  难以置信的是,这种驳斥并非最终结果。问题提出后一百年,一位不比这位异教创始人逊色、但属正统的思想家提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假说。这一精到的论证断言,只有一个主体,这个不可分的主体是宇宙众生中的每一个,而这每一个都是神的器官和面具。X是Y也是Z。Z发现三枚硬币是因为他记得是X丢失的;X在走廊发现两枚硬币是因为他记得其余的已经找到了……第十一卷让我们理解,决定这种唯心主义泛神论取得胜利的三个根本原因。第一,对唯我主义的抛弃;第二,科学在心理层面上的基础得以保存的可能性;第三,神道崇拜得以保存的可能性。叔本华(那个激昂又清醒的叔本华)在他的《附录与补遗》第一卷里提出了一个十分相似的主张[48]。
  特隆的几何学包含两个稍有不同的学科:视觉的和触觉的。后者相当于我们的几何,从属于前者。视觉几何的基础是面,不是点。这种几何学不懂平行,声称人在移动时改变了他周围事物的形状。特隆算术的基础是不定数的概念。他们强调了“大于”和“小于”观念的重要性,这在我们的数学里使用>和<来表示。他们断言运算过程可以改变数量,把不确定的数,变成确定的数。几个人运算同一个数量获得相等的结果这一事实,在心理学家看来,是联想或者善用记忆的例子。我们已经知道,在特隆,认识的主体是唯一和永恒的。
  在文学实践上,唯一主体的观念也是全能的。书籍署名是很少见的。抄袭的观念是不存在的:所有的作品都是一个永恒的、匿名的作家的作品。评论通常会发明作家:选择两个不同的作品——比方说,《道德经》和《一千零一夜》——把它们归之于同一个作家,然后一丝不苟地推断这位有趣的文学人士[homme de lettres]的心理……
  特隆的书籍也不一样。虚构作品只包含一个情节,同时有一切想象得到的排列组合。哲学性质书籍则毫无例外地总是包含命题和反命题,严格地从正反两面辩论学说。一本不包含对立的书籍被认为是不完整的。
  几个世纪几个世纪的唯心主义并非对现实没有影响。在特隆一些最古老的地区,遗失的物件的副本并不罕见。两个人寻找一支铅笔。第一个找到了却什么也不说;第二个找到了第二支铅笔,真实度不亚于第一支,但是更符合他的期望。那些第二级的物件叫做hrönir[49],相比第一级,有点尴尬地更长一些。直到最近,hrönir还是漫不经心和遗忘的偶然之子。它们有条不紊的生产历史刚刚一百年,这似乎像是谎言,但是十一卷里面就是这么说的。最初的尝试毫无结果。然而其做法[modus operandi]值得回顾。一座国家监狱的典狱长告知囚犯们说,一条古河床底下确有陵墓,并许诺,谁带来重要发现就可以获得自由。在挖掘开展前的几个月里,就给囚犯们看了要找的东西的照片。第一次尝试证明希望和贪婪是能够抑制的。一星期的锹和镐的作业,没有挖到任何hrön,除了一个生锈的轮盘,那个轮盘的年代还在这次实验之后。这项实验得以保密,之后在四所学校重复。三所学校几乎彻底失败;第四所(其校长在挖掘之初就意外死亡)的学生挖掘出——或者说生产出——一个黄金面具、一柄古剑、两三个双耳细颈椭圆土罐和一位国王发绿、残破的躯体雕塑,其胸膛有一行铭文,但是还未能得到很好的破译。这说明了,有了解搜寻实验性质的目击者在场是不合适的……群众性的挖掘产生了相互矛盾的事物;如今他们更倾向单干以及突击性作业。hrönir有条不紊的制作(第十一卷说)对考古学家产生了奇异的帮助。使得探询甚至修改过去变成可能,如今,过去不比未来更少可塑性和可驯性。让人好奇的是:第二级和第三级的hrönir——也就是另外的hrön派生出来的hrönir,或者hrön派生出来的hrön派生出来的hrönir——夸大了与原初物之间的偏差;第五级的几乎是一样的;第九级的和第二级的容易混淆;第十一级的有原初物所不具有的纯洁线条。这个过程是周期性的,第十二级的hrönir已经开始衰弱。所有hrönir中最奇怪、最纯的有时是ur[50]:暗示的产物,由希望推引出来的客体。我提到的那个了不起的黄金面具就是个杰出的例子。
  在特隆,事物不断复制;当人们遗忘时,它们也就朝向泯灭,丧失细节。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当乞丐拜访那个门槛时,它一直都在,乞丐死后,门槛就看不见了。有时,几只鸟,一匹马能挽救一座环形剧场的废墟。

1940年,东萨尔托


1947年后记

  我再版了上面这篇文章,和1940年《幻想文学选集》[51]上发表时的一样,除了一些比喻和一类如今显得轻浮的戏谑性概括。自那时以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我仅回忆一下罢。
  1941年3月,在本来属于赫伯特·阿什的一本欣顿[52]的书里,发现了一封贡纳·埃尔菲尤尔[53]的亲笔信。信上有欧鲁普雷图[54]的邮戳;这封信彻底解释了特隆之谜。信的内容证实了马丁内斯·埃斯特拉达的假说。这个精彩的故事是从十七世纪初,从一个卢塞恩或者伦敦的夜晚开始的。一个以发明一个国家为目的的秘密慈善会社(加入的成员有达尔加诺[55],后来还有乔治·贝克莱)出现了。最初模糊不清的计划描绘了“赫尔墨斯研究”、慈善事业、卡巴拉这些内容。安德烈埃那本奇特的书就来自这一草创时期。经过几年的秘密会议和不成熟的综合之后,他们明白,一代人不足以讲清楚一个国家。为了解决问题,每一位参与计划的大师都要挑选一位门徒来继续这项事业。这种继承的办法效果拔群;经过两个世纪的中断后,这个受迫害的兄弟会在美洲重现。1824年间,在孟菲斯(田纳西州),一位成员同禁欲主义的百万富翁埃兹拉·巴克利举行会谈。巴克利以略带轻蔑的态度听他讲——嘲笑了这个计划的渺小。他说在美国发明一个国家是荒谬的,他提议发明一个星球。在这个宏大的想法之上,他还追加了另一个想法,他虚无主义的产儿[56]:对这项巨大的工程保密。当时二十卷的《不列颠百科全书》正在流通。巴克利提议出版这个虚构星球的条理清晰的百科全书。他要把自己的金矿山脉、航道、遍布公牛和野牛的牧场、他的黑奴、他的妓院还有他的美元,都给他们,只有一个条件:“这部巨著不能与骗子耶稣基督打交道。”巴克利并不相信上帝,然而希望能够向并不存在的上帝证明,终有一死的凡人也能构想出一个世界。巴克利于1828年在巴吞鲁日中毒身亡;1914年秘密会社向三百名成员寄出了《特隆第一百科全书》的最后一卷。这套书是秘密出版的:总共包括四十卷(人类所从事的最浩瀚的工程),这一系列将成为另一套更为详尽的全书的基础,那套书不用英文写,而用特隆的一种语言。这一幻想世界的修订版,暂定名为《奥比斯·特蒂乌斯》(Orbis Tertius),它谦逊的造物主之一便是赫伯特·阿什,我不清楚他是贡纳·埃尔菲尤尔的代理人,还是作为成员。他收到了第十一卷的一册样书,这似乎支持第二种意见。那么,其他几卷呢?1942年左右,发生的事情多了起来。我特别清楚地记得最初的那些事中的一件,我似乎在它身上看到了一些预兆。事情发生在拉普里达街的公寓里,面对着一个高敞明亮朝向日落的阳台。福西尼-吕桑热公主[57]收到从普瓦捷[58]寄来的银制餐具。从一个盖满各国邮戳的大箱子里取出一件件精美的器皿:乌得勒支和巴黎的银器,上面有动物纹章,还有一把俄式茶壶。在这些东西中间——像睡着的鸟儿那可察觉到的微微颤动——一个指南针在神秘地摆动。公主不认识这些东西。蓝色的指针渴望着北磁极。它的金属外壳凹陷;盘面上的文字属于一种特隆文字。就这样,幻想世界第一次侵入现实世界。一次令人不安的偶然,使我还成为了第二次侵入的目击者。那件事发生在几个月后,在库奇亚·内格拉的一个巴西人开的杂货铺里。阿莫林[59]和我从圣安娜回来。塔夸伦博河水位不断上涨,我们不得不尝试(并且忍受)那种简陋的款待。店家在一个堆满杂乱木桶和皮革的大房间里给我们提供了一些吱嘎作响的小床。我们躺下,但是直到黎明也没有睡着,一位不曾谋面的邻居喝醉了酒,交替进行含糊不清地大骂和一段段米隆加曲子——倒不如说同一支米隆加的片段。自然,我们把这不停的喧哗归罪于店家的烈性烧酒……天亮时,那个人已经死在了走廊。他那粗粝的声音欺骗了我们: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从他的宽皮带[60]里掉出了几块硬币,和一个闪闪发亮的金属圆锥体[61],直径有一个骰子那么大。一个小孩徒劳地想捡起这个圆锥。一个汉子几乎勉力能把它抬起。我把它放在手心几分钟:我记得它的重量无法忍受,在卸下这个圆锥之后,那种压迫感还残留着。我还记得印在我手掌上的确切圆圈印子。毋庸置疑,一个又小又重的物件给人留下了厌恶又害怕的不愉快印象。一位老乡建议把它扔进湍急的河流。阿莫林通过几个比索换取了那个东西。没人知道一点点死者的情况,除了他是“从边境来的”。在特隆的某些宗教里,那种小又重的圆锥(用一种不是这个世界的金属制成),是神的形象。到这里,我故事中个人的部分就结束了。剩下的都在每一个读者的记忆中(如果不是在期望和恐惧中)。我只消回忆或者提一下随后发生的事,言辞简略就好,因为一般有凹陷的记忆,都会被丰富或者扩展。1944年一位《美洲人》(田纳西州纳什维尔)日报的研究员在孟菲斯的一座图书馆里发掘出了四十卷的《特隆第一百科全书》。至今仍有争论这次发现是偶然的,还是那仍处于云苫雾罩的奥比斯·特蒂乌斯的主持人所同意的。第二种看法似乎可信。第十一卷中的一些难以置信的特点(例如,hrönir的增殖)在孟菲斯版中已经清除或者淡化了。合理的想象是,这种删除服从于一项计划[62],展示一个与现实世界不那么格格不入的世界。把特隆的事物散布到各个不同的国家,完善了这一计划……事实是,全世界的报纸没完没了地炒作这一“发现”。这部人类最伟大作品的手册、选编、摘要、直译本、授权本和盗版,正在填塞,并且持续填塞这片大地。现实几乎立即就在多处让步。它们也确实渴望让步。十年来,任何貌似秩序井然的和谐——辩证唯物主义、排犹主义、纳粹主义——都最能够使人沉迷。为什么不接受一个有大量详尽证据的井然有序的星球?回答说现实也井然有序是无用的。或许是这样,然而对神的法则——换句话说:非人的法则——的见解,我们还从未领悟。特隆是一座迷宫,然而是人规划的迷宫,一座注定要由人来解密的迷宫。
  与特隆的接触和对特隆习俗的了解,已经使得这个世界解体。人们为它的精密而着迷,一再遗忘那是国际象棋手的精密而不是天使的精密。特隆的(设想中的)“原始语言”已经渗入到学校了;对它和谐的历史(且满是动人的插曲)的教育已经清扫了驻守我童年的历史;虚幻的过去在记忆中已经占据了另一种过去的位置,这种我们什么也不能确切地知道的过去——甚至不知道它是假的。古钱学、药物学、考古学已经改革。我知道生物学和数学也还在等待它们神之降临。一个离散的孤独者的王朝已经改变了世界的面貌。它的任务还在继续。我们的预测无误的话,不出百年就会有人发现一百卷的《特隆第二百科全书》。
  那时,英语、法语以及哪怕是西班牙语都将从这个星球消失。世界将是特隆。但是我并不在意,我仍将在阿德罗格旅馆宁静的时光里修改按照克韦多风格翻译的布朗《瓮葬》未定译稿(我未曾想过付梓)[63]。 

    
注释
[1] 拉莫斯·梅希亚城高纳街:拉莫斯·梅希亚城,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一部分,有钱人在这里有周末度假屋。
[2] 《英美百科全书》(纽约,1917):据Alan White(Mark Hopkins Professor of Philosophy, Williams College)在An Appalling or Banal Reality(2003)中的考察:《英美百科全书》这部书是真实存在的,有50卷,并且第46卷是“Tot-Ups”而不是在小说中的“Tor-Ups”,但是包含的页码与博尔赫斯文中相符。
[3] “滞后的重印”:因为1917年《英美百科全书》出版时,1911年版的第十一版《不列颠百科全书》已经出版,并且是全面重新编写,因此1917年翻版自1902版《不列颠百科全书》的《英美百科全书》自然是滞后的重印。第十一版也是博尔赫斯钟爱的一部百科全书,也是他许多创作的来源,例如《恶棍列传》中的《难以置信的冒名者汤姆·卡斯特罗》就参考了其中的词条,但是在小说集后面的“资料来源”中却隐藏了这一来源。
[4] 比奥伊·卡萨雷斯:博尔赫斯的密友,阿根廷作家,著有《莫雷尔的发明》、《英雄梦》、《俄罗斯套娃》,与博尔赫斯合作过许多小说,比如《堂·伊西德罗·帕罗迪的六个问题》和《布斯多斯·多梅内克纪事》这两个短篇侦探小说集。
[5] 镜子和交媾是可憎的:这句在《恶棍列传》中《蒙面染工梅尔夫的哈基姆》篇中也出现过,小标题叫“可憎的镜子”,并且也描述了后面在讲解特隆的宇宙观时出现的一个说法。可以说这部分想法,在博尔赫斯的笔下是早有端倪的。
[6] 乌普萨拉[Upsala]:瑞典的城市。
[7] 乌拉尔-阿尔泰语系[Ural-Altaic Languages]:早在18世纪上半叶就有学者认为乌拉尔语和阿尔泰语之间存在亲属关系,提出一个尚未被完全证实的假设理论,基于乌拉尔语和阿尔泰语结构上的相似:1)元音的和谐,2)名词没有性的区别,3)无冠词,4)词的变化是通过后加附加成分表示,无内部屈折变化,5)使用后置词,6)助动词,7)有表示不同意义的小品词。全篇中存在许多这样类似的细节,都在指向一种存疑的理论架构,与整个小说的氛围契合。
[8] 尤斯图斯·佩尔特斯:创建于1785年的德国出版公司,其地理分部享有国际声誉。
[9] 第二十六卷[XXVI]:前文中出现的是第四十六卷[XLVI],这里变成了第二十六卷。这一点,Andrew Hurley在自己翻译的博尔赫斯小说全集的注释里解释为印刷错误,第二个X应该是L。实际上博尔赫斯也曾就当时自己小说印刷经常出现的错误对比安科(Bianco)说过,就保留这些印刷错误吧。在博尔赫斯的手稿图片中也能看到,博尔赫斯的原稿中写的是XLVI,这也就能说明这里确实是印刷错误。附这一句的原稿截图,可以看到原稿写的是XLVI:
[10] 前面比奥伊所记得的是:Copulation and mirrors are abominable,后面百科全书上的是:mirrors and fatherhood are hateful。
[11] 里特《地理学》:Ritter’s Erdkunde,Alan White考证出,Erdkunde并没有绘图目录,甚至没有亚洲那两卷的目录,因为这是里特没有完成的原计划四卷的前两部分,而他完成的部分,并不涉及伊拉克或者小亚细亚地区。所以博尔赫斯自然是怎么找都找不到了。
[12] 呼罗珊[Jorasán]、亚美尼亚[Armenia]、埃尔祖鲁姆[Erzerum]:这三个地方实际上画了一个很大的范围,我们大致可以理解为是在亚美尼亚,伊朗和土耳其交界的这一大片范围中。呼罗珊[Jorasán],“land of the sun”,这个地方在博尔赫斯之前的小说中也有出现。呼罗珊的蒙面先知穆盖奈尔,也就是哈希姆·伊本·哈基姆(Hashim ibn Hakim),也就是《蒙面染工梅尔夫的哈基姆》的主人公。爱尔兰诗人托马斯·穆尔(Thomas Moore,1779~1852)创作的《呼罗珊蒙面先知》一剧就是以穆盖奈尔起义为主题的。
[13] 冒名埃司美尔迪斯[Esmerdis]的玛戈僧:玛戈僧:希罗多德说他们是波斯境内主持祭祀和占梦的僧侣阶层。埃斯梅迪斯,希罗多德在《历史》中写作司美尔迪斯(Smerdis),贝希斯敦铭文中写作巴尔迪亚(Bardiya),埃斯库罗斯在《波斯人》中写作马尔多斯(Mardus),克尼多斯的克铁西阿斯在《波斯史》中写作塔尼乌克撒尔克斯(Tanyoxarces),色诺芬在《居鲁士的教育》中写作塔诺克萨勒(Tanaoxares)。这里博尔赫斯写作Esmerdis。关于司美尔迪斯的故事,这里采用希罗多德的版本:司美尔迪斯是波斯帝国开国之君居鲁士二世的儿子,居鲁士二世死后,司美尔迪斯的哥哥冈比西斯二世即位,冈比西斯在侵入埃及之后,在埃及梦到有使者来告诉他,他的兄弟已经坐上王位了,于是他害怕他的兄弟会夺权,于是他派人杀死了司美尔迪斯。这件事暗中进行,没有多少人知道,知道真相的两个玛戈僧,其中有一个和司美尔迪斯同名,长得还相似,因此就伪称司美尔迪斯发动政变。冈比西斯得知此事后匆忙率军回国,但在途中突然却因佩刀刺中股部,这正是他曾刺伤阿比斯神牛的部位,最终死于阿格巴塔拿。曾有预言说冈比西斯会死于阿格巴塔拿,冈比西斯以为说的是他的主城美地亚的阿格巴塔拿,而实际上是死于叙利亚的阿格巴塔拿。而大流士一世在不久之后,联合其他贵族推翻了冒名者,夺取了王位。这里司美尔迪斯的故事就正巧涉及了许多处虚实的转换,又是一处对博尔赫斯这篇小说性质的暗示。
[14] 茶·赫勒敦低地:应当是化用了伊本·赫勒敦(Ibn Khaldun)的名字来作为地名。他是是一位十四世纪的阿拉伯历史学家、哲学家,被视为第一位阿拉伯历史学家,也被称为“人口统计学之父”。他在后来的《阿莱夫》快要结束的地方也会出现。至于前面的Tsai一词,在王央乐的译本中译作蔡,在王永年的译本中译作柴。此处目前尚未获得更为确切的考证能够准确译出该词,这里译作茶的理由是,疑似这个低地的原型是图兰低地,所以联系丝绸之路,用了一个希腊文中的Tsai,也就是茶。当然这个译法实际上可能不如译作中文姓氏蔡更合理,但是权且作为一个版本,以供存疑探讨。
[15] 阿克萨三角洲:Axa,这里可以对比后面博尔赫斯举例的特隆文hlör u fang axaxaxas míö之中出现的axaxaxas。按照后文中的逐字翻译来看,axaxaxas就是“长流”(河流)的意思,那么按照特隆的语言构成法,在这里,Axa就可能是一条水流较缓慢,或者不够长的河流。有研究者引用博尔赫斯友人的说法,说axaxaxas是博尔赫斯独特笑声的发音。所以这里的axa似乎还可以理解成一声博尔赫斯的短笑。另外Axa的发音近似阿拉伯语中的Aqsa,有极远的意思。而经百度博尔赫斯吧“凶猛的银币”提醒,赫勒敦这个人名有(时间上无尽)永生的意思。所以这两个确定乌克巴尔南部边界的两个地方,有着在时间上和空间上都趋向无限的意味。
[16] 十三世纪宗教迫害:联系到提及了东正教的避难以及方尖碑,大致猜测这里指的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攻占君士坦丁堡。
[17] 穆勒纳斯[Mlejnas]:Mlejna这个词可以查到在捷克语里面有磨坊的意思。未能查到更多信息。小说后面只说了特隆,并没有说穆勒纳斯,也可以看做是草创期之后,被特隆创造者们舍弃的一个方案。而关于Tlön,可以感受到一种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氛围。博尔赫斯实际上对古诺斯语一直也有研究兴趣。在《死亡与指南针》中出现的侦探,Erik Lönnrot,其实这个名字就来自Elias Lönnrot,芬兰史诗《卡莱瓦拉》的收集编纂者。而Erik这个名字也可以联系到Eric the Red,维京探险家,发现了格陵兰。在《萨迦》中,也是个重要角色。这些都与博尔赫斯对北欧神话的兴趣有着联系。
[18] 赛拉斯·哈斯兰:哈兰斯是博尔赫斯的英国祖母Fanny Haslam的姓。
[19] 伯纳德·夸里奇:英国书商,出了很多罕见的手稿,可以说是最大的旧书书商。他是第一位出版爱华德·菲兹杰拉德译的欧玛尔·海亚姆的书商,博尔赫斯写过关于菲兹杰拉德译的《鲁拜集》的文章。而这位书商还在1884年出版了朋友翟理斯的《古文选珍》(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在这本书中,翟理斯“翻译了不同时期中国著名散文作家的‘优雅的’散文‘片断’,所有翻译均为首次翻译”。
[20] 哈斯兰还出版了《迷宫通史》一书。——原注
[21] 约翰尼斯·瓦伦蒂努斯·安德烈埃:Johannes Valentinus Andreä,德国诗人,讽刺作家,神学家。用过诸多假名,Christian Rosencrutz, Menippus and Florentinus de Valentia。他的玫瑰十字会和特隆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可以参考Andrew Hurley的注释和the Dictionary of Borges里面的词条。而原始文献是博尔赫斯提到的德·昆西《作品集》第十三卷里面的一篇Historico-Critical Inquiry into the Origin of the Rosicrucians and The Free-Mansons,文章对安德烈埃作为玫瑰十字会三篇原型文献的作者的真实性进行了考证,并且说明了他写作时带有的讽刺意味,是一个恶作剧,结果却不受他控制地变成了另一番景象。这里可以揣测这也许正是博尔赫斯虚构书评小说的一个源头。
[22] 卡洛斯·马斯特罗纳尔迪:诗人,作家,《马丁·菲耶罗》杂志的编辑,出版了博尔赫斯的早期作品。
[23] 科连特斯和塔尔卡瓦诺街口: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中心,有许多旧书店。
[24] 赫伯特·阿什:博尔赫斯父亲的朋友有许多对博尔赫斯有影响的人,参见詹森·威尔逊、埃米尔·罗德里格斯·莫内加尔、詹姆斯·伍德尔还有埃德温·威廉森所写的传记,这个虚构的人物,可能就是这些形象的缩影,同时可能还要加上博尔赫斯的朋友苏尔·索拉尔。
[25] 阿德罗格:博尔赫斯家庭度假的地方。博尔赫斯曾经在那里有过试图自杀的经历,被传记家写作,喝了一杯杜松子酒,把手枪放在肚子上,最终没能自杀。他也写过一首诗《阿德罗格》;阿德罗格的旅馆,还有可能是《死亡与指南针》里面最终场所的原型,这个地方在博尔赫斯的生活和写作中都有着鲜明地地位。
[26] 一座日晷和几株栎树: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中,夜莺先是出现在栎树上的巢中,后来在最终来到学生窗下的玫瑰树上献出生命之前最后一处停留的是黄玫瑰树,就在一个古日晷旁边。这里大胆揣测,可以认为阿什每年回去的地方可能是牛津大学。
[27] 南里奥格兰德州是巴西南部的一个州,位于巴西最南部,东临大西洋,西接阿根廷,南接乌拉圭。
[28] 卡本伽[capangas]:这个词其实就是对打手型监工的蔑称。
[29] 东岸人,也就是乌拉圭人。阿根廷在拉普拉塔河以西,相对而言乌拉圭就是东岸。
[30] 奥比斯·特蒂乌斯:Orbis Tertius,拉丁语,第三世界。在《博尔赫斯词典》中,Evelyn Fishburn和Psiche Hughes讨论了这个名字的来历。他们认为“第三世界”的翻译不能满意,他们觉得一个拉丁名字和北欧氛围的Tlön以及阿拉伯氛围的Uqbar很突兀地相悖。这里他们也许是觉得与一种异教氛围不符,于是提出了与诺斯替教相关的一个解释:认为这里的Orbis Tertius是在精神的orbis primus和低劣的orbis alter之间的,而解决这种二元对立的办法就是博尔赫斯在小说最后所指明的特隆的事物渗透到我们的世界,变成Orbis Tertius。同时他们也提到了另一种解释,是哥白尼的日心系统中,地球处在第三圈的位置。本人认为,这里的Orbis Tertius还可能来自于但丁的神曲,意指地狱的第七圈第三环,也就是蔑视上帝者所处的地方。我们知道这项计划的投资人埃兹拉·巴克利不信神,并把上帝斥为骗子,还想向上帝证明人能创造世界。那么在他的计划中,起这样一个名字,来表示最终世界终将充满蔑视上帝的人,蔑视上帝对这样的人的惩罚,并且用他所认为的上帝能看懂的拉丁语来向他宣扬是合理的,同时也带有,我贴心地用你能看懂的拉丁语来告诉你的轻蔑态度。
[31] 夜中之夜:推测所说的是“盖德尔夜”。这一夜是隐秘的,每一夜都有可能是盖德尔夜。在这里再次强调,这是本文中常出现的一类细节,是暗指一种隐秘的,存疑的,未知的存在。
[32] 内斯托·伊巴拉和《新法兰西评论》[N.R.F.]:前者是博尔赫斯的朋友,法国人,也是博尔赫斯最早的法译者;后者是法国重量级的文学刊物。当然这里内斯托·伊巴拉的这个文章是伪造的,并不存在。
[33] 埃斯基耶尔·马丁内斯·埃斯特拉达:多产的阿根廷作家,其创作深刻反映了阿根廷国家的发展。
[34] 德里厄·拉·罗歇尔:法国小说家,短篇小说家,记者,散文家,做过一段时间的《新法兰西评论》的编辑。在1933年拜访阿根廷,那时候他见到了博尔赫斯,成为了最早认识到博尔赫斯的天才的评论家之一。他回到法国宣称:“博尔赫斯就让这趟旅行值得了。”
[35] 宣称这个反驳是成功的,博尔赫斯并未多说证据,看起来比较突兀,只说他们的反驳也许是成功的,其实在后文的“后记”中,再次提到了马丁内斯·埃斯特拉达,明确说明了一封信的证据。在这里出现的这句话,又可以当做博尔赫斯在后记里面说的再版的修订痕迹。
[36]阿方索·雷耶斯:墨西哥诗人,散文家,在1927年-1930年一级1936年-1937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担任大使。雷耶斯是博尔赫斯的长期朋友,雷耶斯很看重博尔赫斯,博尔赫斯也把雷耶斯视为重要的诗人。
[37] 这里说的是莱布尼茨的“普遍符号语言”的构想。这也是一个博尔赫斯经常会涉及的一种构想,在《<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中实际上就涉及了很多有这一类努力的人物,隐藏在细节中(本人的硕士论文有概括叙述)。
[38] 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出自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也是阿道司·赫胥黎的著名反乌托邦科幻小说的书名。
[39] 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个句子,hlör u fang axaxaxas míö,依照后文提供的逐字逐句翻译来看,那么hlör就应该是向上,u应该是连词,fang应该是后面,axaxaxas应该是长流,míö应该是月动。fang这个词作为一个中国姓氏出现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是用来打比方的例子中出现的。axaxaxas这个词曾经有人曾说这是博尔赫斯笑声的拟声,如前注15。
[40] 苏尔·索拉尔:博尔赫斯的朋友,画家,占星术家,神秘主义者,对各种宗教,神秘知识都有兴趣和研究。与博尔赫斯分享神秘主义的知识。他的名字来源也很有趣,Xul Solar原名叫Oscar Agustín Alejandro Schulz Solari,Xul Solar对应的就是Schulz Solari,发音上是相似的,同时,Solar是太阳的意思,而Xul倒过来就是Lux,是光的意思。
[41] 在这里博尔赫斯用西班牙语里本来有的名词luna,按照构词法创造了其动词形式, lunecer和lunar,并且依据动词变位在后面的翻译中进行使用了luneció这一形式。英译者也用类似的策略对moon一词进行了动词形式的构造,对应译为moonate和enmoon,而中文里面没有这种动词后缀可以加以应用,所以在这里可以勉强翻译成“月涌”、“月照”,但是因为原文中用了surgió(原形surgir)一词,描述的月亮从河面升起月光涌现的景象,所以用“月涌”和“月照”来对应翻译,是比较合适的。然而实际上还是可以直接理解成月亮的运动,而且翻译成“月动”,“月移”,是为了和在文中出现的“向上”,和“在后”的意思不重复,翻译成“月涌”就暗含了方向性。
[42] 迈农:Alexius Meinong,又译梅农。奥地利哲学家,心理学家,新实在论者,受教于F.布伦塔诺。博尔赫斯这里说的他的潜存世界,就是他的潜在对象的世界。他认为对象还包括非存在,比如圆的方,比如博尔赫斯在后面会写到的那个小而重的圆锥体,比如金箍棒。
[43] 仿佛哲学[Philosophie des Ais Ob]:十九世纪的德国哲学费英格的一部著作。费英格于其著作《仿佛哲学》提出一种哲学观点,认为人类为了在非理性、无序的世界安宁的生存下去,甘于接受“虚构”与谎言。人类为了生存,必须对现实的各种现像创立各种“虚构”的解释,“仿佛”相信这种反映现实的方法是有理性根据的,而将有逻辑矛盾的部份忽视,置之不理。例如在物理学,人类必须“仿佛”认为有一个不依赖主观的物质世界;伦理学方面,人类必须“仿佛”认为各种伦理规则在人类社会是可行的;在宗教方面,基督教教徒必须“仿佛”深信上帝的存在。仿佛哲学显然接受了康德“知识是局限于现象而不可能达到自在之物”的观点。
[44] 罗素(《心的分析》,1921,159页)设想一个几分钟前创造出来的星球,上面的人类可以回忆起虚幻的过去。——原注
[45] 根据十二进制,一个世纪意味着一百四十四年的周期。——原注
[46] 拉丁文Petitio principia,逻辑学名词,在证明或反驳中把真实性尚待验证的判断当作论据的逻辑错误。
[47] 今时今日,特隆的一个教会仍在精神上支持,那种疼痛、黄绿颜色、温度、声音是唯一的真实。所有人交媾的眩晕时刻都是同一个人。所有人在重复莎士比亚的诗行时,都是威廉·莎士比亚。——原注
[48] 《附录与补遗》:这里博尔赫斯说的是其中Sketch of a History of the Doctrine of the Ideal and the Real中所讨论到的。
[49] Hrönir:这个词有考证认为可能来源于冰岛语。
[50] Ur:前面提到的两个词条“乌普萨拉”和“乌拉尔-阿尔泰语系”是《英美百科全书》的四十六卷最后一个词,和四十七卷第一个词,而Ur这个词在词典中的排序则恰好在这两个词之间,但是在百科全书中并没有这个词。这就是博尔赫斯的细节上的处理,实际上,乌尔是古代两河流域南部的一个苏美尔人的古代城邦,位于伊拉克的穆盖伊尔。约于公元前5000~前4000年,苏美尔人开始在乌尔定居,到公元前4000~前3000年这里形成城市。在更晚的《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是可以查到这个词条的,但是在第十版和第十一版中是否不存在本人暂无能力查证。但是我们可以看到,乌尔的位置,恰好在伊拉克地区,这就让这个细节变得更有趣了。
[51] 幻想文学选集:博尔赫斯编、卡萨雷斯、西尔维娜·奥坎波合编的。里面收了中国的一些作品。熟悉的有庄子、曹雪芹、吴承恩。不熟悉的可能是牛峤。选入的牛峤的那一篇参见http://www.douban.com/note/487988547/。 实际上,这个后记自发表时就有,1947年这个时间就显得科幻了。
[52] 欣顿:詹姆斯·欣顿,英国外科医生,神学家,哲学家以及Metaphysical Society的成员。这段介绍来自《博尔赫斯词典》,然而是不是也可能是欣顿立方体的那个Charles Howard Hinton呢,也就是展示四维空间的那位。
[53] 贡纳·埃尔菲尤尔(Gunnar Erfjord):这个名字分解一下,Gunnar是北欧神话的人物,Erfjord是挪威一个似仙境般的地方。贡纳是《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人物。博尔赫斯经常引用,甚至刻在墓志铭上的引自《沃尔松格萨迦》的诗行Hann tekr sverthit Gram ok leggr í methal theira bert(他把出鞘的格拉姆剑放在床上两人之间)这一情节,也与这个人物有间接关系。
[54] 欧鲁普雷图(Ouro Preto)又称黑金城,位于巴西东南部的米纳斯吉拉斯州,始建于1698年,以出产黄金著称。欧鲁普雷图还是巴西独立运动的摇篮,是巴西文化的一座丰碑。
[55] 乔治·达尔加诺:George Dalgarno,1626年-1687年,苏格兰语言学家,致力于创造普遍语言以及完善手语,或者说,给聋哑人使用的语言,基于普遍接受的表意系统,通过符号表达意义的系统。
[56] 巴克利是自由思想者、宿命论者、奴隶制的拥护者。——原注
[57] 福西尼-吕桑热公主:博尔赫斯的阿根廷朋友,娘家名字叫莉迪娅·露瑞斯,嫁给福西尼-吕桑热王子之后,在巴黎生活。
[58] 普瓦捷:法国西部城市。
[59] 阿莫林:恩里克·阿莫林,Enrique Amorim , 乌拉圭小说家,是博尔赫斯的姻亲。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多年,组织了一个作家社会派别,叫做波埃多,1934年,博尔赫斯拜访了阿莫林在萨尔托的家。大家也注意到,小说结尾博尔赫斯写下的地点是,东萨尔托。关于波埃多,对立的还有个弗罗里达:在那时弗罗里达是布城最高雅的大街,那些推动先锋派的杂志都在那里设立办公室;波埃多在中下阶级和工人阶级的移民地区,代表左倾文化的《光明》(Claridad)杂志,就在那里设有办公室。曾经发生过一场两者之间的大辩论,持续超过了一年。关于波埃多和弗罗里达这两个阿根廷文学史上对立的派别的争论中,博尔赫斯被归入弗罗里达一派,但是他自己说自己属于波埃多一派,并且说这种派别对立,其实是罗贝托·马里亚尼和埃内斯托·巴拉西奥策划的玩笑。
[60] 在《哈伽达》中,与亚伦有关的穿戴中,有八样事物被赋予赎罪的象征,其中腰带代表偷窃。这里的这个注释,应该算本人的过度附会,但是在博尔赫斯的小说中进行这样的解读,并无不妥。
[61] 这个金属锥体,不知道是否是受到炼金术的贤者之石的影响而虚构出来的物件。
[62] 当然,还有一些事物的材料问题。——原注。
[63] 克韦多是博尔赫斯很喜欢的一位西班牙作家;托马斯·布朗爵士,英国作家,内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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