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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创作谈:昌耀专场(如月之月、唐颖)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8-02-12  

创作谈:昌耀专场(如月之月、唐颖)




  木朵按:当前同时推出四个专场:卡佛专场(已经到第五季,接近尾声)、臧棣专场(第一季已推出)、昌耀专场(本次推出第一季)、咏物诗专场(征稿中)。希望得到各地同行不请自来的积极响应。此次“昌耀专场”来之不易,虽然发出英雄帖多时(我也向几个同行发出邀约),但一周之内得不到文本上的回应,还是挺抓狂的;其实,我所要的就是立即响应,立竿见影,今晚就写,一气呵成,不断呈现当代诗人的写作实力与急就章风度。但做一个文学项目,又得耐心等待,慢工出细活,于是,了犹未了之际,先是收到诗人如月之月的散文,我提了一个小意见,对方立即完善,使之更为精致,可谓是配合默契、良性互动;后有诗人唐颖第一次写诗学散文,就把这第一次给了昌耀,也是新颖的冲动,可喜可贺。



黑陶砂罐上静静盛开的花束——读昌耀诗《人·花与黑陶砂罐》
如月之月


1
一束从废园采来的杏花(其间杂陈的白色碎朵据称是夜
来香)在妻的拈握中迟疑了许久:
窗台上实无可落脚的地方了。

2
让她们生长在各自的枝干上原不好吗?
何必让她们痛苦?
何必让她们绝望、孤独、饥渴、涕零?

妻说:你别管。

3
窗台,那陶罐被一束鲜花罩住深不可测的渊口。
我见不到渊底的一潭寒水了……
听不到渊底欸乃一声的舟橹了……
嗅不到神农氏从渊底袅袅升起的草药香…… 

世事总是出人意料。
总要为人生妒?……


  最初接触昌耀的诗是因为某个朋友特别喜欢昌耀,建议我有空找来读读,后来我也迷上了昌耀的诗。这首诗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它呈现了很浓郁的生活场景,于日常生活体察的细节,灵魂轻颤的一瞬捕捉到的诗意,诗中敞开的生动记录是读者对场景的再追忆。这不仅令人感到亲切,也会给我们带来写作启示。“妻子”从一座废园采来杏花,而一束杏花(其间掺杂了夜来香)就是这首诗的引擎,引发了诗人对世间万物的大爱与悲悯之情:“让她们生长在各自的枝干上原不好吗?/何必让她们痛苦?/何必让她们绝望、孤独、饥渴、涕零?”“不好吗”,两个“何必”,是对心爱之人的忠告和训诫。纵使是一株微不足道的植物,它们也有各自的生命维度,而诗人表现的悲悯之心由此揭开(而不用“揭示”,事实远没有如此严重),这种“占为己有”的破坏性行为让诗人心里隐隐不安。
  而妻子一句“你别管”,干净利落掷地有声,更不失为一种俏皮的应答,也有对责备的全盘接受与不辩解。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留住”。妻子是一个崇尚美好,有浪漫情怀的人。有人说女人无法拒绝两样东西:鲜花与首饰。与其让杏花在废园自生自灭暗自零落无人赏,不如请入室换得爱花人心里的春意盎然。“妻的拈握中迟疑了许久/窗台上实无可落脚的地方了”,由此可见妻子是一个多么深爱花花草草的女子,一个喜爱杏花的美丽温和的女子,她折花时一定心里有过迟疑和不忍。妻子的杏花情结正如所有女人渴望纯洁无暇的爱情一样。因为深爱一样东西到了极限,就会引发行为冲动,无关道德指责。
  妻子的对错探讨显然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它已上升为另一个精神层面的问题。诗人从一束鲜花覆盖的陶罐(立于窗台,仿佛一副静物油画)联想到一个深不可测的渊口。“我见不到渊底的一潭寒水了……/听不到渊底欸乃一声的舟橹了……/嗅不到神农氏从渊底袅袅升起的草药香……”。这个渊口在诗人的想象中不断被放大,不仅有一潭寒水,还能横放舟橹沿水漫溯,我只是天地间(巨大黑陶砂罐里)的一粒微尘。诗中用三个感官词:我见不到、我听不到、我嗅不到,层层递进反复咏吟,不断地重新体悟和想象,从而丰富并且呈现诗人的内心世界。诗句轻灵优美,破碎的语境里弥散着一种淡淡的哀戚。一潭寒水、一声舟橹、草药香,这些意象浓郁的古典元素暗含着一种隐者情怀,从而得以把自己从诗中描述的困境中择出来,由亲历者的自省与警觉变为旁观者的洞察与明辨。“在我们陈述时,最富诗意的东西已经逃逸”(多多《诗歌的创造力》),留给我们的不是手中的词,而是这些虚无的寒水、想象的舟橹、幻生的袅袅草药香——“草药香”之草药或有另一种指向?那是医治世人的妒病之药。“世事总是出人意料/总要为人生妒?”,一个“妒”字意味深长,有微妙的诗思。“妒”之源头是因了爱,因爱而彼此依存,因爱而最终走向毁灭与消亡。人、花与黑陶砂罐,其实是与三节诗的对应关系,三者之间互为铺垫,相互递进弥合,构成对话关系。
  第一节诗是中写到“窗台上实无可落脚的地方了”,而第三小节装有花束的陶罐出现在窗台上,从无到有,多少承载着一种心底的舍弃与平衡关系,最后得以校正的结果,第二节的四行诗亦文亦白,是诗人对妻子的诘问和妻子简短的应答,第三节中妻子被隐匿起来。“总要为人生妒?”反问似是而非又带有笃定的语调和气息,他指问的或许不单纯是隐匿在问题背后的主人公——妻子,或是指问世间的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或有这样一种可能性:杏花喻指弱势群体,身居废园(底层的边缘化人群),她们本该安卧在属于自己的生活当中,因人为的介入(妒美之心),改变了她们的生命轨迹。或又是一种原始生态美遭到致命的、不可逆的破坏,这里的多重意识流将引申到更为广义的命题上,像一块精神跳板,由A及B,再由B跳到C。昌耀的其他诗中也多次有陶罐这一意象出现,而他这首的诗题笔尖写下的是“黑陶砂罐”,而非简缩成“陶罐”,此处也是别具深意的,不仅仅是陶罐,而且还是黑的陶砂罐,黑陶被誉为“土与火的艺术,力与美的结晶”,世人对这一来自古老的文明无不惊叹,黑陶文化是黄河流域文化,有着深厚的历史底蕴和丰富的人文内涵。这与诗人的初衷不谋而合,正是借于此挖掘语言中一只其他意义上的陶罐:黑陶砂罐上静静开着繁茂的美丽的花束,应和着诗人对人性、对自然、对古老文明的至深信念。



一次赴死旅程的刻骨浮现
唐颖 
 

这是我此刻仅能征服的高度了:
我小心地探出前额,
惊异于薄壁那边
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许久的太阳
正决然跃入一片引力无穷的山海。
石砾不时滑坡引动棕色深渊自上而下的一派嚣鸣,
像军旅远去的喊杀声。我的指关节铆钉一般
楔入巨石的罅隙。血滴,从撕裂的千层掌鞋底渗出。
呵,此刻真渴望有一只雄鹰或雪豹与我为伍。
在锈蚀的岩壁但有一只小得可怜的蜘蛛
与我一同默享着这大自然赐予的
快慰。

  (昌耀《峨日朵雪峰之侧》)


  这一年,他的愤懑达到极点,当时的大环境不容乐观,甚是罕见的恶劣。当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怜悯、同情、互尊以及对知识的自信都土崩瓦解时,他还有什么脸面公诸于众!这是诗人被划成“右派”的第五个年头。当一个连续五年申诉无效反而压在他身上的镣铐越来越重——
  “唯一可找到的出路只有这一条了。”他想。“这是一条不归之路还是重生之路?”他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恐惧与自责之中。诗的开篇就给予了读者一个或褒或贬的意外装置。“这是我此刻仅能征服的高度了。”为什么要这么快地亮出底牌?他这样写的好处仍可引领读者一探深究下去,也可起到统揽全诗的布局谋篇。因为下面的诗句既能挣脱上一句的缰绳任意铺展,也可顺藤摸瓜取得真经。“仅能征服的高度了”,难不成他的高度已确立,是诗的高度还是此刻所攀高度,是悲观的高度还是创作高度?或者说,他本来还可以达到一个更高水准的台阶。可是此刻、现在,他义无反顾,精力耗尽,他要承受的不仅仅是身份的厘清问题,还有那种作为人性中的一点点自尊的光辉!“此刻”在这里是一个关键词,唯有此刻,他才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高度,虽说来之不易,但毕竟已抵达,即便是之后的因果,也毋需警惕!
  某个落寞的黄昏,“我小心地探出前额”。这里的前额或许并不是在侧壁上的真正探出,而是那厚重又沉寂的木门被推开之后面对死亡之路的探身而出。因为掷出,特别是步入有落日的黄昏秋林,唯美、宁静、可遐可思,这也是知识分子的真情怀。与自然融为一体,成为自然的一分子,独享这静谧时光的流逝,天地万物皆视我陪衬,这样的胸襟,正是一个年方二六青年才俊的豪胆。诗人又以此为推波助澜、强化自我辩识力,从而化为攀登薄壁的绝对动力!作为读者,我不敢袒护他的这种过激行为,但至少可以通过对下面诗句的疏浚和深究而获得灵泉。
  紧接着,三、四、五行是一个一波三折的结构式长句,(“惊异于薄壁那边”是第一折。“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许久的太阳”是第二折。“正决然跃入一片引力无穷的山海”为第三折)可视为他某一次可靠行动的事后补救。没有这三次大的折返的视觉效应,诗人攀登雪壁的可信度就会大打折扣,甚至会与第一句相悖论而立不住脚根。但也有另一种可能,他曾多次有过此类盲目或冷静的果敢行为。在峨日朵雪峰的某个侧壁,仰慕落日的温情与那毅然决然的跃入,幽魂似的他孤零零站在千仞之上。彷徨复彷徨,与此刻落日的彷徨许久高度地统一与吻合。这里用万物之甘饴“太阳”作警喻,是有意为之还是另有奥义?为什么不是明月、清风或雄伟的庙宇。明月亦可寄予,清风亦可嘶鸣,而那雄伟的庙宇恰恰就是天人合一、人神供奉的场所!
  落日的不甘心、不情愿与慷慨赴死的气魄,是否会在诗人身上发生?那引力无穷的山海是落日的归宿。而诗人的归宿又在哪?是在秋后的林中,还是那摸不着又看不见的未来战场上?在身后,在脚下,在头顶,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唯有此刻,他可以作出相应的抗争,那怕是一死,也要像太阳那样洒脱,那样有恢弘气势。试想,在一个绝望的黄昏,他只身攀登到了他自己所要或所想的精神上或眼前已能触摸到的侧壁高度,他此刻所能做的,或许就是像对面那个彷徨许久的落日一样,决然毅然地跃入山海。山海与棕色深渊在这里也可合二为一,也可分别待有。
  “石砾不时滑坡引动棕色深渊自上而下的一派嚣鸣”,这句加重或紧扣了前三句的可靠性,就此佐证了“此刻”的诗人并未撒谎。因为诗人的攀爬,石砾自然被触动,触动之后自然会滑坡,因为滑坡而引动了棕色深渊自上而下的一派嚣鸣。为什么用棕色深渊而不用黑色深渊或痛苦深渊,甚至是金黄色深渊。棕色是初秋的颜色,是落叶枯萎的色泽,也可以说是他此刻贴着峭壁俯看林中真实的颜色。在这句诗中,“自上而下”很特别,为何不是自下而上,石砾滑入深渊,声音自上而下,这也恰恰座实了诗人此刻所处的高度如假包换。“引动”二字值得玩味,因为石砾滑坡的引动,棕色深渊在这儿成就了另一层特有的涵义:原来深渊也不是不讲情面,也是有色彩的,也是有情有义的一员闯将,而且还会发出意味深长的嚣鸣。
  有过无数次的徘徊于荒野林中,从他的《林中试笛》可见一斑。诗人蹀蹀于林间,所见被弃的木轮,所见两两角力的青羊,还有那享之不尽的花香与流泉。而林中那一层叠加一层厚厚的棕色落叶和那些枯死又无人认领的树木,过不了多久便会化为尘土得以新生!而如直接用黑色深渊就彻底地归于沉寂,连一点点生的希望也没有了,这就是诗人基于棕色深渊的设计与考量。棕色这个词是带有人间烟火味的,是介于灰黑与褐红之间的,然而,他还是犹豫复犹豫,他没有这样做的原因:可能得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神圣使命的召唤,可能悟出了性命的唯一性以及未曾获得过的人伦之乐。
  这一切的一切,使他选择了退守,这种退守也许是为了维护正义、证明清白的以退为进,也许是面对这无限风光与引力无穷的山海,他必须记述,因为只有记述,他才可以获额外的报酬。他是一个诗人,一个可以承担此堪重任的诗人,他要把这种隐匿于肉身的霎时愉悦传递给更多的与他一样正在受苦受难的人身上,或是那些正在遭受精神迫害、又被人歧视的具有高尚情操的人身上。他把这种极端处境用诗的语言表达出来,显然,他首先想到了自赎。而留用此诗,他还想要赎回谁?是那些压制者还是同时代浪子?是灾难深重的祖国母亲还是自身的高贵精神?
  从诗的结构来看,他在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七日对诗的篇幅极有可能作过较大的修剪,他把那些多余的藤萝枝节都给剪掉了,只留下现在的诗骨。而那些被剪之词,或恰是此诗的血液所在。他把那些拖沓(给人以口实的东西)隐蔽好,然后再次出发,即诗的出发,为什么用薄壁而不是厚壁?这里的薄有可能是指自己的势单力薄之意,也有可能是指向某种高贵的稀少。因为他已绝望,绝望地在死亡边缘徘徊。他用他的智慧解决不了当下自身的处境,他需要神灵的明喻?需要上帝的指引,需要肉身的勃发。那些自上而下滑坡的石砾,只产生一派嚣鸣,然后粉身碎骨于渊中,渊是大山与大山之间的勾连,是心与心之间的隔断,是敌人与朋友之间的距离,更是那神秘的深不见底的洞穴。
  而一派嚣鸣多么像军旅远去的喊杀声。“喊杀”二字用意角逐,特别是杀之无愧,憎恨之杀,都有痛快淋漓之感。这里的石砾有三重意思,一是真实的砾石在他的铆钉一样的指关节的穿凿下松动而离开相濡以沫的峭壁,滚动而下。二是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心中大砾石(自我闷骚),此刻必将随着他毅然决然的一跃而粉碎。三是外部环境中那些砾石(冰冷的世界)也将随肉身坠入而化为虚无。此处用“远去”是因为诗人对一种真实可靠的体验值得怀念。又,他为何不用近处或已去,远有远方之意,而远方往往都带有浓郁的值得我们去品咂的人情世故。
  诗中未曾写到刮雪风,是东风无力还北风已寂?或是一个无风之日?抑或已无惧于风暴?淡然处之?这种视死如归的无畏精神,不是每一个诗人都有,特别是当你处于那种莫须有的罪名之中。仅仅是因为一首小诗的告密,不,决不是,那是卑鄙小人的行径,更是祖国命运多舛的写照!在接下来的用词中,他用了嚣鸣而不是轰鸣、哀鸣、和鸣或别的什么象声词,这其中有对人世留恋和怀念之图。嚣是嚣张跋扈、嚣张气焰的动态词,同时也有尘心之意。这里的用意明显,即指人的嚣张行为。下一句“像军旅远去的喊杀声”,他想抹去自己曾经作为一个军人的铮铮硬汉形象,那时的他多么英武善战,不怕流血牺牲,在眨眼之间谈论生死都毫无畏惧,都顽强地挺了过来。可是今非昔比,他所遭遇之变故,实在是比在真实的战场上战斗还要残酷十倍百倍,他已无路可走,无计可施,又不明了敌人所藏何处,所用手段何如?他所能做到的,唯有像山海之上的太阳一样决然跃入,那怕此刻,无所依恋。
  当他贴身于侧壁,会神地紧盯住这颗巨大的太阳——太阳同时也监视着诗人的举动。此刻,是太阳想暗慰他这个带罪之身吗?还是诗人想安慰一下这颗即将堙入万壑山海的红太阳?太阳之睛,那明晃晃刺眼的白雪之光,它给予他的回答是一动不动的连眼睛也不眨,像铆钉一样铆在天庭而无视弯曲。然而,当他转瞬惊鸿一瞥,太阳就决然毅然地离开了原来的依附,急速地往下坠沉。这是视觉之差,也是远距离之误。恰如人与人每日之轻视,视若无睹,彼此的精妙微变,往往是在别离之后的重逢中才能觉察。幻想是自然的馈赠,现实更是个体的死穴。军旅远去的喊杀声,是一个追忆,更是一种真实幻想,诗人曾经的军旅生涯已经远去,或许,他想通过对这种远去的军营生涯再作一次极其短暂的心灵慰藉,但是他失败了,失败于脚下的血滴在流淌,滑坡的砾石在滚动,山海的无限风光在远去,没人会伸出援手来挽留它们,这是诗人的心在泣诉,在挣扎,在面对死亡深渊的向往与绝情!
  在诗中,可能诗人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缅怀远去的军旅生涯。无论怎样,他此刻所面对的都是需要他做出决定的时刻了。要么用铆钉一样的指关节楔入岩缝,继续往上攀登,要么放弃这种无望又无助的攀爬,这是我此刻仅能征服的高度了。生之奈何,死又何惧!当个体生命走到了尽头又不是尽头,谁都有可能作出不正确的抉择!苦难的生活就是那巨石,那现实。他需要活着,他就必须楔入巨石的罅隙中,像荒草一样顽强不息。砾石自上而下滑动,这是他最真实的描写。在这,也可以理解为诗人在现实生活中所获得的地位、身份、才华等等从此沉入谷底,而谷底的荆花迎接了他。
  他用了“引力无穷”和“彷徨许久”这两个形容词来铺垫人的心理活动,即他自身所面对的艰难选择。是跃入引力无穷的山海,还是彷徨复彷徨,期待着某种新的赎回自己的救世主的到来!像此刻彷徨许久的太阳,跃入山海是必然的归宿。但是,他作为一个具有重要个体生命的特征,太阳的后裔,他需要战胜此刻的蛮力,需要更加不懈努力地去战胜未来所面对的一切艰难险阻。困境是暂时的,自由是必然的。他将铆钉一样的指关节楔入巨石的罅隙中,任代表生命意识的血滴渗入到千层鞋底再汩汩地注入那锈蚀的岩壁中,这就是诗人此刻的痛苦!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环境下,他要拔掉长在肉身的刺针,又要像一粒高速喷发的子弹穿过时光遂道,从而到达光明寓所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得给自己一个真实可靠的理由,而理由就藏在千层鞋底中,那个时代的人如拥有一双母亲或爱人纳的千层鞋底,穿上它,任何高山险阻都可以征服,任何苦难都可以克服。慈母手中线(诗人早岁母故),对他来说是爱人(藏胞的女儿)飞针走线,把那温暖人心的力量许给了他,并祈愿他的路走得更远、更宽。血从罅隙中渗出,分不清是砾石的血还是大地的血,鲜红的血顺着石壁流到脚心(也可说心在滴血),染红了那自上而下滚动的砾石。砾石带着血液的养分坠入泥土,来年春天就会爆出嫩绿的新芽,这是一株拥有爱与希望的新芽,谁知道呢,在以后的成长中,它会不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而撕裂即有痛得撕心裂肺之感,更有脱胎换骨的改变。
  但是,诗人并没有结束诗,反而由写实转向了写虚,即丰富的想象。想象力具有无穷的魅力,接下来,就要看诗人的境界的高低。本该可以掉头再叙云山雾海,再叙雪的跋扈,或已坠入棕色深渊的那一轮红日的处境,或转身面对雪壁沉思,然而,他已无法轻易脱险。他本绝情而来,之所以在攀爬薄壁的过程中,有一股向上的力(或为宇宙力,或为洪荒力)提携着他勇攀高峰,视野越来越开阔、清晰,特别是当金黄的光芒照耀着群山之巅,万道金光抚触着腐朽的树木,那种由死向生的激情一下子就被喷发出来。虽身处逆境,虽此刻返回未必达成,但他还是希望有一股新的力量来到他身边。
  由此,他笔锋一转,“真渴望有一只雄鹰或豹子与我同在。”雄鹰和豹子都具有极鲜明的个性,又都是盘桓于雪山之上极具孤独的神秘动物。它们同处食物链顶端,是人人膜拜的大咖。雄鹰给予他飞翔的力量,豹子给予他敏捷身手。雄鹰是空中飞得最高的猎手,豹子是征服最高山峰的领头雁。一个是理想的释怀,一个是现实的奔突,如果能与它们同在,他还有什么人世之苦不可以征服?然而,这里借用的雄鹰和豹子至少还有两层意思,一是他自己就是现实中的雄鹰或豹子,只是暂时退隐,终有一日达成心愿。二是渴望得到像雄鹰或豹子一样的贵人相助,这里也可能暗指他写给组织上的申诉材料,渴望得到公正的对待!因为写了一首叹息的诗而被人诬陷,又因此诗《峨日朵雪峰之侧》的必然诞生,诗人饱尝血泪。身份厘清遥遥无期,自己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那个曾经血气方刚、才华横溢的理想主义者唯有直面这残酷的超现实。
  诗可为止!但是诗人并未止步或并未盲目乐观,他召回自己已荡漾于山海的精魂,那雄鹰一样的天空,豹子一样的大地,他必须面对此刻“锈蚀的岩壁”。岩壁与薄壁互通呼应,形成观照,读者才不至于感觉全诗的松散和垮掉。因为惊异,而未曾见其锈蚀,因为面对,才叹其岁月的沧桑。或许诗人自问:岩壁这么坚硬之物,难道也会受到风雨的袭击,何况人乎?既然来世又何必安世,这便是诗人自嘲或自解的认命。诗人由此想找一个同类倾诉心中的诸多不满,可在这千仞之上,那有同类?虽面壁收心,但柳暗花明。“一只小得可怜的蜘蛛”闯入了眼帘。小得可怜何其惨乎,为什么不是他自己?或者就是自己!蜘蛛的小和可怜都反应了当时诗人独处的逆境。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悲怆,藏胞的热情款待及二女儿的敬慕之意,这些甘露都会复活他那颗枯寂已久的心灵。
  岩壁上一只小得可怜的蜘蛛,与此时此刻诗人紧贴在侧壁上的情境异曲同工,他们的命运融为一体,互为安抚。小小的蜘蛛仍可结网捕食,活出精彩,而我何如?但是,已别无选择了,他得快速从这种恶劣的环境中调整过来,解脱出来,冷静复冷静。既然此刻没有或得不到更多的奢求,我们何不一起来默享着这大自然赐予的快慰。快慰,是心灵的震颤,是肉体的碰撞,是幻想曲,是号角在吹响!小蜘蛛当然乐意了,能够在这种人迹罕见的雪壁找到知音,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小小蜘蛛或许等待这一刻已百年千年,它的遥遥无期终于落下帷幕,而诗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辉煌的太阳,飞翔的雄鹰,敏锐的豹子,滑坡的砾石,引力无穷的山海,它们都比不过此时此刻这只小得可怜的蜘蛛的陪伴,它们都已远去或即将消逝。在这里,诗人为什么要选择一只小得可怜的蜘蛛与他互为知音,为什么不是其他之物,比如壁蛇、冻鼠、雪草等等。蜘蛛是守株待兔的捕食高手,以静制动,蓄势待发,恰与此时诗人的心境极为相似。至此,这首诗的功力既以生发、鼎沸,那就让我与这只小得可怜又互为知音的蜘蛛一同默享着,默享着“这大自然赐予的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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