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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叶辉访谈:我宁愿像个巫师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2-01-15  

叶辉访谈:我宁愿像个巫师


  ①木朵:在我们不多的通信中,我常常认为:这是一个谦逊的、低调的诗人。正如在一首小诗中,我写到“喜欢下沉的调子,/但不喜欢下乘。”你对自己的写作几近苛刻,似乎要将它们维持在一个小数目上。如果说你是小镇上的隐士,倒不如说是手艺人,像希尼自信而又闲暇地谈到:“在我手指和大拇指中间/那支粗壮的笔躺着。/我要用它去挖掘。”的确,“挖掘”正好能够表达你的某种状态。然而一位朋友告诫我:“不要将两个诗人放在一起比较,这是很危险的;即便同是手艺人,但是希尼尚智,叶辉轻盈。”你如何看待自己的处境?在你的写作地图上,小镇是如何虚构出来的?
  叶辉:假如我们对面坐着,我想会有一些有趣的交谈,夜色中说不定有一只飞蛾息在窗子上,也许这和我们有关,那样我可以分一下心,因为,我总是喜欢想其他事情,总是词不达意。
  我不知道是否能很好地完成这样一次对话,尤其是在纸上,通常情况下我固执地认为,一种技艺如果用久了就会变得麻木,当然文字也不例外,这是我对它的敬畏。基于这一点,我便不可能是那种拇指上缠着绷带,每天在灯下拿着小刀的手艺人,我宁愿像个巫师,在一定的季候里完成他的仪式。你是否见过这种人,在村上,他们平时是农民,到了需要的时候就成了巫师,但那些人大都找不到以前的法器了。有一次,我见过他们中的一个,站在门前的院子里,手里举着一块破犁铁,头埋在一只空水桶里,念着咒语,看上去非常可笑,但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他。也就是用日常的手边的事物来唤呼“神灵”。

  ②木朵:小县城的根部是湿漉漉的,鬼魅气的,尤其是栖息在南方,“巫里巫气”的十足。现实与幻觉之间的距离,好像仅仅隔着一块桌布:“我们在一张屠桌上/铺上白桌布,它就变成一张会议桌”(《在乡村》)。又比如“我躺在想像的暖流中/不想成为我看到的每个人”(《在糖果店》)。诗人十品有一次谈到你:“我就有一种预感,又一种诗歌出现了。”这里所说的“另一种”,也许是指它的新颖和口味的不凡,而非“另类”。你的作品不多,对它们的评论文章也极少。你如何忍受“多产”的诱惑和传播速度的缓慢?
  叶辉:事实上,我写了很多东西,尤其是九十年代中期,那些诗来自于我所谓的对生活的觉悟,是一些故事,有很多朋友喜欢它们,那时我写得很顺畅,有时一天写近十首,(这些诗有些被我编在《在糖果店》里),也正因为如此我慢了下来。我想既然自己声称是一个练习者,就不必在意你是否已经获得某种形式。
  越少的谈论,越利于我的写作。我从来不看别人对我的评论,以我不全的心智而言,常会受他人的迷惑,会不由自主地顺着别人的意愿去做。而评论在我看来是一项过于保险的职业,他们有点像是固定靶的射击手,并让你一直停留在过去某一个时刻里。
  县城更像它边缘上的一间房子,在朝北的窗口你看到了田地和不远处的村庄,南面对着一条模拟城市的街道,它就是这么个狭窄地带,这里没有你所说的“鬼魅气”,它存在于记忆中的县城里,甚至也就是“县城”这个词本身所散发的气息,就像我以前写下的一篇小文章《画像店》,我写下这个题目时,形象就纷至沓来,那些气息仿佛经年不散,在不见阳光的后院里,在荒废的院子里,一个个石雕的小头像……如此等等,每碰动一个类似的词,就会出现一些幻像,那是一个冥想的世界。

  ③木朵:在一篇小文中,我曾经把你的写作称为“小视角的眺望”。一人一事中隐匿无数的叙述可能性,比如一面窗子,一个小镇上的考古学家,一个长须飘然的长者,都可能与记忆中的某一个点缝合。在许多作品中,你惯用的人称代词是“他”(一种幻影般的对象?)和“我”(落入某件事之中?),而且频繁在两者之间变化。一个朋友说你几乎不用隐喻,仅凭一种“深陷于过去某个时点”的想像力,就能够将意思讲清。在你的叙述中,是否还带着某种时代的痕迹?在小县城被“现代文明”拖累之时,你是否意识到这种写作会因为某些故事的消散而有一种“无米下炊”的紧迫性?
  叶辉:“小视角的眺望”在有些人那里变成“窥探者”,我很满意这种说法,我更习惯让一些形象陷入未知中,阴影中,即使在一个真相大白的事件里,那些形象后面的可能性也能让我着迷,而并非事件本身,在那里明喻的运用或许是一种掩护,一种对诗句深意的反对。我想,现在如果我要使用隐喻,那么它可能会弥漫开来,就像傍晚时的一场雾,到最后遮蔽它的主体。
  一般而言,我要写的东西我并不清楚,平时我也很少去“构思”,我是通过写去实现想像的,比如《小镇的考古学家》这首诗,在写它之前,我正计划着写一写小镇的知识分子,写一写他们苍白的面孔,后来有一天,外面下着雨,我看到在野外的田埂上,走动着一个微胖的“主任”模样的人,这个人一下子让我想到了与之对立的这么一个考古学家的形象,这个形象强有力地钳制着整首诗,“主任”这个称谓的节奏,也成了整首诗的了。
  你说所的“现代文明”的拖累,我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是一种变化或者是破坏还是什么呢?正如你所说,我是落入过去某个时点中,但也可能是未来某个时点中,抑或都不是,我常常是闭上眼睛想像面前的事情,要么是躺在床上充满了对客厅的思念。

  ④木朵:“宛如一段关于/未来生活的预言”,你在《联系》中写道。任何两个事物之间都仿佛存在某种“联系”,扁豆与牵牛花也好,胎记和斧子也罢。1990年代对于你似乎是“名词的时代”,专注着眼前每一次瞬息的变化。我倒想起苏童在“香椿树街”(《少年血》,1993)的一次次短暂的虚构。我也注意到,你的短诗在分节上并不讲究,疑得是事物的一枝枝蓓蕾,虽不盘根错节,但也任由其伸展。哪些元素(或叙事单位)是你更加注重的?写作伊始,是什么起着“决定性作用”呢?
  叶辉:九十年代我看作是一个形象不断失落的年代,在“发展中的”加速下,沿途的景物都转瞬飘逝到身后,仿佛骤然散开的册页那样,你会看不清楚它们,我们所能抓住的是残片是“双数”中的一部份。我有一首写于九十年代初期的一首诗《双数》,在其中我谈到了安静生活下的临时感,一种窗子后面的燥动。在五月的夜晚我闻到空气里泥土温热的气息,在我独居的房子里,一个个形象涌向我,那是未曾说出的故事形象,刚刚复活的形象,我甚至来不及去想它们,这就是我自己称之为“觉悟”的时刻,就连我诗中写下的对话,也仿佛是真的聆听过的预言。它们是相互呼应的,构成了一个小小的自足的世界,一种诗歌的内部秩序,有如一次适度的欢愉,在隐蔽的某个角落里,而有时,它们就发生在围墙的另一边。
  在《联系》这首诗中,还有以下的一些句子:放生池中的鱼、台阶上的花及桌子上的空花瓶,这是一首我想慢下来的诗,当我抛开故事性的同时,我真害怕也失去了趣味,这个我视为最为重要的东西。而在此之前,我正感到那种叙述式的诗越来越变得矫揉造作,在写完《量身高》后,我简直无法容忍自己,我感到是在下坡的路上飞奔。因此,当我重新思考“抒情”时,获得了很大的自由。

  ⑤木朵:《合上影集》中遇见的“长须飘然的长者”,在日后再度出现:“在洗印部碰到的那个长者/是个先知”(《预言》)。独居的小街上每一个人说出的话,都可能成为敏感的人永久回荡的谶语。这两天,看了沈从文先生晚年的一些口述回忆,他的文学创作终止于某一次批判中,或许有战栗,有绝望;由此我又想起梁宗岱先生的“乍然离去”,将诗抛开,致力于新药“绿素酊”的研制。作为一个多年浸染于创作中的人,为什么舍得离开,难道“他们坐过的椅子已化成了久远的桔黄色火焰”(《延续》)?尚且不说时有发生的“诗人自杀”。
  叶辉:你注意到了这两个“长者”的形象,它们可能是一个形象的延续,或者是两个角度。因为在小镇上总有那么几个人一直在你眼前晃着,那是一个很缓慢的空间。有一次,我去南方,路过一个类似的小镇,看到一个女人正在水果摊前买梨,她穿着什么什么,后来多少年过去了,我在同样的季节里又一次路过那里,我还是看到了那个女人,同一个女人,她正拎着一袋梨回家,走在邮电所旁边的一条小路上。那一刻,我仿佛认识她,仿佛她是我以前的一个恋人,这么多年来只完成了一个动作的好女人。
  “永久回荡的谶语”,我认为是一种语气。比如,你从夏日的午睡后醒来,你躺在床上,听到外面的窗下两个人正在小声交谈着,那是秘密的语气,显然它道出了一些人所不知的真象。你才醒来,你的精神涣散、很虚弱,真实的声音使你有回到尘世的亲切(这声音也许来自你的梦中)。但渐渐的你会打量四周的熟悉的家具、杯子里剩下的水、书桌上的一沓稿子等等,它们都呼唤着你,你感到是这个屋子的主人,而且很有主见,这时窗外的谈话也随之变得平淡,变成了平常的事情。我想,诗中的语气也许就是这种秘密的语气,它让你变得涣散、虚弱,不再那么重要,不再能掌握这个世界。
  一种手势,一个俯拾东西的动作,甚至一个古代的美女的美丽可能会延续下来。阿米亥说过:情人死去了,但爱情仍在继续。那么是什么东西中止了一个人的写作?我不知道,但我情愿说一个写作者的中断是因为,有一个新的继承者的出现,或许他不会立刻出现,那是另一种时间。而小镇上如果一个瘸子死了,不远处的马路上就会发生一起车祸。这正是生活经验所告诉我的。

  ⑥木朵:1990年代被认为是新诗发展过程中颇有建树的十年,有断裂之后的延续,有“弑父”之后的寻找“师傅”,不但新诗花样翻新,而且诗学建设的热忱久久不散。冷霜在《九十年代“诗人批评”》中详尽描述了诗人们参与诗学记录工作的一次次浪潮,而臧棣归纳到:“90年代的诗歌主题实际只有两个:历史的个人化和语言的欢乐。”在你眼前,九十年代表明哪些书写任务已经完成,哪些尚未得到满足?此前的“八十年代”为你投射了怎样的光芒和荫翳?在类似《今天》和《他们》的社团般的活动中,你的处境如何?
  叶辉:这些名词,包括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区别,我都不是太明白。因为,我几乎不与外界联系,很少读同时代人写的诗,即使读了,也有很多不懂。有时,我去参加诗会,那些发言、争论真的恍如隔世,后来有人告诉我这里面,有许多的背景问题,如果你不了解它们的“策略”就不能深入,就像你不清楚《圣经》而读西方诗人那样。所以你的这些问题真让我难以回答。九十年代我读得稍多一点的是朋友的诗,因为熟悉就觉得亲切,觉得好,最初是朱朱、潘维还有杨键,稍后是凌越。近几年,因为上网等原因,渐渐地多接触了些“九十年代”的诗文,但我的整体印象是:九十年代的诗,仿佛只是言论的引用部分,言论似乎更重要了。
  关于社团活动是这样的,“86大展”后我决定不再群居,我想超越那个时代,成为一个人、或者是没人能接纳我,不得不成为一个人。但,现在我知道,无论怎样,你不会跑得太快,也不可能落得过后,要紧的是你是否有能力离开诗,进入真正的生活。

  ⑦木朵:这让我想起外婆村子里——乌塘——那位惟一的“艺术家”,他的祖父遗留下来的一只小锣鼓,在他五十岁的一天被他好奇地敲响。后来,他会在正月里出门“送春锣”。顺便还自制了一些纸上的财神。一年几乎只出一次远门,像一位游僧。农闲时,每天抱着小锣鼓在自家天井里练习。没有谁传授秘笈,他自得其乐。村里人常常拿他取乐,他却乐于配合。他知道我是一个读书人,有一天黄昏,拉着我,又敲打自己的小鼓,并且说:“今年不去送春了,城里人嫌我是讨钱的乞丐。”我不知这是不是他第一次流泪“演奏”?好比你在《山谷中》写道“一位画家正与四周的景色搏斗”,“他哭泣流下一滴眼泪/他感到自己在现实世界中徘徊”。
  叶辉:是的,按照中国古代人的说法,这个人的命运在此时有了转变,那是注定的事情,有些算卦者甚至能知道,某个较为确切的时间。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某些神秘的元素对你发生了兴趣,专注于你的身体、灵魂。你服从于它对你的暗示,因此,你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一个形象,就如同这个“送春锣”的人,其实,他短暂的演奏复活了一个形象。同样诗人的命运,似乎也是这样,最终,你只能以某种“继承者”的身份出现,但这也不是你努力能够能做到的,是它找到了你,而不是你自己,所以所谓独特和创造都是不重要的,关健是你是否能在自己的母语中找到回响,看到自己远久的样子。

  ⑧木朵:1990年代之后的作品中,你似乎更加关注“动词”,一些诗的标题索性就是动词。是什么开始发生变化了?昨天读到《书城》(2004年1月)上刘亮程的《墙洞》,那种类似于潜居着的陶渊明“吾亦爱吾庐”的笔调,对周遭环境的细致描写,并由此开展某些泛文化的思考,让我不断猜测你的“高淳县城”。文章的第一段让我也想起卡夫卡的《地洞》,这种感受在你的诗中,也能体味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奔跑,别人看来/犹如在舞蹈”(《辩证》),“在紧闭的木窗后面/守候者的后裔正在倾听”(《魔鬼的遗产》)……你周围的人是如何看待一个诗人的存在的?有人说,动荡的生活才能促使诗人写出更出色的作品,才能弥漫着某些苦难意识。你如何看?
  叶辉: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些变化,是啊,这是一个不小的变化:“动词”。一直以来,我认为自己不必以诗人的眼光去看待世界,我只是写下一些有趣的片断,喜欢用什么样的词完全是兴致所至。但这个变化暴露了我的内心,我这样强调它表明我缺少它,缺少某种表达上的自由,那是一连串迭影、琐碎和混乱。另一方面是想像力的渐渐远去带来的阵阵躁动。
  在小镇上,有些人知道我是写诗的,他们只说:叶辉是写诗的,而很少说是诗人。这在他们看来和一个集邮爱好者没多大区别,我很高兴他们这样看待我。在这里我有很多朋友,在一起玩乐、聊天,也不必去谈论诗,这使我受到了保护,写诗成为只是个人的秘密的事情。
  我平时不用“苦难”这个词,对于我它太大了,我只用小一号的词:不幸。我所见的是一些很形而下的东西,是生活中的恶俗,它们都源自于不幸。我不知道什么是真的苦难意识以及是否要培养这种意识,如果这个人认为我们目前处在一个不动荡的生活中或我们缺少苦难,那么,是否要再来一点呢?还是留着晚上再用?我们并不缺少这些,已经够多了,多到我们麻木,多到不认识它们了。

  ⑨木朵:读你的组诗《对应》(2003),的确觉得你“不是一个写作者”,而是一个聆听训喻的记录者。你往往被另外一个你(一个镜像,一个对立面,一个前世)所吸引。对于充满底蕴或虚无主义色彩的小镇来说,不是隐喻这种形而上的东西在疾走,而是某些在人与人之间、人与外界之间秘密传递的“利矢/历史”?“仿佛废墟上出现的圣容”,一张空椅子,“如同一根软塌塌的电线”,“一株葡萄”,“一盘传来传去的磁带”……这一切显得潮湿,犹如一位巫师设计的仪式。在《一棵葡萄》中,我读到了先知般的快活,在《对应》(恰好也是组诗的名字)中,“你”和“他”的相互对照,让我体会到一种隐忍和对“根须”的探究。中年的写作在你这里将会是怎样的打算,怎样的气象?  
  叶辉:在写《一棵葡萄》前,我还有一首类似的《预言》,我像是在聆听自己,那是一个扮演成预言者的自己,觉得站在另一个层面上,甚至稍稍飞离了地面,变得难以驾驭,并且,不断上扬成为咒语、梦呓,我以为有那么一些隐蔽的所在,我们看不到的与时日并行的另一种情形。现在,我知道,如果它们不和所见的现实发生关系,就无法降落到地面上,在《对应》及《征兆》中我得到了些修正,我想在其中我试图探讨一种“暗影”与“延续”的话题,这或许正是我以后一段时间感兴趣的。
  你提到的“写作”这个词,我这样理解,它是与年龄无关的,它是已经离开了创作者的那么一种姿态,不再是站着的那么一个姿势,我们也许对它不怀期望,但非常放心抽屉里放着的那些东西。那是其他人不是我,有些人比我还年轻,比如朱朱,他以一组重要的《清河县》,就完成了你所说的“写作”前的冲刺。我却没有这个能力,因为我说过,我仍然是一个练习者,还将写下很多草稿。
  感谢你在这九天中对我不断的鼓励,使得我总算是完成了这次对话。

200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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