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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苏丰雷:生命事件与语言事件——读陈家坪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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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楼  发表于: 2018-07-10  

苏丰雷:生命事件与语言事件——读陈家坪近作

 



 
  语言事件发生前,在一个写诗人身上,总是发生了一次生命事件,不论这生命事件是但丁、杜甫等那样映射着诸多激烈的社会生活事件,还是佩索阿、博尔赫斯等那样只是透显出如许幽微的私人生活事件。一个人投身写作,真正意义上的写作,那就意味着要花大量时间面对自己过孤独而幸福的生活,生命事件正是在这种向内的观照中产生,或者说,这是关键性的步骤,通向着语言事件的可能。在我们这个被耽误过多的沉陷板块向高原板块漂移和接驳的转换时刻,肉身经历的丰富无疑是整体的、普遍的,而这酝酿着每个个体的生命事件的发生。关键是,生命事件一旦发生,其主体就已经成为诗人了,不论这人从事何种行当,从事何种写作。由此可见,诗并非只发生在诗的领域,她乃是人之存在的目的和最佳形态,所谓“诗意的栖居”是也。我不知道,一个人为何投身诗歌写作……但是结果就是我们确实在写诗,而且,贪恋写作。我们奋力地使我们的生命不断发生变化,并期待着语言事件的发生,但不论后者有无发生,生命本身不断走在成功的路上,一双积极之眼所看见的积极的路,真实地兑现在写诗者的脚下。
  我感叹陈家坪身上的沉实与辽阔,为他为自己的生命所创就的景观而向他祝贺。他出生于农村,不过初中学历,而能像狄更斯一样完全通过立足社会,靠一路走来的坎坷、勤奋完成自我教育,在当下真可算是奇迹。他比现在的那些“程序猿”更加懂得“迭代”的功能价值,他一步步地确认那些作为一个人之尊严存在的价值观:良知、批判性、爱……越确认越富有,就像洪水退却之后的第一代移民,这当然是因为他也曾幸运地接收到很多友爱的光照,但那片新垦地上的创收可都是他自己的劳绩,而且是硕果累累,包括数量不菲的诗作、若干本访谈录、几部纪录片以及大量一手的素材……
 

 
  陈家坪新近整理出的这部《法典》诗集,是他的《吊水浒》[1]之后的新诗集,是2010年至今所有作品的精选。诗集分乡村抒情诗、超验之诗和政治抒情诗三卷。
  乡村抒情诗一卷中,收入诗作不多,十四篇,大概是前集已写得够多。这一卷,仍有前集的影子,早逝的母亲和沉陷的故乡是主要的吟哦对象,多在回忆、省亲、忏悔中展开,《墓畔》《柔软》《小狗和三弟》大概是对应着的重要作品,《玩命》《老鼠》在本事上和时空上有些逸出,也是有意味的佳作。总的来说,陈家坪依然想通过这一小卷作品,构建一个完整的故乡及亲属世界,通过选编的作品多角度地切入。
 
我如今怎样去探望被拆迁的房屋?
窗户停留在空中,像月亮已经消失,
土墙化作泥,密密麻麻地长满杂草。
依然有歌声,从某一个房间里传出,
可感受到房间里原有的陈设?
……
有一些东西,并未被及时带走,
似乎再也不会失而复得。
……
为什么我会放声哭泣?
刚刚来还是永久离开?
请听我无法说出的原由,
并理解我一路上的沉默。
  ——《柔软》

 
  去年年底,陈家坪携妻回了一趟重庆长寿区[2],探望已被拆迁的“老家”,在留念的感伤(“柔软”)里,记忆复苏,窗户、歌声、弟弟、杏树、花朵、晾晒的青菜、燕子和它的窝、炊烟、鞭炮声……以虚幻写真实,以过去写现在,催人泪下。人生变迁如此剧烈,多少事物无力保留!这是没有遗失过故乡的人所不能体味的。
  而我最喜欢的是那首忏悔诗《小狗和三弟》,兹全录如下:
 
我的腿曾狠狠地踢过一只小狗,
当它休克时我心里充满了内疚。
我想起小狗在追着我疯狂吼叫,
我的恐惧感一下子得到了释放。
 
我的手曾狠狠地打过三弟的后背,
三弟被击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我们在一起是玩追人的游戏,
最后暴力显露出了它的原型。
 
我的腿和我的手告诫我,
我曾经是一个野蛮的人。
我把这野蛮写进了诗中,
希望能得到诗神的规训。
 
我的腿变成了一只小狗,
手也从三弟的后背缩回。
当我被生活狠狠地踢打,
小狗和三弟却给我安慰。

 
  “我曾经是一个野蛮的人”,这当然是一句完全实诚的话,但不表示说自个儿现在就文明了,而是确认过去的自己的生命状态——没有被文明规训的粗野。陈家坪通过这句诗确认了过去的自己,也指引着现在的自己,明确自己进展的方向,通过“得到诗神的规训”而优雅文明,不再做出欺凌弱小的蛮霸之举。“当我被生活狠狠地踢打,小狗和三弟却给我安慰。”小狗是大度的,被踢得休克后,还可以疯狂地追着吼叫;三弟,被狠狠打过之后,却已经淡忘了——这就是亲人。现在,充当当初野蛮之“我”角色的是生活中的恶,“我”被“狠狠地踢打”,小狗和三弟教会“我”像他们一样刚强,依然用善良来回报生活世界。陈家坪在一篇访谈中说:“作品的善与美,有分别。但丁认为善在于作品的思想,美在于作品的文词修饰。善与美令人欣悦,尤其善更为特别。一首诗的善难被谈论它的人懂得,因为需要精细的理解力,而美则显而易见。人们多关注美,少关注善。我们努力去构想社会的新形态,新人;放眼文明,现存的先进模式不少,唯实践举步艰难。”[3]善,以及爱,是陈家坪的核心动念。乡村的毁灭、被生活狠狠地踢打,他用以回应的力量依然是善与爱。因为他智慧地知道这些问题的根因在哪儿。他的爱、善与批判是统一的心性所做出的,有各有其位的安排。
  《法典》的大头是第二卷“超验之诗”。顾名思义“超验”有超越经验的意思,但是通读这一卷诗作,会发现,这里的“超验”还有反讽之意,比如那首《广场僵尸舞》就是一个佐证。通过细致的观察、书写,为我们所描绘的异样景观,逾越了生活的正常范畴,而沦落为诡谲,没有比有更好。
  陈家坪写过一首《厌倦》,相当地噬心:
 
生活已经厌倦了我,因为不变的口音和善变的诺言,
一不小心我把一张白纸捏成纸团请原谅!
为什么我会看见一个奔跑的女孩?
当我买了一杯豆浆忘了领取吸管,
我望着一个老人牵着孙子的手远去,
花瓣落在地上不在空中是有道理的,
尽管厌倦,而我一如既往地热爱着。

 
  从后面的诗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像一个中国式的鲁滨逊”,可以推测,这是生病烦心时之作,但是可以借助他流露出的词汇,来考察他大致的“厌倦”之因。“不变的口音和善变的诺言”确切所指难以知道。就我所知,“不变的口音”对于陈家坪的交往一直多有困扰,乡音浓厚多少影响了交流的质量。“尽管厌倦,而我一如既往地热爱着。”本性难改,乡音与痴爱,居然串通一气。
  本性的坚决,让陈家坪从其底层脚踏实地上升的经验,对一些不接地气的天才提出了批评:
 
我们时代的天才病污染了空气。
他没有配剑,但有想象的剑术,
有见识,知识与个性的双重偏见。
他以为自己进入了伟大者的行列,
其实早已远离人性最基本的生长,
他因自居时代之上而远离了时代,
像一个守财奴,有数不尽的横财。
  ——《李白论天才》

 
  他认为“天才病”的病因是违背了“人性最基本的生长”,可谓思力精微博大。完全依托想象的才能不是可靠的“剑术”,不远离时代就要居于时代之下,向下扎根,肯认“经验”。他肯定天才的存在,但是出于公心认为,天赋才华的浪费是尤其可惜的。他从怎样一个角度来下如此判断?这跟第三卷有关。
  第三卷,我以为是陈家坪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从主题的开拓上,陈家坪以此卷作品几可以独步大陆诗坛而无敌手。但是从语言上,表达手法传统,完全散文化的叙述诗意缺乏。受东欧诗人(尤其是米沃什)“见证诗学”影响极大的陈家坪可能认为,即时的为历史留下印迹极为重要,所以使用“拍立得”手法即便给人留下诗艺不够成熟的印象也在所不惜。陈家坪曾自述:“今年我四十一岁,大半生过去,除了生存上的奔波,用在写诗上的精力恐怕要占去百分之八十;我所获甚少,足以说明我在写作上的愚笨。”[4]对于这卷作品,我喜欢的不多,其中较为成功的,要算含有戏剧性场景的篇章,而那些直接付诸议论的,出彩得较少。不过,我觉得,这不会根本影响这批作品的分量。在这批作品里,陈家坪展现出了他最正确、有力的批判,为中国大陆诗坛留下了屈指可数的珍贵声音,为中国大陆诗坛几由小情调诗、纯诗等包揽,而呈出了尴尬的例外。这批作品,体现出一个中国诗人在时代最前沿领域的在场,他的良知、勇气,其所做出的揭露和批判,泽被友人与后人。
  这一卷,我认为《灾民哀歌》组诗最为成功。在美学上,他借用了绘画领域的拼贴手法,利用各大媒体报刊对汶川地震的即时报道,将其中核心新闻点截取重新编写,大概是每一篇报道的新闻点编写为一节,累积而成38首。在我视野范围内,关于汶川大地震的作品中没有超出这首的。其中的信息含量也是空前的。作为一个独立知识分子,陈家坪做到了完全忠实于真理,极为精彩地化速朽为永恒,而不是像他自己所担心的“诗的力量是微弱的,它甚至因为这样的行为而顿失光芒,只剩下表面的一些形迹,并随同岁月的流逝而消散”[5],决不是。
 
周围的楼都一样高,
学校楼房为何倒塌?
偷工减料政府假装看不见,
包工头从孩子们身上赚钱。
  ——《灾民哀歌》组诗,20
 

 
  博尔赫斯在《我的一生》中写道:“我见过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而在青年作者才展开的写作人生中,无疑也会遭遇三两个男女黑夜中灯盏般的存在。正是如此,青年作者在其成长路上得到了视野上方向性的启悟,才能更完整地建构他的世界。陈家坪之于我,有一层这样的关系。他身上基于良知的批判、投身行动的实践深刻地影响了我,让我知道如何在当下时代扎马步,取得立身的根基,以及,身体力行地介入是如何地重要。我想他身边的其他朋友也会有类似的感触和影响。这让我们不论未来朝什么方向发展,视野不会那么局限,即便追求超越的境界,也会把双腿稳稳地扎进祖国的泥土。
  因为近水楼台,我得以长时间阅读陈家坪这个人。在我这里,他的人其实多少遮蔽了他的诗,这或许跟他的诗的声音有关。但是这不是说,我无视他的诗歌的独特性和分量,只是他的诗与他的人比较起来还是后者更为直观。在我,我早已深悉陈家坪身上已经发生了生命事件,但是在他身上到底有没有语言事件发生,作为朋友,作为还在辗转中的求道者,我要暂时保留看法——如果我们把语言事件看成是与生命事件真正地打通,是走向艺术上真正的澄明和觉悟的话,那么我们就有理由把肯定推迟。
 
洁版重庆大厦矗立各处,
仿佛时间凝止不动,
仿佛世界不断朽坏,
人只能这样被吞吐。
 
你谈妥其间一个场地,
你将是演讲者之一,
述说出中心的基础,
凭良知从废墟举重若轻。
 
但古典的停电必须面对,
我们虽早已预感,
一位天使又亲来送信,
但我们仍旧摸黑赶去。
 
暮光中,艰辛的人民
把大厦围绕得稠密,
对此很难直接做什么,
但他们的影子煎煮我们的心。
 
黑暗里人群不会散去,
大厦东边不亮西边亮,
物质在光亮里蠢蠢欲动,
明天的中心却在黑暗中生长。
  ——拙作《困境:赠陈家坪》
 
  
  
注释:
[1]这部诗集由阳光出版社2011年出版,系臧棣主编的“70后·印象诗系”之一。诗集收录的作品截至2009年。
[2]原为长寿县,2001年撤县设区,地处重庆腹心。
[3][4]参见《木朵访谈陈家坪:能不能形成回声?》(2011年)。
[5]见组诗《灾民哀歌》的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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