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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读诗札记(小葱、陵少、光风)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8-01-31  

木朵:读诗札记(小葱、陵少、光风)




小葱曾与白鹭失之交臂

白鹭
小葱
  
从未看清楚过,让流水的皱纹破裂的
白鹭。它什么样子?也许是
黄昏发来消息的老同学,伤感的背部
 
我不认为一位哲人即将诞生
那并不轻而易举,绝大多数伤痛
短暂的,最终归于沉寂
 
反正我就是如此,拒绝随他一道坠下
回忆的悬崖,他梦游似的半生只能
和昨天说说。昨天是校园内的一棵栀子树
 
在我看来,昨天未必就比今天干净
最后的最后,我们都完美地蒸发了
再也不会有任何缺点。哦,那花香里的白雾
 
万物都是平凡的,生来便会经过低谷
如同白鹭,重返湖水的阴影
夹带着春天的新。——这并不是一种偶然

 
  诗人小葱在微信上给我一个“自选诗73首(2017年)”的链接,我看了几天,想挑一首诗来做一个书面回应,谈谈自己的看法,达到相互切磋的目的(散文与诗的良性互动);但选来选去,还是第一首诗《白鹭》挥之不去,预判其中可谈性较强,于是,就停留在这里,通过它来观测作者的底细和诗学观念。
  当一个创作力强劲、产量高的作者出现在面前时,我反而需要从单个的作品入手,来窥测其思想的深度与经验的厚度,探讨一首诗之后,再保持跟踪阅读,消化于日积月累的印象之中,就不会被一下子给出的大量作品弄得应接不暇(招架不住)。现在这首诗摆在面前,我通常从哪些角度来建立第一印象,并对这首诗及其作者的水平、实力做出初步判断呢?
  看上去这是一首咏物诗,但行进中却没有主动进入咏物诗的范畴,尤其是到了诗的最后一节(倒数第二行)出现了“如同白鹭”这个说法/提示,我就断了去观察诗人如何写一首咏物诗的念头。我要另外建立一个判断模型,通过散文所确立的一个判断模型,来对应诗的结构(或诗人为这首诗这次创作所树立的一个关于诗是什么的观念模型)。
  从外在形态(诗的体态)上看,这是一首匀称得体之诗,每节三行。表明诗人在乎诗的外观。也可再留意一下她在其他诗中是如何分节的,她管用/惯用的分节形式是什么,她在分节时形成了怎样的特点。接着,进入诗之里侧:首先观察诗是怎么开头的。有时看一个完整的句子怎么摆放,既能了解其句法结构的特性,也能顺带判断她对遣词造句的品味。这首诗开端于一个否定词:“从未”。这个声明太明显、太醒目、太刺耳了,几乎成为读者浏览诗的整个进程的一个强烈的伴奏。读者稍作留意,就会发现这首诗充满了否定性意味,用了太多的否定词,可以说,后续的否定词的运用受到了“从未”这个开端之词的强劲影响,几乎都在配合,而不是唱对头戏。这些否定词包括:不认为、并不、拒绝、未必、再也不、并不是。可以说,除了这些直接具有否定属性的词语以外,还有其他类似“也许”、“最后”、“最终”、“只能”、“短暂”消极意味的参与,完全地把作者推入否定的恶浪之中,读者要观赏的就是诗人在这首诗中怎么跟这些太多密集的同质/同音之词周旋(诗人如何冲浪),她最后取得的效果是什么,简言之,如此之多的否定,她最后是否更新了对否定之词的认知与驾驭之法,她是盲目地任由她所使用的这些词发展,还是在应用之中保有了“上帝视角”予以必要的纠正,用另一些手段平抑这些词太过喧闹的表态。
  诗的开端看起来是对“白鹭”如何成为一首咏物诗、一个主题/主角的可能性的推辞:她有言在先,“从未看清楚过”,而且这首诗也不是强烈于真正地去“看清楚”;看起来,诗人这个句法结构的重音落在“从未”而非“看清楚”上。她没有为自己“从未看清楚过”审美对象而预设一种负疚感,也不打算与这种本可以随之而来的负疚感进行周旋、接洽。于是,白鹭这个对象一晃而过,已经没有机会做一回真正的主人翁/本体,直奔配角/喻体而去。
  即使她在诗的第二行设问于“它什么样子?”,也只是一个过门、敷衍,而不是趁机给“白鹭”一个机会,或给自己一个机会,这个设问要是隐含在舌尖而不写出来,不是作为一个问句写出来,始终在舌尖上存疑,构成一个压力,那就会迎来属于自己的答案。然而,诗人以“问句”的表面形式摆列出来,实际上是在否定这是一个问题,读者甚至可以听到诗人对白鹭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轻慢,她并不在乎,她“不”感兴趣。随之而来的“也许是……”,这样的答辞结构(她其实对读者可能由此造成的质疑,都预存了一个略显任性的回复,在诗的第三节提及“反正我就是如此”),以及答复时的模棱两可,已经彻底丢掉了白鹭成为主角的机会。而为这首诗带来对话、博弈色彩的是“老同学/哲人/他”,而“白鹭”只在一旁帮衬着,正像“一棵栀子树”、“白雾”所起到的作用。这首诗中还有诗人常用的价值判断在施予援手,为诗的结构或承接提供砖块,比如“万物都是平凡的”这种看似肯定、绝对的断言中的诗人似强实弱的立场。这首诗值得反思的范式就在于白鹭怎么来参与人的改造,或人与人的争议、对话漩涡之中,尝试构建一个让作者第一次“看清楚”的三位一体的情感模型,换言之,诗人小葱还欠白鹭一笔感情债,应在另一首诗(最好就是咏物诗)中好好地与之近距离地对话,并从“它”的众多属性中找寻到诗只要去找就能找到的肯定的慰劳。如果要找一个同样以“白鹭”为题的诗作,我一下子想到的就是德里克·沃尔科特写的一个组诗,至于怎么从中找到一剂良方,“那并不轻而易举”,需要非偶然的原力与渴望吧!
 
 
德里克·沃尔科特:白鹭
程一身 译
 
1
细察时间的光,看它能有多久让
清晨的影子拉长在草地上
潜行的白鹭扭着它们的脖子吞咽食物
这时你,不是它们,或你和它们已消失;
鹦鹉在日出时咔哒咔哒地发动它们的船只
四月点燃非洲的紫罗兰
面对鼓声阵阵的世界,你疲倦的眼睛突然潮湿
在两个模糊的镜头后面,日升,日落,
糖尿病在静静地肆虐。
接受这一切,用冷静的判决
用雕塑般的词语镶嵌每个诗节;
学习闪光的草地不设任何篱笆
以免白鹭被刺伤,在夜间呻吟不止。
 
2
这些浑身洁白,鸟嘴发红的白鹭多么优雅,
每只都像一个潜行的水壶,在潮湿的季节
茂密的橄榄树,雪松
抚慰咆哮的急流;进入平静
超越欲求摆脱悔恨,
或许最终我会达到这种境界,
在阳光下,棕榈叶像轿子一样低垂着
影子在它们下面狂舞。在我充溢着
所有罪孽的身影进入遗忘的
绿色灌木丛以后,它们就会到达那里,
一百个太阳在圣克鲁什山谷
上升又下沉,我的爱如此徒劳。
 
3
我看着这些巨树从草地边缘腾空而起
像膨胀的大海,却没有浪峰,竹林陷入
它们的脖子,像被绳子拴着的马匹,黄叶
从震荡的枝条被撕下来,雪崩般塌落;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暴雨骤降之前,
天空如同被浸透的帆布,在绝望地航行
风在乱纸中猛吹,完全笼罩了山峦
似乎整个山谷是一枚安然度过风暴的豆荚
而森林不再是树木,而是奔腾的海浪。
当闪电炸裂,雷声吱嘎作响如同咒骂
而你是安全的,躲在圣克鲁什深处的
一间黑屋里,电光一闪,当前突然消失,
你暗想:“谁会为颤抖的鹰,完美的白鹭
和云色的苍鹭,还有连看到黎明虚假的火焰
都感到恐慌的鹦鹉提供住房呢?”
 
4
这些鸟持续为奥特朋[1]充当模特,
在我年轻时,一本书中雪白的白鹭
或白色的苍鹭会像圣克鲁什翡翠绿的
草地一样打开,深知它们看上去多么美丽,
完美地昂首阔步。它们点缀着这些岛屿,
在河岸上,在红树林的行列或养牛的牧场里,
在池塘上方滑翔,然后在小母羊光洁的
脊背上保持平衡,或者在飓风天气里
逃离灾难,并用它们令人震惊的戳
啄出记号,似乎在它们神话的高傲里
研究它们是完全的特权
它们扑扇着翅膀从埃及飞越大海
伴随着法老的朱鹭,它橙色的嘴巴和双脚
呈现出安静的轮廓,装饰着教堂的地下室
随后它们展翅起飞,翅膀扑扇得很快,
当它们扑扇翅膀时,当然像一个六翼天使。
 
5
那永恒的理想是惊奇。
阴冷的绿草地,安静的树木,那边山坡上
的丛林,接着,一只白鹭白色的喘息使
飞行进入画面,然后用它笨拙的脚步
摇摇晃晃地站立,那么笔直,白鹭的象征!
另一个想法令人惊奇:站在树稍的
一只鹰,悄无声息,像一只猎鹰,    
突然冲入天空,用那种和你相同的极度冷漠,
在赞扬或责备之上盘旋,
此刻它落下来,用爪子撕扯一只田鼠。
草地的事件和这种公开的事件是相同的,
一只白鹭惊奇于这个事件,高处的鹰在嗥叫
冲着一具死尸,一种纯粹是虐待的爱。
 
6
圣诞节这周过了一半,我还不曾看见它们,
那些白鹭,没有人告诉我它们为什么消失了,
而此刻它们和这场雨同时返回,橙色的嘴巴,
粉红的长腿,尖尖的脑袋,回到了草地上
过去它们常常在这里沐浴圣克鲁什山谷
清澈无尽的雨丝,下雨时,雨珠不断落在
雪松上,直到它使这里的旷野一片模糊。
这些白鹭拥有瀑布和云的
颜色。我的一些朋友,已所剩不多,
即将辞世,而这些白鹭在雨中漫步
似乎死亡对它们毫无影响,或者它们像天使
突然升起,飞行,然后再次落下。
有时那些山峦就像朋友一样
缓缓消失了,而我非常高兴的是
此刻他们又回来了,像记忆,像祈祷。
 
7
伴随着落入林中的一片悠闲的叶子
浅黄对着碧绿旋转——这是我的结局。
不久将是干枯的季节,群山会生锈,
白鹭上下扭动它们的脖子,弯曲起伏,
在雨后用嘴巴捕食虫子和蛴螬;
有时像保龄球瓶一样直立,它们站着
像从高山剥下的棉絮似的果皮;
随后它们缓缓移动,用双脚张开的指头和
前倾的脖子移动这么一只手的宽度。
我们共有一种本能,那种贪婪供应
我钢笔的鸟嘴,叼起扭动的昆虫
像名词那样吞咽它们,当它书写时
钢笔尖在阅读,愤怒地甩掉它的鸟嘴拒绝的食物。
选择是这些白鹭的教导
在宽阔空旷的草地上,安静而专心地阅读时
它们不断点着头,这是一种难以表述的语言。
 
8
我们在圣克罗伊一个朋友家的游泳池边
约瑟夫和我正在交谈;他停止谈话,
这次来访我本希望他会快乐,
喘息着指出,并非静立或阔步
而是固定在这棵巨大的果树上,一种景象使他震动
“就像某种来自博施[2]的东西,”他说。那只大鸟
突然飞到这里,或许是同一只鸟把他带去,
一只忧郁的白鹭或苍鹭;说不出的话总是
伴随着我们,像欧迈俄斯,第三个同伴
什么得到他,他爱雪,什么就会让它呈现,
这只鸟泛出一种幽灵似的白光。
此刻正值中午或傍晚,在草地上
白鹭一起静静地向高处飞翔,
或者航向海绿色的草地,如同一场划船比赛,
它们是天使般的灵魂,像约瑟夫的灵魂一样。
 
注释:
[1]奥特朋(Audubon,1785-1851),美国鸟类学家,画家及博物学家。
[2]博施(Bosch,1874-1940),德国化学家,曾获得1931年诺贝尔化学奖。


陵少在你我之间找到了怎样的中介

过北湖路
陵少
 
钣金店少年赤裸的
胳膊上,有我年少时
黝暗的时光
他一脸稚气地
蹲坐在水泥地上
反复敲打一块钣金
“叮叮铛铛”地
他在变形的纹路里
敲出了桂花的气息
 
在桂花那里
这反反复复的节奏
其实是一曲
催眠曲,它更多催生的是
你心中的倦意
而油漆,桂花原本的同源体
则在不断提醒:
千万别停——,要不
那些已被锤打得弯曲变形的
躯体,会爬起来
把打进它们体内的震颤
还给你……
 
而当你不再是钣金店小工
变成一只飞禽时
这一切都会失去跟桂花的联系
而桂花,则可能会飘成
一声鸟鸣 
 

 
  诗人陵少(1974-)寄来一个名曰“2017年作品集”的附件,我看了几天,想挑选其中一首诗来回应。我挺珍惜这样一个介入文本的机会,通过这个机会来评估自己的记忆体系:在我的记忆里有哪一首诗与我即将谈论的一首诗相似?这些年我以或长或短的篇幅论及过不下一百位同时代诗人的作品,我正是通过“写”这个强劲动作,或写作中的劳作者情景来增加自身的“诗人”属性。我早年的一个朋友跟我说,他不太愿意说自己是“诗人”,回避这个称谓;我没有反对意见,可我必须时时刻刻强调自己是一个“诗人”。我对“诗评家”之类的称谓从不认可。我觉得“诗人”这个叫法最有趣,也最得体。
  我把《过北湖路》选了出来,当然,脑海里立即想起诗人韩少君的一首诗:《防盗网制作者》(这首诗附在文末,供读者比照阅读,我这里就不再谈它)。陵少写的基本上是口语诗,不太用标点,诗的每一行都不太长,跨行转换相当随性与率性;口语诗通常不太在意分行分节的匀称感,也可说,口语诗说事的目的性较强,而对“以诗论诗”或在诗中对口语诗这种体例的可能性的反观这一系列做法,往往用心不多。这里就不多展开,而是围绕这个具体作品所涉及的基本信息来谈。
  很明显,诗中出现了一个他者:钣金工。这种路上所见之人/事/物,既可以作为被叙述、讲解的目标,诗以他者为写作目标,也可以借助这样一个中介,通过对他者的一瞥来探测诗人(观察者)自身的处境。当然也可以兼而有之。当下我国诗人大多生活在城市里,每一个城市的活法基本上是雷同的,而城市里的小市民、小人物已经是诗之自然界我们时代最大的风景不再是风花雪月,而是人。如何写好人的处境,这是一个当代诗人共同的命题。
  假设你看到了一个钣金工(少年),会触发什么心思/心事,又会如何启动诗的第一行呢?陵少这次做出了尝试。他从被观察对象的“赤膊”上看到了诗的端倪,这是一个契机,也是时光倒流的齿轮。但要再度进入少年的心灵深处,进入一个他者的命运之中,这会产生写作中的延宕来不及,于是,一种更容易被捕获到的信息、形象取代了他者底蕴可能存在的引诱:“桂花”在这首诗里也是一个中介,它成为外在之人与自我之间那神秘渠道的一个中转。或可说,当诗中偏向“桂花”这一看似更具自然天性的对象时,钣金工这个他者形象——这个自然的一份子——就被替换了;很明显,诗人也更擅长于领受桂花的招引与款待。换言之,桂花在这首诗中的戏份太足了,几乎是台柱子,使得在你我之间缺乏了桂花的规划好像就无法迈开脚步,拉近距离。
  可见,在钣金工、桂花、“我”这个临时的三者关系中,诗人联排了“他”、“我”、“你”(还有“它”、“它们”)这些人称的戏份,我读到诗的半途,不由得惋惜,如果这首诗坚持从一个视角、一个口吻出发并抵达意义/意趣的目的地,也许,诗的自我追求的成分会更足,也更能见到诗人的自觉与匠心。这也是不少作者在写作中尚未留意、采取的自我限制措施。比如,你突然提醒自己:在这首诗中,只用到“他”而不出现“我”。这种先入为主的写作观念多加练习就会造成风格的裂变,而出现诗之新貌。对于口语诗的写作者来说,自我限制是一个不小的考验,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既要跟随写作的冲动/动机去奔走,又要兼顾到口语诗写法上的可能性之探索,可谓是自我挑战。而我们这一代诗人肯定要在自觉探索方面做出漂亮的示范、实践,面对每一个来到我们面前的自然之物、可写性状,都要多一个心眼,在惯性书写之力开展的同时,有意地用第三只眼(天眼、上帝的视角)来促成一次延滞、阻碍,我想,这是不少同行2018年要开启的新课题。我之所以乐此不疲地谈论同时代诗人的作品,其实就是在觊觎这些卓越的作者那超凡脱俗之神通。而我乐于采集这些神通之力,并告诉人杰,这就是这个时代的诗人的奉献。 
  
 
光风从树冠中发现了什么

深夜的树冠像一片沼泽地
光风
 
黑夜降临。香樟树饱满的树冠
像一片沼泽地,飘出神秘的嗡嗡声
难道里面藏着沃尔科特的白鹭?
难道是白鹭在窃窃私语,商量繁衍之巢?
 
哦不,一定是一组湿漉漉的新词
振翅欲飞。它们在呼唤一位执笔者
它们需要借助一支笔,奔向三月的明艳
奔向不曾熄灭的生命之光 

 
 
  诗人光风(孙小娟)寄来一些诗给我看,这种互通有无的方式弥足珍贵,我乐意谈谈自己的看法,为她日后的写作添加一个来自我这边的视角。我在本地诗友的聚会上几次提到写作者本人在创作过程的“视角的平方”问题,也就是说,我们在写作时要先意识到这是一首已经完成的诗,而当前在写的无非是对这首已完成的诗的评议。不必将为一首诗所准备的大量素材都用进去,先假设已经有一首诗用掉了一部分材料,现在摆放在那里,而你要写的、在写的一首诗就是对这首假想的早先之诗的注视/注释。
  换言之,我们在写的任何一首新诗都是对另一首诗(旧作)的改造、延展,而不是全新的开启/开端,这个建议的本意就在于提醒你:你可以从事态的任何一个角度切入进去,或者说,诗的开端不必紧扣事情或感受最初生发的那个初始时点。诗的开端不必等同于写诗的冲动萌发的那一刻,也不必等同于所言之事发生的那个起点。诗有自己意想不到的起点。
  如果你在写一首诗时同步意识到已经有一首同样主题的诗完成在前,那么,在写之诗就是“视角的二次幂(平方)”。再往上延伸,到最后就是“上帝的视角”,那种无所不能的自觉的整体意识。一位写作多年的诗人常年操持的视角很可能是平面的、二维(长与宽之积或边长之和)的,甚至只是一个必要视角的平方根,只能摸索到一个情感方框(面积)的一条边。这方面,我屡屡建议当代诗人要有自觉探索的主动意识,反思自己的句法结构(不被那惯常之力的淫威所统辖),反思诗的体态,反思既有的诗学观念,对一些似是而非的说法进行“以诗论诗”的解决,也即,在一首诗中揭露你对一个说法的认识,或假设你有一个怎样的认识然后用一首诗来加以反思。
  在光风这首诗(《深夜的树冠像一片沼泽地》)中,感觉上、纹理上很明晰,以一次否定意识(“哦不”)作为诗的两个小节的转换,从树冠这个吟咏对象中找到了外在于它的人之力量:树冠没办法“执笔”而言,有的是袒露自己的“呼唤-需要”。这个逻辑成为树冠形象的支撑,也成为诗的可信度的加分项。但这样处理——涉及树冠的价值判断,以及它与诗人的关系——仍然只是平面的二维结构,甚至可以说,树冠在此连一次正眼相待的机会都没有(诗人很快就使之比喻化了,塞给它沼泽的气息,以及白鹭栖息的不确定性),简言之,树冠在这里没有得到一次视角的提升,太过含混,也就不够精当。
  在树冠与可能的“生命之光”之间,看不到树冠本身(作为主体)的积极奋发,起作用的是白鹭(而且书面化的修饰语是“沃尔科特的”,这里的互文色彩也没有增强可信度)与“新词”。确实,“树冠”挺难写清楚,我们行人所能看到的“树冠”只是树冠全景的一部分,为了增强人在这次树冠的发现之旅中的体验,或可使用双重视角:写作之人看见了那看见树冠并想象其中藏着白鹭的那人。如果这首诗不是去描写树冠的传奇或特殊体验,那么,次要的目标就在于诗人去写诗人的前身
  “它们在呼唤一位执笔者”这个说法给出的过去进行时态,对于诗人来说已经是过去的、已然发生的一个情景,哪怕它是想象的情景,也是一个过去,但这只是一个情景的梗概,着重点在于“呼唤”这个动词的名词化而非呼唤的进程,如此一想,这首诗本来还有至少两个契机来改观:其一,把那热烈的呼唤(甚至包括那私语)如何发生的进度一步步陈述出来,而不是笼统地以人之视角、口吻定论为这是这一种呼唤(而不是呼唤的另一种),也即,呼唤是可以细分为戏剧性的进度的;其二,诗人可以假设“执笔者”已经获悉了呼唤,并开启了回应,而诗就是对这种回应或人如何去回应的一次交待,这样来构思,或许更有立体感,诗就不仅仅是生发在那感觉最初爆发的一刻,而是因诗人的主动延宕而获得更多的写与思之空间。诗人不同于树冠/白鹭的观察者、聆听者,确有一个“人上人”的双重视角问题,而这一点,浸淫/经营写作多年的诗人总有一天会豁然开朗而化为己用。我期待着光风君利用好一个事件时间中的每一个时点,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有平等的机会成为诗的开端或诗的主旋律。



防盗网制作者
韩少君

黑夜已经临近,一场大雪之后
一个孩子说,她看见了孟加拉虎
不是在南方小国,也没有丛林,她只是
在学习使用比喻,她甚至看见了
银色的毛,闪光的脊背,两个头戴
灰绒帽的家伙,正在拧同一根铁丝

他们在街的那边,我们的
对角线上,从前,我习惯
称他们为浣熊,我的孩子
更进一步,说她看见了两只孟加拉虎

对于他们,我真的考虑得不多
大多数时间,一团绿树分开了彼此
现在,冬天到了,树叶落了,一颗
500瓦的灯泡,吊在树枝上。他们
在雪地上赶做一批防盗网,弓着
身子,他们在拧同一根铁丝
旁边,收音机的天线抽出很长
里面,传来说书者苍老的声音:
“天突然晴了,人们从远方
赶来,领走了自己的孩子。”

在对角线的另一端,我看见了,我要
赶紧说出两个防盗网制作者,和
他们手中横着的圆钢,排列整齐的
螺纹钢,不然,冬天
就要过去了,椿树就要发芽了
女人们就要走出澡堂了
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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