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兄”视频号 会员列表
主题 : 切斯瓦夫·米沃什:诗论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8-04-25  

切斯瓦夫·米沃什:诗论

连晗生



序诗
 
首先,平易的言辞在母语中。
聆听它你会看到
苹果树,一条河,路的转弯,
如同在夏日闪电的一亮中。
 
而它应比画面包含更多。
节奏引诱它进入存在,
美妙的音乐,一个白日梦。无所防御的,
被这干燥的、尖锐的世界所经过。
 
你总问自己为何感觉羞耻,
每当你读一本诗集。
仿佛作者,由于你未明的原因,
对你天性最坏的一面致辞,
搁置思想,欺骗思想。
 
诗,用反讽调味,扮着小丑,
开着玩笑,仍知道怎样愉悦人。
然后它的优点备受赞许。
但严峻的的战斗,在生命攸关之处
用散文交锋着。并非一直如此。
 
而我们的遗憾还未曾坦白。
小说和评论有用却不持久。
一个清澈的诗节比详尽散文的
整辆运货马车承载更多的份量。
 

一、美好的时代(克拉科夫,1900~1914)
 
马车夫在圣玛丽教堂的塔旁打盹。
克拉科夫小如一枚彩蛋 
刚从复活节的染罐取出。      
披黑斗篷的诗人们在街上闲荡。
今天没人记起他们的名字,
然而他们的手一度是真实的,
他们的袖扣在桌上闪亮。
一个侍者领班取来架上的报纸
和咖啡,然后像他们无名地
消逝。缪斯们,披着长披肩的拉切尔们,
别起发辫时舌头舔住嘴唇。
现在别针和她们女儿的骨灰放在一起,
或在一个玻璃盒,挨着缄默的海贝壳
和一朵玻璃百合花。新艺术的天使们    
在父母家黑暗的盥洗室,
沉思性与灵魂的关联,
去维也纳寻找偏头痛和忧郁
(我听说,弗洛伊德也来自加里西亚),
而安娜·西拉格长出长长的头发。
轻骑兵的短上衣悬着装饰的穗带。
皇帝的新闻传遍一个个山村。
有人曾在峡谷见到他的马车。
 
这是我们的开始。否认是徒劳的。
回想遥远的黄金时代是徒劳的。
我们不得不接受并把涂发油的胡子,
投滚球者的卷边帽,还有合金表链的
丁当声当成我们自己的。      
这些属于我们,工人之歌,工厂镇
黑如厚布的大杯啤酒。
火柴在拂晓时分划开,而十二小时的
劳作,为了从烟雾中创造财富和进步。
 
哀悼吧,欧洲!等待着一张船票。
十二月的一个夜晚,鹿特丹港
一艘塞满移民的轮船,静静地泊于
冻得像覆雪的冷杉的桅杆下。
一个合唱,或连祷,在下面甲板从某个
斯洛文尼亚或波兰农民的方言唱起。
一台被子弹击中的自动钢琴,开始演奏。
在一个沙龙,方舞曲驱动一对对野蛮人,
而她肥胖,红发,啪地一声绷断吊袜带,
穿着绒毛拖鞋,大腿瘫开
在王座,她,谜一般,等待
旅行推销员的洒尔佛散和避孕套。
 
这是我们的开始。一台电影放映机:
马克斯·林德牵着一头奶牛倾倒在地。
露天咖啡馆的灯光透过树叶。
一个女子管弦乐队吹起长号。
 
直到从手,宝石指环,淡紫色紧身胸衣,
从雪茄烟灰,全部展开,蜿蜒行进,
穿过森林,低地,山峦,平原——
命令“Vorwarts”、“En avant”、“Allez”
 
我们的心在那儿,连同生石灰撒落
在一直为火舌舔食的空荡的田野上。
没人知晓为何骤然终结,
——一台自动钢琴演奏——进步和财富。
 
我们的时尚,不愉快地说,产生于那里。
阁楼窗户荡出的里拉琴声,
在拂晓的一个舞厅上方低吟,
轻歌飘渺如欲坠的星辰,
不为商人们和他们的妻子所需,不为
一个山村的农民们所需,
一个纯粹之物,无视悲哀的大地事务。
纯粹的,禁止某些词的应用:
盥洗室,电话,票据,蠢驴,金钱。
 
一个长发缪斯在她父母家的
黑暗盥洗室学会阅读
而已知什么不是诗,它只是
一种情绪一阵微风。它居于
三个句点之中,为一个逗号所跟从。
      
它流动,起伏,无法形容。一个
宗教的替身,就这样它将持续。
普通句法的呼吸将被抑止:    
“哦,报刊。让他们用散文写作吧。”
然后,在新的先锋派学校中,
他们将把这古训称为一个发现。
并非所有诗人都了无痕迹地消逝。
卡斯普罗维奇咆哮着,撕裂丝制的系绳
却不能撕断它们:它们是无形的。
而不是系绳,它们更像蝙蝠
在飞行中从言辞吮出鲜血。
莱奥波尔德·斯塔夫是蜂蜜的颜色。
他赞美女巫、土地神和春天的雨水。
他的赞美仿佛在一个仿佛的世界。
至于莱齐米安,他获得自己的结论:
如果所有都是一场梦,让我们将它梦到底。
 
在克拉科夫,一条狭窄的小街,
两个男孩相居不远。
当他们中的一个走向圣安妮学校,
他看到另一个在沙上玩耍。
他们有不同的命运,不同的名望。
对于这水手,海洋浩翰无边,难以理解,
裸体部落响着海螺的岛屿
在珊瑚礁那边。这瞬间而今仍在
当,在潮湿的布鲁塞尔,一条废弃的街上,
他缓缓登上大理石阶
并推动一口刻着字母S的钟,
这佚名的社区,他聆听静寂,
进入。两个女人,编织着,拉着线——
对他而言她们仿佛是帕尔卡——,然后放下
一个个线团,朝着门用手示意,
门后这掌舵者出现,
仍然匿名,摆着他的手。
就这样约瑟夫·康拉德
开始指挥一艘刚果汽船,如
命定那般。对那些善于倾听的人而言,
丛林河流的故事仍是一个警告:
一个文明化的人,一个叫库尔兹的疯子,
一个沾血的象牙的收集者,
在他论文化之光的报告边
涂写:“恐惧”,而爬进了
二十世纪。
     此时
在克拉科夫村子,是农民的服装,
合着低音提琴曲直到
拂晓的婚礼舞蹈,还有一个木偶剧场,
诸世纪来一如既往。不屈的韦斯皮安斯基
梦见一个民族剧场,一如在希腊。
他无法征服矛盾。他的
手法扭曲了他的视力和我们的言辞。
这会把我们变成历史之囚徒,
不是人,而是人的踪迹,在一个
只用一个时代风格盖下的印章上。
韦斯皮安斯基已无益于我们。
作为遗产,我们接受另一种纪念碑:
并非为着任何荣耀,如同一个玩笑孕育
街道歌谣式的语言,
对抽象思想嗤之以鼻。
怜悯是一支步枪:男孩所著的《小词语》。
那天已消逝。有人点起了蜡烛。
夹竹桃田野上的卡宾枪扳机
不再扣响,平原空荡荡。
着步兵靴的唯美主义者已离开。
他们的头发从理发师的地板上扫掉。
雾和烟气悬浮在那地方。
 
而她,她戴着一顶紫丁香色的帽纱。
借助烛光她的手指伸向钥匙,
而当医生用液体灌满玻璃瓶
她唱起一段似乎没有出处的曲调。
 
咖啡馆里的笑声
在一位英雄的墓地回荡。
 

二、首都(华沙,1918~1939)
 
你,一个多尘平原的外来者的城市,
在东正教大教堂的圆顶下,
你的音乐即军团横笛,
骑兵卫队是你士兵中的士兵。
从敞篷四轮马车扬起下流的高加索小调。
就这样,人们应撰写一首给予你的颂歌,华沙,
给予你的悲伤、堕落和惨痛。
一个街头小贩,手因寒冷而笨拙,
量出一配克的向日葵种子。
一个海军少尉带着一个铁路职工的女儿私奔。
他将在伊里沙弗格勒让她成为一位公主。
 
在切尔尼雅科斯基街,在戈尔那和沃拉,
黑玛丽在下等酒吧痛饮。
她提着折边的穆斯林裙上楼。
 
而你,城市,受到统治,来自一个大本营。
哥萨克马队在一首歌的回声中
刺痛他们的耳朵:“红旗飘扬在王座上。”
 
你已充分管辖了一个地方。
你,维斯瓦河旁的一个游乐园,
怎么就成为一个国家的首都,
塞满乌克兰的难民,
叫卖他们毗邻敖德萨的庄园的珠宝?
一把军刀,几杆步枪,来自法国剩馀军用物资,
将不得不在战斗中装备你。
他们正罢工反对你——很荒谬——
在伦敦码头和开明的布拉格。
 
因而宣传部门的志愿者
写下关于东方进攻的文章。
他们不知晓,有朝一日,刺耳的铜管将会
在他们的墓地奏起“国际歌”。
 
然而你存在着。有着你变黑的犹太区,
你的失业者们昏昏欲睡的愤怒,
你的女人们的眼泪和她们战前的披肩。
 
多年来毕苏斯基在了望台踱步。
他从未相信持久。
而会再次说:“他将攻击我们。”
谁?他指的是东方,西方。
“我已停顿了历史车轮一会儿。”
 
早晨的光荣将在血污中荫芽。
在那里麦穗跪伏着,林阴大道将上升。
而一代人将问在那瞬间如何感觉。
 
哦城市,直到没有一块石头
留存于石头上,而你也将消逝。
火焰将吞噬瑰丽的历史。
你的记忆将化为一枚被掘出的硬币。
而这是你的灾难的回报:
作为标志——只有语言是你的家——
你的壁垒将由诗人所建。
 
诗人,首先,要从优良的血统涌出,
在他的世系去拥有一个神圣的查迪克。
当然,他的父母会读拉萨尔,
相信进步和柏林的抒情曲。
优雅缓慢地自我提炼。一些
来自甚少幻想的人们,来自绅士阶级
或市民们,甚至一个扣着睡帽的德国人。
 
喧闹于“斗牛士”,他们没猜想
月桂树有时有一种苦味。
杜维姆鼻孔掀张,当他在格罗德诺
和提科辛诵读,叫喊“Ça ira!”时,
而让这群本地青年在
一个迟到百年的声音上颤抖。
几年后他会在一个安全警察舞会上
遇见他幸存的钦佩者们,他们
把一个狂热的圈子维持至最后:
参议院舞会开了又开。
莱霍尼-希罗他底踩跺着过去。
他想看到绿色春天,而非波兰。
然而他将一生沉思
老波兰的服装与古代礼仪,
或宗教,波兰语,而非天主教,
而让可怜的奥尔-奥特成为它的牧师。
 
斯沃尼姆斯基呢,悲伤,心灵高贵?
他认为理性年代就在眼下,
将自己献予未来,以威尔斯的或其他的
某种方式来宣告它。
当理性的天空变得血红,
他把他的衰微岁月献给阿基里斯,
向他的孙辈们许诺普罗米修斯
步下高加索山峦的前景。
 
伊瓦什凯维奇筑起他壮丽的石房,
冷漠于公共品德的召唤。
而后,作为一个口述者和市民
在粗野的必然性的压力下持续。
承认万物相关——
为着一个简单的原因,因为它们穿过——
他当众颂赞斯拉夫美德,
由一个活泼的农民乐队伴奏。
这一切的一切,是一种忧郁的命运。
 
不是道德上的优胜,只是更为骄傲,
美洲冬天中的那种孤独。
雪中一只鸟的踪迹,一如既往。
时间不再伤害,没有更多的援助。
一只蓝松鸡,喀尔巴阡山松鸡的亲戚,
会凝视维耶津斯基的窗户。
哦,最终须付出一个代价,
为了年轻人的快乐,为了春天和美酒。
 
从未有这么一个七星诗社!
然而他们言辞中有某种瑕疵,
一个和谐的瑕疵,正如在他们的老师之中。
一个转变了的唱诗班不太像
普通事物无序的合唱。
 
就在那儿,万物萌芽,发酵,
比一个完美的词能抵达的更深入。
杜维姆活在敬畏中,扭着手指,
他的脸骤然潮红,肺热斑浮现。
或许有人说他愚弄了官员,
正如他后来欺骗了真挚的共产主义者。
这令他窒息。在他的尖叫中是另一个人:
人类生活就是混乱和一个奇迹,
我们行走,吃,交谈,而与此同时
永恒之光在我们的灵魂之上闪耀。
 
那些人在那儿,看到一个微笑的漂亮女孩
而想象一个套着项圈的骨架。
杜维姆即如此。他立志于长诗。
但他的思想传统,如运用谐音
和韵律的娴熟,被用来
覆盖他的景象,他羞愧的景象。
 
不管是谁,在这世纪,在一张纸上
规整的行列中划下字母时
都会听到敲击,囚禁于一张桌子、
一堵墙、一瓶花里的可怜灵魂的
声音。他们似乎想要提醒我们
是谁的手把所有这些东西带入存在。
漫长的劳作,无聊,绝望
居于事物而没有消失。
拿着笔的那个人——对于他这世界
是既定的——感到不安,害怕。
他竭力抵达孩童的天真,
但魔力从魔力拼写中逃脱。
 
那就是为什么新一代
只是适度地喜欢这些诗人,
向他们致敬,但带有一定的愤怒。
他们想以编码方式结巴地言说,
因为一种结巴的言说至少表达一种感觉。
布罗涅夫斯基也没赢取他们的钦佩,
虽然他从地下提取某种强劲之物
创制成给予工人阶级的诗节。
民族之春,第二次,
变成悦耳的美声唱法。
他们真正想要一个新的惠特曼,而
他,在马车夫和伐木工人中,
会让每天的生活像太阳般闪耀。
会在钳子、锤子、飞机和凿子中看到
明亮的人奔跑着穿过宇宙。
 
在克拉科夫先锋诗群当中
唯有普日博希值得我们的惊奇。
民族和国家沦落成尘,
化为灰烬,而普日博希仍为普日博希。
没有疯狂吞噬他的心,它是人性的,
如此清晰。他的秘密是什么?
在莎士比亚时代他们称之为绮丽体。
一种风格全由隐喻组成。
普日博希是个深度的理性主义者。
他感觉一个理性的社会人
被假定感觉的东西,思考他们思考之物。
他要把运动置于静态画面之中。
 
而先锋派犯了寻常的错误。
他们革新克拉科夫一种古老的仪式:
赋予语言比它可能的
更重要的角色,没有嘲弄,承受着。
他们想必已知,从咬紧的下颚
他们的声音是以一种奇怪的假音发出,
而他们对一种民间力量的梦想
是一种受惊的艺术的遁词。
 
让我们抵达得更深吧。这是分裂的时代。
“神和国家”不再是诱惑。
一个轻视骑兵军官甚于轻视
波希米亚人的诗人,也一度轻视银行家。
他嘲弄国旗和一场旗帜表演,
他会吐痰,当一群尖叫的年轻人挥棒
游行,反对犹太商人之时。
 
终结被提前准备。共和国的陨落
并非因为盔甲和大炮的匮乏。
诗人在波兰是一张晴雨表,即便
他在《路线》或《马战车》发表作品。
连串的共同价值已松开。
没有共同的信仰维系我们的心。
看到的人在反讽中寻求庇护,
活在人群中犹如在荒岛。
那些理解的人中的一个假装
崇拜这国家崇拜的神衹。
 
加乌琴斯基想要跪伏于地。
他的故事包含一个基本的真相,
即,一个没有共同体的诗人
就像十二月的干草,在风中瑟瑟作响。
不由得他对习俗的怀疑
除非他准备被放逐。
还是在此明晰言述吧:党
直接来自法西斯右派。
除了其故作姿态值得鄙视的
反叛,他们之外从来没有任何东西。
谁复活了勇敢者博莱斯瓦夫的剑?
谁把柱子推进奥得河底?
谁又承认通往权力的道路
将在民族激情的火炭上随风飘动?
 
加乌琴斯基将诸多要素融为一体:
嘲笑中产阶级,召唤西徐亚人
武德,写作波兰的霍斯特·威塞尔之歌。
他的名声已穿越两个时代而飞升。
 
切霍维奇呢,这牧羊人,全然不同。
茅草屋,一块时萝和胡萝卜的土地,
一个清晰的、光亮的河边早晨,
溪边洗亚麻布的女人的
歌声回荡,库雅维人舞蹈的歌。
他爱细微之物。他制作一块
没有政治没有防御物的土地的田园诗。
好好对他吧,你们这些鸟儿和绿树。守卫他吧,
保护他在卢布林的坟墓免受岁月的蹂躏。
 
并非一个民族而是一百个民族
对申瓦尔德吁求。而即便身为斯大林主义者,
他懂得如何获益于马克思和希腊人。
河边的一个景象:一次学校旅行遭遇
偷取木头作燃料的赤足的农家孩子们。
或一个工人小孩的故事,对于这小孩
一辆自行车就是奇迹和兴奋。
诗无关道德,正如
申瓦尔德,一个红军副官,所予以证明。
在北方的古拉格,当
一百个民族的尸首变白之时,
他正撰写一首献予西伯利亚母亲的颂歌,
众多精美波兰诗中的一首。
 
在一条陡峭的街道上,一个男学童
从图书馆回家,拿着一本书。
这书有一个标题:“漂浮于森林”。
由勤勉的印地安人的手指染色。
一束亚马逊藤本植物中的阳光,
树叶铺在绿水上的厚垫
如此坚实以致人可以穿越它们。
这梦想家从一个河岸漫游到另一个,
猴子,棕色多毛如坚果,
在他头顶的树间悬吊起桥梁。
 
他是我们的诗人的未来读者。
多云的天空,乌鸦的叫唤不能穿越
歪斜的围栏,他活在他的奇迹之中,
而且,如果他幸存于毁灭,正是他将
轻柔地护卫他的导师们,
伊瓦什凯维奇,莱霍尼和斯沃尼姆斯基,
维耶津斯基和杜维姆将永远存活,
因为他们居于他年轻而炽热的心房。
他不问谁更伟大,谁稍卑微,而发现
他们每人的细微之别,
当独木舟带着他在某段亚马逊河漂流。
 
对他而言,维特林舀了一勺汤
送进人类饥饿哭闹的嘴中,
巴林斯基听到一队蜿蜒而行的马帮的铃铛声,
在多尘的伊斯法罕红灰的尘土中。
瓦日科注视着窗台的船模,
而一片波浪闪耀在阿波利奈尔的诗中。
而在那边,被听到,一个波兰萨福精湛的悲叹,
厄休拉的悲叹,在
四百年后被更新。生命飞逝
而这转动的唱盘持续,甚至比卡鲁索的
天鹅绒更长,那
玛丽亚·帕芙里柯夫斯卡的诉怨:“Perche? Perche?”
也许这战士的血变黑,化为桦树下的
小星并非无足轻重。
毕苏斯基不该承担所有的谴责——
纵使他只关心一个安全边界。
他为我们带来二十年,他披着一件伤害
和愧疚的斗篷,因而美
有一点点生长的空间,虽然美,
人们常说,无关紧要。
 
年轻的读者啊,你不会活在一朵玫瑰里面。
那国度拥有它的行星,它的河流,
但它脆弱一如早晨的边。
正是我们每天重新创造它,
通过奉更多的、并未僵化在
名词及其声音之间的事物为真实。
我们用力把它们拧进世界。
如果太易得,它们就根本不存在。
所以,再见,事物消逝。你的回声召唤我们,
但我们亟需粗野不羁地言说。
 
这时代最后的诗刊印了。
它的作者,瓦迪斯瓦夫·塞比瓦,
喜欢从衣橱取他的小提琴,
把琴箱放在诺维德的卷册边。
他让蓝色制服的衣领
敞开(他为布拉格铁路工作)
在那首诗中,仿佛它是他最后的意志,
波兰是斯维雅托维德,
这古代的两面神,倾听战鼓在平原
东部,在平原西部逼近,
而在睡眠中,这国家梦到蜜蜂们
整个中午时分嗡嗡飞行于柑果小树林。
是否因此他们才射击他的脑袋
并把尸体埋在斯摩棱斯克森林?
 
一个美丽的夜晚。一个巨大的、轻摇的月亮
泻下一种只出现在
九月的光线。黎明前的时辰
华沙的空气完全静寂。
拦截气球悬挂如成熟的水果,
在一个随拂晓而变银色的天空。
 
在塔姆卡街一个女孩的鞋跟卡搭作响。
她轻声呼唤。他们一起走到
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地。
守夜人值勤,为阴影所遮蔽,
听到他们在低处的黑暗中柔和的声音。
我不知道如何怀惴我的怜悯。
 
或如何找到为着我们共同困境的言词。
一个小妓女和一个工人来自塔姆卡。
在他们面前,是初升的太阳的恐怖。
后来我不止一次问自己
在即来的岁月和年代是什么将降临在他们身上。
 

三、历史精神(华沙,1939~1945)
 
当金颜料从雕像的手臂脱落,
当字母从律法之书跌下,
然后意识裸露如一只眼。
 
当书页飘落在燥热的废料中,
在粉碎的树叶和扭曲的金属上,
善恶树被剥得精光。
 
当一只帆布做成的翅膀熄灭于
一块马铃薯地,当钢铁崩裂,
除了茅屋和母牛粪堆没有什么留下。
 
在莫索维安森林中,在松针覆盖的路径上,
在莱茵河和总督区之间,
一个农妇的平足踩在沙地上。
她停下,把重负放下靠着松树,
并从她覆满灰尘的脚拨出一根蒺藜。
湿布中的一块黄油被模塑成
她古老肩骨的弓形。
往渡口那些地方还有一段蹒跚的路途。
 
鸡咯咯地叫。鹅从篮子伸出脖子。
在镇上,一颗子弹正在人行道划出
一道干燥的痕迹,擦过一袋袋本地产烟草。
整晚,在城市的郊区,
一个老犹太人,在土坑翻转,垂死之中。
他的呻吟只当太阳升起时才停息。
维斯瓦河灰暗,刷洗着柳树
并形成浅滩扇形的砂砾层。
一只承重过多的汽船,带着它的走私货,
桨轮搅起了白色泡沫。
斯塔尼斯瓦夫,或亨利克,用一根杆测探河底。
“一米。”扑哧。“一米。”扑哧。“二十米。”
 
风带来火葬场的气味,
乡村敲响了祈祷钟,在那里
历史精神外出散步。
他吹着口哨,他喜欢这些
被大洪水冲洗、剥去外形而现在准备着的国家。
一条之形栅栏,一块土布做成的裙子也令他愉快,
在波兰,在印度,阿拉伯也同样。
 
他朝天空张开粗大的手指。
在他的手掌下,一名骑者在自行车上:
一个安全网络的组织者,
伦敦军事集团的一个代表。
白杨,像小峡谷里的黑麦那么矮,
导引眼睛从森林到一所庄园的屋顶,
就在那儿,起居室里,
疲倦的男孩们脚着军靴闲坐着。
一个诗人已认出这漫步者,
一个次等的神,时间和一天长的
王国的命运已呈献给他。
他的脸有十个月亮大。他的项脖
绕着一串被割断的头。
没有承认他的人开始咕哝,
向他鞠躬的人受到他的轻蔑。
 
鲁特琴,阿卡迪亚小树林,和月桂叶,
明亮的女士们,带着丈夫的公主们,你们在哪里?
你们可能被巧妙的措辞奉承,
优美的跳跃抓住一袋金子。
他要的更多,他要肉和血。
 
你在哪里?强力之人?长夜漫漫。
是否我们知道作为大地精神的你
从一颗苹果树摇下毛毛虫
让画眉们轻松拣啄?
是谁为一块肥沃的腐殖土搜集甲虫的腿,
风信子在上面应时开花?
 
是否你就是他,哦,毁灭者?
他,形影不离,我们忠实的同伴,
多少次他导引我们的手
顺着一个女孩的肩膀和脖子,
当一对对情侣在六月的黄昏漫步,
穿过草地,在松树的香味中,
当一台风琴演奏一段曲调,如梦如幻,
关于柠檬树和一个情人岛,
想起这么全然地失去是痛苦的?
多少次他、美和光荣、
壮丽和松鸡求偶的叫声
把我们的嘴唇翘成一个反讽的微笑,
通过在我们的耳边私语:春天,
夜莺的颤音,我们自己的灵感
是他泛滥的引诱,因而物种的法则
得以实现。我们的血,
将冰冷,而我们,为灰尘所触碰,披着
日渐褪色的紫色斗篷,将跌落在
百万年的尘埃中,最终
和一直等待着的
我们的猿人表亲混合。而你,是否正是你,
身着一件黑格尔式的合理长袍,
已为自己择取一个不同的名字?
 
秘密的报刊在一个绿袋。
阅读它们的诗人听到他发笑。
“作为惩罚我剥夺他们的理性。
没人想走出我的意志。”
 
用什么样的词向未来延伸,
用什么样的词庇护人类幸福——
它有新烤的面包的味道——
如果诗人们的语言不能找到
使用准则给以后的世代?
我们没有被教导。我们根本不知道
如何融合自由与必然。
 
在一个梦中,心灵访问锋刃的两边。
非尘世之物、发光之物有祸了。
在天空风暴中,它们无视
带着欢乐、温暖和动物力量的地球。
通情明理者、心事重重者有祸了。
他们的谎言将熄灭晨星,一件
比自然、或死亡更为持久的礼物。
 
秘密的报刊在一个绿袋。
宣传的诗不会持续。
它不适宜因它比我们了解得更少。
诗感觉太多的东西。然后它静寂。
它仍回应一个遥远的召唤,
不准备背负新事物的重量。    
 
华沙二十岁的诗人们
不想知道本世纪某些东西
服膺于思想,而不是手执投石器的大卫们。
他们像一个在医院房间的人——
他冷漠于与未来的约定,
想只对瞬间忠诚,
想拥有孩子们的笑声,
鸟儿的空中游戏,至少一度,
最后一次,在石门闭上之前。
草草建成的路障没有饰以
人类的曙光,与游吟诗人们的允诺。
在一块黄色田野和一圈战斗的死者
上空,圣母玛利亚佇立,为一把剑所伤。
 
年轻者,惊奇于每个早晨,触摸
一张桌子或一把椅子,仿佛他们找到
一个在雨中闪光的尘菌,
完好的。物象对于他们就是彩虹,
雾蒙蒙像他们的岁月,投射于面前。
他们不得不放弃名声,安宁,智慧。
他们的诗是一次寻求勇敢的祈祷。
“当他们从生命,就像从城市追逐我们,
哦,你,我们黄金之家,让我们获得
一张孔雀石床吧,只为了夜晚,然而它是永恒的。”
没有古希腊的英雄投入
如此绝望的战斗,在他们的脑袋中
是一个白骷髅被经过的脚踢着的画面。
 
哥白尼:一座德国人或波兰人的雕像?
留下一束花,波雅斯基凋亡:
一个牺牲应当是纯洁的,非理性的。
泽宾斯基,波兰新的尼采,
死前他的嘴被石膏封上。
他把一面墙的景象,把他的黑眼睛只在片刻之间
不得不留意的低云带在身上。
巴钦斯基的头歪落在他的步枪上。
起义惊飞了成群的鸽子。
加伊西,斯措因斯基升向天空,
一个红色的天空,在一个爆炸的盾上。
 
在一棵菩提树下,像以前,日光
颤动于蘸墨的鹅毛笔。
书籍仍然受到古老准则的管辖,
源于一种信仰:可见之美
是存在之美的一面小镜子。
幸存者穿越田野,逃离
自身,知道历尽百年
他们也不会返回。他们面前,蔓延的
流沙地,在那里一棵树变成虚无,
成为反树,在那里没有边界线
把一个外形从一个外形分开,在那里,雷声当中,
存在”的金色房子坍塌,
而词“变化”上升。
 
直到他们的日子终结,他们所有人
都带着怯懦的记忆,
因为他们不想无缘无故地死去。
现在,被期望、被漫长等待的他,
升起千只香炉的烟。
他们爬过湿滑的小路到他的足下。
 
“哦,诸世纪之王,不可捉摸的运动
您,用一种翻腾的寂静充满
海洋的石窟,您居于一条被刺伤并被
其他鲨鱼吞噬的鲨鱼的血中,
在一个半鸟半鱼之物的口哨声中,
在一个隆隆响的海中,在群岛沸腾时
岩石刚强的汩汩声中。
 
“您海浪的搅动携来了手镯,
珍珠,不是眼睛,和盐水蚀去
王冠和锦缎礼服所剩的骨头。
啊,您没有开始,您总介于
形式和形式之间,哦溪流,灿烂的火花,
朝一个正题成熟的反题,
而今我们已等同于诸神,
在您身上知道我们不存在。
 
 “您,在您身上因果被联结,
从深处抽出我们,正如您在一瞬间抽出
一片波浪,无限的,转化的一瞬间。
您已给我们显现这时代的苦痛
以致我们可以提升到您的手
指挥乐器的那些高度。
饶恕我们吧,别惩罚我们。我们罪孽深重:
我们忘记了您律法的力量。
拯救我们于无知吧。接受我们的奉献。”
 
就这样他们背誓。但他们每个人
一直藏着一个希望:时间的癫魔
有个极限;有朝一日他们
能看看一棵开花的樱花树,
在那时刻,在许多时刻中独一无二,
让海洋沉睡,塞住沙漏,
且听时钟怎样停止滴答。
 
当他们用一根绳子环绕我的脖子,
当他们用一根绳子窒息我的呼吸,
我将轮回一次,而我将是什么?
 
当他们给我注射一剂苯酚,
当我带着血管中的苯酚走了半步路,
先知们什么样的智慧会启迪我?
 
当他们从这一拥抱中扯开我们,
当他们毁坏温柔光线之轴,
哪个天堂将看到我们又合为一体?
 
一名歌者诅咒犹太人区上空的白云。
我常给这盲诗人几个便士。
让他的歌伴我到最后。
 
在单人牢房的墙上,整整一晚我雕刻
一个词:爱,因而音节幸存,
而带着这监狱环绕太阳而滚动。
 
我在空罐头上敲着节拍,
我,现在不存在,只是一度存在,
在那里,道路伸向营地大门。
 
我的遗迹,一部藏在砖间的日记,
可能有一天它将被发掘,
宽恕的一天或惩罚的一天。
 
灭绝的土壤,仇恨的土壤
永远没有词语会将它洗净。
没有这样的诗人会出生。
 
因为即使有人被召唤,他也在我们身后
走向最后的大门,因为只有
一个犹太区的孩子能说出这些话。
 
斯拉夫农民令人尴尬的言辞
诸世纪来忙于沙沙响的韵律:
它最终产生一首匿名之歌,
在空气的颤抖中,在
白泡沫嘶嘶响于棕榈树下之处,
在一只鱼鹰于拉布拉多激流
投入大海之处,在缅因州的杉木下
一把光辉的犁那里
仍可被听到。一支小调在
中提琴的弦上低吟,简单的,
一首献给女人们的歌在一个美丽的季节,
它意味深长的时间刚好反转。
 
冬天就要终结
 
行军的女孩们,犹太人们,
表达他们唯一的快乐,复仇的快乐。
是的,不久是飞鹤之声的夜晚。
不久干燥的雪不会冻僵工人们的手。
是的,溪流中一块红润如唇的鹅卵石
在脚踩过河床时会咯咯地响。
 
春天将会来临
 
是的,液汁将在郁金香奔流
而一只五月虫,哼唱着,轻叩窗台。
是的,新郎将摘取橡树的嫩叶
为他的新娘编织花冠。
 
在我们的身体上
 
而今我们的身体是一个身体。
骨头、肌肉、神经不是我的而是我们的。
米里亚姆、索妮亚、拉切尔的名字
在雪气中变暗和寒冷。
 
青草将会蓬勃生长。
 
青草,为一首歌的反讽所击败。
 
腌制的黄瓜在一个坛子。
莳萝的嫩枝。黄瓜是不朽的。清晨的
细枝在灶台中劈啪作响。
一个黏土碗里,木勺子和稀粥。
门边,篮子和锄头,那里母鸡栖息。
死寂笔直的农场小道。无边的田野。
平原,空荡而多雾,直到斯凯尔涅维采。
平原,空荡而多雾,直到乌拉尔山脉。
嘿,但且勿休息。中午在远处。
 
轻盈的南京丝绸装饰我们的肩膀,
出身名门我们这些年轻人围坐成圈。
精心着衣消磨了早晨的光阴,
而诸多良夜我们磨砺我们的思想。

 
在马铃薯田和秋天的土地之上,
一个火星像一片雪花:一架飞机
翻转着,高高升起,往云层之外。
 
说出你想要的
告诉我们你的饥饿和你的渴望。

 
不需要芥菜种子的苦痛。
诗被温暖的瓷器,
被一团迷人恩典的陪伴,
被古代香草提炼出的精华良好地服侍。
吹着长笛,穿着南京的织物,
让这诗人追逐任性的梦吧。
一间木屋,当然,但建造完好,挺立着。
      
《斐多篇》有一定距离,还有卡图的《生命》。
星期五晚上这一家人会用
闪亮的枝形吊灯点一簇蜡烛。
从但以理的韵律、以赛亚的韵律,
一个年轻人在如何保持沉默,
如何组织诗句上受到太多的教导。
 
一个城堡坐落于新格鲁代克山
 
我真正需要的是森林,清澈的水流。
因为这里没有什么来保护一个人。
当他研究地平线的空虚
一个中心的意念缓缓隐去。
他唯一的忠告是他移动的影子。
 
这没有生到这些坦荡平原的人
将会在海洋航行,在苹果树下的
韦泽尔河岸漫游乡村,
或在缅因州的松林和暗绿的河流中
追逐他故土的倒影,
当人们在一群陌生人中扫视这些脸庞——
为着那一张被珍奇地、热诚地爱着的脸。
 
密茨凯维奇对我们而言太难。
我们的知识不是贵族或犹太人的知识。
我们以一把犁、一支耙子劳作。
宴会日我们听到另一种音乐。
 
何拉何拉
羔羊咩咩叫,咩咩咩咩
牧羊人跑来看
步履匆匆
走到马棚
何拉何拉
甚至杰克结结巴巴
也唱颂玛利亚
圣母玛利亚
何拉
 
大肚子低音提琴嗡嗡而鸣。
 
胡度胡度
我们也奏出
我们唱颂基督我主
不为一次赏赐
胡度
 
菩提木做成的小提琴,细细哀泣。
 
提利提利
我们的颤音甜蜜
瓦利瓦利
从拂晓到夜晚静寂
瓦利
 
老葛雷格吹着长笛,压着笛孔:
 
米耶垒,米耶雷
给我们哄耍的孩子

 
而竖笛不甘其后:
 
木拉木拉
给母亲和孩子

 
而低音提琴重复:
 
胡度胡度
我们也奏出
我们为主基督而奏出

 
那么多的事物逝去,那么多的事物。
而当没有完成的劳作援助我们之时,
提图斯·齐兹耶夫斯基携着他的基督圣歌归来。
低音提琴嗡鸣不已,他也低声吟哦。
      
我卷了一根烟,又舔了舔纸片。
一根火柴在我手中的小房子里。
而为何不是带火石的打火匣。
风吹拂着。我坐在中午的道路,
想着想着。我的身边,是一个个马铃薯。
 

四、自然(宾西法尼亚,1948~1949)
 
自然的花园打开了。
门槛边的草地翠绿。
而一棵杏仁树开始开花。
 
愿冥河诸神愉悦我!
被称颂的耶和华的三重名字!
火、水、土的精灵们,
庇佑我!——这进来的客人说。
 
爱丽尔住在一棵苹果树的宫殿,
但不会出现,像黄蜂之翼振动,
而梅菲斯特,伪装成多明各会的
或圣方济会的住持,
不会从桑树丛降落到
画在小径黑土中的一个五角星上。
 
但一只杜鹃走在岩石间
穿着皮质叶子的鞋,响着一个粉红色的铃。
一只蜂鸟,一个孩子的陀螺在空中,
翱翔于一个点,跳动的心脏。
被黑荆棘的钉子刺穿,一只蝗虫
从抽搐的口鼻泄出棕色液体。
他能做什么,幻象首领,
正如他被称谓的,不只作为魔术师,
蜗牛的苏格拉底,正如他被称谓的,
梨子的音乐家,黄鹂的仲裁者,人?
在雕塑和油画中我们的个性
想要存留。自然中它凋谢。
让他陪伴被一个山妖(有突出
卷角的公山羊)从悬崖
推下的樵夫的棺材吧。
让他参观捕鲸人的墓地,他们把矛
捅入海中怪兽的肉体,
在肠子和鲸脂中寻找秘密。
海浪拍击消退,风平浪静。
让他打开几乎找到密码、就
找到权杖的炼金术士的教科书。
然后没有手、眼或仙丹地死去。
 
这里有太阳。而不管是谁,孩童时
都相信他能打破事物重复的模式,
但愿他明白这模式,
掉落,在它物的外皮上腐烂,
带着惊奇察看蝴蝶的颜色,
难以形容的奇迹,无形无迹,敌对于艺术。
 
为了不让桨在锁扣中嘎吱作响,
他用手帕绑住它们。黑暗
从落基山脉冲向东方
而盘踞在大陆的森林中:
满天余烬辉映于云层间,
苍鹭群飞,树木在沼泽之上,
干秸秆在水中,铁青,乌黑。我的船
分开蚊群的空中乌托邦——
瞬息中它们再造诸多闪光的城堡。
睡莲的水池,嘶嘶地响,在船艄下。
 
此刻正是夜晚。水是灰烬色的。
演奏,音乐,但听不见!寂静中我等了
一小时,感官调谐到海狸的小屋。
然后突然,一个折痕在水中,一只野兽的
黑月亮,浑圆,从池塘黑暗中,
从冒泡的沼气迅速犁开。
我并非无形,永远不是。
我的气味在空气中,我的动物气味,
散开,彩虹般,惊吓海狸:
一阵突然的泼溅声。
         我仍然在我
高高的、夜色天鹅绒的柔软的保险柜,
洞悉有什么抵达我的感官:
四趾的爪子如何抓挠,毛发如何
在泥泞地道甩掉水珠。
它不知道时间,没听说过死亡,
呈献给我,因为我知道我会死。
 
我记得每件事。在巴塞尔的婚礼,
触摸一把中提琴的琴弦和银碗中的
水果。像萨沃依习俗,
一只翻倒的杯因为三对嘴唇,
而酒溢出。蜡烛的火焰
在莱茵河的微风中翻动而微弱。
她的手指,骨头透过皮肤闪亮,
摸到丝绸的钩扣,
而衣服敞开像一个坚果壳,
从腹部浮起的颗粒掉下。
一条项链在时间之外窸窣作响,
在不同信条的武器混合
鸟叫声和恺撒们的红发的坑中。
 
也许这只是我的爱人
在第七河道那里说话。主观性的砂砾,
执念,封住去往那里的道路。
直到一个百叶窗,寒冷花园的狗儿,
一列火车的呼啸,冷杉中的一只猫头鹰
免于记忆的扭曲。
而草说:当初怎样,我不知道。
 
一只海狸甩溅着水花,在美洲的夜晚。
记忆滋长大于我的生命。
一个锡盘,掉落在地板不规则的红砖上,
永远咯咯地响,锡的声音。
大脚的比琳达,朱莉娅,塔依斯,
她们性的灌木丛被缎带所遮蔽。
 
愿柽柳下的公主们安宁。
沙漠风拍打着她们描过的眼睑。
在身体用围巾缠绕之前,
在小麦在墓中入睡之前,
在石头陷于沉默之前,而只有怜悯。
 
昨天,一条蛇穿过黄昏的道路。
被轮胎压死,它在沥青上扭动。
我们是蛇和车轮两者。
有两个维度。不可获得的存在的
真相在这儿,这儿,在持续
和不持续的边缘。在平行线相交之处,
时间经由时间在时间之上升起。
 
在蝴蝶及其颜色之前,他,麻木,
无形,感觉他的恐惧,他,无法接近。
因为没有朱莉娅和塔依斯,蝴蝶是什么?
没有蝴蝶落在她的眼,
她的头发,她肚子光滑的颗粒上,朱莉娅是什么?
国度,你说。我们不属于它,
而在同一刹那,我们还是属于它。
一个荒谬的波兰会持续多久?在那里
诗人们书写自己的感情,仿佛
他们要满足一个有限责任的
契约。我要的不是诗,而是一种新的措辞,
因只有它才可能允许我们表达一种
新的敏感,和拯救我们脱离一道不是我们的
法律的法律,脱离不属于我们的必然,
即便我们采用它的名字。
 
从破碎的盔甲,从被时间指挥官
打击的眼睛而被收入
模具的管辖而发酵,
我们描绘我们的希望。是的,为了把海狸的毛皮,
灯心草的气味,一只拿着细流出酒的
酒壶的手的皱纹
集拢为一个画面。为何不痛哭
一种历史感摧毁了我们的基础,
准确地说,是否它给予我们的权力,
我们头发花白的父亲,希罗多德的一次沉思,
作为我们的配备我们的工具,尽管
不容易使用它,强化它,
因而,像一个有着纯金中心的铅锤,
它将再次拯救人类。
 
带着这样的反思,我推动一只划艇,
在这大陆的中央,穿过纠缠的秸秆,
在我心中,一个图像:两大洋的海浪与
一盏警卫舰提灯的缓慢摇动。
意识到此刻我——而不仅仅是我——
保留,如在一粒种子里,保留未命名的将来。
然后一个有节奏的吁求构成它自身,
不同于带着丝绸呼呼声的飞蛾:
 
哦城市,哦社会,哦资本,
我们已看到你们热腾腾的内脏。
你们将不再是你们自身。
你们的歌不再满足我们的心房。
 
钢铁,水泥,石灰,法律,习俗,
我们崇拜你们太久,
对于我们,你们是目标和防御之物,
属于我们,你们的荣耀和耻辱。
 
盟约在哪里被撕毁?
在战争之火中,在白炽的天空?
或在黄昏时分,有人从穿越荒漠的列车
放眼望去,塔群飞过,
 
机动火车头经过一个窗口,在那里
一个少女察看镜中她窄细
易怒的脸颊,而用缎带扎紧她
被卷纸火花穿空的头发?
 
你们那些墙是墙的影子,
而你们的光永远消失。不再有世界的
纪念碑,一部我们自己的作品
矗立在太阳下,在一个已变的空间
 
从灰泥和镜子,玻璃和画幅,
把银色棉幕帐扯落于一边,
赤裸而必死,人来了,
为真理,为言辞,为翅膀准备着。
 
哀悼吧,共和国!跪伏吧!
扬声器的魔咒被终止。
听啊!你能听到时钟的滴答。
死亡,他的手已伸向你。

 
一支桨在我的肩上,我从树林走去。
一头豪猪在树杈间责骂,
一只有角的猫头鹰,未因本世纪而改变,
未因地点或时间而改变,俯瞰
来自林奈著作的雕鸮。
 
对我而言,美洲有一头浣熊的皮毛,
它的眼睛是浣熊黑色的望远镜。
一只花栗鼠颤动于干树皮,那里的
藤蔓在红色的土壤中,和
拱廊般的郁金香树的根部纠结。
美洲之翼,是红衣主教的颜色,
它的喙半张,而一只知更鸟从空气汗浴中的
绿叶灌木发出颤音。
它的线条是水草般穿过河流的
水生蝮蛇的波浪身体,
一条响尾蛇,一堆斑点的瓦砾,
在丝兰的花下缠绕。
 
对我而言美洲是有关丛林心脏的
童话的插图版本,
在夜晚纺车的嗡嗡声中被讲述。
一把小提琴,颤动着带起广场舞蹈,
拉着立陶宛或弗兰德斯琴弓。
我的舞伴叫毕鲁捷·斯文森。
她嫁给一个瑞典人,但生于考纳斯。
然后从夜窗中飞进一只飞蛾,
双掌张开那样大的,
有着透明绿宝石的色调。
 
为何不在自然的霓虹热气
建立一个家?不足够吗,秋天、冬天
和春天和凋谢的夏天的劳作?
你在特拉华河岸听到的并非在
西吉斯蒙德·奥古斯都宫廷中所说之词。
无需《拒绝希腊使节》。
希罗多德将安眠于他的书架,未裁开。
而仅有玫瑰,一个性的象征,
爱和超凡的美的象征,
将打开一个比你的知识还深的峡谷。
关于它,我们在梦中找到一首歌:
 
在玫瑰的里面
是金色的房子,
黑色的等压线,水流的冰寒。
黎明伸出手指触摸阿尔卑斯山的边缘
而夜晚流向海湾。
 
如果有人在玫瑰里面死去,
他们抬着他走在紫红的道路,
在时钟俱已裹起的队伍。
他们用火把照亮洞穴的花瓣。
他们在颜色的始源地将他埋葬,
在叹息之源,
在玫瑰的里面。
 
让月份的名字只意味它们所意味的吧。
让“曙光”号大炮,或年轻叛乱者行军的足音
没被他们任何一个听到。
我们,最多可能保留某种回忆,
像在阁楼保存一折扇子。为什么不在    
乡间简陋的桌边坐下,并以老风格
撰写一首颂歌,正如在古代
用我们的笔尖追逐一只甲虫?
 

颂歌
 
啊,十月
你是我真正的快乐,
小红莓和红槭树的月份,透明空气中
哈德逊海湾飞行的鹅的月份,
干燥的藤蔓、枯萎的草地和烟雾的光,
啊,十月
 
啊,十月
松针地毯上道路的静寂,
猫头鹰之翼化成的一声鸟鸣,
雄鹿气味中的犬吠,
以及云杉间一只惊鸟的扑楞声,
啊,十月
 
啊,十月
剑锋上的森林的闪耀
当一个波兰工程师在西点军校附近的鲜艳树林
瞥见英国士兵们槭树红的外衣
朝阿巴拉契亚山脉的小径无声地移动
啊,十月
 
啊,十月
寒冷是你水晶状的酒,
果馅饼是你的嘴唇品尝花楸果的味道,
你喘气而行的山坡是
山鹿淡棕色皮毛的颜色,
啊,十月
 
啊,十月
在人迹罕至之地倾泻露水,
在反叛者的营地上方吹起水牛角,
在山径斜坡上烘暖赤足
当秋天和大炮的烟飘荡而过,
啊,十月
 
啊,十月
诗的季节,在每个更新的瞬间
开始生命全部冒险的季节,
你给我魔戒,翻转之时
一束光闪射于你自由的宝石,
啊,十月
 
有许多用来责备我们之物。
被给予选择,我们拒绝安宁的静寂
和值得尊敬的对世界结构的
长久沉思。永恒的瞬间没像
应当的那样吸引我们,风格的纯粹也没有。
相反,我们想要像词的运动般的运动,
腾起名字和事件的尘埃。
我们没充分关心他们消失在
千次闪光中,而我们伴随他们。甚至
我们对自己已作的坏批评
并不完全远离我们的设计,
因此,尽管不情愿,我们付出了代价。
 
许多人将承认——如果他们了解自身——
他们像有人听见声音的
合唱却不知它们有何意味那样。
因而,狂怒。一只脚踩紧油门,仿佛
速度能拯救我们于声音和幻影之中。
我们到处追踪一根无形的绳子
而感到它的悬钩时时刻刻在我们体内。
 
然而指控者错了,如果,
流出的眼泪在这时代的邪恶之上,
他们将我们看作天使,被投入一个深渊,
对着神的杰作晃动我们的拳头。
无疑许多东西已凋亡,名声狼藉地,
因为,像一个文盲发现化学,
他们突然发现了相对性和时间。
对于其他人,一块从河岸捡起的石头相当的浑圆
提供了教训。或一条鲈鱼正在流血的鳃,
或——月亮在云岸上方升起——
一只犁过沉睡的柔软水面的河狸。
 
因为沉思没有持续而消逝。
因为本身的缘故,它应被禁止。
而我们,当然,比那些在叔本华的书中
啜饮悲伤的人更快乐,
当他们在阁楼听着
下面酒馆音乐的喧嚣。
至少诗、哲学和行动对于我们
不可分离,如它们为他们所存在,
但加入一个意愿:我们需要有所作用。
而那是——有时是沉重的——偿还。
 
如果我们,尽管我们的过错仅仅是历史性的,
将不会接受长久声名的桂冠,
那又如何,毕竟?有些人被给予纪念碑
和陵墓,然而在五月柔软的雨中,
一个男孩或女孩披着外套
跑过,完全冷漠于那种完美。
于是无论如何我们的某个词或许会留下,
我们半张的嘴唇的某些记忆:
他们没时间说他们想要的。
 
气、火、水的精魂,
靠近我们吧,但不要太近。
轮船的螺旋桨推动我们离开你们。
并未实现,这古老希望:尼普顿
将展露胡须,跟踪一群仙女。
没有什么,除了沸腾和反复的海洋:
徒劳,一切都徒劳。虚无这么强烈
我们力图通过思索海盗的骨头、
螃蟹宴会上统治者如丝的眉毛
来把握它。而我们握住
冰凉的金属栏杆的手更紧了。
在油漆和肥皂的气味中求助。
船身开裂,载着这些船货——
我们的愚蠢、含糊和隐藏的信念,
我们主观性的尘埃,和那些在搏斗中
被杀的人无家可归的白脸庞。
载着它们到哪里?至福的小岛?不,在我们身上
暴风雨淹没了用小刀在学校
长木凳上刻下的贺拉斯诗句。
它将不会在这盐和空虚中找到我们:
 
西塞蕾亚,维纳斯已带领合唱队,在升起的月亮下舞蹈
描述
快速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