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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雷蒙德·卡佛:诗十首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2018-01-21  

雷蒙德·卡佛:诗十首

舒丹丹



蜘蛛网

几分钟前,我走到屋外的
露台上。从那里我可以看见和听见海水,
以及这些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闷热而宁静。潮水退了。
没有鸟歌唱。当我靠着栅栏
一只蜘蛛网触到了我的前额。
它绊进我头发里了。没有人能责备我转身
走进屋子。没有风。大海
死一样沉寂。我把蜘蛛网挂在灯罩上。
当我的呼吸碰到它,我望着它不时地
颤动。一条精美的线。错综复杂。
不久之后,不等人们发现,
我就会从这里消失。


这个早晨

这个早晨不同寻常。一点小雪
盖在地上。太阳浮在清澈的
蓝天里。海是蓝的,一片蓝绿,
远到视线所及。
几乎不起一丝涟漪。静谧。我穿上衣出门
散步——在接纳大自然必然的
馈赠之前不打算回来。
我走过一些苍老的,躬着身子的树。
穿过散落着堆积小雪的石头的
田野。一直走,
直到悬崖。
在那里,我凝望着大海,天空,以及
在低远处白色沙滩上盘旋的
海鸥。一切都很可爱。一切都沐浴在纯净的
清冷的光里。但是,和往常一样,我的思想
开始漫游。我不得不集中
精神去看那些我看着的东西
而不是别的什么。我不得不告诉自己这就是
紧要的事,而不是别的。(我确实看着它,
一两分钟之久!)有一两分钟
它从往常的关于是是非非的沉思中
挣扎出来——责任,
温柔的回忆,关于死亡的想法,以及我该如何对待
我的前妻。我希望
所有的事情这个早晨都会离开。
我每天都要忍受的事物。为了
继续活下去我所糟践的东西。
但是有一两分钟我真的忘记了
我自己以及别的一切。我知道我做到了。
因为当我转身返回我不知道
我在哪里。直到鸟儿从扭曲的树上
腾空飞起。飞翔在
我需要行进的方向。


透过树枝

顺着窗子向下,在露台上,几只乱蓬蓬的
小鸟聚集在食槽边。相同的鸟儿,我想,
每天都来吃食,吵嚷。时间是,时间是,
它们叫着,相互挤撞。叫的几乎就是时间,是的。
天空整天阴暗,风从西边来,
不停地吹……把你的手伸给我一会儿。握在
我的手上。对了,就是这样。紧紧握住。时间就是我们
以为时间就在我们身边。时间是,时间是,
那些乱蓬蓬的鸟儿叫着。


普罗塞

冬天普罗塞城外的山上
有两种田:新绿的麦田,夜里
麦苗从犁过的地里升起,
等待,
然后又再升起,抽穗。
野鹅爱这种绿麦苗。
我也曾尝过一些,想弄明白。

还有延伸到河边的麦茬地。
这些是已失去一切的田地。
夜里它们想要回忆自己的青春,
但它们的呼吸缓慢又不平稳,
生命正陷入黑暗的犁沟。
野鹅也爱这种碎麦粒。
它们愿为它而死。

但一切都被遗忘了,几乎一切,
而且如此之快,啊上帝——
父亲们,朋友们,他们进入到
你的生命,重又出去了,几个女人呆了
一会儿,然后走了,麦田
转过身,消失在雨中。
一切都会离去,除了普罗塞。

那些驾车回来穿过数英里麦田的夜晚——
拐角处车前灯扫过麦田——
普罗塞,那个小镇,闪耀在我们翻山的途中,
发热器喀嚓作响,疲惫到了骨子里,
火药味还留在我们的指尖:
我几乎看不清他,我的父亲,正眯眼
瞥过驾驶室的风挡,说,普罗塞。

*普罗塞(Prosser):小镇名,位于美国华盛顿州。


博纳尔的裸体画

他的妻子。四十年来他画她。
一画再画。最后一幅画中的裸体
和最初的画中一样年轻。他的妻子。

好像他记得她的年轻。好像她还年轻。
他沐浴中的妻子。站在镜子前的
梳妆台边。没有穿衣服。

双手握在胸下,
望着窗外花园的他的妻子。
太阳赐予温暖和色彩。

那儿每个生命都在开花。
她年轻,腼腆,充满性感。
她死后,他再画了一会儿。

几幅风景画。然后死了。
葬在她的身边。
他的年轻的妻子。

*博纳尔(Pierre Bonnard,1867-1947),19世纪末、20世纪初法国“纳比派”绘画大师,作品多取材于日常生活场景,色彩表现力强,有东方趣味,被视为衔接印象派与野兽派的象征主义新路线。作品最为著名的是他终其一生以妻子为模特而创作的“浴女”系列,主要作品有《花儿盛开的杏树》《浴缸中的裸女》《镜前的裸女》《开着的窗户》等。


铁匠铺,和长柄大镰刀

我打开窗子一会儿,
太阳出来了。温暖的风
拂过房间。
(我在信中谈起过这个。)
然后,正当我望着,天变暗了。
海水开始掀起白浪。
所有垂钓的船只都掉头回港,
一只小小的船队。
门廊上的那些风铃
吹落了。我们的树尖在摇晃。
火炉管道尖叫着,
在羁绊里奔突作响。
我说,“铁匠铺,和长柄大镰刀。”
我就这样跟自己说话。
说着这些东西的名字——
绞盘,缆索,黏土,叶子,火炉。
你的脸,你的嘴,你的肩膀,
此刻对我来说都难以想像!
它们去哪儿了?好像
我是梦见了它们。我们从海滩上
捡回家的那些石头仰面躺在
窗台上,冷冷的。
回家吧。你听见了吗?
我的肺里密布着
你缺席的浓雾。


离开

我已经忘记了那些生活在
阿特和玛里琳家后山坡的
鹌鹑。我打开门,生了火,
后来像个死人一样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在车道上
和前窗外的灌木丛里发现了鹌鹑。
我在电话里和你讲话。
想开个玩笑。别担心我,
我说,我有鹌鹑
陪着呢。啊,我一打开门
它们全都飞走了。一个星期后
它们还没回来。我望着
沉默的电话,想起了鹌鹑。
我想着鹌鹑和它们是怎样
离开的,就记起了那天早上跟你讲话
和听筒躺在我手里的样子。我的心——
那一刻正隐隐做着的事情。


散步

我在铁轨上散步。
跟随了它片刻,
然后在一个乡间墓地停下来,
在那里一个男人躺在
两个妻子中间。艾米莉·范德哲,
慈爱的妻子和母亲,
在约翰·范德哲的右边。
玛丽,第二位范德哲夫人,
也是仁爱的妻子,在他左边。
先是艾米莉去了,然后玛丽。
几年后,老伙计他自己。
十一个孩子来自这些婚姻。
而他们,现在也应该都去世了。
这是个安静的地方。像任何打断我散步的
好地方一样,坐下来,害怕
我自己的死,它也会来。
但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对这美好,劳碌的一生,我自己或别人的,
我所知道的全部
就是很快我将会起身
离开这个令人惊讶的地方,
这个给了去世的人们安身之所的地方。这片墓地。
走吧。先在一条铁轨上散步,
然后是另一条。 


磁场

昨晚在我女儿那儿,布莱恩附近,
她费了很大的劲告诉我
在她母亲和我之间
出了什么差错。
“磁场。你们俩的磁场完全出错。”
她看起来像她母亲
年轻时的样子。
笑容像她。
从前额
捋头发的动作,像她。
可以三口就将香烟
吸到过滤嘴,
像足了她母亲。我原想
这次探访会很轻松。错了。
很艰难,兄弟。当我
想要入睡时,那些年月涌进
我的睡眠。醒来时发现
烟灰缸里一千颗烟头,屋里
每盏灯都亮着。我无法
假装理解任何事:
今天我将被带到
三千里远的地方,投入
另一个女人爱的手臂,不是
她的母亲。不是。她已乘上
新的爱情的飞轮。
我熄掉最后一盏灯,
关上门。
朝着所有旧事物前进,
正是它使链条转动,
并拖着我们如此无情地向前。


快乐

这么早外面几乎还是黑的。
我在窗边端着咖啡,
清早的平常事物
掠过我的头脑。

突然我看到一个男孩和他的同伴
沿路走过来
投递着报纸。

他们戴着帽子穿着毛衣,
其中一个肩上背着包。
他们是这么快乐,
什么话也没说,这些孩子。

我想如果能够,他们一定会
手挽着手。
这么早的早晨,
他们一块儿做这件事情。

他们走近了,慢慢地。
天空披上了曙光,
尽管月亮仍苍白地挂在水上。

真美,一瞬间
死亡,雄心壮志,甚至爱,
都被拒之门外。

快乐。它毫无预料地
来了。它超越了,真的,
任何一个谈论它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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