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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乔治·巴塔耶:艾米莉·勃朗特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8-08-12  

乔治·巴塔耶:艾米莉·勃朗特

董澄波



  在所有的女人中,艾米莉·勃朗特似乎是最受诅咒的对象。在她短暂的一生中,有过一些不幸。但她纯洁的道德观完整无缺。她从恶的深渊里吸取了切实的教训。很少人比她更严谨、更勇敢、更正直。她对恶的认识最彻底。
  这是文学、想像和幻梦的任务。她三十岁去世,事业无法完成。她一八一八年出生,很少离开田野、荒原和约克郡长老会教区。那里的粗犷景色和爱尔兰牧师的严肃性格很协调。这位牧师给了她严峻的教育。她缺乏母爱,她母亲早年逝世,姐姐和妹妹均是严酷性格。她唯一的哥哥走上邪途,耽于不幸的浪漫主义生活。众所周知,勃朗特三姊妹既经历了长老会的苦修气氛,又经历了当时文学创作的动乱高潮。朝夕亲密相处把她们联系在一起。然而,艾米莉却保留着孤独的精神状态,听任幻觉幽灵奔驰。她沉默寡言,但表面看来十分温柔、善良、活跃、助人为乐。她感情从不外露,只有文学能使她动容。她患了短时期的肺病,但不愿看医生。临终前的早上,她像往常一样,起床下楼,来到亲人中间,一语不发,也不再回自己的房间。午前,她停止了呼吸。
  她留下了少量诗作和历代最美的文学作品之一《呼啸山庄》。[1]
  这也许是最动人、最强烈的爱情故事……
  从表面看,命运要她在拥有美貌的时候无视爱情,在激情中体会苦恼。这种体会使爱情不仅与光明相联系,也与强暴和死亡相联系……因为表面上死亡是爱情的真理,爱情又是死亡的真理。

一、色情是承认生活,直到死亡

  当我谈到艾米莉·勃朗特的时候,我要坚持原来的看法。
  我认为,色情就是承认生活,直到死亡。性欲的意思包含死亡,不仅指新来的人代替死亡的人,也牵涉到人的生殖繁衍。生殖就是消逝。最简单的生物在无性繁殖中自行消失。如果死亡的含义是由生命过渡到腐烂,他们就不会死,而是过去的人在繁殖中不再是原来的人(他已变为双重的人)。个人的死亡只是繁殖的一个现象。有性繁殖只是永恒的无性繁殖的一种复杂表现。永生同时也是个人的死亡。任何动物都不可能实现有性繁殖而不陷入死亡运动。总之,性欲奔放的基础在于否定自我孤立。只有自我超越、在拥抱中失去孤独感,才会进入痴迷状态。无论是纯粹的色情心态(迷恋——激情)还是肉体的快感,都是在毁灭和死亡隐现时,才显得最为强烈。人们所说的罪恶,就是来自死亡的深刻内涵。脱离肉体的爱情,对爱情的最后真理具有特别的象征意义,因为死亡让他们结合在一起,使他们接近,给他们冲击。
  一般的爱情已不能体现《呼啸山庄》中心人物凯瑟琳·恩肖和希斯克里夫的结合。任何人都没有比艾米莉·勃朗特把这真理表达得更为有力。我认为,她不但以明确的态度考虑了这个问题,而且极其感人地把自己的亲身感受表达出来,也可以说,神妙地表达出来。

二、童年、理智和邪恶

  《呼啸山庄》激起的情感十分强烈。因此,在我看来,不详尽分析(如果可能)此书提出的问题,谈论这种情感就没有必要。
  我把不道德行为和最纯洁的爱情的折磨相提并论(普遍认为,这是恶有意义的形式)。
  这种自相矛盾的提法,会使人感到困惑,我将尽力加以说明。
  事实上,《呼啸山庄》以及凯瑟琳和希斯克里夫的爱情,都把性欲问题搁置一边,而提出恶的激情问题。好像恶最能表达激情。
  如果撇开不道德行为的施虐形式不谈,艾米莉·勃朗特书中的恶,也许表达得最为全面。
  我们不能认为,这些行动是恶的表现,最后会带来某种利益,某种物质上的好处。这种利益无疑是自己的私利。但是,如果我们期待恶本身也会带来好处,那就不重要了。至于残暴的色情狂,那是要享受毁灭,而最痛苦的毁灭就是人的死亡。色情狂就是恶。如果为了物质利益而杀人,那不是真正的恶,如果杀人者除预期的好处外,还为自己采取了行动而感到高兴,那才是十足的恶。
  为了更好地描绘善与恶,我将回溯《呼啸山庄》的基本情况,回到凯瑟琳和希斯克里夫的童年时代。那时,他们之间的爱情是完整的。他们在原野里尽情奔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当然也有反对淫荡的约束;但两个孩子天真纯洁,他们之间牢不可破的爱情属于另一个范畴)。也许这种爱情拒绝放弃粗野童年应有的自由,即社会戒律和礼仪规范还未修改的自由。这种原野生活(在世界之外)的条件是基本的。艾米莉·勃朗特使这些条件变得敏感——这是诗(未事先考虑的诗)的根本条件,两个孩子都不愿自我禁锢。社会上反对天真的自由行动是私利打算的依据。社会要使这种情况长期存在。如果社会企图主导孩子未加思索的行动,使孩子感到同谋关系,社会就难以存在。社会约束野蛮青年放弃他们的天真自主感,要求他们服从成年人的合理规范:合理是以集体利益为根据的。
  在艾米莉·勃朗特的作品里,对立是很明显的。正如雅克·布隆代尔(艾米莉·勃朗特思想经历与诗歌创作》,法国大学出版社,一九五五年,第四六页)所说的,我们应当注意,在叙述中“凯瑟琳和希斯克里夫的情感在孩童时期就固定了”。但是,孩子有时会忘记成年人的世界,他们本来也将属于这个世界。灾祸降临了。希斯克里夫这个捡来的弃儿被迫离开了在荒野里与凯瑟琳愉快奔跑的奇妙王国。凯瑟琳虽然长期不计较艰苦,却否定了孩童时代的野气:在舒适生活吸引下,她被一个富有的、敏感的青年贵族诱惑。实际上,凯瑟琳与埃德加·林顿的婚姻是暧昧的,不是真正的爱情结合。特拉什克罗斯·格兰奇在呼啸山庄附近,林顿和凯瑟琳在那里生活。凯瑟琳认为那不是一个稳定的世界。林顿是一个宽厚的人,他未放弃孩童的天然傲气,但他很随和,他的自主权超越了他所享有的物质条件,但如果对理智的稳定世界不作让步,他就不能享受这些物质条件,因此,当希斯克里夫一次远道归来,变得富有时,他便认为凯瑟琳背叛了孩童时期绝对独立自主的王国。他的这种想法是有根据的。当时,她和他都是全身心地属于这个王国的。
  我笨拙地紧跟故事:希斯克里夫疯狂的强烈行为,在作者冷静和朴素的笔调下,表现得淋漓尽致……
  书的主题是一个被诅咒者的反叛,他被命运逐出他的王国,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他恢复失去王国的强烈愿望。
  我不愿评述故事的细节,其强烈程度颇具魅力。我只想请读者注意,任何法律规范或怜悯之心,都无法阻止希斯克里夫的愤怒。他对死亡无悔,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凯瑟琳患病和离世的原因。
  现在,我要谈一谈反叛在道德上的意义。这种反叛出自艾米莉·勃朗特的想像和梦幻。
  这种反叛是恶对善的反叛。
  反叛肯定是不合理的。希斯克里夫绝不放弃童年王国的意义何在?无非是不可能挽回和死亡。在这个理智占优势的世界上,人们力求生存。反叛有两种可能性。最普遍的一种是现今的方式,即否认其合理性,人们容易看到,现实世界的原则不是真正的理智,而是理智与专断的结合。专断系由暴力或童年活动产生。这样的反叛反映了善与恶的斗争,表现为暴力或徒劳的活动。希斯克里夫评判他所反对的世界:他当然不会认为自己与善一致,因为他反对善,但当他强烈反对善时,他在思想上也是清晰的:他知道代表善和理智。他憎恨人道和仁慈,他认为这是讽刺;从故事的外表和故事的魅力来看,这甚至是人为编造的。但这是出自作者的梦想,而非出自她的逻辑性。在传奇故事的文学中,没有比希斯克里夫更真实、更纯朴地体现一个基本的真理:儿童反抗善的世界、成人世界的真理。他无保留的反抗,注定是属于恶的一面。
  没有希斯克里夫不乐于违抗的法规。他察觉凯瑟琳的小姑对他钟情,不久就娶了她,为的是尽量给凯瑟琳的丈夫造成伤害。他把她拐走,刚结婚就虐待她;后来也一直粗暴地对待她,以致使她陷于绝望。雅克·布隆代尔(雅克·布隆代尔《艾米莉·勃朗特思想经历与诗歌创作》,法国大学出版社,一九五五年,第三八六页)把萨德和艾米莉·勃朗特的两句话并提是有道理的。萨德说:“朱斯蒂娜的一个刽子手吐露:‘毁灭是多么愉快的行为,我不知道还有比这更舒服的快感。’这样的赞叹,只能出自欣赏这种可耻行为的人。”艾米莉·勃朗特则通过希斯克里夫表示:“如果我生活在一个法律不怎么严厉、感觉不怎么灵敏的国家,我将高兴地对这两个人物进行一次耐心的活体解剖,以便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三、艾米莉·勃朗特与违抗

  她独自一人,塑造出一个完全热衷于恶的人物,这对一个毫无经验的少女来说,是难以理解的,尤其是对希斯克里夫的塑造更令人惊奇。
  凯瑟琳·恩肖本人是绝对符合道德风尚的。她直至临死也不愿背离她童年的恋人。她知道,希斯克里夫与恶密切相联,但她仍爱他,甚至说出了这样一句具有决定意义的话:“我是希斯克里夫。”
  这样看来,真正的恶不仅是坏人的梦想,从另一个角度看,恶也是善的梦想。死只是对这种荒诞梦想的惩罚,梦想则寻求和接受这种惩罚。但是,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这种梦想。不幸的凯瑟琳·恩肖的情况就是如此。应该说,在同一程度上,艾米莉·勃朗特的情况也是如此。艾米莉·勃朗特经历了她所描述的那种生活,怎能不令人怀疑,她正是凯瑟琳·恩肖的化身?
  在《呼啸山庄》里,有一个情节与希腊悲剧相似,因为这部小说的主题就是悲剧性地违抗法律。悲剧的作者对他所描写的违抗法律虽表示同意,但他激情的基础是同情心。他感到同情,与违抗者心心相映。最后两种情况都以违抗法律为结局。希斯克里夫在死前和临终时,都感到一种奇怪的幸福。但这种幸福使人生畏,是悲剧性的幸福。凯瑟琳爱希斯克里夫,她的死,不是在肉体上,而是思想上违抗了忠实的原则。凯瑟琳的死是一种“永恒的折磨”,希斯克里夫则忍受这种强烈的折磨。
  《呼啸山庄》的法则,像希腊悲剧的法则一样,本身没有被否定。在它禁忌的范围内,人们并非无所作为。禁忌的领域是悲剧的领域,甚至是神圣的领域。的确,人们排斥禁忌,但这是为了美化它。禁忌把它排斥的对象神化,使它从属于赎罪范畴——死亡,禁忌既是一种诱惑,也是一种障碍。《呼啸山庄》、希腊悲剧和任何宗教的教训,都说明存在一种理性世界所不能接受的神秘运动。这种运动与善背道而驰。善的基础是照顾共同利益,从根本上看这包括对未来的考虑。神圣的狂热,“不假思索”的童年行动,完全属于现在。在孩童的教育中,需要对恶确定一个共同定义。成年人禁止那些快要“成熟”的人进入神圣的童年王国。为了未来而谴责当前,虽然不可避免,但也是一种错误。禁止容易,也很危险。要找回目前领域(童年王国),就需要暂时违反禁忌。
  由于禁忌不可捉摸,暂时违反也就更加自由。艾米莉·勃朗特和凯瑟琳·恩肖两人都显示了违反和赎罪,她们的行动属于超道德范畴,而不属于道德范畴。《呼啸山庄》的主旨是对道德挑战,而这一挑战起源于超道德观念。雅克·布隆代尔没有作一般的描述,但他对这种关系有正确的理解。他写道:“艾米莉·勃朗特能够超脱,能够从伦理观念和社会习俗的束缚下获得解放。这样,就像一捆树枝分枝发芽似的,发展成为多种生活。如果考虑到故事的主要对立面,每一种生活都反映了对社会和道德的彻底解放。为了更紧地扣住生活,发现真实的艺术创造,这里存在一种与现实世界决裂的意志。这是醒觉和潜力起了作用,无可否认,这种解放对任何艺术家都是必要的”;“对那些坚持道德价值的人来说,这种感受可能更强烈”。正是由于反道德法规与超道德观念之间的内在协调,形成了《呼啸山庄》的基本导向。此外雅克·布隆代尔详细描述了宗教界深受卫理公会(基督教的一个派别,强调个人和社会的道德观——译注)影响的状况。年轻的艾米莉·勃朗特正是在这种环境中成长的。精神上的紧张和严格要求,束缚着这块天地。但是,艾米莉·勃朗特的严格态度与希腊悲剧的严格是不同的。悲剧属于原始宗教的禁忌水平,如禁止凶杀和禁止乱伦,这是理性所不能说明的。艾米莉·勃朗特从正统观念中解放出来,脱离了基督教的单纯和天真,但她保留了家庭的宗教精神。基督教义严格忠实于善,理性是善的基础。希斯克里夫违反了法规,不由自主地爱着他的凯瑟琳·恩肖,也跟她一道违反法规。他违反的法规首先是理性的法规,至少是一个集体的法规。基督教义把这种法规建立在原始宗教的禁忌、理智和神圣事物协调的基础之上。上帝是神圣事物的基础。在基督教义中,上帝没有武断的暴力行动,神圣世界是在远古时代建立的。在下述情况下,开始逐渐出现了变化:原始禁忌主要排除的是暴力(实际上,理性与禁忌有着同样意义,原始禁忌很久前又与理性是一致的)。在基督教义中,上帝和理性之间存在混淆之处。这种混淆产生苦恼,譬如冉森教派(天主教的一个派别,主张限制人的自由——译注)就从相反的方向进行努力。在基督教这样长期的混淆中,就出现了艾米莉·勃朗特的态度。她赞赏牢固的道德观,又梦想神圣的暴力,这与有组织的社会无法协调,也难以找到出路。
  童年王国的道路上充满着天真和纯洁。这在赎罪的恐怖中又重新出现。
  纯真的爱情在真实的内心里可以找到。我曾说过,纯真的爱情就是死亡。
  死亡和瞬间的狂醉一样,都反对以理性为基础的善的意向。但在反对善的时候,死亡和瞬间已成为最后的结局。死亡又是瞬间狂热的标志。既是瞬间念头,就不需要长期考虑。——新的个人瞬间,是以逝者的死亡为转移的。如果死去的人还在世,就没有新来人的位置。生殖和死亡左右着生命的不断更新。因此,对愉快的生命我们不能只有一种悲剧性的看法。悲剧也是欢快的前兆。
  浪漫主义作了这样的宣告(雅克·布隆代尔指出,艾米莉·勃朗特从浪漫主义,尤其从拜伦那里获得灵感。她一定读过有关作品),但在所有的作品中,只有较晚出现的杰作《呼啸山庄》,表达得更有人情味。

四、文学、自由和神秘经验

  在上述情节中,最突出的地方是,这样的教训不像基督教或古代宗教那样,只针对有组织的集体,并成为集体的基础。他针对的是孤立的、迷失方向的个人。只有抓住瞬间才是文学。这是自由的、无组织的文学。这就是文学的道路。这样,弃教或教派的智慧将与社会需要结合。社会需要常常表现为法规或理性。无论将来出现什么制度,只有文学能够揭露违反法规的多种手法——不如此,法规就没有意义——文学不能承担建立集体秩序的任务,它不应作出这样的断言:“我所说的话,保证我们基本遵守法规”;或像基督教那样:“我所说的话(福音书的悲剧),保证我们走善良的道路(即理性的道路)。”文学甚至像违反道德法规一样,成为一种危险。
  文学是无组织性的,因此是不负责任的。任何事都不依赖文学,所以文学可以什么都讲。
  如果文学(按其整体的真实性),不能表现“深刻伦理价值”,它将是一大危险。但这并不明显,因为反抗的外貌往往容易发现。文学的真正任务,在于与读者作基本的交流,否则就不可理解(我指的不是那些旨在骗人的、大量的便宜作品)。
  事实上,从浪漫主义到宗教的衰落(以不明显的方式,要求继承宗教遗产),文学与宗教的接触较少,而与神秘主义的接触较多。它处于边缘地带,几乎是非社会性的。同样,神秘主义更接近于真理,我将尽力加以说明。我用神秘主义这个名词,不是借其模糊的提法,而指某些思想体系。我想到的是,在孤独情况下,所感受的“神秘经验”、“神秘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认识一种不同的真理。这种真理是与对事物的认识相联系的(也与主题和思想认识的结论相联系)。但这种真理并不是确切的。严谨的说法也无法阐明。如果不从两个方向观察,这种真理甚至不能沟通;需要通过诗歌和对情况的描述,才能进入这种状态。
  肯定地说,这些条件符合我所提到的主题,这是真正文学激情的根据。向来是死亡——至少是个人永恒幸福愿望的破灭——带来决裂,没有这种决裂,任何人也不能达到陶醉的地步。[2]在决裂和死亡运动中,重新找回来的,永远是人的天真和狂热。孤立的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如何描绘“另一个人”并不重要。这一向是超越共同界限的一个现实。即使是那么无限,也不明确是什么东西;这什么也不是。埃克哈特(德国神秘主义者),主张是否排除了别人的界限?(在此人身上,我们不再感到或很少感到使他衰落的孤立个人的界限。)神秘主义状态特别需要彻底地、有步骤地消除世界具有的多种形象。人在这个世界上寻求永生。在近期运动中(如童年或激情运动),人们的努力缺乏步骤:决裂界限是消极的,而不是思想意识要求的结果。这个世界的形象不协调,如果协调一致,强烈的激情就会超越它;当然,激情使人希望在失去自我时,得到充分享受,但他的第一个行动不正是为了他人而忘却自我吗?我们不能怀疑多种运动的基本一致性,这使我们避开了利益的考虑,而感到当前瞬间的重要。神秘主义没有童年的自发性,也缺乏激情的偶然性,但它采用了爱情的词藻和推理的表达方式。这具有孩童欢笑那样的纯朴性质。
  我认为,有必要强调近代文学传统与神秘生活相近似的各个方面。在谈到艾米莉·勃朗特的诗时,更需要突出这一点。
  雅克·布隆代尔在他新近出版的著作中,大量提到神秘经验,似乎艾米莉·勃朗特像泰雷兹达维拉一样,曾有过幻觉和狂喜的时刻。雅克·布隆代尔的叙述也没有多大理由,因为没有任何证据或任何肯定的事实来支持他的解释。实际上,他只是在发挥。在他之前,其他评论家就曾感到,圣女泰雷兹的精神状态与艾米莉·勃朗特在诗里表达的思想,有许多近似之处。但值得怀疑的是,《呼啸山庄》的作者曾有过精神上的滑落,这主要是一种神秘主义经验。雅克·布隆代尔援引了一些诗作,描述了一些尖锐的感情和混乱的思想,反映了苦恼情绪和强烈感情。这些诗表达了孤独生活中极其深刻、极其强烈的伤感和喜悦。实际上,任何分析都无法说明诗的表达和宗教原则之间的区别,至少是积极世界和消极世界的不同。从某种意义看,这些由偶然性带来的疯狂行动,永远脱离不了杂乱的想法,而内容却是很丰富的,诗以不明确的方式向我们揭示,世界是广阔的、令人震惊的。但是,我们不能过多地把它同我们所知道的世界和神秘主义所描绘的世界相提并论。这个世界不太安宁、更加野蛮,暴力未被融入长期、缓慢的灵感生活。总之,这是一个接近于无法形容的苦恼世界,《呼啸山庄》正是表达了这样一个世界。

但是,我不愿失去任何痛苦,也不愿承受很小的折磨;
苦恼越是肆虐,就越受到祝福。

在地狱的火焰中消失或在天堂的光辉下闪烁,
如果苦恼预示死亡,幻觉将是神圣的。[3]

  在我看来,这几行诗是艾米莉·勃朗特在创作中精神状态最有力、最生动的写照。
  这样,了解艾米莉·勃朗特是否有过神秘主义经历就不重要了。但从表面看,她最后有了这样的经历。
  安德烈·布勒东写道:“一切让我们相信,在思想的某一阶段,对生活与死亡、真实与想、过去与未来、沟通与不可沟通等,都将不作为对立面看待。”(超现实主义宣言,“第二宣言”,1930年
  我愿补充:“善”与“恶”、苦与乐。强烈的文学和神秘主义经历,都指出了这点。方法并不重要,内容才是重要的。
  但是,还应该看到,艾米莉·勃朗特作品中最强烈和最富诗意的《呼啸山庄》,是揭示真理的“圣地”。这是一间该诅咒的住宅的名字。在这里,希斯克里夫被收容,却带来不幸。突出的矛盾现象是,离开这个被诅咒的地方,“人就消逝了”。其实,希斯克里夫带来的是暴力,原则上含有痛苦和幸福,只有“施暴的人对此感到高兴”。艾米莉·勃朗特灰暗故事的末尾,突然出现了一道温柔的阳光。
  当暴力的阴影笼罩时,人与死亡“正面相对”,生命是纯粹的恩惠。任何情况都不能毁灭生命,死亡是新生的条件。

五、恶的意义

  在这对立面相结合的情况下,恶不再与自然秩序直接对立,而是属于理智的范畴。死亡既是生命的条件,恶在本质上与死亡相联系,也就含糊地成为人的基础。人并非注定与恶连在一起,但是如果可能,他不应该自己禁锢在理性范围内。他首先应该接受这种界限,必须承认估量利益的必要性。但是,对于界限和必要性,他应该知道,不可缺少的部分自主权已经离开了他。
  恶,在它体现走向死亡的时候,是一种挑战,正像各种形式的色情一样,它永远是模糊谴责的对象。恶又像战争,光荣地承担着今天看来是不可避免的责任。但是,战争有帝国主义由……因此,没有必要隐讳恶有着滑向最坏情况的倾向,这也说明,人们的不安和厌恶,同样真实的是,如把恶放在无私地走向死亡的角度来观察,它的意义就不同于为私利活动的恶。“丑恶”的犯罪行为有别于“激情”的犯罪行为。法律否定二者,但是最富人情味的文学则是激情的圣地。同时,激情也避不开诅咒。在人类生活中,惟独“被诅咒的部分”能获得最丰富的意义。(在《可恶的部分》里,我曾试着在宗教史和经济史中说明这种看法的依据。)诅咒是最实际的走向祝福的途径。
  一个自傲的人,能够诚恳地接受对他挑衅的最坏后果。有时,他甚至逆流而上。《可恶的部分》是游戏手法、偶然事件和危险的部分。这也是自主权的部分,但自主权将付出代价。《呼啸山庄》的人物争取粗野自主权和抱负敌对情绪的人物。他们也是赎罪补过的人物。补过之后,生活所需要的微笑也就显现。


注释:
[1]《呼啸山庄》最早的法语译名是《咆哮的高地》(德勒贝格译)。“呼啸山庄”实际的意思是“狂风劲吹的高地”。这是一幢被诅咒的孤独住宅的名字。故事以这幢住宅为中心。
[2]基督教神秘主义建立在“自行死亡”之上。东方神秘主义也有着同样基础。米尔塞·伊利亚德写道:在印度,玄学认识也是通过决裂和死亡来表达的。这种认识包括……一系列的自然神秘……瑜伽极力与世俗情况脱离……梦想“在此生中死去”。其实,我们面临一种死后的复生,另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表现为解脱。——《瑜伽,永生和自由》,帕约出版社,一九五四年,十八至十九页。
[3]“囚犯”。这首诗曾在艾米莉·勃朗特的《心灵的风暴》中转录,但不完全,且无标题。米莱伊·贝斯特评,塞热尔斯出版社,一九五〇年,四十三至四十五页。我不引用译文,因为写成诗句,于原文有些距离。但附有英文。法语译得不好,我在此抄录原文的最后一句:“If it but herald death, the vision is div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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